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悅
從2023年年初開始,在福建省福州市的東郊方向、馬尾主城區(qū)的江岸邊,開辟了一家“中國船政文化城”文旅園,內(nèi)里有中國船政文化博物館、“最憶船政”劇場、建于1867年的“輪機車間”、建于1898年的“鐵脅廠”、建于20世紀20年代的法式鐘樓、一座座大型的吊車……
時光回溯到150多年前,這個今天游人如織的園區(qū),那時曾是整個中國目光匯集的焦點。1866年,為了不再遭受兩次鴉片戰(zhàn)爭失敗那般的奇恥大辱,為了尋找到一條自強的道路,為了在那個劇烈變化了的世界上找到中國人自己的定位,在福州馬尾創(chuàng)建了一家名為“船政”的機構。
按照創(chuàng)始人閩浙總督左宗棠的描述,為了建立“船政”這個機構,他實際在心中不斷思考、計劃、復盤、修正了整整三年——“懷之三年”。在他所預見到的種種挑戰(zhàn)和問題,都找到了可靠的解決辦法后,才最終在1866年的6月25日正式具折上奏。
那份將近4000字的長篇奏章,于7月間到達京城,7月14日清王朝作出上諭,罕見地給予了高度評價,盛贊左宗棠上奏的方案是“中國自強之道”。
“自強”,是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后的中國社會不斷被提及的熱詞。古老的中國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之中,大海那邊的西方列強聯(lián)檣而來,用聞所未聞的堅船利炮轟開了中國的國門,曾經(jīng)的“天朝大國”突然面臨著生存危機,不斷遭受戰(zhàn)敗、割地、賠款等史無前例的奇恥大辱。為了保國保種,“自強”成了當時的中國人眼中挽救國家命運的途徑。
如何才能實現(xiàn)國家的自強?怎樣尋找到一條通往自強的道路?在終于克服了承認自身不足、坦率向“洋人”學習的心理和道德障礙后,又一個新的難題接踵而至:縱橫大海的西方蒸汽動力艦船,代表著工業(yè)革命的科技結晶,對此一無所知、毫無基礎的中國,究竟怎樣才能獲得這樣的科技裝備。
從19世紀60年代初期開始,兩江總督、總理各國事務衙門通過美國洋員亨利·華爾和英籍海關總稅務司李泰國各自進行了探索嘗試,希望通過直接購買西方先進艦船裝備,來迅速實現(xiàn)自強。不過這些努力的結果讓人大失所望,由于缺乏國際交往經(jīng)驗,且沒有充分考慮到獲取裝備的同時還需要有能夠駕馭裝備的人才,“買船”模式的幾次自強努力都以失敗而告終。
正是充分思考了這些前車之鑒,閩浙總督左宗棠在1866年上奏的是一個全然不同的自強計劃,顯得更為切實可靠,也正由于此,被盛贊為“自強之道”。
設在福州馬尾的中國船政文化博物館成立于1997年,館舍原本位于馬尾的馬限山山麓,是依山而建的一棟5層小樓。2022年,為了彰顯船政文化,促進研究和文博工作,福州市和馬尾區(qū)將中國船政文化博物館搬遷到了百年船政的舊址區(qū)域內(nèi),將一棟原本是馬尾造船廠工業(yè)倉庫的大型建筑,改造為新的館舍,成了工業(yè)遺產(chǎn)活化利用的經(jīng)典范例。
全新的展廳里,有一個名為“馬尾的西方面孔”的展區(qū)很容易引人注意,一尊潔白的西方人塑像赫然陳列在展柜中,塑像的目光對視著來往的參觀者,仿佛想要訴說些什么。
這尊塑像是2014年中法建交50周年時,時任法國外交部長法比尤斯贈送給福州市的特殊禮物,塑像的像主是一位名叫日意格的法國人,1866年左宗棠上奏的自強方案的重要技術基礎,就源自這位法國人。
1835年出生于法國海濱城市洛里昂的日意格,家境一般,15歲時考入法國海軍預備學校,17歲考入法國海軍學校,后來成為一名低階軍官。22歲時,日意格來到中國,因為對語言學習有天賦,他在廣州很快就掌握了中文。靠著這一難得的“特長”,日意格26歲時出任寧波海關稅務司,也就在那時和時任浙江巡撫的左宗棠相識。
