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若彤
[摘? 要] 20世紀60年代,“新批評”日趨沒落,理論界認為它提倡的“文本中心論”難以應對當前“文化研究”和“大眾傳媒”的跨學科、脫離文本等特點的文學研究語境,陷入僵化的理論困境,但實際上,“新批評”的學術理念在應用到文學批評中時并不是如此僵化。本論文以新批評理論分析沈從文敘事性散文《街》意味悠長的闡釋空間,并以此論證“文學本體論”在文學批評中的理論價值。
[關鍵詞] 新批評? 文本中心論? 沈從文? 《街》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06-0055-04
沈從文的《街》創(chuàng)作于1931年,是一篇帶有敘事性的散文,散文開頭只言“有個小小的城鎮(zhèn),有一條寂寞的長街”,毫無其他歷史文化背景的前置性預設,就文本特點而言,適合新批評“文本中心論”理論視域進行純文本分析。另一方面,《街》也體現(xiàn)了沈從文在20世紀30年代獨特的“講故事”模式特征,所謂“講故事”模式頗似口頭文學的書面化呈現(xiàn)。本雅明認為,口頭文學本身具有代代相傳的經驗性特征,這種經驗性質的文學看似不包含歷史文化背景,但本身其實自然帶有現(xiàn)實文化背景的預設,所以這篇敘事性散文就顯出一種矛盾:對它的分析適用于文本中心論,卻不得不關注到作者和當時時代的文化背景,這也就向我們展示了新批評視域下的文本中心分析在遇到某些具體情況的文學批評時不得不帶有文本以外的內容,文本中心論并不是將文本視作孤立的存在,而是以文本為中心的前提下探索文本的無窮張力。
一、“新批評”理論的自我發(fā)展與理論轉向
1.高揚“本體論”的新批評理論體系
在當下“文化研究”及“大眾傳媒”背景下,文本的內傾傾向遭遇著巨大挑戰(zhàn),如跨學科性的研究難免會將心理學、哲學、社會學等學科話語引入文本分析中,“文學本體論”的純粹性大打折扣;此外,以短視頻為代表的影視化傳播媒介占據(jù)文化傳播主潮,對文本改編而成的影視作品司空見慣,而在改編過程中的二次創(chuàng)作、影視化加工,使得“文本”的光輝減退??偠灾?,面對當下社會語境,新批評其核心理念“文本中心論”似乎脫節(jié)于實際,但筆者認為,這些現(xiàn)象究其實質,是文本張力的外向化多重形式呈現(xiàn)。換言之,“文本”本身即具有無限闡釋可能。
1941年,美國學者蘭色姆出版了名為《新批評》的批評專著,梳理討論了20世紀20年代以來瑞恰茲、艾略特為代表的幾位“新批評家”的批評理論。在蘭色姆心中,理想的詩歌批評家是“本體論批評家”,此后,他在自己的論文集《世界的形體》一書中反復闡發(fā)了一種他推崇的“本體論”批評主張,“本體論”的觀點也被視為“新批評”的理論核心。蘭色姆在《新批評》一書開篇中指出,“對新批評的討論必須從瑞恰茲先生開始,新批評幾乎就是從他開始的?!睂W界普遍認為,瑞恰茲和T.S·艾略特為“新批評派”的先驅。
瑞恰茲的前期作品對新批評產生了巨大影響,例如“指稱性語言”“張力”“反諷”等耳熟能詳?shù)摹靶屡u”術語,都出自其《文學批評》一書。艾略特早期批評作品中的某些觀點為后來的“新批評派”所繼承,例如他提出的詩歌理論。但到了其學術后期,艾略特卻聲稱“切斷文學批評與其他領域的批評是不可能的;無法徹底將道德、宗教和社會判斷排除在外”。
蘭色姆把作品視為“存在的現(xiàn)實”,首先為“文學作品”確定本體地位,在此基礎上他提出了自己的文學批評觀,他認為文學批評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定義和欣賞文學的典型價值和審美價值”,由此可見他拒斥文學以外的因素進入文學批評,但同時又承認“典型”的作用。他認為,“一首詩是一種具有局部肌質的邏輯結構”?!斑壿嫿Y構”是詩歌的概念內容,可以用語言加以轉述,但是詩歌的“肌理”卻如同“圣誕布丁”的“甜餡兒”,難以清晰、條理地分化。
