葛少文
海浪輕拍著海岸,發(fā)出嘩嘩的回響,像是蒼穹的嘆息,縈回在夜空中。夜已經(jīng)很深了,老姜還是沒能入睡。這段時間,老姜的睡意像是被一雙無形的魔手抽走了,腦子里一直被什么東西充塞著,看起來滿滿當當,一細想又是空空落落。于是,他摸出枕頭下的手機,黑暗中,屏幕一被觸動,就閃爍著刺眼的光芒。他把眼睛瞇成一條縫,再慢慢睜開,這才有點適應(yīng)。他快速地滑著屏幕,尋找前幾天和女兒的微信聊天記錄。
揉了揉眼睛,終于找到了。他開始怔怔地看著,一條條信息地往下滑,一會兒咧開嘴笑了,一會兒又蹙起眉頭。這過程有點緩慢,他也看得非常仔細,生怕錯過了什么。最后,他長嘆一聲,閉上了眼睛。對不起,請你原諒我。老姜自言自語道。
工作了這么多年,馬上就可以清靜了,可老姜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突然,老姜又想到了什么,趕緊翻出同事發(fā)給他的天氣預(yù)報。
有濃霧,這種天氣得小心點。老姜對自己說。
老姜翻了個身側(cè)躺著,思緒也拉回眼前。借著淡淡的月光,老姜瞅了眼對面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的小蔡。這孩子喲,睡得那么香。老姜隨口嘟囔一句。眼前的小蔡,就像是當年的自己。那時候,即使有天大的事,頭一挨枕頭,很快就找周公去了。感覺那覺隨時黏在身上,只是在等你躺下來的那一瞬間。
年輕多好。老姜又感嘆一聲。
老姜翻了個身,宿舍的床墊太軟,腰也酸了起來。又是一番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都睡不著。“叮!”一條短信突然沖進手機里。他著急地點開查看,果然,碼頭傳來船舶即將到港的消息。
小蔡,快起來,船就要到了。老姜說著麻利地按開了臺燈,雙手在臉上搓揉幾下,把疲憊驅(qū)趕出去。
師傅……現(xiàn)在幾點了?小蔡還是不愿意睜開緊閉的眼睛,聲音里睡意很濃。
也難怪,小蔡是新人,平時一對笑眼掛在臉上,原本不大的眼睛一笑起來就成了一條縫兒。好在鼻子和嘴都不大,組合在一起還算協(xié)調(diào),給人一種聰明伶俐的感覺。他留著寸頭,白皙的皮膚,一臉孩子氣。
他剛畢業(yè)就來到這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就蠻有挑戰(zhàn)性。剛上班那會兒,有朋友問小蔡,什么是“船舶代理”?小蔡有些犯難,該怎么和外行人說起他的工作呢?對于不了解這個行業(yè)的人,如何簡潔明了,三言兩語就能給他介紹清楚呢?小蔡眼珠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思考了一會兒,忽地定了神,眼眸閃爍著,眉飛色舞地說道:“我們是代理船的,外國船想進咱中國,找我們‘PENAVICO就對了。這么說吧,我們給船只辦入境手續(xù),聯(lián)系海關(guān)、海事、邊防、碼頭等等。說白了,我們就是外國船東來中國的代理人呀?!?/p>
朋友聽后卻一臉疑惑地看著他,撇撇嘴,怎么也不相信就憑小蔡這模樣,能找到這么體面的工作。
老姜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三點了,回頭再好好補覺,起床吧。這聲音是勸慰,是催促,也是命令。
小蔡瞇著眼睛掰著手指數(shù),說,好早啊,我才,我才睡了四個小時呀。對了師傅,碼頭里面不是大霧嗎?老姜邊穿衣服邊說,大霧馬上就散了,你得習(xí)慣這個工作節(jié)奏??禳c吧,船一會兒就到了,我們得趕緊。
