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家明
一
鐘毅和阿樂經過一番精心準備后,開著大清早就被阿樂擦洗得煥然一新的福特轎車出了大門,去參加帕奇市云南老鄉(xiāng)的聚會。
二十多分鐘后,阿樂熟門熟路地帶著鐘毅來到西郊一所很大的莊園里。盡管所有老鄉(xiāng)都衣著得體,但兩人一下車,還是吸引了眾多的目光。此時大廳里、走廊上已經熱鬧非凡。
云南老鄉(xiāng)們都很珍惜這個難得的日子,平日大家各忙各的,今天能來的幾乎都來了。繳了活動費和捐款后,阿樂就帶著鐘毅四處走動。這家伙對這兒極為熟絡,所有老鄉(xiāng)十之七八他居然都認識,嘴巴又甜,見大喊大、見小喊小,他們所到之處,氣氛都很熱烈。鐘毅第一次來,看了半天,一個人也不認識,但大家得知他是杜老板的員工,對他也極為客氣。
轉了一圈后,阿樂很快就蹤影不見,等他再次出現(xiàn)時,身旁多了一個二十來歲、留著短發(fā)、身材嬌小玲瓏、臉部略有點嬰兒肥的女孩。阿樂把她領到鐘毅面前,介紹道:“這位是鐘大叔,這是我未來老婆,小燕!”
女孩急了,揚手就往頭上給他一巴掌,阿樂夸張地大叫:“這下慘了!”女孩一驚,忙問道:“怎么了?”關切之情溢于言表。阿樂笑道:“你知不知道我的頭發(fā)用了半勺豬油才固定好的?這下完了,發(fā)型全亂了!”小燕怒道:“活該,誰叫你亂說話?”眼角眉梢卻全是笑意。最后,小燕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羞怯地沖鐘毅笑笑,甜甜地喊了聲大叔,飛快地跑了,阿樂隨后緊追而去。
鐘毅正想走進大廳,身后卻忽然鞭炮齊鳴,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響徹云霄。他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院子角落里的兩根旗桿上,有人升起了五星紅旗,接著又升起一面青天白日旗,兩面旗幟在藍天白云下獵獵作響、交相輝映,圍觀的人們無不熱淚盈眶。
鐘毅也不禁感慨萬千,國共兩黨打了多少年仗,最終徹底決裂,沒想到在遠離故土的異國他鄉(xiāng),不同信仰、不同黨派的炎黃子孫卻能夠和平共處、攜起手來,團結得像一個大家庭。
升旗儀式結束后,各種活動熱熱鬧鬧地開場了,象棋、撲克、麻將紛紛擺上桌,院子里有的唱起云南的民歌小調,有的跳花燈,還有的興高采烈地聊天。鐘毅耳畔縈繞著云南各地的鄉(xiāng)音,深埋心底的那股濃濃的鄉(xiāng)愁一下子被引發(fā)出來,內心忽然倍感孤寂、酸澀難當。
他暗暗告誡自己,今天一下子見到了這么多故鄉(xiāng)的親人,理應高興才對,于是迅速調整好情緒,擠進人群中盡情地聽歌、看戲,跟大伙聊天,一聊之下,居然結識了好幾個楚雄老鄉(xiāng)。此外,還遇到兩名當年的遠征軍老兵,雖然初次見面,但大家都很是親熱,提起那段并肩殺敵的崢嶸歲月,都是不勝感懷。
玩了一會,鐘毅有些累了,再加上院子里陽光很毒辣,于是來到大廳內看兩名老者下中國象棋。這兩名老者六十多歲,正搖著蒲扇在楚河漢界上廝殺。鐘毅本來就喜歡下棋,多少年沒碰了,一見之下,頓時入迷,干脆跟著圍觀眾人一起指指點點。兩名老叔養(yǎng)性甚好,也不生氣,就圖個熱鬧高興,勝負全不掛懷??戳藥拙趾螅幻险咂鹕碜屪?,說道:“兄弟,你來吧!”鐘毅略加推辭,也就不再客氣,坐下來跟文山的那名老者對弈。
兩人一口氣下了五六局,雙方旗鼓相當,各有勝負。這時候,鐘毅一個疏忽,被老者馬踏連環(huán),老帥危在旦夕,圍觀人群喝彩聲四起。
鐘毅頭上冒汗,卻不甘心束手就擒,正在苦思破解之策,忽然聽到身后有個嬌柔的聲音笑道:“兩位大將軍辛苦了,喝杯茶吧!”鐘毅回過頭來,見一名女子端了個茶盤站在身后,就隨手取了一杯,說道:“謝謝你!”正要轉身再戰(zhàn),忽聽女子“啊”的一聲驚呼,鐘毅有些詫異,定睛一看,頓時驚呆了。
只見女子長著一張清秀絕倫的瓜子臉,烏發(fā)在腦后優(yōu)雅地挽了個發(fā)髻,身穿合體的粉色旗袍,正是兩年前偶遇的那名幾乎跟肖鈺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子。女子顯然也認出了他,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含笑道:“你來了?”
鐘毅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機械地點點頭。女子還想說什么,旁邊圍觀的人們紛紛笑道:“文琪,我們也來了!”另一人大聲道:“你看你,把這位大哥都迷倒了,我們的琪琪真是魅力無窮??!”女子一下子粉面飛霞,佯怒道:“貧嘴,懶得理你們!”鐘毅聽她說話帶著好聽的玉溪口音。話雖如此說,文琪還是將茶盤伸過來,人們一邊善意地開著玩笑,一邊接過茶水。
聽了眾人的調侃,鐘毅不禁面紅過耳,心臟“怦怦”地猛烈跳動,有些心神不寧,很快就輸?shù)袅诉@局棋。在接下來的一局中,危急關頭竟然連出昏招,眼看敗局已定,在圍觀眾人的懊喪聲中,趕緊推秤認輸,起身退位。
他離開大院,獨自走到不遠處的一條小溪旁,內心起伏難平。記憶深處那個原本以為早已忘懷的倩影又漸漸清晰起來。但是很快,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出逃時會英那哀傷無奈的眼神,還有依香臨終前凄楚而不舍的目光,不由得驟然而驚。他告誡自己,肖鈺到美國快十年了,他們之間的一切早就結束了。在這漫長的十年中,自己也經歷了一系列變故,昔日那名英武的軍人早已不復存在,自己眼下只不過是一個在異國他鄉(xiāng)漂泊掙扎的游子罷了。
回憶注定只能是生活中一朵小小的火花,熱情如熾,乃至烈焰騰空的日子是再也回不去了。
他在溪水中洗了一把臉,然后在溪畔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終于慢慢平靜下來。不久,他聽到院內有人大呼“開飯了”,連忙起身回去。剛進大門,只見院心里、廳堂中早已擺滿了八仙桌,人們紛紛入座。他正要找個地方坐下,忽然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回頭一看,原來是阿樂,還有那個叫小燕的女孩子。三人找了位子坐下,很快飯菜就上齊了。
阿樂首先擰開酒瓶蓋,給同桌的男賓倒上酒。輪到鐘毅時,他有心給阿樂和小燕多留點相處的時間,于是搖搖頭,說過會要開車,不能喝。阿樂對這個善良的大叔感激地一笑,也就沒勉強,順手把車鑰匙遞給他。
酒席一開張,那名叫文琪的女子端了茶盤,跟一名頭發(fā)花白的老者一桌桌地依次敬酒。輪到鐘毅他們這一桌,她竟然直接走到鐘毅身旁。一旁的阿樂一見,連忙起身,說道:“文琪姐,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話未說完,文琪忽然看著鐘毅,微笑道:“鐘大哥,身在異國他鄉(xiāng),大家難得一聚,小妹敬你一杯!”鐘毅趕緊起身,心里卻一下子蒙了,文琪竟然認識他,而且這聲鐘大哥稱呼得親切自然,似乎從小就喊慣一般。阿樂一見,說:“啊,原來你們認識!”
