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與情

曹靜 馬思婕

黃庭堅與香關(guān)系密切，在論及熏香時，他的筆下常常顯露出禪思與情思的分野。禪思之香可作為參禪的媒介和護衛(wèi)，助其參悟佛法；情思之香則多與歌舞佳人互相輝映，體現(xiàn)出柔婉的旖旎之情。然而二者并非涇渭分明，而是時有互滲，這表現(xiàn)在通過引起禪思念及友情，以及營造安逸環(huán)境，抒發(fā)閑適之情。

黃庭堅自云“天資喜文事，如我有香癖”，也常將與香有關(guān)的人事物訴諸筆端。但細究起來，黃庭堅筆下之香在不同語境之中所代表的意蘊有所區(qū)別。他受佛教影響頗深，其詩“中有寂寞人，自知圓覺性。心猿方睡起，一笑六窗靜”是對教義的文學(xué)性闡釋，而在生活中他對教義的領(lǐng)悟常常需要借助“香”，反映在部分詩歌中則顯露出“禪思——香氣”的結(jié)構(gòu)特征，可以“隱幾一炷香，靈臺湛空明”之意趣為代表。然香作為北宋時期文人生活之重要內(nèi)容和審美對象，既是參禪悟道的媒介之一，同時也是點染情緒的助力，寫入文學(xué)作品中更添強烈的抒情意味，整體表現(xiàn)為“香幃深臥醉人家”“香凝午帳”之情致。可見，黃庭堅筆下的香存在著書寫分野，一類充滿禪思意趣，一類浸潤旖旎柔情，但二者并非涇渭分明，有時也相互融匯。

禪思之香

所謂“禪思之香”，其實是指黃庭堅筆下可以引起對禪意的思索領(lǐng)悟、達到寧靜祥和之精神境界的香氣，以及和其他場景內(nèi)器物一同構(gòu)筑的空明悠遠的氛圍。黃庭堅受禪宗影響頗深，從人生經(jīng)歷來看，他幼時家宅附近多禪寺，早已受到禪宗思想浸染。后來成為蘇門弟子，門人一起公開談禪。蘇軾認為其詩文“超軼絕塵，獨立萬物之表”。黃庭堅還與禪宗人物結(jié)交，《五燈會元》將“黃庭堅居士”列入黃龍派法嗣之下，《五燈會元》記錄了黃庭堅被祖心禪師用木樨花香啟發(fā)“悟道”之事，祖心禪師去世之前還托付黃庭堅操持后事。從佛法研習(xí)來看，黃庭堅閱讀了《六祖壇經(jīng)》《景德傳燈錄》等佛家典籍，其中的“頓悟”“真如”等思想、“棒喝”“機鋒”等活動以及其中的禪宗故事均對黃庭堅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既習(xí)佛法，必要參禪，香是參禪的媒介與護衛(wèi)。他說“吾欲超萬古，乃如負山蚊。能來商略此，趺坐對爐芬”（《次韻答王慎中》），想要超越萬古，卻憂心力不從心，只求先靜心，而爐中所焚之香即是達到心靜之境的助力。黃庭堅筆下所焚之香常常不止一種，“百煉香螺沉水，寶薰近出江南。一穟黃云繞幾，深禪想對同參?！奔紫闩c沉水香一同煉制，“百煉”一則工序復(fù)雜，二則莊重華麗，三則香味悠遠?！耙环u黃云”與“同參”之典同出《傳燈錄》，“穟”同“穗”，香煙如穗，為祥瑞之兆，而同參是共同參禪之意。“香螺”“沉水”“寶薰”“黃云”“繞幾”“深禪”“同參”一同構(gòu)筑出一個香氣充盈的場景：華麗的熏香由案幾上裊裊升起，屋內(nèi)各人靜默相對，各自參悟佛法，更顯心中幽靜。與此相近還有“石蜜化螺甲，榠樝煮水沈。博山孤煙起，對此作森森?！毕懔匣旌先紵勺匪葜翝h代，如長沙馬王堆一號墓出土的陶熏爐中就盛有混合香料。而博山爐“像海中博山，下盤貯湯使?jié)櫄庹粝悖韵窈Ｖ沫h(huán)”，煙霧繚繞，對營造參禪悟道的氛圍有所助益，所謂“博山凝妙香”?！吧倍旨词屈S庭堅外在形容與內(nèi)在心理的莊重表達。在黃庭堅看來，香在參悟之中不只是助力，還起到了隔離之用，“俗氛無因來，煙霏作輿衛(wèi)”，香煙彌漫，可擋凡塵俗事，連帶著它所充盈的穩(wěn)固空間也構(gòu)成了一道屏障，“誰能入吾室，脫汝世俗械”，世事如器械枷鎖，那些忙于“蝸角虛名，蠅頭微利”（蘇軾《滿庭芳》）的人便會被阻擋在外。當然，不只是要重視“床帷夜氣馥，衣桁晚煙凝”“衣篝麗紈綺，有待乃芬芳”的外部環(huán)境，畢竟外部一切都不能恒久，唯有“自熏知見香”這樣向內(nèi)熏習(xí)，才“當念真富貴”。