小蔡沒敢再磨蹭,身子一躍跳下床來。
趁著小蔡去廁所洗臉的工夫,老姜把黑書包里需要送到船上的單據(jù)拿了出來。他再次確認沒有遺漏,又小心地用小燕尾夾把它們分門別類夾好放回去,系上拉鏈,最后又順手拍了拍黑書包,好似拍在了相處多年老友的肩膀上,穩(wěn)妥又踏實。
其實,這黑書包跟了他很久,久到身邊的人都對這個黑書包產(chǎn)生了疑惑。這黑書包一打眼看起來雖然干凈,卻又破又舊。感覺很笨重,款式也簡單。不像新款書包有很多層,肩帶也沒有減震功能。表面也洗得發(fā)白,包下面的兩個邊角都磨破了。里面干癟瘦黑的骨架已經(jīng)斷裂,只是還倔強地伸出頭來。
老姜背著它,再配上常年不變的幾件舊衣服,活脫脫一個來大連討生活的務(wù)工人員。身邊的同事曾調(diào)侃他,叫他換個體面的包,可聽了他講述黑書包的來歷后,大家便不再多言。
都說大連人最講究穿戴,但老姜偏不,他覺得自己一個大男人,成天在碼頭跑來跑去,風(fēng)吹日曬,飯都不能穩(wěn)穩(wěn)當當吃上一口,何必講究那么多,不如把錢省給女兒花來得實在。
由于船舶外勤的工作性質(zhì),老姜需要根據(jù)船舶在崗的時間來調(diào)整作息。船什么時候到岸,他就得提前到碼頭,船什么時候離港,他才能離開。要是趕上大風(fēng)、大雨、大霧之類的天氣,就只能全聽老天爺?shù)陌才帕恕?/p>
每天風(fēng)里來雨里去,老姜性子也變得十分耐磨且沉穩(wěn),一張國字臉被曬得黝黑,再加上濃眉大眼和魁梧的身材,打眼兒一看就是東北爺們。
師傅,天黑,我來開車吧。小蔡說著就要打開車門。
還是我來吧,這種天氣早就適應(yīng)了。老姜說著麻利地鉆進了車里。
雖說是五月份,可大連的夜晚還是涼風(fēng)習(xí)習(xí)。師徒二人的車在郊區(qū)無人的柏油馬路上馳騁著。
宿舍離碼頭很近,也就十五分鐘車程,平時一眨眼就到了,可老姜卻沒有像平時開得那樣快。他享受著此刻的寧靜,想再仔細看看單位宿舍通往碼頭的這條路。
其實,這條路他走過無數(shù)回,閉著眼睛都知道怎么走。那時,他還是小姜的時候,畢業(yè)后就跟著師傅在這條路上,在無數(shù)個白天和黑夜里來回穿梭。坐在駕駛室里,他曾為這條路上的行道樹一到春天就冒出綠芽而感嘆,也曾被在夏日里曬得滾熱的方向盤燙得嚇一跳,更因為這條路四季輪轉(zhuǎn)變成滿目黃色和拂面的涼風(fēng)而高興。最讓人煩擾的是,冬日里天寒地凍,滿街灰白蕭瑟,身上關(guān)節(jié)被凍得吱吱作響。所有這些,原先都是那么的平常,如今卻成為老姜難舍的回憶。
以后,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這條路上了。
老姜有點感慨,眼睛卻一直注視著路面。已經(jīng)快四點了,天空透著一種清明,漸漸蒙上一層深綠色與深藍色,天色開始有些變得微妙而好看。路燈灑下的光暈,在淡淡霧氣的籠罩下像是一層金色的薄紗在曼妙飛舞。老姜睜大了眼睛,想把這些情景清晰地攝入眼簾。
小蔡坐在副駕駛上,看著緩緩閃到身后的行道樹,覺得有些無聊,便忍不住跟老姜抱怨。熬了三天,可算是熬到頭了,幸虧大霧及時散了,不然再待幾天,整個人都要發(fā)霉了。
老姜則不以為然,笑著說,這算什么,咱們的最高紀錄是在碼頭待了十多天呢。我跟你說,你得慢慢習(xí)慣這樣的生活節(jié)奏。
小蔡一聽這話瞪大了眼睛,十多天?是大霧一直沒散嗎?