“新批評”理論幾個代表人物拔高“文本”的重要性,單純從文本內部出發(fā)作文學批評,筆者認為,按照理論承續(xù)脈絡,高揚“文學本體論”的“新批評”,是基于文本外部研究的文學理論,如現(xiàn)實主義文論、浪漫主義文論發(fā)展到頂峰自然而然產生的理論轉向?!靶屡u”看似決絕地拋棄了除文本以外的研究要素,但是究其理論,其仍為外部研究留有余地,如艾略特自身在后期的理論轉向;蘭色姆的“肌理”說強調文學作品形式的決定作用。
其理論內部仍具有對“外部批評”的肯定,按照其理論邏輯,形成“詩歌語境”的是大量“意象”,但根據(jù)索緒爾的語言學研究,語言具有共時性特征,始終難以脫離當下的社會語境和作者的個人化語境,以至于在持久的歷時性過程中,詩歌闡釋會發(fā)生巨大變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第二代“新批評家”對本流派理論進行歸納,最終代表人物韋勒克和沃倫把文學批評分為“內部批評”和“外部批評”,不絕對否定“外部批評”存在的理由。總而言之,盡管新批評高度肯定“文學本體論”,但其理論內部并未忽視文本外部環(huán)境,其理論系統(tǒng)絕不能單純地視為只有“語言”和“文本”的空中樓閣,所以筆者認為,在運用“新批評”理論時,不必刻意將“話語”扭曲為“語言”,也不必絕對拘泥于文本。
2.新批評理論的內生活力
尼采于《悲劇的誕生》一書中闡述了他的悲劇理論,影響了20世紀哲學中關于“非連續(xù)性”以及“暫時性”的概念建構。尼采把“存在”(being)看成是一個動態(tài)過程,即“becoming”“process”,就像是燃燒著的火焰一樣;尼采認為,傳統(tǒng)哲學壓抑這樣的變動觀念,制造謊言掩蓋世界的不確定性;事實上,尼采也是在追溯希臘的另一脈傳統(tǒng),強調變動的傳統(tǒng),正如赫拉克利特所說,“世界是一團永恒的活火”。尼采認為藝術背后的原則是酒神原則,是游戲、變動、形成,是不穩(wěn)定的、不統(tǒng)一的。
很多理論是主體先行的,以現(xiàn)實主義文論為例,其確定的主體,廣義來說,為現(xiàn)實存在的客觀外部世界。新批評主義文論本是為了突破主體束縛,將一直相對于外部世界、作者而言,處在“他者”地位的“文本”重新確立為主體。其較之之前的文學理論而言,同樣是新視角的轉變。尼采認為,每個人都要從特定的視角去看待世界,不要去追求普遍真理和客觀知識,因為不存在這樣的真理和知識。獨立于視角而存在的絕對真理只能是幻象。自從柏拉圖以來,哲學家們總是把人類產生的“新的認知能力”錯誤地理解為“新的事物出現(xiàn)在那里”,換句話說,許多新的發(fā)現(xiàn)都是源于人類“主觀認知的進展”,是基于新的認知立場重新看待事物的結果,但解構主義對新批評的繼承和回潮足以證明理論之間的連續(xù)性和“文學本體論”的內生活力。
二、自我預設的經典作家:沈從文理論先行的創(chuàng)作過程
1.沈從文的原創(chuàng)性自覺
沈從文是“京派”的代表作家,不僅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著作頗豐,更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許多有價值的文學寫作理論。他擁有清晰的先行寫作理念,其筆下的鄉(xiāng)土人生將人性之善、人情之美淋漓展現(xiàn),作家主觀感情的融入,使得“京派”小說帶有濃郁的抒情風。沈從文講求“使感情‘凝聚成為淵潭,平鋪成為湖泊”的理性的節(jié)制,作品以散文化的筆調營造出柔曼哀婉的氛圍,質樸圓熟,散發(fā)著強烈的懷舊氣息。他以文化保守主義姿態(tài),主動規(guī)避時代的主流話語,展現(xiàn)的是原始淳樸的鄉(xiāng)土中國,或曰前現(xiàn)代的中國,而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熏染下的城市及其中的人們,則作為和平寧靜的鄉(xiāng)鎮(zhèn)及其中樸實善良的人們的相對立的人生,被納入總體敘事框架,傾向在傳統(tǒng)文化、民間文化中尋求解決之道。
