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高原那條神奇的天路，長眠著我夫我子

簡梅

青藏鐵路，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線路最長的高原鐵路。為了建設(shè)這一工程，幾代人在這里付出了青春和熱血。

阿梅的丈夫鄭瑞就是青藏線的爆破工，41年前，他的青春和身軀永遠地留在了格爾木。今年清明，阿梅最后一次去格爾木，去看她的丈夫，以及將生命定格在那里的兒子。

以下是阿梅的講述。

爆破工丈夫遭遇意外

我叫阿梅，是一名小學(xué)語文老師，丈夫名叫鄭瑞，是修建青藏線的爆破工。

剛結(jié)婚兩個月的時候，鄭瑞為了趕工期，沒和我商量就買了從家去西寧市的火車票。他走后不久，我就查出懷孕，后來生下了一對龍鳳胎。

我給兩個寶寶取了小名，叫大勇和小花。

每到晚上，看到兩個孩子嬌嫩的臉蛋兒，我都會忍不住偷偷抹淚。好在兩個孩子聽話，不哭不鬧，讓我很省心。

孩子百歲照，是大勇和小花的一張合影。我給鄭瑞寄過去，他在電話里說：“阿梅，辛苦你了。今年我一定回家好好陪你和孩子，我那些同事，看見咱家的龍鳳雙胞胎，都說我有福氣，姑娘兒子一下子都有了。”

有次，鄭瑞打電話到我學(xué)校。由于辦公室里老師多，不好說體己話，我只能把眼淚生生咽回去，說的都是“你不用擔(dān)心孩子”“在那邊注意身體”，直到最后掛電話的時候，他才小聲說了一句：“阿梅，每天晚上做夢都夢到你，真想你和孩子啊……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下個月就要回去了?！?/p>

我一聽，心里別提多高興，仿佛已經(jīng)看到鄭瑞抱著大勇小花親小臉，我們吃團圓飯的情景。

1983年夏天，我正在班上組織做掃除。辦公室的王老師興奮地在教室門口喊我：“馮老師快點，你愛人的電話?！?/p>

按下內(nèi)心的激動，我拿起電話，不等他開口，就高興地直接問：“你什么時候回來？車票買了嗎？我有時間帶著大勇和小花去接你。”

電話那邊傳來的卻不是鄭瑞的聲音：“是鄭瑞的愛人嗎？我是他的領(lǐng)導(dǎo)，你趕緊買車票過來一趟，我們爆破的時候出了個事故，鄭瑞現(xiàn)在人在醫(yī)院搶救，想見見你……你要有個心理準備?！?/p>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最后一句話反復(fù)在腦子里回響。

我買了當(dāng)晚到西寧市的火車票，拿著車票騎車回家的路上，腿都是軟的，手也在不停地發(fā)抖。

回到家，我緊緊摟著兩個孩子，握著孩子的小手，聲音都有些發(fā)顫。

“大勇，小花，我們?nèi)ヒ姲职趾貌缓?？?/p>

他們眨巴著眼睛，對著我笑，大勇張大手臂讓我抱。不知道是不是男孩子的原因，他總是很餓，吃奶的時間也比小花要長很多。

我抱起大勇和小花，給兩個孩子輪流喂奶，腦子里播放的全是我和鄭瑞從第一次相親到結(jié)婚的場景。

我們那個年代很少有自由戀愛的，都是長輩介紹。我和鄭瑞的介紹人是我們學(xué)校的趙老師，見面那天是在趙老師家，我和鄭瑞一對視都愣住了，同時喊出了對方的名字。

鄭瑞和我是小學(xué)同學(xué)，小學(xué)畢業(yè)以后沒了聯(lián)系。再一次遇到我們有說不完的話題。結(jié)束后，我想和他約下一次見面的時間，鄭瑞卻真誠地和我說：“這次相親是師娘的好意，我沒想到會是你。但其實我來的時候都想好了，我的工作太危險，沒打算結(jié)婚。別讓人家姑娘嫁給我，沒過幾年再守寡，你說是不是？咱們……還是做普通朋友吧?！?/p>

我愣了一下，問他是做什么工作的，鄭瑞坦誠地告訴我，他的工作是爆破，修路的人都知道爆破工作十分危險，爆破工也被稱為“開路先鋒”。

在他的講述里，我了解到高原多年凍土，高寒缺氧，蘇聯(lián)專家考察過青藏高原后曾斷言，要讓鐵路橫穿昆侖和唐古拉山，是世界上最牛的工程師和專家也不敢想象的事情……

一說起工作，鄭瑞像是變了一個人，一臉的興奮和幸福，整個人像籠罩在某種光環(huán)里。

就是在那一刻，我堅定了要和鄭瑞在一起的決心。我們從戀愛到結(jié)婚只有一個月，領(lǐng)完結(jié)婚證，請朋友們簡單吃了頓飯。看著墻上貼的喜字，我突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