文琪順手將茶盤遞給阿樂端著,從盤子里端了一小瓷杯酒,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鐘毅,自己也端起一杯,兩人杯緣輕輕一觸,各自喝干。文琪接過茶盤后,旁邊就是阿樂這小子,他雙手各端起一杯酒,也準備遞一杯給文琪,文琪卻搖搖頭。阿樂不干了,說:“文琪姐,我認識你五年了,你一直說不會喝酒,今天你既然開了戒,無論如何也得陪我們幾個喝一杯!”同桌的男賓們紛紛附和,顯然文琪人緣很好,大家又極其熟悉,她本來想找借口推脫,阿樂等人卻不依不饒,聲音越來越大,鄰桌的人們紛紛側頭過來看。
文琪一看不妙,要是每一桌都陪下去,如何受得了?當即豎起右手食指在櫻唇前輕輕“噓”了一聲,眾人倒也很給她面子,不再起哄了,于是,文琪陪六名男賓各喝一杯,都是一口見底。很快,她的雙頰就泛起了紅暈,原本嬌艷的皮膚轉瞬間變得吹彈即破,眼波也愈加顧盼流轉。
鐘毅暗叫糟糕,這樣下去可不對勁,事情是因他而起,此時卻不便出面勸阻。到下一桌,人們還想跟文琪喝,旁邊的老者不干了,大聲道:“都是自己人,不要再難為她了,要喝,老哥我舍命陪君子,好不好?”老者在這一帶華人中威望極高,他既開口,自然沒人再持異議,文琪之圍遂解。
鐘毅很快吃完飯,連忙跟眾人告辭,到車前等候。不久,陸續(xù)有人出來,他連忙上前一一詢問,遇到年老體弱的、帶小孩的,或者住得遠的,就請上車,然后把他們送回家。他一口氣送了五趟,往回趕的時候,四周已是暮色低垂。
忽然,他在莊園外不遠處遇到七個相互攙扶、醉意朦朧的男子,就著車前燈一看,全是白天一起聚會的云南老鄉(xiāng),其中就有那兩名當年中國遠征軍的老兵。他連忙將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路旁,下車迎了上去。
大伙兒一見他,頓時停下腳步,兩名老兵仔細一看,不禁大為激動,歡聲道:“大哥,又遇到你了!”鐘毅說:“幾位弟兄,你們住哪兒,我送你們回去!”一名男子一聽,連忙推辭說住得不遠,不用麻煩了,另一名神態(tài)粗豪的大漢卻打了個響亮的酒嗝,一擺手,說道:“大家上車吧,沒事,大哥是自己人,也是遠征軍的!”話音剛落,“轟”的一聲,七個人一擁而上,團團圍住鐘毅。鐘毅一打聽,原來他們全都是遠征軍老兵,第五軍、第六軍、第六十六軍都有。
他鄉(xiāng)遇戰(zhàn)友,大家自然欣喜萬分。很快,車里就擠得滿滿當當,大家興高采烈地聊起天來,話題很快就轉到今天的聚會上,一個個大呼過癮,說仿佛回到了國內一樣,云南老鄉(xiāng)就是仗義,幸虧有這么個聚會,否則呆在深山里,外界的情況一點也不知道,早晚會悶死。
聽到這兒,鐘毅一愣:“你們住在深山里?”大家一下子沉默了,那名神態(tài)粗豪的老兵頓了一下,緩緩說道:“我們還能怎么樣呢?臺灣不要我們了,他們也不知道我們在這兒,家鄉(xiāng)解放,回不去了,M國人當我們是死對頭,T國又不給我們身份,想打工都不成,只好隱居深山種地度日,難哪!我們還算好點,每年兩次可以偷偷溜出來見見老鄉(xiāng)、聽聽鄉(xiāng)音,另外十三名外省弟兄可就沒這福分了?!?/p>
鐘毅內心一陣凄涼,同是天涯淪落人,還是那句話,每個漂泊在異國的華人都有一部心酸史,自己眼下的境況雖然比他們好點,但何嘗又不是這樣?
鐘毅見氣氛有些沉重,連忙轉移話題,問他們怎么會流落到此地。
一問之下,原來都是一九四二年遠征軍大撤退時沒來得及跟大部隊走的。當時有的正深入敵后偵察敵情,有的屬后衛(wèi)部隊被打散,有的是到上級指揮部送情報回來跟部隊失去聯(lián)系的。還有兩人更冤,正在駐地外圍執(zhí)行警戒,忽然發(fā)現(xiàn)有M奸來刺探軍情,立刻拔腿去追,也就耽誤了半把個鐘頭,回來后部隊卻已撤得不知去向。
于是,他們只能在叢林里東躲西藏,后來機緣巧合,竟然聚結了二十人,為防止受日本人誤導的M國人報復,一路流浪來到兩國邊境。這幾名老兵,歲數(shù)大的跟鐘毅差不多,小的兩人才二十六七歲,屈指算來,當年兵敗撤退時,只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孩子,天知道他們吃了多少苦頭才捱到這兒,才活到今天!
