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景房

朱忠甫

1

這間海景房，以前是單位的一個倉庫，后來單位來了一位新領(lǐng)導(dǎo)，后勤部門便將它騰出來，給我們幾個人做了辦公室，而我們之前的辦公室則改造成了領(lǐng)導(dǎo)辦公室。

海景房可180度欣賞無敵海景。當天空中出現(xiàn)瑰麗云彩，蔚藍的海面立馬配合，演繹出各種奇麗風情，美得不可名狀，引得其他辦公室同事拿著手機，爭相在窗前進行各個角度拍攝。

可惜，在這個海景房里辦公，要時常經(jīng)受高溫炙烤，即使打開房間的中央空調(diào)，也難消熱意。后增補一臺獨立空調(diào)機，我們才得以平心靜氣。

我出生在江漢平原的一個小村莊，因為嚴重暈車，30歲之前，我很少離開自己的家鄉(xiāng)。平常，我的視野內(nèi)一馬平川，眼睛自由，心靈舒暢，但那時我卻特別想出去看看連綿起伏的高山以及波瀾壯闊的大海。

來廈門途中，一路高山相隨，已飽眼福，找到工作后，領(lǐng)到第一個月的工資，我就專程打車到海邊曬了半天，第二天發(fā)現(xiàn)臉龐曬得像涂了一層黑油，好久才恢復(fù)原本白皙的面容。但我從沒想到，有一天，能每日與山海相伴。

這間海景房無疑過度滿足了我之前的愿望。站在窗前，一灣藍藍的海水鋪展，海中的小島披著綠光，像一只溫順的貓趴在海中央，海對岸隱約有大山與我脈脈相望。沉心于工作時，窗外偶爾會傳來輪船的汽笛聲，將我從辦公桌旁拽到窗前，看輪船在海面拖出一路耀眼的浪花。輪船來自何方，是否帶有故鄉(xiāng)或親人的氣息？它又去向何處，能否將我的問候帶給故鄉(xiāng)或散落于各地的親人們？

輪船終究會遠走，對面的大山不會，只要我站在窗前，它就跳入我的眼簾。大山名南太武山，處漳州港，當?shù)卣郎桨鴦萁撕脦鬃珗@以及一些樓盤。據(jù)說，漳州港擬建一條地鐵到達廈門，那些樓盤均以此為賣點，在媒體上大肆兜售。

我也曾心動，在其中一個樓盤下了定金。可同去一批人，只有我們幾人交了定金，感覺怪異。返程才知那些人是樓盤請來的托，他們不買房，只是來烘托搶購氛圍，影響真正買房人的判斷力。但是，樓盤工作人員說如果以后不想在此處買房，定金可足額退還，并簽下大名保證。后看中漳州港另一樓盤，與公園為鄰，又與廈門隔海相望，名副其實海景房，便去索要定金，跑了三四趟，對方才悻悻歸還，至此對售樓人員敬而遠之。

在海景房里工作和生活，估計睡著了都會笑出聲。從單位到心儀的樓盤，其實也不遠。單位樓下不遠處就有郵輪碼頭，坐輪船到漳州港需40分鐘，上岸后再走20分鐘即可，一個小時就可回家，如沒急事，也是可以接受的。但聽說輪船遇大風大浪時要停航，我一下猶豫了。真如此，偶爾幾次沒關(guān)系，但如果成為常態(tài)，那就太不方便了，想了想，還是忍痛放棄了。房子如人，僅憑出生地，有時就能決定他的價值和命運。

但美好的愿望是要有的，不然人生將失去前進方向，失去其本質(zhì)意義。不是嗎？沒有人生目標，我們拿什么來證明我們的一生謂之為人生？而且，那些愿望很可能某日就突然實現(xiàn)了。比如，我從山海偶爾一見到與山海日日相伴。雖然，我目前還沒有屬于自己的海景房，但又有誰能預(yù)測別人的未來？

2

這間海景房可看海，也可看山，但大家都叫它海景房，可見在人們心目中海比山尊貴。我以為其原因主要是物以稀為貴，以廈門為例，海只有一個，但山隨處可見。此外是人們對海的喜愛，山高阻人視野，壓抑身心，有時讓人郁悶；而大海卻不同，它時時讓人身心舒展，感覺前方一片坦途。因此，房子附近即使有牛氣沖天的名山，只要有大海在旁，人們都把它叫作海景房，樓盤均以海為賣點，業(yè)主也大部分以海為傲點。

