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度己，何談度人

薄世寧

“首先為你們的不幸感到惋惜，”他說，“我是OPO（醫(yī)院人體器官獲取組織）辦公室的協(xié)調(diào)員，接下來由我協(xié)助你們完成器官捐獻事宜?！?/p>

“目前患者腦死亡診斷明確，器官功能符合捐獻要求。一旦移植成功，這些器官將伴隨移植受者的生命存活下去，而你們親人的愿望也將得以實現(xiàn)。”

“但是，”他繼續(xù)說，“人的大腦功能沒了，其他器官也會很快出問題，所以咱們在流程上要抓緊。”講到這里，他把早已準備好的文件和筆拿了出來。

患者的父親從兜里掏出眼鏡盒，哆嗦著打開，把老花鏡戴上。他拿起筆，握筆的手也開始止不住地抖……

這時，患者的妻子站了起來。她語氣平靜地說：“我后悔了，我不同意。”

深昏迷的患者

患者為男性，35歲，騎摩托車時在山路上發(fā)生車禍，好幾十公里的時速，頭部劇烈地撞擊在路邊的電線桿上，當時就沒了心跳和呼吸。盡管急救人員的現(xiàn)場救治讓患者恢復(fù)了心跳，但他的腦組織損傷太重，逆轉(zhuǎn)的希望微乎其微。

治療了3周，他沒有一點好轉(zhuǎn)，所有的征象都指向我們最不愿看到的結(jié)果：腦死亡。

每天來探視患者的有他的父母、妻子，以及一對兒女。他們站在ICU門口圍著我，聽我給他們講患者的病情變化、對患者的病情進行解釋，還有即將對治療方案做出的調(diào)整。其實對這個患者的家屬，我完全不需要介紹得這么詳細。患者的父母都是做醫(yī)療工作的，他們退休前在一家大學附屬醫(yī)院工作，父親是資深的泌尿外科教授，母親是婦產(chǎn)科的護士長。他們每次顫巍巍地給患者擦完身子，和我簡單地溝通檢查結(jié)果和治療方案后，從不多問一句，很顯然他們對患者的未來看得很清晰。我第一眼見患者的父親時他還挺著身子，3周里，他的背越來越彎。每次他們來探視時，我都想和他們多說幾句。但說什么呢？大家都是同行，我想不出什么話語可以安慰他們。

患者的兩個孩子看上去都沒到上學的年齡，大人說話的時候，他們倆蹲在地上嬉笑打鬧?；颊叩钠拮右贿吢犖艺f病情，一邊不時地回頭輕聲呵斥：“小點聲，大人說話呢！”她個子很高，是附近一所教培學校的英語老師，舉手投足間透著干練。每次聽我說患者的哪項指標不好，她都會很激動地說：“他這么年輕，薄醫(yī)生你看看他的這對兒女，無論他變成什么樣，我都不會放棄，變成植物人我也養(yǎng)他一輩子?！?/p>

她這么說，我可以理解。除了真愛，她堅持讓他接受治療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她混淆了植物人和腦死亡的區(qū)別。

“植物人”只是大腦皮層受到嚴重損害或處于抑制狀態(tài)，但是患者的生命中樞——腦干功能還在，還有自主呼吸和腦干反應(yīng)，有醒來的微弱可能，雖然希望很小，但人還活著。腦死亡則是包括腦干在內(nèi)的全腦功能不可逆轉(zhuǎn)地喪失，一旦作為呼吸、心跳中樞的腦干死亡，人的呼吸、心跳遲早也會停止。醫(yī)生可以用藥物維持患者的心跳、血壓，用呼吸機幫助患者呼吸，但這只是人為地延長了患者存活的時間。大腦是人類意識的載體，腦死亡意味著作為人的本質(zhì)特征的意識已經(jīng)消失，換句話說，這個人實際上已經(jīng)死亡。

