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文正,張家飛
(新疆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新疆 烏魯木齊 830046)
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核心是“五個認同”,而認同則會涉及心理學認知等思維問題。習近平總書記提出的共同體理念已經成為新時代精神的精華,具有哲學的實質,是“思維的革命”[1]246。習近平總書記關于共同性和差異性、中華文化和各民族文化、大家庭和家庭成員等的論述都展現了對辯證思維的運用。從現有研究看,學者從思維的多個領域進行研究并涉及日常生活領域。有學者指出,單從意識本體來說,“它是哲學和心理學的傳統(tǒng)問題”,共同體意識的心理過程“起步于共知”,“淬火于共情”,“趨同于共思”,“與共于共憶”,“凝聚于共育”[2]。除了心理學和哲學思維,虎有澤、程榮將“底線思維”[3],李維軍、楊麗將“社會工程思維”[4],焦立濤將人工智能中的“技術思維”、算法中的“邏輯思維”[5]等概念引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研究。關于“家國同構”“天下一家”“四海之內皆兄弟”“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等的研究,無不是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思維日?;碾[喻和類比,但是以日常思維為出發(fā)點,系統(tǒng)研究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還有待深化。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引導各族群眾在思想觀念、精神情趣、生活方式上向現代化邁進”[6],現代化根本上“是人自身的現代化,特別是人的觀念和思維的現代化”,是“廣大的普通民眾思維觀念的現代化”[7]。因而,以日常思維為出發(fā)點,系統(tǒng)研究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揭示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敘事圖示,反思中西方民族理論的缺陷,審視日常思維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生成路徑,對建構中華民族現代共同體思維方式、抵制西方民族學理論的滲透,以及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都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進入新時代,全國各族群眾越來越緊密地生活在一起,并在長期的交往交流交融中擁有了相對同質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與德國哲學家康德所說的“共感”(sensus communis)理念具有相似性。人的知性不僅在于思考方式與自身一致的“自己思維”,還要有“站在別人的地位上思維”[8]306,也就是說,“判斷的力量建立在他人潛在同意的基礎上”,“即使在我獨自一個人做決定的時候,我也必須最終從想象的交流中,獲得他人的認同”[9]204。由這種同質的思維方式形成的日常思維世界或日常觀念世界,“是一個憑借原始集體意象、傳統(tǒng)習俗、經驗、常識等自在的文化因素而加以維系的未分化的和自在的領域”[10]168。它的結構變化緩慢,內容相對穩(wěn)定。在日常思維世界中,對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影響最大的莫過于以下兩種日常生活思維圖式:一種是通過人與自然、人與物的關系建立起的經驗圖式,另一種是通過人與人的關系形成的禮俗性圖式。
日常思維作為貫穿日常生活始終的思維,必然建構在自在的類本質對象化的整體框架之上,帶有自在的類本質對象化活動的共同特征。從日常思維看,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主要表現為經驗思維,具有重復性、自發(fā)性和實用性。
