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
如果能純粹當個讀者而不是蠢動著想當那個作者,該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就像我妹妹,一邊泡腳一邊捧著《紅樓夢》在讀,身體得到調(diào)理,心靈也獲得營養(yǎng),她不用像我,讀一本書時會為突然冒出的句子放下書本,急急坐在電腦前寫出一行卻接不下第二行,于是無奈地長嘆一聲,認下已經(jīng)寫不動的命,又回到書本上,但那顆曾被寫作激活的心,是不死心于一字無成,于是便在等待與空白中煎熬。我這樣的狀態(tài)持續(xù)已經(jīng)多年了,大約在我過上安穩(wěn)日子之后,那種自內(nèi)往外滾動的寫作的熱情便平緩了下去,火山已呈現(xiàn)沉寂狀,你看到的只是一堆死去的石頭。
支撐我寫作的一直就是兩個字:不安。在漳州時,我不安于一眼望到盡頭的工作,不安于家庭對余生的捆綁,總想去看看一個更大的世界。那一時段,我的寫作充滿激進和叛逆,那是青春烈焰對一個人的焚燒所產(chǎn)生的超常融化力,萬物都能被烈火吃進的力量,它們主要體現(xiàn)在我的長詩寫作那種包容一切的氣魄。北漂后,我從旱澇保收的體制內(nèi)出去,過上了今天不知明天在哪里居住、今天不知明天有沒有收入的生活,這是一種更為致命的不安。我木訥、拘謹?shù)男愿衿鋵嵅贿m合獨闖天下的,但我居然鬼使神差走上北漂之路,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無知者無畏。到北京后,生存變成第一要義,找不到工作,完全有可能一分錢都沒有。所幸一直有詩友創(chuàng)辦的公司提供我一份職業(yè),讓我一步步走了過來。但不是每一個北漂詩人都有這份幸運,他們或因能力有限、或因好高騖遠不愿意到低收入的公司工作,而使自己的生活處于艱難情狀。因為對北漂詩人有體認,2017年師力斌老師邀請我一起編選詩歌年選時我第一時間提供了“北漂詩篇”的主題并得到師老師和中國言實出版社的認同,一路編下來已經(jīng)到第七年,許多投稿無門的北漂詩人因為入選這一選本得到了關(guān)注,被收入各種選本、被許多批評家寫進他們的詩學(xué)論文,我感到十分安慰。我只能用這種形式為北漂詩人們提供一點精神的鼓勵。
北漂前十年,我的詩歌記錄了我動蕩又窘迫的生活,過一日算一日的茫然、愛而不得的情感,都在我的詩里找到了位置,我把那一段的詩稱為日記。我經(jīng)常跟朋友們說,越是個人的越具有普適性。和你相同遭遇的人會有共鳴,沒有你這樣人生的人也會在你刻骨的詩寫中感同身受。真的我們不要擔心我們只寫個人,你只要把你這個人寫深寫透寫真寫狠了,就一定有你的感染力,因為你通過詩塑造了一個人物——你自己。猶如魯迅塑造的阿Q、祥林嫂,每個人都能從他們身上看到部分的自己。把我那一時段的詩按時間順序讀下來,一個“旱得旱死、澇得澇死”的我就在你面前。那個“我”就是既自由又恐慌、既浪漫又無奈的北漂中人形象。
2012年托詩神的福我在北京安頓下來,落了地,緊張的身心一下子完全放松,繃得緊緊的氣一下子泄了,焦慮和不安也隨之得到緩和,詩寫瞬間變得困難。由內(nèi)外涌的寫作沖動越來越少,寫作變成要借助外物的刺激了,地理山川成為這一階段的寫作主題。這也無可厚非,地理一直是中國古典詩詞的大宗,李白、杜甫、蘇東坡,都有大量地理詩,他們走到哪里,詩就到哪里,但我們不會用地理詩去圈他們,地理詩也圈不住他們,因為他們并不為寫地理而寫地理,地理只是他們生命狀態(tài)的一個載體,他們只是生命發(fā)生在這個地方了,他們寫的依舊是他們的生命。我理想的地理詩就是李白、杜甫、蘇東坡的地理詩。
我懷念時時處于詩寫狀態(tài)的北漂前期的我,但我不想回到那個階段,在漸漸步入老年的現(xiàn)在,在詩和生活之間,我選擇生活。年輕時我曾寫過,“如果生活阻礙了詩,我選擇放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