腦死亡評定

有一天下午，探視時間過后，那名患者的家屬找到我。我?guī)е麄儚牟》客业霓k公室走，前后不到二三百米的距離，老兩口緊跟著我，而患者的妻子遠遠地跟在后面。

到了辦公室，患者的妻子最后進來，她關(guān)上門后背倚著門，沒抬頭看我們，只是低頭不停地刷著手機。患者的父親說：“3周多了，我們想給他做個腦死亡評定，有個判斷我們也好做下面的決定?！?/p>

“決定什么？您想要決定什么？”沒等老人說下去，患者的妻子大聲地喊了起來，“我說過很多次了，他不是腦死亡，他還能醒，他身體那么好！”因為激動，她滿臉通紅，音調(diào)很高，聲音顫抖著。

兩位老人一聲沒吭，我猜他們早已料到兒媳婦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yīng)。大家沉默許久之后，我說：“一直這么蒙著眼走路也不是長久之計。做一個吧，不論什么結(jié)果，大家心里也有個數(shù)?！?/p>

她不置可否。

第二天，評估團隊來了。他們認真地聽了我的匯報，看了患者住院以來所有的影像學資料和其他的資料。他們檢查了患者的生命體征，又給他做了腦干反射檢查、自主呼吸激發(fā)試驗，還帶了幾臺儀器，有的用來做腦電圖，有的用來測腦組織的血流信號，有的用來做誘發(fā)電位。所有這些都會為評估腦功能提供客觀依據(jù)。

第三天，評估團隊又來了一次。臨走時，他們說：“太可惜了，這么年輕，趕緊商量一下后面怎么辦吧。”

我們想捐獻

雖然評估團隊沒有直接提到器官捐獻，但我，還有患者家屬都能聽出他們的意思。

那天，他們誰都沒說話。我想，接受這個結(jié)果確實需要時間，我沒去催他們趕緊對下一步的計劃表態(tài)，我對他們說：“你們也別太傷心，確實病情太嚴重了?！?/p>

幾天后，患者開始出現(xiàn)高熱，也發(fā)生了尿崩。這幾乎在我的意料之中。我還像做腦死亡評定之前一樣，每天守著他，時刻盯著他身體的每一項指標。

有一天，患者的父母又來找我，可能他們也意識到永別真的要來了。

他父親說：“薄醫(yī)生，我們想了很久，有個事兒我一直想對你說，我們?nèi)遥ㄎ覂鹤?，都登記過器官捐獻。”他的語氣很堅定，“我們想捐給有需要的人?！?/p>

當他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竟不知道怎么接，我的心猛然間緊了一下，有種類似心臟缺血、缺氧那樣的疼。

我想不到他們最后能達成一致。我問他：“您和您的兒媳婦商量好了嗎？”

“她完全同意。謝謝你，薄醫(yī)生，我們都知道你很盡心?！崩先苏f。

“我馬上通知醫(yī)院OPO辦公室，他們會來人安排接下來的事情?！蔽艺f。

我后悔了

拋開情感，客觀地說，這個35歲的腦死亡患者確實是很好的供體。他年輕，出車禍前沒有任何基礎(chǔ)疾病，所有能捐獻的器官都充滿了活力，沒有感染，血管彈性好，器官功能儲備完好，無論是角膜、腎臟，還是肝臟，功能都完好無損。這樣的器官移植到有需要的患者體內(nèi)，不僅能救命，而且移植效果和患者未來的生存質(zhì)量可能都會很好。

但那天，當患者的父親馬上要簽署器官捐獻相關(guān)文件，患者的妻子站起來說“我后悔了，我不同意”時，我反而松了一口氣。這是種很奇怪的感覺，我甚至微微有種背叛了醫(yī)學偉大的奉獻精神的感覺。

我平心靜氣地對患者的家屬說：“還是要抓緊，別錯過了機會。不論你們做什么樣的決定，都不會影響我們的治療，接下來我們會繼續(xù)好好治?！?/p>

但是，患者的病情還在快速惡化。我想拉住他，想給他的家人更多時間，可我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無力。他一輪一輪地感染，我給他輪換著用各種類型的抗生素，他肺部感染的多重耐藥菌對所有常用的抗生素都耐藥，身體內(nèi)部也開始出現(xiàn)深部真菌感染的跡象。他的臉龐、四肢、軀干的肌肉完全萎縮。他的生命像斷了線的風箏般快速墜落。