長久研習(xí)，必有所悟，香是助力參悟的工具。黃庭堅的禪思并非只受到佛教禪宗的影響，而是融匯了儒釋道三家之后所達到的空明之境?！半U心游萬仞，躁欲生五兵。隱幾香一炷，靈臺湛空明?！薄肚f子·庚桑楚》：“不可內(nèi)于靈臺?！惫笞ⅲ骸办`臺者，心也。”心講為“善”去“惡”，有“明”與“無明”之分。早川太基認為“空明”來源之一或為《摩訶止觀》，“空”曰“空心虛豁”，“明”曰“冏凈美妙，皎皎無喻”。經(jīng)由焚香所帶來的嗅覺感知，使得內(nèi)心到達“不思善，不思惡”本來面目的性，即“空性”。黃庭堅十分重視“空性”的作用，“百和香中本無我，光透塵勞一一法。佛法本從空處起，炳然字義照太空。”百和香在這作為喻體，意指人的身心由各種因素構(gòu)成，“無我”即是空性，沒有固定不變的自我，以此便可洞察人世，不被表象迷惑。這其實表現(xiàn)出黃庭堅對自我的審視，一如他在《丁巳宿寶石寺》中所言：“鐘磬秋山靜，爐香沉水寒……觀己自得力，談玄舌本乾。理窟乃塊然，世故浪萬端?！闭勑o濟于事，反觀自性才可斷絕煩惱。

情思之香

黃庭堅雖入佛門，卻并非脫離塵世，筆下亦有情思婉轉(zhuǎn)之作，其詞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陳師道《后山詩話》云：“今代詞手，惟秦七、黃九耳，唐諸人不逮也。”對黃詞評價頗高。李清照也說：“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賀方回、秦少游、黃魯直出，始能知之?！闭J為黃庭堅詞符合“別是一家”的要求。姑且不論陳師道與李清照詞論的具體差異，但黃詞中顯露出的某些特質(zhì)顯然契合他們對詞之“本色”的看法。王國維認為“詞之為體，要眇宜修”，即說明了詞適合表現(xiàn)幽微的心緒和狹深的情感，因而香在黃庭堅的詞作中體現(xiàn)為“情思——香氣”的結(jié)構(gòu)模式。

這樣的結(jié)構(gòu)之中，情往往表現(xiàn)為柔婉綺麗之情，且常與歌舞有關(guān)?！皦劬莆杓t裳，睡鴨飄香麝。醉此洛陽人，佐郡深儒雅?！保ā稇浀劬で輳垈y生日》）時張倅為黔州通判，黃庭堅被貶至此，《與張叔和書》云“曹守、張倅相待如骨肉”，洛陽為張倅籍貫，佐郡為官職。宋代士大夫宴會有用伎樂的習(xí)慣。錢惟演留守西京時“每宴客，命廳籍（官妓）分行刬襪，步于莎上，傳唱《踏莎行》”，晏殊居家“未嘗一日不宴飲”，每宴“必以歌樂相佐”。此詞為壽宴作，歌舞歡飲，香煙彌漫。麝香是我國最早使用的香藥之一，氣息濃郁且經(jīng)久不散，以微量麝香與其他香料混合，能使香氣更為持久穩(wěn)定，歌舞時常用，如“荔頰紅深，麝臍香滿，醉舞裀歌袂”（《醉蓬萊》），麝臍即是麝香別名。睡鴨為銅制香爐，狀如臥著的鴨，黃庭堅常用其盛香，如“采蓮一曲清歌。急檀催卷金荷。醉里香飄睡鴨，更驚羅襪凌波?！保ā肚迤綐贰わ嬔纭罚t中香煙裊裊，若隱若現(xiàn)里見佳人曼舞，耳中急檀清歌，怪道黃庭堅說“只恨銀杯小”。

歌舞來自佳人。佳人久處香室，身上免不了沾染香氣?！坝袢死w手自磨香”（《定風(fēng)波》），佳人在側(cè)，纖手馨香，如此美妙的畫面在記憶里不斷重復(fù)，“羅帶雙垂，妙香長恁攜纖手”（《點絳唇》），記憶沒有氣味，卻能勾起人對當時一切的綺麗之思，包括香氣在內(nèi)?！坝晗『熗獾?，香篆盤中字。長入夢，如今見也分明是?！保ā肚餁q》）香篆即篆香，洪芻《香譜》記曰：“其文準十二辰，分一百刻，凡然一晝夜而已。”簾外有雨潺潺，盤中香篆悄燃，在這里香是勾連現(xiàn)實與虛幻、助人回到夢中的媒介，連帶著人與回憶都浸染了香氣，于是夢醒也念道，“難忘處，良辰美景，襟袖有余香”（《滿庭芳》）。這些詞作中，香及經(jīng)香熏染的物件（如“香帷”“香閨”等）同樣是構(gòu)筑氛圍的道具，只是氛圍已然不是空明禪思之境，而是旖旎婉麗之氛。