這時候,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大家齊聲唱起那首著名的遠征軍戰(zhàn)歌:
“槍,在我們肩上,
血,在我們胸膛。
到M國去吧,
走上國際戰(zhàn)場……”
這首在他們心底近乎永恒的戰(zhàn)歌,凝聚了昔日的老兵們多少無奈的吶喊和不屈的抗爭!大家任憑激動的淚水在臉上肆意流淌,仿佛使盡全身力氣地放聲高歌,慷慨激昂又蒼涼無比的歌聲在異國的夜空中久久回蕩……
二
等到了目的地,大家下車后,鐘毅留了自己的聯(lián)系地址,要大伙以后到市區(qū)千萬來找他,大家多在一起聚聚,然后跟他們一一擁抱,揮淚而別。
眼看四野無人,他將車子開得飛快,等趕回他們聚會的莊園時,已是晚上十點多了。
推開大門,院子里空蕩蕩的,僅東北角一間屋子還亮著燈,他忙走過去敲門。門一打開,只見屋里有五個人,文琪、還有下午跟她一起敬酒的老者德叔,還有一名叫權叔的老者,須發(fā)皆白,頗有些仙風道骨的韻味。而阿樂則滿臉通紅、呼吸濁重地歪在一張?zhí)梢紊纤谜?,看來是喝醉了,旁邊坐著一臉焦急的小燕?/p>
原來,文琪的父親和權叔正是這個同鄉(xiāng)會的發(fā)起人,而德叔則是這所莊園的主人,三人等眾鄉(xiāng)親散去后,留下來核對賬務收支,商議如何救助遇到困難的老鄉(xiāng)等事宜。
德叔見鐘毅進來,連忙讓座。鐘毅謝了他,卻沒坐下,而是過去拍拍阿樂的臉,問道:“小伙子,你怎么樣?”權叔慈祥地笑道:“這孩子,叫他上床睡,他偏不,說他大叔會來接他的!”阿樂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一見鐘毅,就要爬起來,可實在是喝多了,剛直起上半身,卻又軟軟倒下。他醉眼朦朧地看了鐘毅一眼,埋怨道:“大叔,你怎么現(xiàn)在才來?”鐘毅說:“我送送那幾個老兵,所以多耽擱了一會。”
權叔一聽,贊道:“應該的,應該的!”接著,又嘆了口氣,說:“唉,他們?yōu)閲易隽四敲创蟮臓奚詈髤s落得個有家不能回,也算慘極!和他們相比,我們幾個兒孫滿堂的老家伙也算幸運之至了。關于他們的出路問題,我們跟政府部門交涉過多次,政府堅決不松口,看來只好以后再想辦法了!”
鐘毅內心激蕩,哽咽道:“兩位老叔,我代表他們謝謝你們了!”德叔和權叔見他神情大變,很是不解,鐘毅嘆道:“我也是一名有家不能回的遠征軍老兵??!”一旁的文琪一聽,似乎吃了一驚,眉毛一挑,想說點什么,卻又忍住了。
很快,鐘毅定一定神,說道:“不過,我想他們回家的日子應該不會太久遠了吧,別的不說,就像今天,我們這兒不是同時升起了兩面旗幟嗎?雖然現(xiàn)在國共兩黨是針尖對麥芒的,可大家都是炎黃子孫,難道就不能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談判,難道非要讓這種同室操戈的局面世世代代延續(xù)下去嗎?我想不至于吧?”兩名老者對視一下,權叔說道:“兄弟你還真樂觀,雖然有政見之爭、實現(xiàn)國家統(tǒng)一的變數(shù)太多,但我們還是希望國家能夠盡快統(tǒng)一、富強起來,這樣,我們這些身居海外的華夏兒女才能揚眉吐氣啊,但愿我們在有生之年能夠看到這一天!”
這時候,文琪站起來告辭道:“兩位伯父,時候不早了,我們也該回去了!”權叔說:“好吧,那就不留你們了。對了,你母親身體好嗎?”文琪笑道:“謝謝你們的關心,她很好!”德叔問道:“令尊有消息沒有?”文琪搖搖頭,面有憂戚之色,德叔見狀,也就不再問了。
盡管鐘毅和文琪勸兩人留步,德叔和權叔還是堅持要送送他們。于是,兩位老者攜手走在前面,鐘毅則背了阿樂緊隨其后,文琪和小燕走在最后。鐘毅將醉貓似的阿樂放在后排,叫小燕照料,文琪則坐到副駕駛位置上。
再次跟兩位老叔道別后,鐘毅在發(fā)動引擎的瞬間,聽到身后傳來兩聲直入肺腑的浩嘆。
鐘毅心情很沉重,文琪也顯得心事重重,阿樂則在后座上呼呼大睡,因此誰也沒有開口說話。鐘毅把車子駛入紡織廠大院,又將阿樂背到住處,打盆水給他洗了腳,放床上躺好,吩咐小燕暫且照料一下,然后抱歉地地對文琪說:“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文琪笑笑:“沒事的!你在這兒工作?”鐘毅說:“是呀,來半年了,主要是負責機器和車輛維護?!?/p>
文琪一聽,臉上忽然就有了惋惜和難過的神情。停了一下,她又說:“看來杜叔叔對你挺好的?!辩娨阏f:“是的,確實挺好?!蔽溺饕簿筒辉僬f了,似乎在默默地想什么心事。過了幾分鐘,她說:“我該回去了?!辩娨忝φf:“再玩一會吧,時間還早呢!”文琪說:“差不多了,我怕我媽著急!”
文琪家住在城南,鐘毅一下車,借著昏黃的路燈,又看見了兩年前見過的那塊“福茂商行”的招牌,招牌旁邊二樓的一個窗口透出燈光。鐘毅微微一笑,說:“快上去吧,你媽,還有你老公恐怕等急了!”文琪臉一紅,搖頭道:“沒有?!辩娨銢]反應過來,奇道:“沒有什么?”文琪說:“就我跟我媽相依為命,我還沒結婚呢。”鐘毅這才明白,她說的“沒有”指還沒有結婚。
文琪說完,又邀請他上去坐坐,鐘毅說:“不了,深夜叨擾不太方便,你該休息了,我還要回去服侍那個醉貓呢!”文琪一笑:“不是有小燕子嗎?阿樂追了兩年,今天小燕子好不容易才點頭,他一高興,就喝得大醉,你給他們多留點時間相處好不好?”
鐘毅一聽,不禁躊躇了。
文琪又說:“還記得嗎,兩年前你對著我喊另外一個人的名字?”鐘毅一愣:“肖鈺?”文琪點點頭,說道:“你不想知道我跟她之間是什么關系嗎?當時我很快就明白你是誰了,不過臨時有事耽誤了幾分鐘,等我出來你就不見了。我找了你兩年,問過好多人,可你仿佛從人世間蒸發(fā)了。我知道你心里肯定有很多疑問,正好我也是,別猶豫了,走吧!”
文琪的話剛好說在了他的心坎上,鐘毅就跟著她上樓。文琪剛把門打開,母親已等在門口,一見到她,急道:“傻丫頭,總算回來了!”還想再責怪幾句,忽然看見鐘毅,不禁一愣,問道:“琪琪,這位是……”文琪道:“啊,一位朋友,他開車送我回來的?!辩娨阋豢矗灰娢溺鞯哪赣H大約五十來歲,連忙說道:“阿姨,你好!”三人走進客廳,文琪的母親忙不迭的去泡茶。
鐘毅打量了一下,發(fā)覺客廳不大,家具不怎么新,但所有的東西都擺放有序、干凈整潔。很快,文琪的母親陳欣吟就端來茶水,說道:“請喝茶!”隨后,看看女兒,又看看鐘毅,開始細細地詢問他是哪里人,來這兒多長時間了,在哪兒做事等等。鐘毅禮貌地一一作答,一旁的文琪卻急得直跳腳,嬌嗔道:“媽,你這是干什么?鐘大哥第一次來我家,你別嚇著他!”鐘毅笑笑,說:“沒關系!”