沈從文對自身創(chuàng)作有高度的“原創(chuàng)性”自覺,具有在文學批評中自我闡釋進而形成“前理解”,指導自身創(chuàng)作的意識。經典之所以成為經典,首先是其蘊含的審美價值,其中最突出的是文學作品的“原創(chuàng)性”。為自己的作品預設“理想讀者”,預設自我定位,是經典作家為自己的作品能夠進入經典序列所需要做出的必然準備。毫無疑問,沈從文的這種自覺的文學批評意識和清晰的自我定位,在很大程度上敞開了理解、闡釋其作品“經典性”的空間和路徑。
2.沈從文的“講故事”模式
沈從文是中國文壇一位獨具特色的作家,以鄉(xiāng)土回憶和都市自敘式小說登上文壇,又在1929年,以獨具特色的“講故事”的敘事模式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小說,如《龍朱》《神巫故事之一》等,引起了文壇的廣泛關注。在他《說故事人的故事中》,他用動情的筆觸如此寫道:“筆尖,走你的路吧,把你認為是故事的故事說完就好了”,表現(xiàn)出了鮮明的“講故事”模式,因此,他也被蘇雪林稱為“說故事的人”,被葉圣陶稱為“美妙的故事家”。就“講故事”而言,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都有悠久的歷史,而它興盛的時期,自然是男耕女織的前工業(yè)社會,本雅明在《講故事的人——論尼古拉·列斯克夫》中認為:“講故事的人”身上都有豐富的人生經驗,這些經驗成為故事的材料,所以他們身上有大量可講述的故事,而他們的作坊就成為遠方故事和本地故事講述的場所。沈從文出生在湖南湘西鳳凰縣,這里是少數(shù)民族和漢族雜居的地方,其中又以苗族為主。苗族口傳文學特別發(fā)達,加之苗族生活在崇山峻嶺中,連綿的高山、險惡的交通不僅阻擋了戰(zhàn)爭,同時也非常有利于口傳故事的保存。盡管沈從文沒有直接參與苗族人的生活,但他生于此長于此,聽到許多關于苗族的傳說與掌故。這為沈從文創(chuàng)作以少數(shù)民族風情為主的異域故事,提供了大量寶貴的素材,同時也為他20世紀30年代的“講故事”模式打下了一定基礎。
在“講故事”模式中,沈從文看重的是“講故事”的敘事方式,且有意追求口頭敘事文學的敘事效果。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他追求的是用這種“講故事”的敘事模式去構建小說的真實性,正如口傳故事中,雖然故事背景模糊,但是因敘事技巧和讀者對其中蘊含的社會經驗的需求,故事便會對讀者產生巨大的吸引力。《街》創(chuàng)作于1931年,契合沈從文“講故事”的創(chuàng)作理念,比起豐富細致的社會背景,還有各種政治式的隱喻,這篇敘事性散文更多是呈現(xiàn)了一個簡單的情節(jié)和畫面,但也因作者熟稔的語調、閑話家常式的鄉(xiāng)村風格,更顯出真實性來。
三、新批評視域下的《街》:“作家”與“世界”之影
1.沈從文《街》的新批評分析
沈從文的《街》的敘事風格介于散文和小說之間,是為情節(jié)較為淡化的敘事性散文,非常適合用新批評手段加以分析,即以文本為中心,分析其內在肌理、修辭以及文本中的含混和悖論。這篇敘事散文的情節(jié)非常簡單:寂寞的長街上,男人被拉去做壯丁,女人帶著孩子守在家中等待著丈夫和父親,但希望總是破滅。
文本中,“寂寞”一詞出現(xiàn)了多次。文章一開頭,就突兀言明,“有個小小的城鎮(zhèn),有一條寂寞的長街”,這種“寂寞”對應的是男性離家而去,女性辛苦留守這個基本的社會現(xiàn)實和女性的心理現(xiàn)實。關于“寂寞”的表述重復出現(xiàn),例如,第三段尾句寫的是“長街在日里也仍然不寂寞”,第十段尾句是“長街上這時節(jié)也不寂寞的”,顯然這里的“寂寞”是被否定的,作者在總說式概括后,又用“分說”不斷否定自己的前置觀點,呈現(xiàn)出一種“悖論”效果。具體而言,這種“不寂寞”是有條件的,第一是“早晨并不寂寞”,因為早晨嘈雜而忙碌;第二個不寂寞是“在日里”,女人要承擔起男人走后的沉重生計,忙忙碌碌,難以“寂寞”,此后的不寂寞同樣如此,辛酸而帶著詩意的感傷。如此可見,“寂寞”與“不寂寞”共存,形成文本蘊蓄深遠的審美解讀空間。