黃庭堅的詩歌中也不乏點染情思之香。如常為人引用的《情人怨戲效徐庾慢體三首·其三》：“翡翠釵梁碧，石榴裙摺紅。隙光斜斗帳，香字冷薰籠。聞道西飛燕，將隨北固鴻。鴛鴦會獨宿，風(fēng)雨打船篷?！鳖}目已然表明是“戲效徐庾慢體”，因而明顯表現(xiàn)出宮體詩婉媚綺錯的特征?！跋恪痹谶@里一方面是室內(nèi)物品，與斗帳處于同一空間，另一方面又是佳人不在的暗喻，與“翡翠釵”“石榴裙”所呼應(yīng)——佳人在時，必然是“襟袖有余香”“冰肌香透”的。

香中禪思與情思的互滲

黃庭堅筆下對禪思之香與情思之香的書寫并非涇渭分明，而是時有互滲。上文所述之“情”主要為旖旎之情，但“情”之一字在黃庭堅筆下涵蓋甚廣，可指廣義上的情緒。如他所作《香之十德》：“感格鬼神，清凈心身，能除污穢，能覺睡眠，靜中成友，塵里偷閑，多而不厭，寡而為足，久藏不朽，常用無障?！逼渲小办o中成友”“塵里偷閑”則是香之勾連情思與禪思的主要體現(xiàn)。

熏香可引起禪思，再念及友情?！吨x王炳之惠石香鼎》：“薰爐宜小寢，鼎制琢晴嵐。香潤云生礎(chǔ)，煙明虹貫巖。法從空處起，人向鼻頭參。一炷聽秋雨，何時許對談。”薰爐香煙，既有目之所見，又有鼻之所聞。鼻觀之法在兩宋時廣為流行，《楞嚴經(jīng)》記香嚴童子言：“見諸比丘，燒沉水香。香氣寂然，來入鼻中。我觀此氣。非木非空，非煙非火。去無所著，來無所從。由是意銷，發(fā)明無漏。如來印我。得香嚴號?！北怯^具有禪悟的宗教性，目的在于“悟空”，其所用之法本為“通感”，但在禪宗“六根互用”思想大行其道的背景下，演變成一種帶有佛理色彩的審美方式。關(guān)于鼻觀之法，黃庭堅另有詩句“海上有人逐臭，天生鼻孔司南。但印香嚴本寂，不必叢林徧參。”《大論》云：“譬如大樹叢聚，是名為林。諸比丘和合，故僧聚處得名叢林?！蓖瑯佑孟銍劳娱_悟阿羅漢之典，說明若能開悟，不必去到僧伽處參禪?！耙混穆犌镉?，何時許對談”，《傳燈錄》記“維摩與文殊對談何事”，用在此處既是佛教典故，但同時也是對王炳之的發(fā)問——我何時能與你在這氛圍中對談？顯然帶有對朋友贈鼎的感謝之情和愿與之一同參禪的期待之心。

熏香同時也可以營造安逸的環(huán)境，從而抒發(fā)閑適之情。如《子瞻繼和復(fù)答二首·其二》：“迎燕溫風(fēng)旎旎，潤花小雨斑斑。一炷煙中得意，九衢塵里偷閑?！本裴橐庵讣姺奔t塵，白居易詩云：“馬入九衢塵”（《送客歸京》），想象友人于繁華京城揚鞭縱馬，與己身羈旅在外形成對比。不論是友人還是白居易，在這里都被黃庭堅歸結(jié)于囿于“九衢”之人，身在凡塵里，不能忘卻營營。一炷香煙與九衢塵世是空間上的比照，更是以堅自身為本位的心靈隔絕。前文已述，香可充當護衛(wèi)，阻擋俗世煩雜，萬籟俱寂后黃庭堅體悟的不僅是禪宗的空靈澄明之境，還有一種忙里偷閑之愉悅。

黃庭堅詩詞的熏香書寫體現(xiàn)了他思想的不同方面。他自覺接受了佛教禪宗的影響，并融匯了道家和儒家的某些觀念，在部分與香有關(guān)的詩歌中建立了澄凈空靈的審美規(guī)范，將熏香作為參禪的媒介和護衛(wèi)，以及參悟佛法的助力，其中體現(xiàn)出一種理性的禪思。這既是北宋社會禪宗之風(fēng)大盛的影響，同時也成為宋代文學(xué)理性趨向的代表之一。另一方面，黃庭堅的熏香書寫也流露出婉麗柔媚的情思，這體現(xiàn)在他的詞作和少數(shù)詩歌中。香與歌舞佳人相伴，在當時的場景中構(gòu)筑情感氛圍，也是日后回憶中不可或缺的道具。黃庭堅詩詞中有關(guān)香的書寫有時也會出現(xiàn)禪思與情思的相互滲透，這既是作家身上多種思想交匯的體現(xiàn)，也是香經(jīng)由具象的物品到文學(xué)作品中的抽象指代過程中起到的獨特作用。

作者簡介：

曹靜，女，群眾文化館員，工作單位江西行政學(xué)院，主要從事香文化研究；馬思婕，1996年出生，女，安徽馬鞍山人，云南師范大學(xué)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古典詩詞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