海景房對望南太武山，它的旁邊還有一座狐尾山，是廈門的一個綠肺，山上樹木繁茂，環(huán)境宜人，也是附近市民和游客娛樂健身之所。近年，山上又修建了山海健康步道，走在上面，可以一邊健身一邊欣賞別樣的山海風景，是廈門旅游網(wǎng)紅打卡地。但是，這又如何呢？大家仍然稱我們辦公室為海景房，沒有誰叫它山景房。

在辦公室里看海景，其實無須起身，扭頭即可見，云彩、海水、小島、大山以及海岸上的高樓，均映在窗戶玻璃上，像一幅畫掛在窗前，似乎觸手可及。某日，天晴，我拿著手機隨手一拍，繼而發(fā)在朋友圈，便引來一連串的尖叫，還有千里之外的同學(xué)高喊著要專程來玩。接待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活，我自此不敢聲張了。

我面前的海景也包括一座高架橋，在窗前可見其全貌。高架橋是一個“9”字形，圓的一端，也是主體部分，就架在海上，主要供車輛無障礙快速通過或掉頭轉(zhuǎn)向，從而分解車流，緩解地上交通壓力。這座橋線形輕快流暢，路兩旁統(tǒng)一植三角梅，紅花綠葉一年四季不絕，如逢陽光燦爛，晶瑩發(fā)亮，搖曳多姿，車行上面，十足貴賓體驗。

在城市地鐵未建之前，我開車上班時，總要特意上橋溜達一圈，即使橋下已是綠燈，通行無須等待。生活總是需要儀式感的，不管是別人特意安排，還是自己刻意尋找，儀式可以引爆你的存在感。而存在感可以讓我們找到自己，并且能升華我們的情感，比如責任擔當、使命追求等，讓我們的人生煥發(fā)更大光彩。

當然，大家刷存在感各有不同，但辦公室每有新來的同事，如果他每天上班恰好要開車經(jīng)過樓下高架橋，我便強烈建議他上橋溜達一下。工作辛苦，需要在生活中享受一下排隊歡迎的感覺。而且，排隊的是綠樹紅花，除了養(yǎng)眼，就是怡心。車行高架橋，你可安心釋放郁悶，得片刻悠閑。

受了我的鼓動，新來的同事們總會上橋體驗一回。但他們卻沒有特別的感受，談起天橋也沒有一絲興奮。這讓我大失所望，同時也讓我更加明白，尋找同感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由此得出，那些能引起大家共鳴的文學(xué)藝術(shù)作品，那些能激發(fā)我們相同情感和認知的事業(yè)，都是讓人仰望的高峰。

天橋旁有一排樓房，傍海岸而建，有住宅樓，也有商業(yè)和工業(yè)用房，盤踞著賓館、商場、餐館以及一些企業(yè)等?？拷鞓蜃罱囊淮弊≌瑯?，名為“黃金大廈”，雖透著強烈的俗氣，卻名副其實，據(jù)說這里的房價現(xiàn)在每平方米已達10萬元人民幣，實非土豪不能居也。

辦公室曾來過一位實習(xí)生，她的家就在黃金大廈。初來時，我不知她底細，還打趣她，“剛走上社會，便可來海景房上班，運氣真好。”她小嘴一撇，說：“海景房有什么好的？我媽媽整天想著搬家，家里潮氣太重了，一些家具都霉爛了?！?/p>

我感覺小姑娘對海景房的不屑是在損傷我的驕傲，便說：“我們辦公室的文件柜不是一直好好的嗎？”小姑娘拉長聲音說：“那是我們辦公室離海岸太遠了?！笨刹皇菃?？望山跑死馬！窗前的大海，似乎就在身邊；但真的下樓尋去，至少要步行20分鐘，方可到達海邊。我和小姑娘對海景房不同的態(tài)度，可能源于她可終生擁有，我卻只是過客。

