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連科
倏忽之間,當兵已十四個春秋,每逢過年,就念著回家。急慌慌寫一封家信,告訴母親,我要回家過年。母親便拿著那信去找人念,回來的路上,逢人就說,連科要回來過年了,仿佛是超常的喜事。接著,過年的計劃全變了,肉要多割些,饃要多蒸些,扁食的餡兒要多剁些。
做這些事情時,母親的陳病就犯了,眼又澀又疼,骨關節(jié)像被刀敲碎了一般??伤樕峡偸切σ獬溆?,挖空兒就到鎮(zhèn)上的車站,望那一輛接一輛從洛陽開來的長途客車。車很多,一輛又一輛地開來;人也很多,一涌一涌地擠下。母親最終沒有找到她的兒子,便低著頭回家,夕陽如燒紅的鐵板一樣烤壓著她的后背。熟人問她去哪兒了,她說年過到頭上了,卻忘了買味精。那人又說味精不是肉,少了也就少了。母親說:“我孩娃回來過年,怎能沒味精呢?”
回到家,母親草草地準備了一頓夜飯。她身上又酸又疼,舀了飯,又將碗推下,上床早早睡了,卻一夜沒有合眼,在床上翻著等那天亮。天卻遲遲不亮,她就索性起來,到灶房用菜刀小心地剁出一串煩亂的響音。剁著剁著,案板上就鋪了光色,母親就又往鎮(zhèn)上車站去了,她以為我昨晚住在了洛陽,今早會坐頭班車回家……
這樣接了三朝五日,真正開始忙年了。母親要洗菜、煮肉、發(fā)面、掃房屋、請人寫對聯(lián),還要到山坡采折柏枝,著實挖不出空來,就委派鄰舍的孩娃到車站等候。
待孩娃們再也感覺不到新鮮,母親也就委派不動他們了。車站上冷清了許多,忽然間仿佛荒野一般??删驮谶@時,我?guī)е⒆印㈩I著妻子,從那一趟客車上下來了,踩著那換成了水泥的街路,激動地穿過街去,回到了家里。推開門時,母親或圍著圍裙在灶房里忙著,或在院落剝玉蜀黍穗兒喂雞,或趴在縫紉機上替人趕做過年的新衣。無論忙著什么事情,那塊自染的土藍圍裙總是在腰上系著??匆娢摇⑵藓秃⒆?,她略微一怔,便過來抱了她的孫子,臉上映出難得的紅潤,說:“你們外面忙,火車上人又多,回不來就不要回了,誰讓你們趕著回來過年呢?明年再也不要回了!”
妻不是農(nóng)村人,她一生受到的是和農(nóng)村文化截然不同的教育,甚至與和她同樣的城里人相比,她受的教育也是獨特的,所以她與鄉(xiāng)村的文化和習俗堅決地格格不入。每次回家,原打算著初六返回,到了初二她便焚心地急。今年過年,我獨自帶孩子回家,提早寫了信,明確了日期:臘月三十回家,午時到洛陽,下午晌到鎮(zhèn)上。一切都準時得少見。長途客車快顛到鎮(zhèn)上時,我問孩子:“見了奶奶你怎么辦?”
“讓奶奶抱著?!?/p>
“說啥?”
“說奶奶好,我想你?!?/p>
“還說啥?”
“說媽媽上班回不來,媽媽讓我問奶奶好?!?/p>
“還怎樣?”
“過年不要奶奶的壓歲錢?!?/p>
這就到了鎮(zhèn)上。鎮(zhèn)上依舊如往年,路兩邊擺有煙酒攤、水果攤、花炮攤。商店的門依然開著,仿佛十四年未曾關過。時候已貼近大年,采買的人都已買過,賣主們只等那忘買了什么的粗心人突然光顧。街上是一種年前的冷清,想必大人們忙著,孩娃們也在家忙著。我拉著孩子下了汽車,四顧著找尋,除了夕陽的光照,便是攤販收貨回家的從容,還有麻雀在路口樹上孤獨的啁啾。
沒有找到我的母親。
孩子說:“你不是說奶奶在車站接我嗎?”