陳欣吟還要再問,文琪大急,叫道:“媽,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然后把小嘴湊到母親耳邊悄悄說了句什么。陳欣吟一聽,驚愕地張大了嘴,忽然站起身,一把握住鐘毅的手,眼眶一下子濕潤了,激動地說:“鐘毅,是你,真的是你?我們都以為你早犧牲了,好,好,你活著就好!”
鐘毅滿頭霧水,初次見面,搞不懂文琪的母親怎么那么熱情,而且似乎還知道他的一些情況,不禁狐疑地看看文琪。文琪說:“我還沒來得及介紹呢!兩年前你不是把我錯認為肖鈺嗎?我媽是肖鈺的親姨媽呀,我叫張文琪,是肖鈺的表妹,我媽嫁在玉溪,我也出生在那兒。”
陳欣吟說:“是,琪琪跟鈺兒從小就極像,好像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當年聽到你犧牲的消息,不,是傳聞,鈺兒整個人幾乎就毀了,我們兩家都急得不行,我娘倆還專門去昆明陪了她半個月,開導她。過了幾年后,有一次她來玉溪看我,曾悄悄跟我說,她感覺你可能沒有死,你會回來的。我們都以為她是悲傷過度,不肯面對現(xiàn)實,沒想到你還真沒事。鈺兒她等了你八年,而且是一個女人一輩子最美好、最珍貴的八年,你知道嗎?”鐘毅黯然道:“是,我知道,不過,太晚了,等我回到昆明,她已到美國去了,走了兩個月了,這也是緣分使然,怪不得別的!”陳欣吟又問道:“這么多年你到哪兒去了?”鐘毅當年在昆明和張妍一家分別不久,她就舉家外遷,再說鐘毅的事張妍從沒在肖鈺的父母面前提過,怕他們難受,所以張文琪一家并不知情。
鐘毅嘆了口氣,從南京城破開始講起,一直講到目前的情況,但他怕文琪母女倆擔心,在T國打黑市拳、當雇傭兵等這段經歷故意略去不談,只是說后來歸家心切,想從勐海一帶回國,在緬東北卻又遇到毒瘴,被當?shù)厝司认?,由于回國無望,在邊境呆了將近兩年時間。明知道他此時好端端地坐在面前,可聽到他四處轉戰(zhàn)殺敵、幾次死里逃生時,母女倆還是緊張萬分,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水。
聽他講完后,陳欣吟淚光瑩瑩地嘆道:“可憐的孩子,竟然受了這么多苦!”鐘毅一怔,她只不過大了自己十多歲,怎么就用這種語氣?后來一想,她是肖鈺的姨媽,自己在她心目中自然就是晚輩了,此刻見她真情流露,仿佛面對自己的親人一般,心里不禁大為感動。
過了一會,陳欣吟又問道:“對了,你成家了沒有?”這一次,張文琪沒有反對母親,只是靜靜地坐在一旁聽著。鐘毅被問到痛處,眼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他咬咬嘴唇,悲憤地說:“結過兩次婚,不過兩個妻子一個生離、一個死別,現(xiàn)在我還是獨自一人?!标愋酪鞒泽@地問道:“怎么會這樣?”鐘毅沉痛地把會英和依香的情況說了一下。得知他為了替妻子報仇,將三十多名殘匪全宰光后,陳欣吟恨恨地說:“這些天殺的,活該!”她既然當鐘毅是自家人,心里也就本能地護著他,認為他做的事必然是有道理的??稍捯魟偮?,她自己卻又潸然淚下,文琪大急,勸道:“媽,你又想起往事了,別這樣!”鐘毅一驚,忙問道:“怎么回事?”心里暗想,假如這對善良的母女遇到什么麻煩,說什么也要出手相助。
文琪嘆了口氣,說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p>
原來,她的父親張頌堯多年來一直在T國、M國一帶做進出口生意,母女倆則留在國內。鐘毅當年去南京時,肖鈺未能親自送別,正是由于面前這個姨媽得了傷寒,她遠赴玉溪照顧沒能及時趕回昆明。一九五○年初以前,文琪一家三口本來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后來國民黨在中原地區(qū)節(jié)節(jié)敗退,終于撤到云南來了。張頌堯一看兵荒馬亂的,二話不說就派人把母女倆先行送到T國的分公司,他還有幾件事要處理一下。沒想到耽擱了一星期,國共兩黨就在邊境上打起來了,他急得直跳腳,不顧一切地收拾行李,要出國跟母女倆團聚。他的兄弟姐妹們大驚,心想他一個文文弱弱的生意人偏在這種時候出門,不是找死是什么?眼看勸不住他,大家一合計,干脆輪流白天黑夜寸步不離地守著他。張頌堯憂心如焚,卻沒有半點法子,他也知道親人們是為他好。
不久,云南解放,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土地改革和社會主義改造,張頌堯審時度勢,立刻把公司無償交給政府。政府倒也沒有為難他,將他作為接受社會主義改造最徹底的典型加以宣傳表彰,并派他擔任改造后的國營商貿公司總經理。后來,他一度被打成走資派,又有海外關系,曾多次受到批斗,但幾年后又得以平反,繼續(xù)擔任總經理一職直到退休。他對妻女始終念念不忘,一直沒有再婚。
得知這些情況,已經是二十多年后的事了,當文琪跟鐘毅談起父親時,只知道他沒有跑出來,其余情況一無所知。
鐘毅聽后,真誠地安慰道:“姨媽,你也不用太擔心,我經?;貒m然只到過邊境一帶,但所到之處老百姓的生活比較安定。我跟共產黨的人打過多次交道,他們是好人,不像國民黨一樣動不動就干些傷天害理之事,姨父一定不會有事的!”陳欣吟破涕而笑,說:“但愿如此吧,否則我們娘兒倆的日子真不知怎么過呢!”文琪笑道:“媽,你怎么又哭又笑的,讓鐘大哥見笑了!”陳欣吟說:“這丫頭,說哪里話,他又不是外人!唉,出國五年了,第一次說這么多話,天天都忙、忙,可有什么辦法?”接著,她似乎想起什么,又說:“唉,我們眼下有一件頭疼事,想請你幫著出出主意?!辩娨阏f:“姨媽,您別客氣,什么事盡管說。”
陳欣吟緩緩說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們家這個公司,說起來比琪琪還年長一歲呢,以前總公司在玉溪,主要做國內和周邊國家的進出口生意。一九五○年以后,國內的生意做不成了,她爹沒出來,我們女流之輩又沒什么經驗,雖然有七八個以前的老伙計忠心耿耿地幫著打理,德叔等人也在替我們想辦法,但盡管苦死苦活,始終還是慘淡經營,快維持不下去了。要不你過來幫我們娘倆吧,薪水老杜開多少我們開多少,你有文化、見識廣,一定有辦法!否則,要是公司垮了,我怎么對得起琪琪她爸?”說完,一臉期待地看著他,一旁的文琪面有喜色,也凝神聽他怎么說。
鐘毅一聽,心里暗暗叫苦,做生意免不了要拋頭露面,自己是被T國軍方追殺之人,莫要連累了這母女倆。他想了想,說:“姨媽,什么薪水不薪水的,您見外了!其實生意場上的事情我也了解不多,萬一失敗了怎么辦?”陳欣吟說:“不會的,我不會看錯人的,再說,就算失敗了,那也是劫數(shù)使然,怎么會怪你?反正,照現(xiàn)在這個樣子,垮臺也是遲早的事!”