那么，夜宿海景房是啥滋味呢？當然，我也不會純粹為了體驗而刻意為之。有一段時間腸胃鬧情緒，我心里有點慌，遂到醫(yī)院預(yù)約檢查。單位離醫(yī)院近，可以保證時間，我當晚便在辦公室住下了。

窗外海灣兩岸燈火璀璨，海水卻不見白日的平靜，浩浩蕩蕩地，蕩盡我一天的煩惱。枕著海浪而眠，我想今晚必定會一覺到天明，卻屢遭蚊蟲騷擾，胳膊與小腿奇癢，撓了幾下更癢，忙起身開燈，胳膊上已見幾個小包，頓時睡意全無。后插了電蚊香，才輾轉(zhuǎn)到天明，從此不敢在辦公室夜宿。辦公的海景房是不適合生活的。

3

黃金大廈旁建有郵輪母港，外地游客來廈門前往鼓浪嶼，必須來此坐游輪過海，當然這里也設(shè)有市民通道。鼓浪嶼中外聞名，每天上島的人絡(luò)繹不絕，網(wǎng)絡(luò)或現(xiàn)場購票，都需要提前，否則就要改期了。

之前，我以為只有旅游旺季去鼓浪嶼才會一票難求，誰料天天如此。一個尋常日子，我?guī)酶缛ス睦藥Z。我們吃完早餐，慢悠悠到了購票廳，才知當天船票早已售罄。每天在海景房里看著郵輪母港，卻無法買到一張當天去往鼓浪嶼的票。

老實說，我不喜歡帶客人上鼓浪嶼，因為游島要盡興，至少耗時大半天，那就要在島上午餐了，而費用于我而言較貴。盡管我知道島上的生活用品都靠輪船運輸上岸，人力板車到家，成本大，但我還是難以接受。一家人游島，帶點干糧和水，午餐就可以解決；而陪客人上島，就只能在島上找餐館了。

現(xiàn)在，買不到上島的船票，按說我應(yīng)暗地里高興；但是，堂哥早年曾幫助過我，是我以前請之不來的貴客。我告訴堂哥，附近天橋旁有一個海灣公園很美，去走一走，應(yīng)和上島感受相差無幾。

海灣公園自然傍海而建，公園里種植著各種名貴花草，其中棕櫚科植物較多，如董棕、布迪椰子、霸王棕、皇后葵、銀海棗、大王椰子等，有的高達二三十米，光溜溜的樹干又圓又粗，直沖云霄。海邊平常風大，偶爾還有臺風來襲，夜間休息，居住的樓房被吹得搖搖晃晃，但這些棕櫚樹卻屹立不倒，庇護著一方水土安然入夢。

公園里一個半圓形大土堆，上面綠草如茵，在海景房上班時，我有時會看到兩三個小孩在上面滑草。他們應(yīng)該是坐著塑料滑板，幾個人從土堆頂滑下來后，又匆忙拿起滑墊沖向高坡，一遍遍的，樂此不疲。

兒子幼時，我?guī)ミ^幾次，只是我們當時沒有滑草，而是比賽誰能最先沖上土堆頂。我告訴兒子，上高坡斜著走，比較省力，雖比起走直線費時，但一般可以比較輕松地爬到坡頂。而走直線，看著近，費時少，但吃力，如果力氣跟不上，不僅費時更多，還會累壞人，弄不好傷了身子，根本就爬不上去。

兒子不聽，恃血氣之勇，一沖到頂，但幾趟下來，就接受了我的建議。走平路當然是走直線最好了，可人生之路哪里時時有平坦的大道可走？

公園沿海岸石砌而下，潮來潮往，下面的一些臺階在海水浸泡或沖洗中，變得油黑光滑。下午，海邊的陽光依然炙熱，我把堂哥帶到公園濃蔭處，讓他看看那些不懼烈日看海景的人，想說服他到海邊臺階下踩踩水，洗洗腳，感受一下南方海水的熱情?？商酶缈戳撕＿吶齼蓛傻挠稳?，直接叫道：“這有什么可看的，還不如我們家旁邊的公園好看。”