2.不可忽視的外部話語之影
但通過上文分析,散文暗含作者經歷過的時代背景,“他們要為了國家,忘了妻子”,和對男耕女織、闔家團圓的家庭形式的贊同,所以作者選擇“男人離家”的背景去營造一種哀婉的情調,達成自己想要的審美效果。文本中有許多“懸念”,男人何時歸家、他們又去了哪里,文本沒有給出答案,筆者認為,這種“留白”是由于作者潛意識中對自己生活經驗的隨意取用,他不會刻意解釋,而讀者在閱讀闡釋時,必然會就這種審美空間產生“接受性闡釋”,從而發(fā)生“二度創(chuàng)作”。比如,從細節(jié)出發(fā),如選材,散文描寫的是鄉(xiāng)土中國的一景,鄉(xiāng)土中的人、事、物,眾多意象都圍繞著“鄉(xiāng)土”展開,如“雞”“狗”“棉紗”“麥子”;“紅綢子大褲的女人”“臥在土城上高處木棚里老而殘廢的人”“提水的婦人”;“買豆腐”“織板帶”“買紙錢”……而這些“意象”離不開整體“語境”,甚至要求讀者有一定的鄉(xiāng)土生活經驗,否則將難以體會其中的哀婉美感,換言之,如果讀者不符合“理想讀者”的預期,顯然會使對文本的審美體驗大打折扣,無法達到新批評中蘭色姆“定義和欣賞文學的典型價值和審美價值”的文學批評要求。
另一方面,文本中各角色的話語、文本旁白的敘述,呈現(xiàn)出“多聲部”的特質。巴赫金強調小說的社會語言特征,他認為,小說有“繁復的聲音”,而這些復雜的、多樣化的聲音都是來自社會環(huán)境、社會氛圍的塑造,是文本之外的社會文化中的聲音,顯現(xiàn)在了文本之內。而在《街》中,這些豐富的聲音,無論是不同類型的人物的話語,如兒童、老者、婦女,還是不同視角下的旁白,都構成了各個層面意義上的解讀空間,展現(xiàn)出一幅獨屬于沈從文《街》的社會圖景。
通過對《街》的分析,可以看出,故事必須借由這些語言來組織主題,表達觀點,沒有辦法脫離這些語言另起爐灶。無論是敘述者的直接敘述,還是小說中人物的對話,都容納了豐富而廣泛的社會話語。這也說明,《街》文本本身確實具有很高審美價值,但如果進行完全“內向化”的分析,不論對作家個人、文學創(chuàng)作、文本解讀還是讀者接受,都是不實際的。
四、結語
沈從文的《街》在“文本中心論”視域下的豐富美感證明了“新批評”的自身活力,向我們展示了一幅意味深遠的沈從文式的鄉(xiāng)村圖景。一方面,敘事性文本是社會話語形態(tài)的集中顯現(xiàn),但凡涉及敘事,就需調動文本中多個敘事聲音,對語言進行藝術化的組織,而這些敘事聲音正是來源于社會內部不同層次,天然帶有話語性質;另一方面,當我們不從文本中心論出發(fā)對《街》進行闡釋,而從歷史語境、作者個人語境入手,就會發(fā)現(xiàn)這是對文學本體價值的極大否定,文學作品是在多重現(xiàn)實語境基礎上增添了留白的新的虛擬世界,只有專注它自身,才能體悟文本之美。據(jù)此,筆者認為,一味強調“文學本體論”確實會囿于其理論形式,不能全面認識到文學作品的價值,尤其是社會意義;但是,好的文學作品,其文本本身便具有無窮的內生活力,而這,也從側面反映了新批評理論的寶貴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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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楊? 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