結(jié)婚沒多久，鄭瑞要回西寧。我那個時候還不知道“爆破工”的工作到底有多危險。

孤身帶孩子前往青藏高原

我知道領(lǐng)導(dǎo)這個電話，預(yù)示著鄭瑞可能不久于世人。

鄭瑞沒見過兩個孩子，我下定決心要帶著兩個一歲的孩子去見他最后一面。

火車上的人很多，大家看到我?guī)е鴥蓚€這么小的孩子，都很照顧我。喂奶的時候，還有個大姐用床單幫我圍著。

第二天，兩個孩子一直哭鬧，我怕影響別人，只能在車廂里有限的地方來回走動。

當(dāng)時我年輕，以為孩子哭鬧是因為火車上人多，車又顛，孩子只是沒睡好。

此后多年，我無數(shù)次地后悔，如果這個時候我回去就好了。

火車開了三十多個小時，終于到了西寧站，大勇和小花睡著了，不哭不鬧一直睡，我總算深呼一口氣，帶著孩子下了火車。

鄭瑞以前跟我說過，從西寧還要坐近兩天的長途汽車才能到格爾木，一想到鄭瑞還在醫(yī)院等著我，我的心里就著急，只想快點見到他。

車開動前，我掀開被子摸了摸孩子們的小臉。幾乎透明的皮膚在陽光下閃著晶瑩的光澤。

兩個孩子的臉都有點紅，摸著有點熱，我把小被子打開，以為熱是因為捂著了。我坐在靠窗的位置，很快就睡著了，等我醒過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

我立刻用臉貼了貼兩個孩子的額頭，猛然發(fā)現(xiàn)他們的整張臉都很熱，兩個孩子竟然一起發(fā)燒了。

顧不了車上人多，我掀開衣服給孩子喂奶，每次都是大勇先吃，我知道他比妹妹餓得快?？僧?dāng)我把奶頭放進大勇嘴里時，孩子只是動了一下，根本沒有吃。

小花的情況和哥哥一樣，都沒有一點要吃奶的跡象。這種情況從來沒有過，我徹底慌了，把手伸進被子里一摸，發(fā)現(xiàn)他們?nèi)硪捕紳L燙。

車上的人都在睡覺，看樣子都是當(dāng)?shù)厝?，我哭著抱著兩個孩子站起來，在車廂里問：“車上有沒有大夫，誰能救救我的孩子？”

有幾個人同時圍過來，說著我聽不懂的方言，我從他們的眼神和搖頭的動作判斷出，我的孩子好像病得很重。

我把孩子放在座位上，走到司機旁邊，猛地給司機跪下：“我丈夫是修青藏線的爆破工，他出了事故，我?guī)е⒆尤ヒ娝麄兊陌职帧F(xiàn)在兩個孩子都發(fā)燒很嚴重，司機師傅，您能不能帶我們?nèi)メt(yī)院？”

司機是四十多歲的黑臉漢子，他嘆了口氣，用不熟練的普通話對我說：“你看看外面，哪里有醫(yī)院嘛？等明天到了格爾木，才有醫(yī)院?！?/p>

車上的人也紛紛安慰我，有個看著比我大幾歲的大姐坐到我旁邊：“你還帶兩個孩子，不知道這么小的孩子遇到高原反應(yīng)很危險嗎？”

她伸手從我手里抱走小花：“我替你抱一個。希望孩子們命大，能挺過來，你別哭了，哭沒有用的?！?/p>

我一秒都沒合眼，那一夜好像比我一輩子都漫長。

天亮了，長途汽車還在開，旁邊依舊是茫茫的一片大荒地和遠處的高山。

大勇和小花的額頭已經(jīng)不熱了，胸前也不再起伏……我哆嗦著把手輕輕放在他們的鼻子下面——沒有呼吸。

我抱著兩個孩子，像個啞巴一樣說不出話，只能發(fā)出“啊啊”的聲音，汽車停了下來，所有人都圍著我，司機摸了摸孩子，下了車。

男人們在車下商量，女人們在車上陪著我。我渾身發(fā)抖，腦子里只剩一片空白。

一座墓，一對父子

這時，我突然想到鄭瑞還在醫(yī)院里，慌張地喊：“車不能停，繼續(xù)開啊，他們還沒有見過爸爸的面呢……”

“你總不能抱著兩個孩子的尸體去見他們的爸爸吧？還是先讓孩子們?nèi)胪翞榘?，回頭等你丈夫傷好了，你們再一起回來看孩子?！?/p>

大姐的話在理，我哭著點了頭，把大勇和小花放在被子上，對他倆說：“臨走前，你們再吃媽媽一口奶吧……小花，對不起，媽媽總是偏心哥哥，這一次媽媽先讓你吃?！?/p>

我抱著小花喂奶，看著大勇被放進挖好的淺坑里。這時，有人走向我，想拿走我懷里的小花，我瘋了一樣死死抱著她：“小花還沒吃飽，讓她再吃一口，平時我總是怕她哥哥吃不飽，今天就讓她吃飽了再上路吧?！?/p>