我不想堂哥失望，也不想廈門在他心中落下風景平常的印象，便攔了一輛的士，直奔廈門大學(xué)旁的白城沙灘，希望他能有不同的體驗，能馬上改變對廈門的看法。小車剛靠近沙灘，我們便聽見此起彼伏的歡呼聲，堂哥雙眼立即發(fā)光，待看到沙灘，便興奮地叫道：“這里才好看?！?/p>

沙灘上是密密麻麻的人群，烈日在他們眼中仿佛不復(fù)存在。正是漲潮時光，潮水卷起波浪，朝岸上的人群涌來，踩水的人群立即朝岸邊涌動，避之不及的，潮水拍在他們的身上，引起一陣陣尖叫。待潮水退下，一群人又光著腳丫，歡叫著追去。如此反復(fù)，這里儼然人間天堂。

堂哥也脫了皮鞋，赤著腳加入人群，敞開胸懷接納大海的熱情。我如釋重負，想堂哥應(yīng)覺得不虛此行了吧。同一片大海，只是一個是沙灘，一個是臺階，卻帶給人不同的心情，為何？沙灘平坦柔軟寬闊，帶給人安全感，便于人活動；而臺階讓人心弦緊繃，不敢放松。我以為這其實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并不是簡單的視覺判斷。人生于天地間，生活已不易，還要經(jīng)受世間的風雨，以及疾病和戰(zhàn)亂的折磨，都渴望被世界溫柔相待，而沙灘較于臺階自然符合我們心靈的需求。

堂哥說，如果站在高處看這片海，肯定更美。老實說，我不喜歡這亂哄哄的場面，便把他帶到我的辦公室，他看了看窗外的海景，說一個地方風景美不美，就像一個餐館飯菜好不好吃，人多的餐館飯菜肯定更好吃，這里都看不到幾個人影，有啥好看的。

我一時竟無言以對。我的辦公室這一層樓里雖有不少人，但都在自己的辦公室靜悄悄干活。樓下是公路和人行道，沒有誰聚集，也沒誰愿意停留；而遠處的公園，綠樹籠罩，有人也見不了幾個，至于那些樓宇更是有人也不得見了。

其實，我們海景房里也有熱鬧的時光。單位要組織一臺聯(lián)歡會，同事們報上來的節(jié)目大都是歌舞類的，我忍不住說自己會彈吉他，一下引起組織者興趣，承諾參加表演就送我一把吉他。

以前，在一所民辦校教書時，有同事會彈吉他，我便提出向他學(xué)習(xí)。我當時已過而立之年，同事們都以為我錯過了最佳學(xué)習(xí)年齡，準備看我笑話。沒料，我居然堅持下來了，而且還能彈出幾首完整的歌曲。但后來為了生計奔波，一把木棉吉他也不知讓我扔哪去了。工作穩(wěn)定后，我一直想著再買一把吉他，把以往所學(xué)歌曲重新?lián)炱饋?，閑暇時自娛自樂?，F(xiàn)在，單位有這樣的獎勵，我當然樂意為之。

我準備彈唱的歌曲為《軍港之夜》。這首歌我曾在一個千人的聯(lián)歡會上表演過，并且獲得一致好評，我想只要假以時日訓(xùn)練，便可復(fù)制往日榮光。

但訓(xùn)練過程是艱苦的，這是我始料未及的。首先是左手指，以往訓(xùn)練磨出的老繭早已不在了，現(xiàn)在手指按在弦上刺痛，繼而麻木，破皮流血。我用膠布纏著傷口，咬牙堅持，直到左手指又重新生出硬繭。其次是心態(tài)，沒人時彈得還算流暢，但只要有人在旁，心態(tài)就崩了，不是手指彈錯，就是歌詞給忘了，狀態(tài)糟糕透了，曾一度要放棄表演，可領(lǐng)導(dǎo)不許，只能硬撐。

每天午飯后，我都會在辦公室練習(xí)吉他彈唱，盡管練得磕磕絆絆，但同事們還是圍了過來予以鼓勵。我彈唱畢，大家會給出一些意見，說說笑笑的，房間里頓時充滿了快樂。而平日眼里的海景也驟然變得活潑，似乎在和我們一起盡情歡樂，從而更添一份魅力。

堂哥的風景觀也許是對的。

責任編輯韋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