又過了幾天，患者的妻子慌了，她找到我，說：“我想清楚了，我應(yīng)該尊重他，我想現(xiàn)在、立刻、馬上進行器官捐獻?！?/p>

此時，已經(jīng)太晚了。

他走的那天，她抱著他已經(jīng)涼透了的身體號啕著：“我錯了，對不起，對不起！”

悲憫與理性的糾纏

這個病例最讓人遺憾的地方在于，患者是有很大機會捐獻器官的：他的父母是醫(yī)生，懂得腦死亡的不可逆，更清楚捐獻器官、拯救他人對患者、對社會、對活著的人的價值和意義；而他的愛人是老師，有學識、有愛心，她只是在情感上一時過不去；更關(guān)鍵的是，患者生前登記過器官自愿捐獻，他有這個意愿。如果當時我能夠堅定有力地多去鼓勵患者的愛人，那她很可能就同意了。為什么？為什么我沒能推她一把，她幾乎就在同意的邊緣了。

我是患者的主治醫(yī)生，我每天給他治療，我眼里全是他、他滄桑的父母、他尚不懂事的孩子、他執(zhí)著不放手的妻子。我每天盯著他的血壓、中心靜脈壓、尿量、電解質(zhì)、血氧……我會為他生命體征的短暫穩(wěn)定而欣喜，也會為一個指標的異常而焦慮。我會反復(fù)思索、檢索文獻，還會找各個科的同行一起解決問題。我原以為醫(yī)生做久了會越來越中立、冷靜地看待患者的病痛。但沒想到，我越了解患者和他的家人，就越發(fā)現(xiàn)在這場和病魔的浴血奮戰(zhàn)里，我早已把他們當成一起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深深地陷入他們的生命中。

器官捐獻的價值和意義我懂，但面對我的患者，我更能真切地感受到家屬的痛、家屬的苦、家屬的無奈和不舍，而對于正在苦等著器官移植的人，我雖然能夠理解他們的渴望，但無法感同身受。所以我像我的患者的親人們一樣不甘心、不舍得。

當然，我舍不得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我聽他妻子說過很多關(guān)于他的事，從而得以走進他的世界，甚至對他有了朋友一樣的感覺。

她對我說：“我看ICU墻上掛著很多自駕去西藏無人區(qū)的照片，那是你拍的吧？我愛人也喜歡自駕。

“我們倆是2010年認識的，后來約了幾個朋友去稻城亞丁。到了亞丁村的民宿里，由于缺氧再加上發(fā)燒，我覺得我堅持不住了，我想連夜撤回去，再好的風景我也不看了。可他說，人生所有的事別管有多難，就分為兩種：堅持下來的，放棄了的。他一間一間地去敲民宿的門，去給我借氧氣瓶。第二天一早，他拉著我的手，我們一起看到了日出?！?/p>

對他這樣一個不輕言放棄的人，我同樣不舍得放棄他。

把情感建立在理性的基礎(chǔ)之上，是我們每個人都必須經(jīng)歷的一場修行，而我越來越相信，救命這件事是修行中的修行。在我看來，所謂醫(yī)生的修行，則是在治療患者的過程中治療自己。

人類真正救命的知識不在書本上，而是在救命現(xiàn)場，在命懸一線、云譎波詭、瞬息萬變的臨床實踐中。這是關(guān)于人類的苦難、堅韌、不放手，是關(guān)于醫(yī)學的悲憫、安慰和日趨堅定。醫(yī)生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員，但他要體恤人間最痛的苦，見證最深的愛、最復(fù)雜的人心、最無奈的放棄、最不舍的告別，感受世上最痛苦的無助；他要日漸堅強，更要良知未泯，要睿智，更要善良；他要清洗、縫合別人的傷口，同時也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舔舐、包扎自己的傷口；他會無時無刻不在科學的理性與人性的悲憫里糾纏，永遠不可能像個旁觀者一樣置身事外。