首先,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于日常生活的重復性思維之中。日常思維本質上是一種非創(chuàng)造性的重復性思維,是一種以給定的和自在的圖示自發(fā)應付日常生活問題的模式化思維。當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經過漫長的歷史重復性實踐形成的思維,從傳統(tǒng)血緣、地緣到全國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從“大雜居、小聚居”到更為復雜的城市化等人員流動和群體自由組合帶來的遷徙聚集,無不存在重復的日常經驗生活。日常思維形成于家庭、鄉(xiāng)村、社區(qū)等日常生活空間平淡和重復的日常生活之中,形成于人們一聲聲問候、閑聊等重復性日常生活語言中,形成于吃穿住行等重復性的日常生活消費活動中,形成于和親朋好友、街坊鄰居重復性的日常交往活動中。
其次,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自發(fā)地形成于日常生活之中。日常思維本質上是一種自在的帶有無意識性質的思維,“重復性實踐或思維創(chuàng)造了一個自發(fā)性和直接性的領域”[11]125。中華民族共同體是幾千年來日常生活主體自發(fā)形成的交往、語言、生活方式、文化等“多元一體”的共同體。例如,語言互相影響,逐漸形成了包含多民族文化因子的現代漢語,進而成為國家通用語言文字;西瓜、胡椒、胡麻等農作物,圓領袍、旗袍等服飾,琵琶、胡琴等樂器,當然還有許多基于各族群眾日常生活需要的要素并逐漸成為各民族共同的生活要素。日常生活中的吃飯、睡覺等活動憑借本能或無意識就可以完成,而各族群眾生活上互通有無往往是基于某種社會需要而進行的活動。在中國歷史上,雖時有由于政治、戰(zhàn)爭等原因導致的交往阻斷,但總體上來看,各族群眾自發(fā)的經貿往來始終存在。進入現代,商品經濟、消費文化在大眾傳媒的驅動下深化了各族群眾的自發(fā)性同質化行為,便利的交通、發(fā)達的通信網絡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提供了便利。日常思維的形成是自發(fā)的,其運行邏輯也是自在自發(fā)、周而復始的。日常生活的自發(fā)性和直接性決定了日常思維能夠成功抵制“一個民族一個國家”這樣虛假的非日常思維滲透,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遵循這樣的“邏輯”自發(fā)產生和運行。
最后,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形成于日常生活思維的實用性之中。日常思維是為了解決日常生活問題的思維,強調實用性原則。人們如果“沒有大量的習慣、傳統(tǒng)、慣例,生活就不能順利地展開”,也不能迅速對外部世界作出反應[12]21。中國傳統(tǒng)日常思維與西方現代邏輯思維不同,它不是一種理性思維方式,而是像英國哲學家邁克爾·波蘭尼所說的“意會認知”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強調從一些日常生活中簡單的感性事物和經驗出發(fā),意會體知到具有特殊意義的融貫存在。語言與融慣性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生活中的一些詞語與所指對象并沒有直接的聯系,“必須經過一個從字詞到實際指認的存在的轉悟關系才會使闡釋場境得以突現”[13]。日常生活主體缺少“為什么”的反思性思考,不會追問家庭、民族、國家等共同體形成的原因,人們遵循習慣就好,像見面打招呼用語一樣。與人類學、民族學、政治學等非日常生活領域談論的共同體理論相比,日常生活主體更青睞“天下一家”“四海之內皆兄弟”等古語,喜歡“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像沙漠里的胡楊一樣根連著根、心連著心”,“像吸鐵石一樣把鄉(xiāng)親們緊緊凝聚在一起”等極具生活化、通俗化、具體化、實用性的表述。“兄弟”“石榴籽”“家”“胡楊”“吸鐵石”等與中華民族共同體并沒有直接的聯系,是中國人擅長的思維“轉悟”將其聯系在一起。這里所運用的類比思維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最常見、最直接、最有效的日常生活思維方式,以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具象事物作類比,形象、通俗、易懂地表達各民族之間的關系。類比思維是一般日常思維的本性,引導著我們的大多數日?;顒?。在語言的類比中,隱喻會表現出某種更寬泛的東西。隱喻的本質是“通過另一種事物來理解和體驗當前的事物”[14]3,就是賦予各族群眾日常生活中具有普遍認同基礎的具體事物以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理解方式,從而使各族群眾有效把握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精神要義和價值旨趣。類比和隱喻迎合了各族群眾日常生活的思維習慣,正是這些日常生活中共有的生活符號與中華民族共同體之間具有相似性,各族群眾才能在日常生活中實現兩種不同層次符號語義的轉換[15]。中華民族共同體思維借助日常生活思維的這種特征穩(wěn)定下來,成為每個成員不假思索的判斷方式。
