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小波
年輕時,我有個朋友喜歡猜時間。當年沒手機,手表也不是時時戴著。每逢有人問現(xiàn)在幾點,他就說,我們猜猜?他不看手表,但猜得似乎更準。多年后,他說那是在訓練直覺,愉快的游戲而已。
事關命運,猜時間就很難熬了。蘇聯(lián)詩人曼德爾施塔姆,1937年被流放到一個邊疆小城。重壓下精神出了問題,他一直在猜自己會在幾點鐘被槍斃。病房里掛著一個大壁鐘,讓他更恐懼。有一天,他又在瘋狂地念叨,馬上就要鎮(zhèn)壓,馬上,時間就在傍晚6點!
有個女管理員建議曼的妻子,不如悄悄撥快時鐘吧,避開這個致命時刻。妻子依此行事,然后指著壁鐘對曼德爾施塔姆說:“瞧,你說6點,現(xiàn)在7點15分了……”說來奇怪,詩人丈夫與鐘點有關的妄想癥,此后再沒有出現(xiàn)。
換成如今,人人都有手機,時間精準得令人發(fā)指。詩人當年的鐘點恐慌癥,今日肯定沒救。我每次開車出門,車庫欄桿邊的電子屏就飄過一行字:“距你下次繳費,還有×天……”把倒計時和錢包連在一起,真讓人討厭??!
時間有假象,有時會讓人以舊為新,或以新為舊。前一段,看長篇《滄浪之水》改成的電視劇《歲月》,男主角胡軍、女主角梅婷,面相都顯得老舊。二位臉上有細紋、痘痘,牙齒偏黃,甚至齒縫也寬。
這是2008年的片子,男女明星均風華正茂,為何顯老?反而是近些年來,這兩人更顯冰肌玉膚,唇紅齒白。
每個人在時間線上都有定位的,但只看影像,便頗費猜度。
時間有彈性,有時是三年如一年,有時是一年如三年。時間快還是慢,端看您怎么用它。
有幾個海外朋友,每次回來相聚,都要算算有幾年未見。朋友就是彼此的時鐘啊。有位好朋友患癌癥。去年年底再聚,我問,滿5年了?她說,哎,還有1年8個月呢。
5年,就是所謂5年生存期。時間嘀嗒,就此而言,我們希望5年快點到,那意味著安全。我對她說:“不講別的,為了我,你也要好好活著。少了你,有些事就永遠埋沒在時間里,連我都不敢相信了?!?/p>
時間都去哪里了?這是哲學問題,但普通人不猜也知,時間就是時間,無論好壞,它都不會消失。
我有一個小眾品牌的意大利皮包,每天拎著上班。某日,單位突然通知放假,我收了桌上香蕉,放入皮包內(nèi)就走。
九天后上班,香蕉成了一根泥炭,黑漬滲到了皮包外層。這是在礙眼刺眼地宣告,香蕉是怎么腐爛的,時間就是怎么霉變的。
時間面前眾生平等,但對哲人偉人更厚待,因為他們還有另一種時間。普通人不明白這點,會對自我時間產(chǎn)生可笑的“偽崇拜”。
我最喜歡的女作家蘇珊·桑塔格,原來一直以為她冥壽過百了。其實,她比我爸歲數(shù)還小。某日讀她傳記,說1971年她不到40歲,我算了算,那年我爸42歲。前陣子,某個基因公司的董事長叫嚷說,活得夠長才是硬道理,在長壽面前,莎士比亞不算什么……我得以我95歲老爸的名義批評他,那是扯淡。我希望老爸能活到120歲,但就算活到1200歲,也趕不上莎士比亞的1分鐘。此理人所皆知,但董事長何以不懂?
人的一生有很多時間,是不得不浪費的。比如,戰(zhàn)爭中的士兵,時間不屬于自己,只有時間的感受屬于自己。
有本叫《被遺忘的士兵》的書,是個德國士兵的二戰(zhàn)回憶錄。他歷經(jīng)戰(zhàn)爭后回到家,看到壁爐上有一張自己的照片,相框旁的花瓶里,插著幾枝枯萎的花。那一刻,20歲出頭的他,頓覺自己無比蒼老。
時間在短期內(nèi)常給人以失望,長期打熬卻給人以韌性外殼。在時間的腐蝕下,增強心理抗氧化能力,普通人也可以做到。
我有個博士朋友,畢業(yè)后找教職不易,在大學教書也不順,沒兩年又換學校,評職稱又爭破頭;買了房子也不甚滿意,沮喪極了;身為女性,年近四十結(jié)婚,生娃帶娃處處艱辛。
后來我們一塊兒盤點,在當時看,每一個節(jié)點都是挫折;回過頭遠望,每一個挫折點都在轉(zhuǎn)彎、爬坡。
另一位朋友,頭一年自己做手術(shù),次年是妹妹做手術(shù),轉(zhuǎn)年又是父親動手術(shù)。每一場都是生死攸關的大手術(shù)。
四姐妹中,她是長女,生性謹慎猶豫,但大事偏偏要她做主。內(nèi)心煎熬中,她會跟朋友傾訴,無非是在選擇時,有好幾個聲音在對喊,她需要強化已選定的那個聲音,跳過時光看看未來。
所謂年年難熬年年熬,關關難過關關過,誰不是這樣呢。
斯多葛主義哲學家塞涅卡說:“學習如何生活,需要一生的時間。”以我之見,一生太長,后悔的事太多。猜時間可以,但不要猜命運,只抓緊眼前生活就好。錯了就錯了,只要生活還在你的時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