老姜笑了起來,也不全是。那為什么?你自己先想想為啥。老姜故意賣關(guān)子。
小蔡望著車窗外,思考著,不一會兒說,可能是霧太大,碼頭不能開工,接著霧漸漸變小了,碼頭又恢復(fù)了開工。然后,天氣不好又停了下來。等碼頭恢復(fù)后,船壓得厲害,排成了長隊,咱們做外勤的,就得挨個辦手續(xù)。
不錯。就是這樣子。看來,你挺有領(lǐng)悟力。老姜欣慰地笑了。
一聊起這事,老姜的思路一時活絡(luò)起來,突然想到三十多年前發(fā)生的事。那時,老姜還是小姜,在碼頭一口氣待上十多天是常事。當時海面霧氣繚繞,碼頭為了安全,一直沒有開港。有一次正趕上春節(jié)長假,老姜有三條船要出勤,雖然碼頭封港,他的心里卻一直惦記著快要生孩子的妻子,只是他一步也不敢離開。萬一霧散了,馬上需要開工呢,親戚朋友們約的飯局、酒局也都能推就推了。
大年初四,濃霧散去,老姜和其他外勤人員一條船一條船地辦業(yè)務(wù)。那時,老姜負責(zé)的是國際集裝箱船,這些船東在行業(yè)內(nèi)都是國際排名前十的大船東,可馬虎不得,稍有失誤不僅會給單位帶來經(jīng)濟損失,更會給“PENAVICO”這塊中國品牌蒙羞。
大年初五,正當老姜上船與英國船長交涉的時候,老姜的妻子被送進了產(chǎn)房,他沒辦法趕回去。女兒呱呱墜地,老姜沒能去醫(yī)院陪妻子生產(chǎn)、迎接女兒的出生,這是老姜一輩子最大的遺憾。自此,這事也在他妻子心中扎下一根刺。只要夫妻倆因為家庭瑣事爭吵,妻子就拿它出來扎老姜,說這是他這輩子欠她的,無法還清的債。每當此時,老姜就像泄了氣的皮球,瞬間癟了下去,只剩一攤球皮。
彌補不了,只能深藏在心底里。
碼頭里,橘黃色的燈光在藍綠色的天色映襯下,顯得格外璀璨和耀眼。凌晨三點多,雖燈火通明,老姜和小蔡卻看不到人。
他們正向舷梯方向走著,忽然間,一道白影從前方高空迅速墜下,只聽見“啊……”的一聲,隨即又是“嘭”的一響,給老姜和小蔡嚇了一跳。
老姜連忙向前跑出大約五十多米,猛然看到一個男人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身體下面一大攤紅色,正在緩緩向地面洇開。那男人的五官痛苦地扭在一起,低聲呻吟著。
老姜頓時一愣,卻不敢上前動他,趕緊掏出兜里的手機撥打了120。站在一旁的小蔡嚇傻了眼,他站在師傅身邊,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老姜表情凝重,說明了情況。掛了電話后,老姜的臉色十分難看。
師傅,120啥時候來?小蔡焦急地問。已經(jīng)報備了,但車輛現(xiàn)在都派出去了還沒回來。老姜回答。
小蔡詫異地瞪大雙眼,又轉(zhuǎn)頭四處張望,祈求能看到其他人??墒遣磺桑諘绲拇a頭,雙目所及之處沒有一個人影。
小蔡急得踱來踱去,而老姜則一動不動,雙眉緊皺著,眼睛一直注視著眼前這個倒在血泊里的男人。
小蔡小聲地嘀咕,師傅,咱們還是趕緊走吧,只有120才能救他,我們在這也無濟于事。
小蔡看著老姜的側(cè)臉,等著師傅說點什么。
老姜沒瞅他,一直盯著地上那個面目扭曲的人。
接著,小蔡又說,師傅,不是咱們見死不救,咱不是醫(yī)生,救不了他。船馬上要靠岸了,可別耽誤了工作。
老姜還是沒做聲。
小蔡這下急了,要不,咱往前跑跑,看看能不能遇到其他人?