英國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認為,風俗是“一種依傳統(tǒng)力量而使社區(qū)分子遵守的標準化的行為方式”[16]30。法國社會學家列維-布留爾進一步指出,“具有自己的制度和風俗的一定類型的社會,也必然具有自己的思維樣式。不同的思維樣式將與不同的社會類型相符合”[17]22。從日常交往的內在機理和思維運行方式來看,它主要受到基于血緣關系而形成的天然情感和來自傳統(tǒng)的風俗、習慣、道德、禮儀等的影響,內化于人們的日常交往活動之中,從而形成日常交往的禮俗性思維類型。中國素有“禮儀之邦”之稱,在“差序結構”的人情社會中,有著豐富而完備的習俗、禮儀等規(guī)范,充分展現了日常思維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禮俗性圖式的基本特征。
一方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禮俗性特征。對于日常生活個體而言,習俗、禮儀等習慣是社會預定的,我們“處在一個不是由我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之中”[18]428,每個人從出生就卷入其中。禮俗性思維貫穿于中國傳統(tǒng)社會人與人、家庭、國家之間的關系之中,傳統(tǒng)的中華民族共同體思維是以儒家禮俗思維為基礎的,其核心是“三綱五?!眰惱淼赖滤季S,是傳統(tǒng)中國人自覺的道德規(guī)范和行動指南。中華民族日常思維所獨有的禮俗性思維圖式對于家庭穩(wěn)固、社會穩(wěn)定都具有重要價值,民族團結、凝聚力量等信念從古至今就是中國人的重要準則。
另一方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具有情感性特征。在日常生活中,人的思維、感覺和情感是相互關聯的,“日常思維充滿著感覺,它最接近于‘感覺’,同時,它也充滿著情感”[11]194。日常思維的情感性特征是基于親情、友愛、愛情三個重要支柱結成的情感世界而形成的,是中國人日常思維禮俗性圖式的特征之一。在中國傳統(tǒng)社會里,人們總是以“合情合理”“通情達理”來貫通“情”與“理”,而且往往將“情”置于“理”之前,很多時候是基于親疏遠近的日常思維來思考問題的。這種情感性特征伴隨著排他主義態(tài)度,個人本位、家庭本位、民族本位、國家本位等都具有排他主義立場,這種情感立場對于中國日常生活主體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來說具有重要意義。
此外,貫穿在經驗圖示和禮俗性圖式之中的日常生活語言,它在日常思維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中具有重要地位?!八季S和語言是兄妹,是同母所生。”[17]538語言是外在的,思維是內在的,語言和思維不可分割,“每一個民族按照他們的思維方式說話,每一個民族按照他們的說話方式思維”[19]。日常思維從人的日常經驗直接進行推導,日常生活語言承載著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生活方式,中華民族的語言文化中蘊含的愛國主義、民族團結精神無不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思維的體現。
中華民族的每個時代都有共同體思維,但是維持其合理性的來源不同。中國傳統(tǒng)社會是一個龐大的日常生活世界,按照奧古斯特·孔德、馬克斯·韋伯等人的標準,中國傳統(tǒng)社會往往被認為是沒有理性的社會。王中江認為,任何社會都有理性的內容,每個社會都有合理化論證和理性訴求,只不過是賦予合理性的方式不同[20]392。傳統(tǒng)中國人世世代代囿于日常生活的瑣事之中,大部分人只能形成一種天然的共同體思維。傳統(tǒng)中國人的日常思維方式對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有優(yōu)勢的,但同時由于缺少非日常思維,缺陷也是明顯的,因為它不具有“世界觀的徹底性”[12]11?!