鐘毅思索了一下,說:“這樣吧,給我一個月的時間,杜老板對我真的不錯,我說走就走那就太不講義氣了。我就利用這一個月的時間給他培訓一名員工接替我,算對他有個交代,好不好?”母女倆對視一下,不由得大喜,心里更是覺得鐘毅乃靠譜之人,處理起事情來有禮有節(jié)。
這時候,鐘毅看看表,不知不覺居然到了凌晨三點多,趕緊起身告辭,母女倆連忙挽留,他說不知道阿樂醉成什么樣子了,始終放心不下。張文琪把他送到樓下,這一次,這姑娘不再心事重重了,臉上居然樂開了花。鐘毅默默地看著她,不知不覺又想起那個十年前遠渡重洋的人兒,心里不由得暗自傷感。
等他回到住處,阿樂酒還沒醒,小燕卻坐在客廳里睡著了。鐘毅沒有叫醒她,在一旁默默地點了支煙,看著她睡著后臉上兀自帶著甜甜的微笑,心里不禁為他們深深地祝福。
是啊,雖然身處異國他鄉(xiāng),雖然還在底層為生活奔忙掙扎,但他們是海外華人年輕的一代,又何嘗不是振興中華民族的未來和希望之所在?他們應該會看到祖國繁榮昌盛的那一天,他們應當過著快樂、幸福的日子,哪怕這種幸福和快樂眼下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甚至帶有一些悲愴、傷感的時代烙印。盡管前途依舊困難重重,可社會進步的潮流畢竟是不可阻擋的,但愿他們不要再像自己一樣,承載了太多的歷史使命和沉重的生存壓力,最后卻為自己無悔的堅持付出慘重的代價。
過了一會,他擔心這個小女孩著涼,于是輕輕把她推醒,讓她到他房間好好睡一覺,他自己則到阿樂亂得像豬窩的床上跟阿樂擠著睡。
第二天一早,阿樂送走女友剛返回來,鐘毅立刻自作主張地拉著他來到車間,找了一臺空閑的機器,邊拆裝邊給他講解機械原理,教他如何識別和排除故障。由于鐘毅悉心傳授,阿樂盡管沒多少文化,接受能力卻特強,真應了那句嚴師出高徒的古語,不到二十天,他就學到了大叔的七八成技術,一般的問題難不倒他了。
第二十天,鐘毅一大早就去請假,說要到清萊去看一個親戚,杜思華二話不說就準假了,還讓他開轎車去。鐘毅來到清萊,進了電話公司,直接把電話打到T國國防部,兩年了,他想探聽一下風聲。為防止對方追蹤電話,他不惜跑這么多路,雖然看似有些小題大做,但至少讓T國國防部摸不清虛實,就算被他們察覺,自己也可以贏得逃跑時間。
對方聽到他找朗基后,肯定地回答說沒有這個人,鐘毅不放心,說朗基是自己的親戚,他以前就在這兒工作。對方笑道:“先生,你不知道吧?我們大選過后又重新組閣,從國防部長到一般員工幾乎全換了。不過,請稍等,我?guī)湍悴橄聶n案!”鐘毅緊張地把耳朵貼在聽筒上,聽得那邊清晰地傳來“嘩嘩”的翻閱資料的聲音。過了一會,對方又說:“朗基現(xiàn)在調到一所軍校當教員去了,具體的地點我不能告訴你,你用其他途徑找他吧!請問還有什么事嗎?”
鐘毅強壓著狂喜的心情,淡淡地說:“沒有了,謝謝你!”既然人員已大換血,像他們這種情況誰還會死咬著不放?因為如果處理不好的話還可能引火燒身,誰沾上誰倒霉,只要他們保持沉默,就萬事大吉了。
走出電話公司,鐘毅忽然發(fā)現(xiàn),T國其實很美,天高云淡,清風怡人,城市里到處綠樹成蔭,就連街上也是美女如云、帥哥如過江之鯽。曾經的血雨腥風、倉皇奔逃已經成為歷史,他的人生又將翻開嶄新的一頁。
三
鐘毅一到福茂商行,征得文琪母女倆的同意后,第一件事就是改變外觀形象。首先取下招牌重新上漆,并適當調整了一下位置,使之更加醒目,然后重新定制一批貨架,又將臨街的鋪面內外粉刷一新,地面、角落里打掃得干干凈凈。
為了省點錢,他每天都領著伙計們揮汗如雨,爬上爬下,親自動手,不到一個星期就完工了。這樣一來,沒花多少錢,商行的面貌卻已煥然一新。
接著,又將家底全面盤點一下。等所有數(shù)據(jù)一匯總,鐘毅不禁暗暗吃驚。這么大的一個商行,流動資金竟然不到二十萬,庫存也不足,而且經營品種單一,多是一些市面上到處都可以買到的食品、五金、建材等產品,缺乏特色、利潤薄不說,還競爭對手甚眾。文琪的母親說的沒錯,商行幾乎就處在倒閉的邊緣,以前那個紅紅火火的跨國貿易公司就剩下個空架子了。公司以前的貿易伙伴主要在中國,既然國內這條路走不通了,張頌堯又沒跑出來,生意場上的天時、地利、人和,還有來自國內的資金支持等有利因素不復存在,母女倆的艱辛可想而知。
這天晚上,鐘毅徹夜難眠,苦苦思索該怎么辦。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孤單、無助,不知不覺就想到了依香,假如她還在世,他們的孩子應該會牙牙學語了。想到孩子,不禁又想起四年前在南邦聽他講故事的那個小男孩,那個他用來做籌碼跟差猜交換阿布的可愛的小家伙,現(xiàn)在大概上學了吧?但愿那件事不會給他幼小的心靈留下陰影。
想到阿布,鐘毅一翻身坐起來,第一個反應就是向他求助,他相信阿布絕不會坐視不管的。但他很快又頹然倒下,原來,阿布寫給他的地址留在曼控村的家中沒帶出來。他忽然又想起差猜也是做生意的,那次綁架事件過后,這家伙不但不記恨他,一家子跟他反而成了朋友,要不找差猜試試?就算資金方面開不了口,差猜在商海闖蕩多年,哪怕給自己提點建議也是好的。
鐘毅立馬披衣起床,可拿出紙筆后,又猶豫了,擔心帶來什么危險,又一想,自己當雇傭兵是跟差猜分別后的事,差猜肯定不知情,管他的,死馬當做活馬醫(yī)吧!于是,鐘毅連夜寫了封信,簡要說了自己的近況和面臨的困境,請他幫著出出主意。雖然不知道差猜家的詳細地址,但信寄“南邦市中大商行”應該可以轉到他的手上。
從第二天起,鐘毅跟文琪就開始在帕奇市的大街小巷到處鉆,想具體考察一下做什么生意好,可一連跑了兩個星期,效果并不理想,主要原因還是流動資金短缺。
鐘毅一過來,陳欣吟就把他安排在母女倆的隔壁居住,每天三人一起吃飯,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對他,讓鐘毅再次有了家的感覺。
這天下午吃飯時,陳欣吟見鐘毅眼睛里布滿了紅絲,兩邊顴骨高聳,神態(tài)疲憊,極為心疼,勸道:“阿毅,你辛苦了,要不我們把商行轉出去,干脆開中餐館算了?!辩娨阒肋@兒中餐館很多,大部分都是慘淡經營,不宜再趟這趟渾水,當即說道:“我沒事,咱們再等等,總會有辦法的!”嘴上這么說,心里卻一點底也沒有。差猜一直沒回信,可能他早把自己給忘了。
晚上十一點多鐘,鐘毅心一橫,決定這兩天到M國東北去一趟,找到阿布的地址向他求助。想到這里,他心里一寬,很快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忽然,一陣擂鼓般的敲門聲把他驚醒,他嚇了一跳,忙問道:“誰呀?”門外傳來文琪驚慌的聲音:“鐘大哥,快起來,有急事!”