老姜突然轉(zhuǎn)過頭,把黑書包遞給小蔡說,今天的船你去吧,我送他去醫(yī)院。
這,我自己怎么行呢?一看軟梯,我的腿就發(fā)軟。小蔡帶著哭腔說。
那軟梯懸掛在船肚上,仿佛巨鯨身上掛了條魚骨頭,遇上大風(fēng)天氣,魚骨頭化身小絲帶,迎風(fēng)飄揚,左搖右擺,要不是有點膽量的人,還真容易被甩進大海,卷進船底。
老姜說,你跟我這一年,業(yè)務(wù)上你都熟了,英語也比我好,你可以的,沒問題。再說了,我不能一輩子跟著你。
小蔡一臉哭相,眼睛顯得更小了,他抓住師傅的胳膊說,師傅,你,你可要冷靜??!這事也太危險了,萬一去醫(yī)院的路上,他斷氣了怎么辦?你能說得清嗎?
應(yīng)該不會的,我要是不救他,只怕今天他會死在這。
師傅,今天可是你最后一班崗,明天你就退休了。咱們說好的,今天上船出勤,我給你做一個紀錄片,作為你職業(yè)生涯的紀念。今天不去,以后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老姜嘆了口氣說道,算了,那些形式上的東西,遠不如人命重要。
小蔡有些無奈,看著眼前這個魁梧的東北大漢,內(nèi)心雖然對他充滿了敬佩,但這不是逞能的時候,他還是不想讓師傅蹚這個渾水。出于人道主義,他們已經(jīng)打了120,至于能不能救,怎么救,根本就不在他們的職責(zé)與道德范圍之內(nèi)。
這時候,他又聯(lián)想到那些扶起摔倒的老人反而被訛上的新聞,渾身就顫栗起來,擔心師傅在臨退休前一天,無意間掉入這個黑洞,以致晚節(jié)不保。可老姜一再堅持著,小蔡很無奈,只得硬著頭皮。他不敢正眼瞧老姜的眼睛,小聲說道,師傅,你不是答應(yīng)你女兒今天下班去給師母過生日嗎?你和師母分開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這機會,你女兒……
別說了。老姜打斷了小蔡的話,他咽了咽口水,回頭看看傷者,又轉(zhuǎn)頭看看小蔡,一臉嚴肅。別再勸我了,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顧不了那么多了。
接著,兩個人一起把傷者扶進車里。老姜一邊交代小蔡小心一點,一邊恨不得把腳踩進油箱里,以便能在最快的時間內(nèi)到達醫(yī)院。好在男人一直在呻吟著,這讓老姜稍微寬心。
等紅綠燈的空隙,老姜問他是不是從船上摔下來的,可這個男人嘴里發(fā)出了老姜根本聽不懂的語言。老姜的心咯噔一下,更加使勁兒地狠踩油門,迅速沖往郊區(qū)最近的醫(yī)院。
到了醫(yī)院,把傷者交給醫(yī)生,老姜的心放下一大半。他一會兒上樓,一會兒下樓,就這樣上下跑著。掛號、交檢查費,抽血、X光、心電圖,給男人做一系列檢查。
醫(yī)生簡單診斷后告訴他,傷者除了多處挫傷和骨折,其余問題都不大。老姜這才放下心來,救人的順利讓他心情舒展又覺得快樂。他想等最后一項CT報告出來后就去找小蔡。
他還是不大放心,擔心小蔡沒能做好。盤算著時間,又看了看天氣預(yù)報。天氣尚好,船會在下午離港,他想,應(yīng)該還有時間去給妻子慶生。哦,不對,是前妻,這都是女兒的良苦用心,他才有這次見面的機會。
家屬,快過來。這時候,醫(yī)生一聲大喊,嚇了老姜一跳,感覺像是睡著被人狠狠踹了一腳。他趕緊迎上前去。
“病患顱內(nèi)多處骨折,有大量內(nèi)出血,隨時會休克,必須盡快手術(shù)?!甭犞t(yī)生的話,老姜詫異地張大嘴巴,丟了魂似地走向繳費窗口,并掏出手機,找到單位領(lǐng)導(dǎo)的電話號碼,迅速撥了過去。
不一會兒,只聽見醫(yī)生又喊了起來:“家屬,過來簽字!”