有人說，醫(yī)生度人不度己。要我說，這不對，如果我連自己都度不了，何談度人？

當死亡化作生命

在收到人體器官志愿捐獻卡后，我一直把它藏在車里。

但是經(jīng)歷這個病例后，我想找個時間和妻子好好聊聊，我很擔心她也會像這個病例中的妻子一樣舍不得。

那天下午，我開車帶她去郊區(qū)轉(zhuǎn)轉(zhuǎn)。她坐在車后座上，我先從這個病例講起，她邊聽邊落淚。果然，如我擔心的那樣，聽完后她擦了擦眼淚，說：“如果是我，我也不舍得，那么親的人，誰忍心在他離開后還要把他的皮膚劃開，切下他的器官捐給素昧平生的人？”

我說：“你知道一個人的器官進入另外一個人的身體里會發(fā)生什么嗎？有個做了肝移植的女孩，術(shù)后能進食后的第一餐，她就讓她的母親給她買漢堡。這太不可思議了，以前她從不吃漢堡。這次，她不僅吃了，還覺得很好吃。

“她想，會不會是捐獻給她肝臟的那個人生前喜歡吃漢堡呢？在有些國家，移植手術(shù)完成一定時間后，獲得器官的人是有機會得到捐獻者信息的。后來，她終于知道捐獻者是個男孩。她找到男孩母親的電子郵箱，一封接一封地寫信表達她的感恩之情，講述她接受移植后身體的變化，以及她的重生。但每次寫的信都如石沉大海。

“為什么這個男孩的母親不愿意給她回信？

“這位母親始終處在痛苦和愧疚中。她愧疚沒有好好管教兒子，以致他在一場槍擊案中喪命。她自責、內(nèi)疚，如跌落深淵般痛苦。

“最終，她還是忍不住給這個女孩回了一封信。信不長，她在信中講了兒子的成長經(jīng)歷、她對他的愛，還提到了兒子喜歡吃漢堡。

“女孩收到信后身體顫抖，眼淚奪眶而出，她高聲地喊，我就知道，他喜歡吃漢堡！

“男孩的母親終于釋然了。她知道兒子的肝臟不僅活著，還改變了另外一個人的一生，同樣的還有他的肺、心、腎臟、角膜……它們已經(jīng)化作新的生命?！?/p>

在醫(yī)學的每個領(lǐng)域，我們畢生都在與死亡做斗爭，而在器官移植領(lǐng)域，死亡是我們的另一個起點。我們可以換個角度審視：器官捐獻不是放棄自己身體的一部分，讓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活下來；它其實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幾乎放棄自己的所有，讓你身體的一部分活下來。

我繼續(xù)給妻子講。

“有個小姑娘在車禍中喪生，她的母親痛不欲生，但還是忍痛把她的器官捐給了不同的人。過了幾年，這個母親去參加醫(yī)院組織的聚會（有些國家為了鼓勵自愿捐獻，受者在手術(shù)一段時間后是有機會見到供者的親人的）。

“人們在綠地上親密地交談，追憶器官捐獻者的往事，表達對他們的感激。而這個母親獨自坐在角落里抽泣，因為對女兒無盡的思念。

“一位高大的男士向她走來。他蹲在她面前，掀開自己的衣服，并遞給她一把聽診器。

“他說：‘女士，你聽聽我（的心跳）。

“那是她女兒的心臟在跳動，她仿佛在說：‘媽媽，你不要哭，你聽到了嗎？我并沒有離去。

“這個母親哭著哭著就笑了?！?/p>

我把我的人體器官志愿捐獻卡遞給妻子，說：“這是我的，我怕你不高興，就一直藏在車里?！?/p>

我說：“萬一有一天我出了意外，我說萬一，你記著把我捐了?！?/p>

妻子泣不成聲?！拔铱梢钥紤]，”她說，“但前提是你得好好地活著，這比什么都重要?！?/p>

（劉 振摘自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命懸一線，我不放手》一書，本刊節(jié)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