凹覈瑯嫛薄疤煜掠^”“大一統(tǒng)”“華夷一體”等觀念是當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思想基礎,其合理性自近代以來就隨著現代性思維而被動發(fā)生變化。近代以來,“新舊”“古今”“中西”關系發(fā)生了移位,西方文明中心思維和“喜新厭舊”的現代本位思維方式對近現代中國人產生了重要影響。中華民族共同體思維的合理性經歷了從儒家“名分”“天理”的“自然合理性”“歷史合理性”,到近代以來引進西方的“公理”“科學”的“格致合理性”“公理合理性”和“科學合理性”的發(fā)展歷程。作為主權國家的“中國意識”和國家民族的“中華民族”概念都是近代知識分子在民族國家浪潮中接受西方合理性標準的產物,科學成為現代知識和學科的壟斷性用語,也成為普遍的規(guī)范和尺度,只有冠以“科學”之名才能被稱為合理的和正當的,當代中國人的非日常思維受到科學合理性的影響和制約。
近代以來,中國由于科學技術的落后,喪失了各個學科領域的合理性話語權,導致我們所主導的辯證的“多元一體”思維遭到“一個民族一個國家”還原論思維的沖擊。后者代表了整個西方近代自然科學“分解還原”思維,它將世界簡化為一個向度和一個方面,“把某種占有世界的方式提升為唯一正確的方式”[21]15,甚至將世界的基本單位還原到“一人一國”,個人的身體成為與共同體“相脫離的人的容器,即身體中的‘國家’”[22]369。這樣就實現了自我與社會認同的絕對分離,在這種思維方式下,個體對共同體的認同非常容易破碎。西方國家借用這種“科學思維”來攻擊、肢解多民族國家,而他們本身也遭受其反噬,極右翼民族主義政黨在整個歐美崛起就說明了這一點。一些多民族國家和地區(qū)的民族工作和民族學研究并沒有在符合科學合理性的時代潮流下,以本民族的歷史傳統(tǒng)和具體實際為出發(fā)點,建構具有本民族特色的科學共同體思維。西方民族學占據了“科學”合理性地位,以非日常思維和日常思維的雙向互動原理為出發(fā)點,沖擊和改變著還處在原始共同體思維和傳統(tǒng)共同體思維狀態(tài)中的民族的日常思維。不明就里的群眾容易受到“科學”外衣的欺騙,在“有意識”實則“無意識”的行動中成為別有用心的外部分裂勢力的棋子。這種非日常思維在共同體中一旦完成整體性的日?;?、常識化,就會在人們日常生活中形成一種思維定式,對多民族國家的民族團結和國家統(tǒng)一穩(wěn)定造成不可逆轉的損害。中華民族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牢固的“多元一體”共同體日常思維成為阻擋和攔截西方“一個民族一個國家”還原論思維的屏障,同時也要看到,隨著當代中國人邁出日常生活世界,走進非日常生活世界,各族群眾的思想觀念受到不同思維方式的影響,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帶來潛在的風險。我們不能因為近代自然科學的暫時落后就妄自菲薄,而是要堅持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思維,堅定“四個自信”,同時要革新思維,為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帶來更多的底氣。正如趙志橋指出的那樣,習近平總書記鮮明提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彰顯了高度的理論自信和實踐自覺,擺脫了諸如‘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想象的共同體’之類的西方民族主義理論的桎梏”[23]。中國傳統(tǒng)共同體思維要想實現科學化,實現自身時代化、合理化,就要從日常思維出發(fā)研究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生成路徑。
意大利哲學家維柯認為,共同意識(或常識)是“一整個階級、一整個人民集體、一整個民族乃至整個人類所共有的不假思索的判斷”[24]108。這種集體性判斷體現了一種持續(xù)和穩(wěn)定的集體意識或集體無意識[20]引言2的思維方式,是邏輯的理性的因素與非邏輯的非理性的因素的統(tǒng)一體[25],是日常生活主體發(fā)現或者繼承的所處生活環(huán)境中已經形成的思想方式和行為模式。借用瑞士心理學家榮格的觀點,個人無意識或多或少屬于表層,它有賴于深層的集體無意識,而后者“組成了一種超個性的共同心理基礎,并且普遍地存在于我們每一個人的身上”[10]185。從發(fā)生認識論的觀點看,中華民族的共同體思維方式起源于中華民族共同的行為,各族群眾固有的認知心理結構和思維方式需要以長期“大一統(tǒng)”格局下穩(wěn)定的生活共同體形式為前提。反過來,我們如何思維就如何行動,這種穩(wěn)定的格局可以鞏固共同體思維方式。日常思維的歷史生成途徑是從原始思維向日常思維的演進,表現為由無意識到無意識,即由自在到自在的過程,自在的原始集體形象和原型轉換為自在的習慣、傳統(tǒng)、習俗等;非日常思維的生成途徑是日常思維外化而成,由無意識向有意識、自在走向自為的過程;日常思維的現實生成途徑是從科學、藝術、哲學以及人的現實活動向日常思維的滲透和轉化,實現有意識向無意識、由自為到自在的過程。