鐘毅大驚,迅速穿好衣服,拉開門,問道:“什么事?”瞟眼一看,只見一向端莊淑雅的文琪此刻披散著頭發(fā),穿著米色長褲,上身套了件短袖衣,腳上竟然穿了雙拖鞋,一臉焦急地看著他,正自奇怪,文琪卻一把拉了他的手,急道:“快跑!”
鐘毅一愣,以為出什么大事了,不由自主地跟著她飛奔。兩人來到院子里,文琪掏出鑰匙打開后門。出了門,又繼續(xù)拉著他的手穿過幾條小巷,一口氣摸黑跑到郊外,回頭看看沒人追來,這才停下來,雙手捂胸連連咳嗽,隨后一屁股坐在樹林旁邊的草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
鐘毅掙脫她的手,迅速在四周查看了一下,并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狀,又走回來,疑惑地問到:“到底怎么啦?急成這個樣子!”文琪緩過氣來,才說道:“街上有好多警察!”鐘毅奇道:“警察怎么啦?我們又沒犯法!”文琪說:“查戶籍的,要是你被他們抓住,那就慘了!”
鬧了半天,原來是這么回事,怪不得她一個小女子跑得比自己還快,鐘毅頓時有些哭笑不得:“我四年前就取得國籍了,不僅有T國的,還有M國的呢!”文琪松了口氣,說:“啊,原來是這樣,你怎么不早說?很多華人來了好幾年都沒取得國籍,我還以為……”鐘毅兩手一攤,說道:“你又沒問過我,真是傻丫頭!”
文琪一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鐘毅說:“不過,還是要謝謝你,現(xiàn)在沒事了,我們回去吧,小心著涼!”文琪嘴里說:“好!”卻坐著不動,鐘毅以為她累了,也就沒催促,讓她休息一會,自己也在一旁坐下。
過了幾分鐘,文琪忽然幽幽地問道:“大哥,兩位嫂子……漂亮嗎?”鐘毅一怔,不知道她怎么會忽然問起這個問題,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答道:“漂亮,是很漂亮!”說完,不禁深深地嘆了口氣。文琪說:“可惜呀,她們沒福分,不過,我想她們應該很滿足了!不知為什么,我近來忽然越來越心疼遠嫁美國的表姐,這么多年都等了,她為什么就不能再等個一年半載呢?”
鐘毅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文琪又是問他以前的妻子,又提到肖鈺,不知道她小腦袋里在想什么!回頭一看,只見她雙手托腮,靜靜地仰望著夜空中璀璨的銀河,明亮的雙眸眼波流轉,心念一動,暗想,這小丫頭該不會是喜歡上自己了吧?這可不妙,兩人相差了十多歲不說,她是肖鈺的親表妹呀!再說,經過了兩次婚姻的生離死別后,自己早已心似枯井,變得波瀾不驚,根本就沒考慮過這方面的事情。
這時候,他又想起文琪的母親,發(fā)覺自從他來到福茂后,對他好得出奇,一開始肯定是因為肖鈺的關系,可后來呢?難道文琪對自己這樣,也是她們母女倆的意思?該怎么樣斷了娘兒倆的念頭,又不傷害她們,確實是一件令人頭大的事。
想了想,他點起一支煙,抽了兩口,緩緩說道:“文琪,其實我還對你們隱瞞了一些事?!碑敿磳⑺谇暹~被人利誘進地下拳擊場,殺人后又受軍方脅迫當了雇傭兵,最后被軍方追殺等情況細細講給她聽。
文琪一聽,果然花容失色,但她很快又不以為然地撇撇嘴:“軍隊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一起死唄,有什么關系呢?”鐘毅嘆道:“我是個不祥之人,戰(zhàn)場上殺敵無數(shù),可到頭來,連自己的妻兒都保護不了,空有一身武藝,又有何用?看來,我這輩子注定該一個人漂泊了!”
文琪卻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說道:“大哥,你千萬別這么想,不,這一切根本就不是你的錯,你又何必自責?干嗎不往前看呢?來日方長啊,你放心,你會找到幸福的,我保證!”