這位能夠直接溝通的外國人給左宗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非常欣賞日意格的性格:辦事認真,態(tài)度謙遜,對中國人友好,尤為難得的是,日意格還熟悉當時中國社會和官場的各種交往習慣、禮儀禮節(jié),是一位“中國通”。
1864年金秋,日意格和同僚德克碑在拜訪左宗棠時,遇到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機遇。左宗棠突然向這位會說中國話、寫中國字的法國人講起了自己的設想:是否能夠直接學習西方技術,在中國建設一座能夠建造新式軍艦的工廠?而且要讓中國人完全掌握這座工廠的管理、運行,以及掌握設計軍艦、建造軍艦和駕駛軍艦。當時,困擾左宗棠的是,到哪里去找愿意把技術傳授給中國的西方人,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日意格,讓他看到了某種可能性。
就艦船設計、建造而言,日意格完全是門外漢,沒有任何相關的專業(yè)知識和技術背景。就工程師教育和海軍教育而言,日意格也幾乎完全陌生,他在當時僅有的相關身份,只不過是法國海軍的一名普通尉官。
可出人意料的是,就在那時,日意格突然提出可以幫助左宗棠實現(xiàn)這個宏偉的夢想。
年僅29歲的日意格,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力量驅動他敢于承攬這種具有巨大不確定性的任務?日意格在后來的生命中并沒有作過內(nèi)心表露?;蛟S是長期在中國生活的經(jīng)歷,使得他對能夠幫助古老帝國走向近代化有了一種沖動;又或許,是左宗棠許諾可以給予的高昂酬勞,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今天的人們只能去推想了。
對日意格的表態(tài),左宗棠大喜過望,給予了完全信任。日意格的表現(xiàn)也讓左宗棠滿意,從1864年年底開始,日意格去請教專業(yè)的法國艦船工程師,開始編制建設一座功能齊全的船廠所需的設備清單、物料清單,以及教會中國人掌握這些工業(yè)科技和海軍科技的種種計劃,還有相應的預算。猶如初生牛犢不怕虎,又有幾分“無知無畏”,并不懂艦船工業(yè)和海軍教育的日意格,給出了一個如果讓他來參與,可以在5年時間里讓中國學會艦船工業(yè)和海軍技術的大膽承諾。
兩次鴉片戰(zhàn)爭以來中國朝野苦苦求索而不可得的自強夢想,在日意格的承諾書上變得觸手可及,這讓左宗棠深感滿意。
正是憑著日意格的方案,左宗棠在1866年6月25日上奏,痛陳海權的重要性,“東南大利,在水而不在利”,指出建設船廠、培養(yǎng)人才、建設海軍,是挽回海權、實現(xiàn)自強的必由之路,“欲防海之害而收其利,非整理水師不可”。并和盤托出了自己的計劃:不再通過向西方國家購買軍艦的形式實現(xiàn)自強,而是引進西方先進科技,使中國擁有自己的船廠,能夠自行設計建造新式艦船,培育工程和海軍人才,成為可以不斷持續(xù)的“海疆長久之計”。
中法兩個大國的友誼佳話,就在左宗棠和日意格的相互信任、相互合作中開始譜寫。
中國船政文化博物館一樓展廳內(nèi),陳列著一臺被稱為“鎮(zhèn)館之寶”的國家一級文物——1867年法國制造的直刨床(現(xiàn)代俗稱插床),船政創(chuàng)建時從法國進口的第一批設備中的一件。這臺機床在2019年10月30日征集入館前,一直在工作。
圍著這臺直刨床,參觀者們基本上都會注意到機器身上的銘文,以及大量運用曲線設計的工業(yè)美學。實際上,這臺機器真正的價值不僅限于此,它象征的是一種無保留的信任和合作。