無意識在集體成員個人的日常精神活動中占首位,有意識生活的地位則無足輕重,并且有意識行為也是由遺傳的“某種無意識的基質引起的”,“它由無數代代相傳的共同特征所組成,這些特征便形成了一個種族的天賦”[26]95~96。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在日常生活中是弗洛伊德所說的非壓抑意義上的無意識,這種無意識并非“尚未被意識到的”“新東西”,而是具有復歸內涵的意識[27]70。日常思維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第一條生成路徑就是歷史共同體思維的積淀。
摩爾根在《古代社會》中指出:“人類是從發(fā)展階梯的底層開始邁步,通過經驗知識的緩慢積累,才從蒙昧社會上升到文明社會的?!盵28]3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中華兒女世代相傳的傳統(tǒng)、習慣、風俗禮儀的因循,這種經驗性思維一旦固定下來成為一種思維定式,人們就會形成無意識行動,自發(fā)地對熟悉的刺激作出反應。生活在中華大地上的各族群眾經歷了原始日常生活、傳統(tǒng)日常生活和現代日常生活,伴隨日常生活形式的轉變,其思維方式也在發(fā)生變化,但是以一種相對固定的方式完成的,用適應時代的內容替換了過時的和不合時宜的質料。根據唯物史觀,舊思維孕育著新思維的質?!耙南漠愔啤薄耙南闹妗敝袧摬刂叭A夷一體”的萌芽,“華夷一體”中又包含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萌芽?;谘夑P系、地緣關系形成的天然共同體思維和以儒家倫理道德思維為核心的傳統(tǒng)共同體思維,隨著自然交往的瓦解不可挽回地瓦解了,但這種瓦解和沖擊并沒有使原有的中華民族共同體觀念的基本規(guī)定性消散,而是作為一種原型內化到新時代各族群眾的日常思維之中。正如列維-斯特勞斯關于修補匠和工程師與原始思維和現代思維的比喻,弗雷澤在《金枝》中將人類思想分為巫術、宗教、科學三個階段一樣,當代中國日常生活主體的共同體思維經歷了原始共同體思維、傳統(tǒng)共同體思維向現代共同體思維的轉變過程。它們的關系是內在的而非割裂的,自然且傳統(tǒng)的共同體思維是不可或缺的,因而在中華民族共同體建設中,不能忽視基于血緣、地緣關系而形成的天然共同體思維和以倫理道德維系的傳統(tǒng)共同體思維。
各學科所談論的共同體思維的發(fā)源地是基于日常生活形成的經驗性共同體思維,這一生成途徑是由日常共同體思維外化為非日常共同體思維的過程。日常思維外化的目標是“將無意識的東西變成能意識的東西”[26]20,“不斷將虛假意識轉化為正確意識”[12]42。當代各族群眾的日常思維常常表現為經驗思維,它的歷史原型是中華民族先祖的原始思維,日常思維活動與“原始思維活動在本質上是一致的”[10]16,我們與先祖的共同體意識在心理上具有一致性。先祖所擁有的原始思維是尚未開鑿的整體,是一種綜合性思維,日常思維是后綜合性思維,從其中分化出后來的多種層次的思維,是各種層次“思維方式的總源頭”[29]83。列維-斯特勞斯從結構主義立場出發(fā),將原始人的原邏輯思維與現代人的思維視為人類歷史上始終存在的兩種平等發(fā)展、相輔相成的思維方式[10]182??茖W繼承中華民族先祖的經驗性共同體思維是當代中華民族共同體思維產生的重要文化資源。西方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盧卡奇將日常生活比作一條長河,從其中分流出科學、哲學、藝術等高級思維形式[12]序言1。西方馬克思主義者列斐伏爾用奇花異草同沃土的關系比喻哲學、科學、藝術等更高的思維形式同日常生活的關系[30]81。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并非先驗,而是在幾千年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實踐中形成的,并隨著共同體的發(fā)展外化、升華為一種共同體意識。我們經常使用日常生活元素來類比非日常思維,早在春秋時期,齊國晏嬰就用烹調和羹與音樂和聲來解釋“和”與“同”的關系。中國現代的非日常共同體思維具有特殊性,因為它并非由日常生活單獨自發(fā)外化而成,而是在西方現代性思維機制帶來的異質思維方式自外而內的沖擊下完成的。