我說:“奶奶接厭了,不來啦?!?/p>
我牽著孩子的小手,背著行李從街上穿過。行李沉極,全是過年的客品:酒、煙、水果糖、糕點、麥乳精、罐頭和孩子穿小了或款式過時了卻還是新的能穿的衣服。我期望能碰到一位熟人,替我背上一程,可一直到家,都未曾見到熟人。推開家門的時候,母親正圍著那塊圍裙在房檐下攪著面糊。孩子高喚一聲奶奶,母親的手僵了一下,抬起頭來,欲笑時卻又正色,問:“就你和孩子回來了?”我說孩子他媽廠里不放假。母親臉上就要潤出的喜紅不見了,她慢慢走下臺階,我以為她要抱孩子,可她只過來摸摸孩子的頭,說:“長高了,奶奶老了,抱不動了。”
到這時,我果真發(fā)現(xiàn)母親老了,頭發(fā)半白了。孩子也真的長高了,已經(jīng)到了他奶奶的腰。我很受驚嚇,仿佛母親的衰老和孩子的成長都是突然間的事。我跟著母親,默默地走進上房,七八步的路,使我突然明白,我已經(jīng)走完了三十三年的人生。
我說:“你怎的也不去車站接我們?”
母親說:“知道你們哪天哪一陣到家,我就可以在家給你們按時燒飯了,不用接了。”
說話時,母親用身子挨著她的孫子,把面糊在他的頭上攪得很快。她問:“在家住幾天?”
我說:“過完正月十五?!?/p>
她說:“半個月?”
我說:“十六天?!?/p>
“當兵十多年,你還從沒在家住過這么長時間哩?!蹦赣H這樣說著,就往灶房去了,小小一陣后,端來了兩碗雞蛋面湯,讓我和孩子吃著,她自己去搟葉兒包了扁食。接下來,就是幫母親貼對聯(lián),插柏枝,放鞭炮……
鞭炮的鳴炸,宣告大年正式開始了。
夜里,我抱著睡熟的孩子陪母親熬年。母親說了許多村中的事情,說誰誰家的女兒出嫁了,家里給陪嫁了一臺電視機;說誰誰家的孩娃考上大學了,家里供養(yǎng)不起,就不上了。最后就說我的那個姑死時病得多么重,村里哪個人剛四十歲就得了癌癥,話到這兒時,母親看了一眼桌上擺的父親的遺像。
再就不說了,夜也深了進去,森森地黑著,便都靜靜地睡下。來日,我絕早起床,放了初一鞭,先將下好的餃子端給神位,又將另一碗端到母親床前。母親吃后又睡,直睡到太陽走上窗面才起來,說:“天真好啊,過了個好年。”初一這天,母親依舊很忙,出出進進,不斷地把我?guī)Щ氐臇|西送給鄰舍,回來時又用衣襟包一兜鄰舍的東西,如花生、核桃、柿餅。趁母親不在時,我看了母親的過年準備,比任何一年都顯豐盛,饃滿裝了兩箱,油貨堆了五盆,走親戚的禮肉,一條條掛在半空,共七條。我有四個姑、三個舅,我算了下,馬不停蹄地走完這些親戚,需要五至六天??稍谖乙归g領著孩子去村里看了幾個老人回來時,母親已把我的提包掏空又裝滿了。
她說:“你明天領著孩子走吧?!?/p>
我說:“走?我請了半個月的假啊?!?/p>
母親說:“你走吧,過完初一就過完了年,你媳婦在外,你領著孩娃回來,這是不通道理的。你、孩娃和孩娃媽,你們才是真正的一家人,過年咋樣也不能分開的!”
我說:“過完十五再走?!?/p>
母親說:“你要不是孝子,你就過完十五走?!?/p>
一夜無話。來日母親果真起床燒了早飯,叫醒我和孩子吃了,就提著行李將我們送往鎮(zhèn)上。這個年,是我三十三次過年中,在家過得最短的一次,前計后算,也才滿一天。臨走時,母親交代:“明年別再回了,外面過年比家里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