這臺設備出生時,是西方國家的工業(yè)核心科技——機床的一種,機床在當時的中國被形象地稱為“制器之器”,即可以生產(chǎn)機器的機器,現(xiàn)代則稱為“工作母機”。工業(yè)革命時代,一切工業(yè)科技的核心是蒸汽機,而加工制造蒸汽機的機床,就是生產(chǎn)這種核心設備的關鍵裝備,“工業(yè)魔法”的源頭。近代中國縱使突破外交阻力,能夠從西方獲取到軍艦、蒸汽機、大炮等先進裝備,但這些只是屬于工業(yè)制成品,獲得之后并不能使中國具有自我復制、創(chuàng)造的可能性。而機床則完全不同,一旦掌握了這種設備,意味著中國就具有了生產(chǎn)各種機器,乃至生產(chǎn)機床自身的工業(yè)硬件能力,左宗棠把這種燦爛的景象形容為“化一為百,化百為千萬”。
左宗棠謀劃在福建福州的馬尾創(chuàng)設一個前所未有的海防機構——船政,同時也訂立了一個宏偉的目標和辦事準則——“權操諸己”。這個機構的初始裝備、技術將要依靠西方國家傳授,而最終的目標則是必須實現(xiàn)一切都操于中國人自己之手,不容許在技術引進和學習中出現(xiàn)任何一點為外人要挾和把持的問題。這種牢牢掌握主動權,牢牢保護主權,學習務求窮盡的思路,成為船政從創(chuàng)始開始一直綿延至今一個半世紀的工作法則,在今天的船政文化、文旅創(chuàng)新等工作中,仍然隨處可以感受到這種穿越時間的力量。
基于這樣的考慮,左宗棠向日意格提出要求。日意格必須幫助籌建外國技術團隊、引進設備、引進管理。在福州馬尾300多畝的船政土地上,要建立起建造近代化艦船所需的各種裝備的研發(fā)、生產(chǎn)機構,船政不僅要具備設計、建造船體的軟硬件能力,也要具備設計、建造蒸汽機、鍋爐、船用儀表、船用門窗、纜繩、風帆、舢板等所有的相關裝備的能力。日意格組建和領導的外國技術團隊必須要完成這一目標,同時還要做到讓中國人在幾年時間里學會管理和組織工業(yè)化生產(chǎn),學會自己創(chuàng)新設計。
鑒于兩次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種種慘痛教訓,左宗棠為了防止這次技術合作被西方政府附加上政治條件,努力將合作限制在與日意格本人的民間合作層面上,以合同來規(guī)范和日意格的責權關系。
1867年2月,被要求“授人以漁”的法國人日意格回到祖國,開始為中國船政定造“制器之器”,雇傭技術團隊,準備把工業(yè)科技和海軍技術輸出到中國。
消息傳開,在當時的西方世界引起軒然大波,中國海關總稅務司司長赫德嚴肅地警告了日意格,并在清王朝高層官場和法國外交界散布各種流言,意在挫敗這次“瘋狂”的計劃。日意格本人在法國也遇到層層阻力,一個法國人,要把工業(yè)和海軍核心科技傳遞給中國,很多西方人難以理解這種做法,也難以把握尺度,在西方世界,日意格幾乎被看成了一個要成為普羅米修斯般“盜火者”的人物。
最終,1867年7月25日,經(jīng)法國海軍部上報,法國國王拿破侖三世親自召見了“盜火者”,讓日意格意料未及的是,拿破侖三世認為日意格事實上架起了一座法國和中國進行友好合作的橋梁,是一個希望的開始,對日意格的舉動表示了贊賞,授權其向中國輸出機器和技術,并要求日意格必須盡職盡責完成為中國工作的義務。
原本限定在民間層面的船政中法合作,就這樣被提升到了國家間合作的層面。而這也是1840年后,中國和西方之間第一個不附加任何政治條件的平等的技術合作。
1866年12月23日,船政的土建工作在馬尾動工,首任船政提調胡雪巖負責統(tǒng)籌工程,并從上海、寧波、福州、香港等地招募數(shù)千工人,形成了中國最早的產(chǎn)業(yè)工人群體。
1867年1月,福州城內(nèi)于山山麓的定光寺內(nèi),傳出了一些奇怪的聲音:“阿,唄,茲,得”,這是一群福州少年開始誦讀“A、B、C、D”的聲音。船政學堂開始了教學,這是中法合作的重要部分。這是中國首個現(xiàn)代意義的大學,也是首個法式大學。開學時,在馬尾的校舍尚未建成,學生們假借在城內(nèi)的白塔寺和仙塔街,以及馬尾的喇伯順洋行等地,開始了基礎的語言和數(shù)學學習。
