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相望不相親

始華

高一的時候?qū)戇^一篇題為《紅豆與相思》的隨筆，用來交作業(yè)?，F(xiàn)在看來，那篇文章不過是華麗辭藻的堆砌，是在沒有經(jīng)歷過生離和死別的懵懂年紀(jì)，“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硬要矯揉造作出傷感嘆惋的樣子來。不過母親看了我那篇文章，饒有興致地問我紅豆在我心目中是怎樣的形象。我猜她想親眼看看詩里生南國的紅豆，但也沒辦法描述，只能說：“紅豆呀，紅色的豆子，就是在岳陽，長在路邊隨處可見的那種。你要仔細(xì)看才能看得見呢?！?/p>

后來新年來臨之際，我們一起去花店，還沒進(jìn)門，目光就被擺在柜臺前的一枝枝紅豆吸引了過去——一顆顆飽滿的鮮紅的豆子珠圓玉潤，梅枝般骨節(jié)分明的虬枝像串冰糖葫蘆似的一顆顆串起這些小豆子。母親笑著望著我說：“紅豆呀，紅色的豆子，這是不是相思豆呢？”我想說些什么，轉(zhuǎn)念一想：自己也沒有去考證王維詩里的紅豆到底為何物，野豆也好，糖豆也好，不都是春來生發(fā)、聊贈相思的紅豆嗎？我于是點了點頭。

后來知道它有個好聽的名，叫冬青。嚴(yán)冬常青，故名冬青。冬青的學(xué)名又叫槲寄生?？催^《哈利·波特》的人都知道，在西方槲寄生是愛情與浪漫的象征。在冬青身上，東方含蓄的相思和西方奔放的愛意達(dá)成了某種共識，或者說是對美好的期望凝成了一滴滴血似的紅豆。冬青無香，觀它是為感意。

母親很喜歡這相思豆，不知道她是愛外觀還是愛寓意多一些。冬天偶爾回家的時候，我總是能看見客廳茶幾上的大花瓶里養(yǎng)著幾枝冬青，素凈的房間平添了幾分火紅。那火紅也如東方的母親一樣，在花瓶里拘久了，慢慢變成沉靜內(nèi)斂的絳色，便也不再像在西方的枝頭那樣熱烈青春，能許給樹下人深深一吻。

我的房間也放了幾枝，她知道我明白其中意味。也許那篇文章是她試圖走進(jìn)我內(nèi)心世界的又一篇閱讀理解，而冬青是她不算成功的嘗試。她扮演嚴(yán)格要求的母親，我扮演乖巧聽話的女兒。也許她想探索不同角色的可能；而我，從來沒有越界，從來沒有去努力了解她。

母親前前后后病了三個月。我高考完回家的時候，花瓶里的冬青長期無人打理，早已發(fā)黑，腐爛脫落了。即使是這樣，冬青也沒有一點氣味。我舍不得丟了它。我知道從此以后，我們家就不會有人再賞識冬青，再與冬青結(jié)緣了。冬青寓意何其美好，但人終不似它。

母親一個人拉扯著我和妹妹。妹妹在河西上小學(xué)，我在河?xùn)|讀高中。平時，母親和妹妹睡在河?xùn)|。給我做完早飯后，她要趕在早高峰前送妹妹上小學(xué)。晚上吃過飯，輔導(dǎo)妹妹寫好作業(yè)，她帶著妹妹等我十點半下晚自習(xí)?；厝ズ螅€要洗碗。此外，其他的雜務(wù)也要占據(jù)不少時間。這是她的一天。

母親從不讓我管這些事情，說我的主要任務(wù)就是讀書。但在某個晚上我看見她臉上的淚痕被呵出的白氣模糊，或者某個深夜我被她和父親的爭吵聲吵醒時，我也問過怎么了，得到的回復(fù)往往是“沒事”或者“這不關(guān)你的事”。我在后來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晚不止一次地捫心自問過：如果她愿意對我敞開心扉，或者我愿意不懈追問，之后的事情會不會發(fā)生？

母親是一個完美主義者?！巴昝馈币馕兑磺卸家凑账挠媱澮唤z不茍地進(jìn)行，所有人都沒有話語權(quán)。我能理解她的完美主義。其實，母親是一位才女，愛好文學(xué)，精通素描、油彩和攝影。她沒有提到過這些愛好是如何擱淺的，但我知道她如果能堅持下去，一定能成為成功的藝術(shù)家。因為那些東西都被她刻在了骨子里，成為她氣質(zhì)的一部分。

我和她的人生水乳相融又涇渭分明，她在我的身上找她當(dāng)年的求而不得。我想我就是另一個時空里，那個最終作文得到了第一名，去了北戴河夏令營的她；是那個能夠?qū)W鋼琴古箏繪畫，有很多衣服，不必穿別人穿爛的不合身的衣服的她；是那個性格開朗，廣結(jié)好友的她；是那個能去名校，自食其力生活下去的她。

我的優(yōu)秀和她的偏執(zhí)陷入了正反饋調(diào)節(jié)，互相施壓，最終會有超出承受范圍的那一天。只是她面臨的、忍受的要比我的高考更加喘不過氣。時至今日我才明白，她時常的郁郁寡歡和喜怒無常背后是希望被理解，希望感受到無私的溫暖和愛——這也許是她結(jié)婚后數(shù)十年來，漸漸消弭而無可挽回的情感。在最后一段日子里，母親說那是她最幸福的時光，因為可以什么事都不去想，而父親在她身邊無微不至地照料。唯一的遺憾，就是她沒能送我去高考。

記得小姨跟我說過，父親和母親剛剛陷入熱戀的那段時間，她覺得姐姐姐夫的感情，就是她理想中愛情的樣子。小姨笑著說，那個時候她還收了我父親不少好處，父親每次去找母親，都要帶她上街買好玩好吃的。我也想象了一下，小姨只言片語中描繪出的生活碎片。那偶像劇般的場景真實存在過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從我有記憶起，他們已經(jīng)相看兩厭。我亦不知那些有愛情的父母，會不會比他們更幸?？鞓?，但至少不會是這樣的結(jié)局。

今年，我?guī)е鴰字Χ嗌狭藟炆?。云壓得很低，剛下了一場雨，草樹青翠欲滴，冷冽的風(fēng)呼嘯著穿過山間空地。母親的墳時時有人來清掃，故沒有雜草生長。我選了一枝插在稍遠(yuǎn)處，希望開春它能出新芽，其他都放在了墳前?！耙荒耆倭?，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被攀折的冬青雖能耐寒，但失去了大樹的滋養(yǎng)，大抵也是挨不住年年歲歲的凄風(fēng)苦雨的。

紅豆發(fā)兩地，相思相望不相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