這字到底要不要簽?zāi)??老姜一時愣住了,眉頭緊鎖著。術(shù)前通知單上寫滿了術(shù)中可能出現(xiàn)的種種情況以及責(zé)任擔當??伤裁炊伎床欢?,也看不進去。時間耽誤不得,眼下他只能硬著頭皮簽下自己的名字,否則這個異國船員就會沒命。
簽完了字,手術(shù)室的大門被重重關(guān)上,老姜失魂落魄地坐在門口等候。這時候,他有些后悔沒聽小蔡的勸告,別管這閑事。但他要是不管,這個人必死無疑。他不能容忍自己在別人生死面前,視若無睹??涩F(xiàn)在這種情況也不容樂觀。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他這個救人的該如何自處?又該如何向真正的家屬解釋?
老姜雙手交叉摩挲著,像是突然間犯了風(fēng)寒一樣,渾身顫栗起來。
好不容易才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突然想起曾經(jīng)和妻子吵架時,妻子曾說,丈母娘一個人在手術(shù)室外也是祈禱別出什么事,就和他現(xiàn)在一樣。當初妻子生孩子,生到一半突然難產(chǎn),要改為剖腹產(chǎn),需要家屬簽字??伤辉?,那時他正在船上,在他的工作崗位上,根本顧不上她的生死。丈母娘只好含淚簽了字,看著心愛的女兒被推進手術(shù)室,心中焦急難安。想必當時丈母娘就是他現(xiàn)在這種心情吧。不,應(yīng)該是更焦灼更難受吧,他想。也怪不得自那以后,丈母娘對他這個女婿有了成見。
記得有一次,他一個月只在家待了兩天,妻子和他大吵一架,怒吼他不是一個好父親,滿腦子只知道工作。那時,他年輕氣盛,聽她如此評價,也來了氣,和她對吼。我工作怎么了,這是我的工作性質(zhì),很多行業(yè)的人不都這樣嗎?醫(yī)院、車站、機場、環(huán)衛(wèi)和警察。這是工作,你懂嗎?