話音剛落,忽然發(fā)覺太過唐突直白,不由得捂住嘴巴,臉色緋紅,好在鐘毅黑暗中看不見。
這下子,鐘毅沒轍了,趕忙轉移話題,說:“明后天我想回趟原來那個家,找一個好朋友的地址。這個朋友是我軍校時的同學,屬生死之交,現(xiàn)在在吉隆坡,是個大老板,我想向他求助?!蔽溺髡f:“我也去!”鐘毅一驚,說道:“使不得,太遠了!”文琪執(zhí)拗地搖搖頭:“不,我一定要去,我不放心!”鐘毅沒法,只好答應了。
這時候,夜風漸起,文琪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鐘毅隨手就要脫外衣,一摸衣襟,才反應過來只穿了短袖內衣。他站起來,說:“走吧,該回去了!”文琪順從地起身,卻忽然痛楚地叫了聲“哎喲”,又坐到地上。鐘毅一驚,趕緊劃了根火柴一看,只見文琪的拖鞋不知什么時候跑掉了,嬌嫩的腳板心被路上的碎石硌破了好幾處,正慢慢往外滲血。他不由分說,背起她就走,文琪拗不過他,只好軟軟地伏在他堅實的背上,心里甜絲絲的。等回到院門口,文琪捶捶他的背,他一彎腰,她連忙溜下地,扶著鐘毅的胳膊,一跳一跳地向前走?;氐郊依?,鐘毅就著燈光一檢查,發(fā)現(xiàn)只是表皮傷,這才放下心來,簡單地用酒精給她消下毒,然后休息。
第二天清早,鐘毅去找杜思華租車,文琪也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這一次,她鎮(zhèn)定自若的神情不見了,而是邊走邊緊張地東張西望,鐘毅以為她想找什么東西,一問之下,文琪說:“我擔心軍隊的人找到咱們?!辩娨氵@才明白過來,連忙說:“忘了告訴你,那天我去清萊就是打聽這件事。T國國防部的人員全換了,不會有人再過問這件事了,只要以后不再闖禍、重大場合盡量少露面,應該沒什么危險?!蔽溺鞯闪怂谎?,隨后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
鐘毅開著貨車來到邊境檢查站,站上的官兵熟悉杜思華的車,隨便問幾句就放行了。因為趕時間,兩人日夜兼程,累了就在車上小睡一會,餓了就在沿途買點東西吃吃。盡管緊趕慢趕,無奈路況太差,他們直到第四天中午才趕到曼控村附近。由于村里沒通公路,鐘毅將車子開到附近的集鎮(zhèn)上,直接駛入一戶以前熟悉的人家院內。男主人一臉驚疑地走出來,一見是他,大為高興。鐘毅說:“木康大叔,我想回曼控村一趟,今晚車就擺你這兒,麻煩你幫著照看一下!”木康笑笑:“沒事沒事!”又請他們到家里坐坐。
文琪從小到大沒吃過這種苦頭,此時面色蒼白,渾身的骨頭幾乎要散架了,腿也有些浮腫。鐘毅扶著她到木康家的竹樓上休息一會,喝杯茶水,等精力稍復,正要起身告辭,文琪忽然說:“大哥,你再坐幾分鐘,我出去一下。”鐘毅略感奇怪,但還是說:“好,你小心點!”
文琪點點頭,拎著旅行袋蹣跚地走出大門,十多分鐘后,她回來了,說:“走吧!”
從集鎮(zhèn)到曼控村大約八公里,兩人卻走了將近三個小時,主要是文琪太累了。鐘毅不安地說道:“妹子,對不起了,害得你吃了這么多苦!”文琪抬頭一笑:“沒事,我很喜歡!”
鐘毅領著她來到家門前,文琪見村莊四周竹林環(huán)抱、綠樹成蔭,情不自禁地嘆道:“真美啊!”這兒民風淳樸,鐘毅家的籬笆沒上鎖,他們走進院內,上了竹樓。幾個月沒回來了,竹樓里空蕩蕩的,可到處都很干凈,糧食、被褥等鐘毅臨走前已吩咐曼塔帶走,院里雜草也不深,想必依香的舅舅一家經常過來收拾打掃。
鐘毅沉默不語,只是在熟悉的房間里走來走去,想想以前的溫馨時光,心里就有些情難自已,不由得熱淚長流。文琪沒有開口勸他,只是眼睛紅紅的站在一旁。不久,鐘毅回過神來,擦干眼淚,從一個裝雜物的抽屜里找到阿布的地址,又到樓下的柴房里拿了一把鋤頭、一把砍刀,兩人出了大門,往后山走去。
一路上,只見四周綠草如茵、遠山疊翠,南覽河水波蕩漾,在藍天白云的襯映下美不勝收。文琪贊道:“真是世外桃源啊,大哥,你當年可真會選地方!”鐘毅說:“不是我會選,而是回國經過這兒,差點就死了,幸虧被香兒父女倆救下,不過,這兒確實很美?!蔽溺鬣卣f:“過幾年我也想搬到這兒居住,城市里太吵了,活著真累?!?/p>
鐘毅想她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哪里受得了這種風吹日曬之苦,何況還有繁瑣而艱辛的農活要干,本想取笑她幾句,回頭一看,只見她一臉陶醉、眼神迷離,竟然開不了口。
兩人來到墳前,只見墓碑已立好,鐘毅用手輕輕地撫了撫碑身,跪下磕了三個頭。文琪也跟著盈盈下跪,待抬起頭來,大眼睛里已是淚光閃閃。
由于這一帶雨量充足、氣候炎熱,墳堆上早已長出了許多筷子粗的小樹,還有蓬亂的雜草,鐘毅用柴刀和鋤頭忙活了好一陣,才將兩座墳堆清理得干干凈凈。他本來打算將金條、泰銖也挖出來帶走,但想到邊境有人檢查,萬一被發(fā)現(xiàn)就麻煩了,況且現(xiàn)在還沒到最艱難的時候,也就沒有動手。
他抹抹額頭的汗水,回頭一看,只見文琪跪在地上,折了根樹枝,一點一點地輕輕掏去墓碑上的字跡里的苔蘚和蛛絲,望著“愛妻依香之墓,鐘毅謹立”幾個字,呆呆出了一回神,竟然又流下淚來。
鐘毅心中感動,哽咽道:“謝謝你了,我們走吧!”文琪不語,慢慢拉開旅行包,拿出好多香紙、果品來。鐘毅吃了一驚,自己光顧趕路,未考慮到這一層,沒想到文琪心細如絲,早背著他準備好了。兩人將香紙分成兩份,在父女倆墳前點燃了,又把果品供上。隨后,文琪雙手合十跪下來,心里默念著:“嫂子,你放心吧,大哥我會替你照顧好的,假如你在天有靈,請你保佑他平安、健康、快樂吧!”
做完這些后,已是晚霞滿天,兩人隨即下山,鐘毅低頭默默地走在前面,文琪卻癡癡地不時回頭看。
由于家里什么都沒有,鐘毅決定帶文琪去曼塔家。渡過南覽河,一上岸,他們發(fā)現(xiàn)前面已設立了關卡,一個班全副武裝的解放軍戰(zhàn)士正在對過往的人進行檢查,軍帽上的紅五星閃閃發(fā)光,旁邊還有幾名武裝民兵。鐘毅猶豫了一下,還是硬著頭皮走上前去。輪到他們兩人時,一名戰(zhàn)士敬了個標準的軍禮,和善地說:“先生,請接受檢查!”由于這兒長期有邊無防,鐘毅什么準備也沒有,士兵們也就不予放行。
這時候,一名民兵一轉頭,忽然看見他,喜道:“鐘毅,你回來了?”鐘毅一看,這小伙子他很熟,就住在曼塔家旁邊,連忙說:“你好,請問我舅舅在家嗎?”小伙子咧嘴一笑,說道:“在呢!”然后轉頭對士兵說:“我認識他,他家就住在對面河岸上,沒問題!”其他幾名民兵大都認識鐘毅,連忙附和。士兵還在猶豫,小伙子徑直走到班長面前,在他耳邊輕聲說:“那股殘匪就是被他消滅的!”