或許是覺得我可憐，車上的人不再說話。他們靜靜埋葬了大勇，我把小花的臉貼在我的胸前，一步一回頭地上了車。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覺得小花動了，那不是幻覺，也不是汽車的晃動，是我的小花她有了呼吸，慢慢睜開了眼睛。

坐在我旁邊的大姐看到小花睜開眼，對著司機大喊：“快回去，這個孩子有呼吸了?！?/p>

小花終于開始吃奶了，我興奮地沖孩子說：“小花，多吃點，乖啊?！?/p>

長途車又回到了大勇的墳前，停了下來。我一手抱著吃奶的小花，另一只手瘋狂地刨土，車上所有人也都跟著一起。

大勇被挖出來了，臉雪白雪白的。我坐在地上，瘋狂拍打著地面，喊：“醒醒啊，為什么會這樣？”

大勇身體早已冰冷。

兩個孩子又重新回到我的懷里，我變得恍恍惚惚，旁邊的大姐一直勸我：“要往開處想，兩個孩子留一個也是好的?！?/p>

我決定抱著兩個孩子一起去看鄭瑞。

我已經(jīng)快認不出我的丈夫了，他頭上纏著紗布，人瘦得厲害。

我聽不清他在說什么，要趴在他嘴邊才聽清：“阿梅，對不住你……我恐怕不能看著孩子們長大了。你把我埋在青藏線上吧，我想看到正式通車的那一天?！?/p>

我控制著情緒，用輕松的聲音說：“孩子們都來看你啦，你不是最喜歡姑娘嗎？你抱著咱家小花?！?/p>

我把小花放在鄭瑞身邊，他眼角流出了淚，費力地抬起手，摸了一下小花的臉。我們一家四口終于團圓了。

當(dāng)天晚上十點多，在我和孩子們的陪伴下，我的丈夫永遠離開了我。

在知道丈夫再也喚不回的那一刻，我趴在鄭瑞的遺體上大哭：“大勇找你去了，你要照顧好孩子，他吃奶的時候，喜歡邊吃邊玩，你要等一會兒他……”

鄭瑞不孤單，在他的遺體旁躺著小小的大勇。

在他追悼會上，我才知道，鄭瑞發(fā)現(xiàn)爆破后山石滾落，他帶著20多人撤離，而他自己是最后一個撤離的，也是受傷最嚴重的。

父子倆被埋葬在一起，墳還是和所有的墳一樣大。墓碑是石頭的，刻著鄭瑞的名字，大勇還沒來得及取名，墓碑上只寫著：鄭瑞之子。

葬禮結(jié)束后，回去的前一天，我來到了鄭瑞工作的辦公桌前，桌子上放著兩個孩子的百歲照，還有一張我們結(jié)婚時的合影。

照片里，我穿著紅色的上衣，頭上戴著紅花，站在鄭瑞旁邊。我拿起照片，無意翻開相框后面，那里寫著一行字：感謝老天，讓阿梅嫁給我。

我的眼淚掉在那一行字上，藍色的墨水變得有些模糊，我趕緊用手擦干。

從那以后，每年的清明節(jié)，我都會和女兒一起，帶著兒子喜歡的玩具和鄭瑞喜歡抽的煙，去格爾木上墳。我也慢慢開始接受兒子死于高原反應(yīng)的真相。

小花漸漸長大，越來越像鄭瑞，我看著女兒的臉，會經(jīng)常想起鄭瑞和大勇。

2006年夏，經(jīng)過10萬筑路大軍歷時多年的艱苦奮戰(zhàn)，世界上海拔最高、線路最長的青藏鐵路實現(xiàn)全線通車，從西寧至拉薩全長1956千米。

我們母女倆帶著鄭瑞的心愿，坐上了從西寧到拉薩的列車。一路上，列車沿青海湖北岸駛過，經(jīng)柴達木盆地格爾木市，進入昆侖山脈，穿越可可西里無人區(qū)，翻越唐古拉山，最終到達圣地拉薩。

這條線有550公里的路段海拔在5000米以上，屬于“生存禁區(qū)”，別說要建上千公里鐵路，就是在這里喘氣，都等于是向人類的極限發(fā)起挑戰(zhàn)。

我想起當(dāng)年懷抱著兩個孩子去見鄭瑞最后一面的場景，那是冒了極大的生命危險。這么多年過去，當(dāng)年的場景依舊歷歷在目。

我和女兒靜靜地除去墳頭的雜草。我囑咐女兒：“往后每天都要吃好、活好。”畢竟逝者已逝，需要撫慰的始終是活著的人。

我還告訴女兒，等我離世以后，要把我的骨灰跟丈夫、兒子埋在一起。我要陪他們說說話，一起看著這條載著希望的“天路”，開向遠方……

編輯/王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