傳統(tǒng)中國人處于一種無意識的共同體意識中,人們不會去問“為什么”。在現代性思維機制的沖擊下,傳統(tǒng)共同體思維顯露出弊病。舊的共同體思維中存在費孝通先生所說“私”的問題,即“一個人為了自己可以犧牲家,為了家可以犧牲黨,為了黨可以犧牲國,為了國可以犧牲天下”[31]46的事實公式,也存在傳統(tǒng)中國社會家族文化和家族精神中“沒有國族主義”,“中國的團結力,只能及于宗族而止”[32]3~4的問題。要想揚棄舊的共同體思維,形成感性與理性相統(tǒng)一、日常思維與非日常思維相統(tǒng)一的新的現代共同體思維,進而形成血緣共同體與共同的利益需要、情感皈依與理想追求的真正共同體的同一,并保持其健康運行,需要排除大民族主義和民族本位主義的錯誤思維方式,求助于哲學、科學、藝術等更高的對象化思維檢驗和懷疑被視作不適應時代發(fā)展的規(guī)范和規(guī)則,從非日常生活領域向日常生活領域下沉,使科學的共同體思維常識化。
一方面,從非日常單一思維向綜合性日常思維的回歸。非日常態(tài)度是日常生活和日常思維的有機組成部分,只有這樣,日常思維才能獲得高維領域的思維和知識。在現代科學高度分化的今天,人類學、文化學、哲學、民族學甚至人工智能領域都已涉及共同體思維研究,人們各執(zhí)一詞,而現在只有日常思維還具有兼容并蓄的綜合性。人們逐漸走出了日常生活世界,進入非日常生活世界,當回到日常生活之時,會自覺將非日常知識帶入日常思維“這條長河”之中,滿足生活需要,并產生出新的對象化形式[12]序言1,這也是我們能夠從舊的共同體思維向新的共同體思維轉變的科學依據。需要注意的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分解還原思維也是通過這條路徑傳播的。以科學的思維向日常生活下沉,才能提升日常思維的科學性,使其不斷產生新質,逐步過渡到更高的形態(tài),從而促進傳統(tǒng)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從集體無意識向實現科學集體認知的現代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轉變。
另一方面,從共同體理性思維向共同體感性思維回歸。在日常生活中,各族群眾的共同體思維變化相對緩慢,因而能夠在其中看到清晰的無意識—有意識—無意識的轉變過程,這一過程往往需要科學的教育才能實現。非日常思維向日常思維下沉,替換、修正了日常思維中的不科學成分,自身也成為日常思維的一部分,成為一種保守的力量,成為一種感性思維。當代,科學的進步深刻改變著人們的生活方式和日常思維方式,科學幾乎規(guī)定了我們日常生活的每個細節(jié),但是日常思維依然不會被取消,也不會被科學思維所取代。雖然科學能改變日常思維的視野、內容等,但基本不會改變它們的結構[12]71。日常思維的保守性與頑固性使我們通過各種途徑獲取的關于中華民族共同體的知識不斷融入日常思維之中,并成為其組成部分。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從傳統(tǒng)的集體無意識逐漸形成科學理性的集體意識,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最終并非停留在非日常領域,而是要回到日常感性生活層面。理性的共同體思維通過日常生活重復性活動的洗禮和內心的積淀,內化到日常思維之中,在每個共同體成員的心靈深處形成新的集體無意識,并成為未來出生的日常生活主體社會先驗的集體潛意識,成為現在和未來每個中華民族成員心中牢固的共同體意識,并以一種無意識的方式自在自發(fā)地指導中華民族的日常生活和思維活動。
日常生活領域是所有層次的中華文化的發(fā)源地,非日常層次的共同體觀念都是日常思維分化的結果,同時也是它們最后的棲息之地。科學的中華民族共同體觀念的建構,需要繼承舊的日常思維中合理的共同體觀念,吸收哲學、科學等非日常思維的精華。日常思維的科學化對牢固樹立正確的國家觀、歷史觀、民族觀、文化觀,對構筑中華民族共有精神家園,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實現最深層次的文化認同都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中國式現代化也體現在培育具有科學思維的時代新人方面,通過日常思維的科學化引導,各族群眾在思想觀念上向現代化邁進,逐步實現空間、文化、經濟、社會、心理等的全方位嵌入,促進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