班長一愣,對鐘毅上下打量,卻看不出他有什么特異之處,想了想,隨便瞟了一眼兩人的行李,見沒帶什么可疑物品,立即揮手放行。兩人剛走過關卡,那名班長忽然大聲喝道:“立——正,敬禮!”鐘毅嚇了一跳,四周一看,只見所有士兵、還有民兵正莊嚴地舉起右手,向他行軍禮,他心頭一暖,忙向他們揮手致意。
曼塔一家剛吃完飯,忽見鐘毅和張文琪風塵仆仆地站在面前,吃驚不小。久無音訊,他們以為他不會回來了,或者被那些土匪的同伙殺了,此時見他好端端地站在面前,連忙趕上前來拉住他的手問寒問暖,個個熱淚盈眶。舅媽抹抹眼睛,趕緊去灶房弄飯給他們吃。
文琪從出國后就再也沒回來過,聽著熟悉的鄉(xiāng)音,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很好奇、新鮮,笑靨如花地問東問西,顯得喜不自勝。很快,飯菜弄好了,曼塔到鎮(zhèn)上打了兩斤酒,準備高高興興地陪鐘毅喝兩盅。
三人在桌旁坐下,曼塔給鐘毅和自己各倒了一小碗,又問文琪喝不喝,文琪見他們興致很高,干脆也倒了半碗相陪。兩人各自聊了近況后,曼塔看看文琪,問道:“鐘毅,她是你的未婚妻吧?什么時候喝你們的喜酒?”鐘毅搖搖頭:“不,她是我的老板!”曼塔一愣,隨口說道:“原來是這樣,閨女,你真是年輕有為呀!”
文琪忽然狂態(tài)畢露,笑道:“對,我是老板,老板,哈哈!來,喝酒!”說完,一仰頭把半碗酒干了。由于喝得太猛,嗆得她劇烈地咳嗽起來,淚水一下子流了滿臉。隨后,她放下碗,雙手捂住臉,跑出院門。鐘毅等了一會兒,怕她出什么事,趕緊跟出去看,卻見文琪正在外邊的拐角處低聲飲泣。
鐘毅一下子手足無措,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想了想,他說:“妹子,你的心意我懂,我也不是鐵石心腸,可我……我需要時間!”
文琪心里更加委屈,暗想:“時間,又是該死的時間!知不知道,我表姐等了你八年,我也等了你兩年,你還要我們怎么樣?”
原來,兩年前她偶遇鐘毅,幾分鐘后竟又錯過,從此心里再也無法平靜下來。想想表姐當年對他愛之入骨,肖鈺已遠走美國,盡管對鐘毅的近況一無所知,文琪心里卻不知不覺就產生了替表姐照顧他一輩子的想法,一顆心竟然牢牢地系在了他身上,情之所鐘,再也割舍不得,也就對其他的男子關閉了自己的心扉。
兩年過去了,盡管她多方打聽,鐘毅卻音訊全無,仿佛世界上根本就沒有這個人存在一般。就在她的心一點一點涼下去,以為再也不可能見到他時,沒想到這個冤家又突然出現(xiàn)了。文琪大喜欲狂,同鄉(xiāng)聚會那天晚上,從阿樂口中得知鐘毅還要來接他們,就故意落在后面等著。當晚鐘毅送她回家,她終于了解到這些年他吃了這么多苦,心里更加疼惜。
令她大喜過望的是,因了肖鈺的原因,母親愛屋及烏,竟也對鐘毅大加贊賞,并提出請他到自家公司來幫忙??蓻]想到她多次含蓄地表露心跡,兩人又共同打拼了這么長時間,鐘毅卻心如止水,不為所動。在他的親人,對,曼塔算是他的親人——面前,還是稱自己是他的老板,怎不令她心如刀割?
曼塔也是大惑不解,怎么會這樣?看鐘毅的樣子不像說謊,可這姑娘明明對他一往情深,從她的一顰一笑、脈脈凝視鐘毅的眼神,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難道自己看走眼了?他心里暗暗將這姑娘跟去世的香兒對比,覺得兩人都一樣純真善良,都很耐看,香兒是自然中帶點野性的美,而文琪除了貌美外,一看就是大家閨秀,受過良好的教育,打扮得體,性情溫婉,應該對鐘毅以后的發(fā)展更有幫助。難道時至今日,鐘毅依然還深深地沉浸在往事中不能自拔?這可不太好,作為親人,自己得勸勸他!
鐘毅等文琪慢慢平靜下來后,兩人又回到桌旁,但誰也沒說話,只是默默地各懷心事。
過了一會,曼塔提議喝一口酒,然后放下碗,語重心長地說:“鐘毅,我知道你對香兒念念不忘,對她的死仍心懷內疚,但我還是那句老話,香兒的死罪不在你,這也許就是她的命吧!現(xiàn)在,仇也報了,一切都過去了,我想,香兒如果泉下有知,大概也不愿意見你一個人孤苦伶仃的,一定會盼望你過得幸福、快樂,當然,這也是我們一家子人的希望。遇到合適的,還是成個家吧,我們不會有什么意見。不管怎么說,日子還得一天天過下去,你還年輕,又有本事,心地善良,好人會有好報的!”
鐘毅說:“謝謝你的關心,我會考慮的!”曼塔又嘆道:“在我看來,國家是有負于你們的,但共產黨跟其他的黨派不同,懂得知錯就改,總有一天,你們會受到公正對待的!舅舅一天天老了,近來經常會夢到我那苦命的姐姐、香兒,還有你,你們永遠都是我的親人!今后你無論到哪里,累了、倦了,都可以回來,有時間,你多回來看看我!”
鐘毅心里一酸,哽咽道:“我會的,希望你們一家好好保重!如果我一時回不來,清明時節(jié),還請你們到香兒墳前燒點紙,陪她呆一會兒!”曼塔說:“這個自然,不用吩咐!”
第二天清早,曼塔送他們兩人過哨卡,解放軍士兵和民兵仍然齊刷刷地向他敬禮。離開哨卡后,鐘毅嘆道:“其實殺那伙匪徒時,我光想著報仇,并未意識到是在為民除害,沒想到這么長時間了,他們還記著我?!?/p>
文琪腦海里忽然想起表姐、杜老板、阿樂等人跟鐘毅的交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道:“我相信,所有跟你交往過的人、把你當朋友的人,是永遠也不會忘記你的!”文琪當時也許只是借景抒情,沒想到當他們回到帕奇,一個對鐘毅念念不忘的人竟然又給他們帶來巨大的驚喜,甚至令他們好長時間都如在夢中。
因為擔心文琪吃不消,回去時鐘毅也就不再拼命趕路,再加上半路下了幾場雨,路面異常濕滑,所以,他們花了五天時間才趕回帕奇。
通過幾天的朝夕相處,在善良體貼、柔情似水的文琪面前,鐘毅感到自己內心的堅冰正在慢慢消融,心弦已被柔柔地撥動。他決定試著跟文琪好好相處,珍惜眼前來之不易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