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航

顧卓源

昨晚是我的單身夜派對，大家都喝得很醉。早上爸來把我叫醒，不知道其他人去哪里了。

“你真是玩不夠，連個忙閑都不分了，晚上你不結(jié)婚了？”

“呃……”我還在頭暈，被爸拎起丟上了車，“爸，他們?nèi)四?？?/p>

“哼，你那幫狐朋狗友，都到了酒店才發(fā)現(xiàn)你這個大人物不見了。”

我把頭倚靠在玻璃上，閉著眼睛休息，感到微微的震動——車子出發(fā)了。

道路兩旁是大朵金燦燦的菊花。在路旁種菊花有點奇怪。我記得過去這里種的是梧桐，每到夏天，繁密的枝葉籠罩著路面，把陽光全部阻擋，秋天又落下滿地金黃。打我記事起這些梧桐就栽在這兒了，什么時候換成了菊花呢？

“以前不是種的梧桐嗎？什么時候換成菊花了？”我看著窗外嘀咕。

“這不老早就換了嗎？你呀，能把心思放在正事上嗎？”爸就是這樣，逮到機會就對我一通說教。

“行了行了?！?/p>

“哼，結(jié)婚還要我來喊，你還有脾氣得很！”

我懶得搭理他，車廂里安靜了一會兒。

“都快有小孩的人了，別這么孩子氣?！卑钟珠_始找由頭對我說教起來。

我把手揣到口袋里，冷笑一聲：“和你說過多少次了，我不要小孩?！?/p>

“不要小孩，你以后要干嗎？以后就你一個人，生活連一點樂趣都沒有?！?/p>

“我還沒可憐到要靠一個小孩來給我找樂子。”

關(guān)于這個話題，我和爸爭論了不知多少遍，每次他都有不同的理由，但從沒動搖過我的意志。爸媽給我的教育，在我看來本就不健康。從小家里不太富裕，爸就經(jīng)常對我講，不要像其他小孩那樣貪玩，他們家里有錢，以后不愁吃穿，而我就不一樣，得靠自己努力。小時候懵懂的我還相信了這個邏輯，也按爸要求的那樣努力著。長大后才發(fā)現(xiàn)，爸把他自己不能實現(xiàn)的東西，用扯淡的邏輯強加給了我。也正因如此，我不想重蹈他的覆轍，能用我的生命達成的，就不勞煩下一代了。

“我只知道生你養(yǎng)你是我的責(zé)任?！?/p>

爸說這句話純屬無賴，負起責(zé)任可太輕松了。

車子行駛到中午，我倆都有點餓了，隨便找了家路邊的面館。小店不大，看得出是個家庭作坊，丈夫在后廚忙活，妻子負責(zé)招呼客人，屋里還有三個小女孩來來回回跑著。面倒是不貴，九塊錢一小碗，十一塊一大碗。我吃了碗大的，爸吃了碗小的。

回到車上，我說：“這樣還生三個小孩，不累?。吭趺聪氲哪?？”

爸來了脾氣，拔高嗓門兒，瞪著我說：“人家再不易也有那個勇氣，你這種人沒資格評論人家！”

我不敢反駁，車里又是一陣沉默。

導(dǎo)航播報，距離目的地還有二十公里，爸又開了口：“其實我有時候也后悔，年輕時沒去做點生意。你看你那幾個叔叔伯伯，現(xiàn)在家里都是房子好幾套?！?/p>

“為什么不去呢？”

“哎呀，那個時候嘛，就想著你要人帶要人養(yǎng)嘛，交給你爺爺奶奶帶又不放心。”

“哦。”我想起來之前給一個叔叔家的小孩補習(xí)，他和我提起過，年輕時拉爸一起做生意，爸老是推托，后來他也不再問了。我當時覺得，爸是一個沒闖勁的人。

“你現(xiàn)在也可以去做啊。”

“現(xiàn)在我老都老了，只要你過好就可以了，我就把日子混完就夠了?！?/p>

爸就是這樣，總把我當成他生命的延續(xù)。

“你記不記得我以前逼著你背單詞？”

不知為何爸突然提起這個，不過我也確實記得。剛上初中那會兒，我好玩，爸抽查我單詞記得怎么樣，我支吾半天答不上來，自然討來一頓好打。爸罰我一個單詞抄一百遍，我花了一個下午記住了那些單詞。后來爸很得意，還向我吹噓起什么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實際上我根本沒抄幾個，只是花了點心思把單詞記住了而已。

“那種方式不應(yīng)該，你以后別這么教你小孩哦?！?/p>

我沒反駁他。

“從你小家里就沒什么錢，后來你上學(xué)、工作我也沒幫上什么忙，跟別人比是差了些?！?/p>

“說這些干嗎？”我撇了撇嘴。

“就是覺得你要辛苦些都是因為我嘛，但別因為這個記恨我和你媽?！?/p>

“你說得很搞笑欸?！?/p>

前面貌似是收費站。走了很久的公路上突然出現(xiàn)這么大個建筑，我感到很突兀，也不知道我們是什么時候開到了高速上來。同時，我突然發(fā)覺已經(jīng)到了晚上，周圍路燈還沒開，此時就收費站亮著，像個金色的大門，透過去能看到一點城市的輪廓。

爸把我送到酒店房間后就要走，我想他開了一天的車也累了，讓他好好休息一晚，但他執(zhí)意要走。關(guān)上房門前，他來了句：“以后好好過?！甭牭介T鎖咔嗒一聲，我打了個寒戰(zhàn)，身體里突然出現(xiàn)巨大的回響，像是五臟六腑全部消失，只剩下了一具空腔。我瞪大了雙眼，慢慢跪在地上，十指深深插入頭發(fā)，顫抖著哭號。

敲門聲響起，我聽見媽在叫我，迅速整理了一下衣服，努力撐起笑臉去開門。

“哎喲，我的兒子怎么了？收拾好沒有？該下去接客人了?！?/p>

“沒事，媽，再叫人加把椅子吧，加在你旁邊?！?/p>

“哎喲，給誰加呀？這個時候麻不麻煩人嘛！”

“給爸加的。”我的聲音略微顫抖。

媽眼里突然就噙了淚，她輕輕揉了揉我的肩膀，轉(zhuǎn)身忙去了。

爸是前年走的。我認定昨晚要么我是真和爸開了一晚上車，要么就是一段珍貴的回憶失而復(fù)得，反正不是夢。我確信那不是夢。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