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頭鷹

劉夏

“貓頭鷹”是我們村老崔的外號。因為她慣于天不亮就起來活動，而且長年不洗頭也不洗澡，頭發(fā)亂糟糟的，加上嘴尖，看上去跟貓頭鷹有幾分相像，于是有人背地里叫她“貓頭鷹”，后來這外號就慢慢流傳開了。周圍跟她外號差不多“級別”的還有幾個，比如村東頭的老朱頭兒號稱“野馬虎”。這個外號是老朱頭兒自封的，按說人們不會輕易給自己起個動物名當(dāng)外號——“野馬虎”是此地傳說中一種兇猛可怕的食肉動物——但老朱頭兒某天晚上遭遇了外村的小偷，對方叫囂說自己是“野貓子”。老朱頭兒遇強(qiáng)則強(qiáng)，反擊說：“你若是野貓子，我就是野馬虎！”“野貓子”聽聞，只好倉皇而去。自從老朱頭兒得了外號“野馬虎”，我們村夜里小偷就少了些，他因此也算得上是“鎮(zhèn)村神獸”了。

老崔原本住在村北的老宅院，后來兒子結(jié)了婚，兒媳婦不同意跟公婆住在一起，否則就要離婚，老崔為了孫子，只好花錢買了村南一戶人家的幾間舊房來住。她的丈夫瘦小干癟，沒什么話語權(quán)，家里大事小事都是老崔說了算。老崔當(dāng)了丈夫的頭兒，自然也時常要為家庭事務(wù)頭疼。有時我懷疑她丈夫是故意示弱以逃避責(zé)任，畢竟沒多少資金還要操持各項家庭事務(w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老崔天不亮就起來活動，往高處說，算得上是勤奮治家，畢竟她只在自家院里或地里勞作。不過她有個男性化的粗大嗓門兒，而且是個急脾氣，一著急就罵罵咧咧，所以難免有些擾民。自從她搬到村南，周圍鄰居的大公雞都失業(yè)了，她因此也算得上是“牝雞司晨”了。為了貼補(bǔ)家用，她趕集買了幾只小羊，圈在院子的一角，打算養(yǎng)大了賣掉。農(nóng)閑的時候，她安排丈夫出去放羊；農(nóng)忙的時候，羊餓得發(fā)昏，順著矮墻爬到房頂吃屋后的樹葉，吃光了自家的幾棵樹還沒飽，便沒臉沒皮地過了“楚河漢界”，繼續(xù)去吃鄰居家的樹葉。鄰居攆羊，羊只好去了鄰居的鄰居家，直到?jīng)]了可去之地，才返回自家。鄰居質(zhì)問老崔，老崔把過錯推給羊，大罵羊不要臉，或者大罵丈夫不要臉，連幾只羊都看不好。羊吃飽了裝作沒聽見，丈夫作為替罪羊也裝作沒聽見，于是常常不了了之，但因此鄰里關(guān)系鬧得有些緊張。有一天，老崔的一只羊從鄰居房頂上摔下來斷了腿，咩咩地慘叫。老崔把羊抱回家，足足罵了三天，雖然沒有指名道姓，但頗有含沙射影之功效。鄰居憋不住了，只好過來道歉，還賠了點兒治療費，老崔這才罷休。

老崔平時走在路上虎虎生風(fēng)，一邊走一邊還小聲自言自語，自帶清場功能，方圓幾米內(nèi)沒人近身。不過她是個爽利人，遠(yuǎn)遠(yuǎn)看見有人，就邊走邊揮手高聲打招呼——僅限于打招呼，從不多說什么。雖然老崔樣貌不喜人，風(fēng)評也不太好，但奇怪的是我內(nèi)心里對她并不反感。按照村里縱橫交錯的輩分，她喊我“大妹子”，我喊她“嫂嫂”。有時在街上迎面遇上，她沖我擺一擺手，說聲“大妹子”， 不待我喊她一聲就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繼續(xù)走了，倒顯得我占了她便宜似的。

有一天放學(xué)回家，我看見路口聚了一堆人——大多數(shù)人在看熱鬧，少數(shù)人在勸架：“別打啦，別打啦！再打就要出人命啦！”看熱鬧的圈子不斷變換形狀，隨著圈子中心兩個人的廝打滾動，時圓時方，時而呈奇形怪狀。一個尖厲的女聲和一個粗硬的女聲混雜在一起，互相對罵，不堪入耳。過了一會兒，那尖厲的女聲哭喊起來，邊哭邊罵“死貓頭鷹”，似乎落了下風(fēng)。有一個看客腳步不穩(wěn)摔倒了，看客圈撕裂開一個大口子，我看見老崔騎在一個女人身上，拳頭像鐵錘一樣砸下去，砸得那女人嗷嗷叫。不過老崔的臉也被撓花了，還流著血，頭發(fā)更亂了，也更像貓頭鷹了。我不由想起課堂上剛背過的名人名言——“對待敵人要像嚴(yán)冬一樣殘酷無情”。那“敵人”被打暈前終于等到了解救者——老崔的兒子火燒火燎地跑過來，拼命把老崔拽開，把身下的人抱走了。原來那“敵人”是老崔的兒媳婦。老崔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罵罵咧咧。有大膽的本家上前把老崔扶起來，歪歪扭扭地送回家去了。據(jù)說老崔的兒媳婦私自克扣了給老崔兩口子的糧食，老崔上門理論，兒子沒在家，婆媳兩人很快從嘴仗升級到了肉搏戰(zhàn)。兒媳婦輸了理，被打得半月沒下炕。老崔不但挽回了面子，兒子還多賠了些糧食。又據(jù)說那兒媳婦沒出嫁前就是有名的“潑辣戶”，可惜遇到了老崔這個硬茬子。老崔一戰(zhàn)成名，為村里受兒媳婦氣的婆婆們揚(yáng)了威，自此頗收獲了些人緣。通過暗中觀察，我很早就隱約知道，婆媳關(guān)系是這個星球上最難纏的關(guān)系，能夠處理好的委實不多。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女人爭奪一個男人，一個握著這個男人的前半生，一個捏著這個男人的后半生，這場爭奪戰(zhàn)的殘酷性可想而知。

老崔后來生了一場大病，去縣醫(yī)院確診后，身體迅速地衰敗下去，很少在街上出現(xiàn)了。據(jù)說她命令兒子一分錢也不要多給醫(yī)院，她聽天由命，省下來的錢留給孫子上學(xué)用。她家的幾只羊也賣了，鄰居的生活清靜了不少。老崔快去世那陣子，屋后樹上總有幾只貓頭鷹在叫，于是大家知道她要走了。兒媳婦在老崔出殯那天哭得震天動地，但有細(xì)心的“觀眾”指出，她一滴眼淚也沒有，屬于不走心的干號。老崔高大的兒子佝僂著背，默默地淌眼淚。老崔的丈夫則傻呆呆的，似乎被抽去了主心骨。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