我不懂,就你高尚,不食人間煙火。這總行了吧。
你!老姜被妻子一懟,一時沒了脾氣。
以后你也別回家,就和你的工作過日子去吧。
妻子的話很重。
事后冷靜一想,是的,這事也不能全怪妻子無理取鬧。她既要工作又要操持家務(wù),實在是太累了。她只想發(fā)發(fā)脾氣,訴說心中的苦悶。他不在家時,家里家外都是妻子一個人在忙,一日三餐,洗衣做飯,收拾家務(wù)。女兒的事也是妻子全包了,上學(xué)接送、輔導(dǎo)作業(yè)、開家長會。他雖然也有休息日,但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補覺。白天回來,女兒上學(xué)去了,半夜回來,女兒已經(jīng)睡下了。偶有相聚的機會,便寵著哄著女兒,哪里還顧得上問問功課。幸好老人們腿腳都還利索,不然所有這些都壓在妻子一個人身上,那擔子得多重?。】衫辖敃r卻直男一般的指責(zé)妻子不理解他。
就這樣,夫妻倆一見面就吵,吵來吵去感情便淡了。突然有一天,兩人吵崩了,都帶著氣說要離婚。后來,年輕氣盛的他們彼此不肯低頭,草草地結(jié)束了婚姻,而女兒卻成了最無辜的人。
人生的路,怎么就走成這樣了?老姜嘆息著。
老姜正想著女兒,女兒的電話就打進來了。可看著手機屏幕閃爍著熟悉的手機號碼,老姜緊握震動著的手機,猶豫了一會兒才接。“爸,今天晚上的聚會你可不能遲到,要不,我可生氣了?!彪娫捘穷^甜美的聲音在說著。老姜喜歡聽女兒的聲音,等女兒說完,老姜鼓起勇氣極力地解釋著,勸說著,很快電話就在不愉快的氣氛中結(jié)束了。
老姜。這時候,單位王總和外勤小劉突然出現(xiàn)在老姜面前。老姜忘卻了心中的不快,忙起身迎接同事,緊繃的腦神經(jīng)因他們的到來而得到緩解。你那徒弟小蔡也給我打電話了。我們?nèi)ゲ榱艘幌卤O(jiān)控,那個船員是從我們代理的船上掉下去的,幸虧你救了他,不然就麻煩了。他們的船快要離港時,才發(fā)現(xiàn)少了一個船員,多虧你及時通知我。一會兒同事會把邊防領(lǐng)導(dǎo)帶來,給船員做入境手續(xù)。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和小劉在這里守著。
王總說完,滿臉關(guān)切地看著老姜。老姜說,不了,我還是在這等手術(shù)做完吧,不然心里總是放不下。見老姜這么執(zhí)意,王總便不再堅持。三個大男人站在手術(shù)室門口踱來踱去,相對無言。
開顱手術(shù)做了整整六個小時,醫(yī)生說幸虧送醫(yī)及時,不然神仙都救不回來。好在這人命大,也因為老姜執(zhí)著的緣故,終于撿回一條命。老姜已經(jīng)不記得在一旁幫忙翻譯的同事都說了些什么,只記得他們?nèi)撕狭o患者從手術(shù)臺移到病床后,那個外國人像孩子似的抓著老姜的手一直哭,哭得老姜眼睛也有些濕潤,讓他覺得他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已經(jīng)晚上七點半了,早上分別的匆忙,在這最后一天,老姜還有話要和小蔡當面交代。這么一想,老姜就把車開到了碼頭。小蔡出勤回來后,正老老實實在原地等待著師傅的檢閱。
小蔡看著老姜眼里熬紅的血絲,有些心疼地問,師傅你還好吧,快回去休息吧。說著就要把黑書包遞給老姜。
老姜沒有接,只是笑著對他說,以后這是你的了,由你保管。
小蔡一臉意外。老姜鄭重地說,這是當年我?guī)煾邓徒o我的,現(xiàn)在我把它轉(zhuǎn)交給你。
師傅,我會好好干,絕不給單位丟人。請師傅放心。
這就對了。
小蔡的聲音有些激動,隨即給老姜鞠了一躬。老姜囑咐道,大霧壓港不少船,你要注意休息,明天還有一條船等著你呢。小蔡滿臉不舍地看著老姜。師傅,我舍不得你……
你要是干不好,我還是會回來罵你的。老姜說完,哈哈大笑起來。接著,他又意味深長地望了小蔡一眼,便轉(zhuǎn)身走了。老姜的腳步有點踉蹌,卻走得很堅定。小蔡向老姜遠去的背影喊道,師傅,已經(jīng)八點多了,你趕快去找?guī)熌赴?。老姜邊走邊擺擺手,沒有回頭。
小蔡一直站在原地,望著老姜離去的背影,直到變成一個小黑點消失不見,他才握緊黑書包甩上肩頭,朝宿舍方向走去。
遠處,防波堤上燈塔一下子亮了起來,旋即又暗了下去,一下子又亮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