在科舉是教育主流的時代,中國社會對福州出現(xiàn)的這個奇怪的學校還頗為不解,家境較好的人家尚不可能讓孩子脫離科舉取士的進取之路,船政學堂為了解決生源不足的問題,開出了不僅不要學費、每月還給學生4兩銀子贍家費的奇特待遇。一批家境貧寒的福州子弟走進了船政學堂,包括父親剛剛去世的嚴復,父母雙亡、依靠寡嫂生活的林泰曾,被生身父母送人收養(yǎng)的劉步蟾等等。
幾個月后,船政的官員突然出現(xiàn)在了香港的中央書院,開始宣講動員,一些學過外語和基本科學的中學生被從香港吸引到福州,加入到了船政學堂學生的行列,其中著名的有鄧世昌、李和、林國祥等。
到了1867年10月6日,古老的馬尾突然到來了一群金發(fā)碧眼的法國人,日意格帶著從歐洲雇傭的技術人員到達船政,其中一些法國人考慮到未來將在中國工作多年,還將自己的妻兒也帶到了船政。此后,陸續(xù)到達馬尾的法國以及英國、俄國技術人員,總計45人。在日意格的翻譯協(xié)助和管理下,這群西方人配合船政中國人員,擔任著總工程師、車間主任、車間領班、學堂教授、練習艦艦長等不同職務……
中國進入了近代工業(yè)和海軍的世界。
從1867年到1874年的幾年間,位于馬尾的中國第一個海防近代化機構船政,成了那時全國矚目的自強希望所在。亞洲規(guī)模最大的造船工業(yè)機構建成;包括了炮艦、巡洋艦、運輸艦等多個艦種在內(nèi)的15艘蒸汽動力軍艦建成;中國人自己掌握了大型蒸汽機的設計和建造;中國首個現(xiàn)代意義大學建成;中國最早的職業(yè)技術教育學?!嚻詣?chuàng)辦;中國第一批工程師、第一批生產(chǎn)企業(yè)管理者、第一批專業(yè)技術工人誕生,中國第一批專業(yè)的海軍軍官誕生……相伴而生的,還有中國第一條自營電報、中國第一條自主繪制的現(xiàn)代海圖、中國第一個電信學校、中國第一個工程制圖機構、中國第一個海軍新兵訓練機構等等。從此,近代工業(yè)、近代海軍,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1874年年初,法國人日意格和他領導的西方技術團隊經(jīng)過了中方的考核,確認1866年設定的各項合同目標都已實現(xiàn)。船政大臣沈葆楨充滿感情地上奏,為這批西方人申請嘉獎,在頒發(fā)給這些外國技術團隊的勛章上,銘文是“福州 船政成功”。作為對日意格的嘉獎,沈葆楨經(jīng)過奏請,還專門為他定制了一件貂皮黃馬褂,這件黃馬褂至今仍然珍藏在法國的日意格故居內(nèi)。
大功告成,臨別之時,日意格向船政大臣提議,如果要進一步鞏固船政中法合作的成果,應該將優(yōu)秀的船政學堂學生直接派到歐洲留學,到工業(yè)科技和近代海軍知識的源頭“探源求真”。
正是在這位法國人的推動和聯(lián)系下,1877年,船政開啟了首屆留歐學生計劃,首開中國向歐洲公派留學生的歷史。法國著名的巴黎高等師范大學、巴黎綜合理工大學、巴黎政治學院、巴黎橋路學院等,當年都是船政留學生們學習過的地方。
中法合作成功之際,日意格想起了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左宗棠,寫信向左宗棠報告自己已經(jīng)完成了當初的約定。當日意格寄出的書信和葡萄美酒到達福州千里之外的蘭州時,時任陜甘總督的左宗棠很動情,回函表達了對這位法國朋友的依依惜別之情:期待自己未來有機會能夠再回福建,那時在大海上如果看到中國船政造的軍艦,就好像和法國朋友重逢一般。
(摘自5月13日《人民政協(xié)報》。作者為馬尾船政文化研究會會長、福州市馬尾區(qū)政協(xié)常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