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砂
1136號病房里來了新病人,叫露露,是個六七歲的小女孩。如果不是身上那件明顯不合身的大碼病服,人們很難將這個孩子與疾病聯(lián)系到一起。
房間里的病人和家屬都主動和露露的爸媽拉家常,只有15歲的少年一哲依舊躺在床上看書,一言不發(fā)。
露露媽媽和大家聊著露露的病。年初露露便經(jīng)常喊膝蓋疼,她帶露露到當(dāng)?shù)氐尼t(yī)院檢查,醫(yī)生說可能是小孩生長發(fā)育引起的,她和老公便沒重視。上周練舞蹈時,露露右膝劇痛,噴了藥也不頂事,到現(xiàn)在,不但右膝關(guān)節(jié)腫脹,而且整個右下肢都不能活動了。露露爸媽嚇壞了,趕忙帶孩子來省城的醫(yī)院治療。
這間屋子里的家長都清楚,露露的癥狀與他們孩子的如出一轍。骨肉瘤,這種多發(fā)于青少年群體的頑疾,其5年生存率不足70%的現(xiàn)實讓每個人都聞之凄然。
露露做完針吸式病理活檢的第三天,結(jié)果出來了,是毫無懸念的骨肉瘤。由于是初期,專家建議保守治療,邊化療邊觀察,盡量保留肢體。露露卻毫不知情,依然快樂地笑著,給大家唱她喜歡的歌謠。
露露對沉默的一哲有著無與倫比的好奇與崇拜,常常隔著一張床和一哲說話。自從露露來了,一哲明顯開朗了許多。
這個只有15歲,身高卻已經(jīng)1.82米的大男孩打籃球時摔倒,膝關(guān)節(jié)腫痛。被同學(xué)們送回家時,父母甚至還埋怨兒子玩得太野。及至夜里他感到疼痛加劇,父母這才帶他到醫(yī)院就醫(yī)。他被確診為右股骨下端骨肉瘤伴病理性骨折,由于病情嚴(yán)重,不得不進行截肢手術(shù)。
巨大的打擊使一家人幾近崩潰,尤其是這個能將喬丹的籃球生涯講上幾天幾夜的大男孩,更無法接受這一現(xiàn)實。他如一頭受傷的小豹子,憤怒地嘶吼咆哮,拒絕截肢。
直到昨天,父子倆終于達成協(xié)議,父親送一哲去全國頂尖的專業(yè)醫(yī)院做檢查,如果這家醫(yī)院的診斷和省城醫(yī)院的一致,一哲便答應(yīng)接受省城醫(yī)院的所有治療。
那個夜晚,已經(jīng)快12點了,許多病房都熄了燈,我正在辦公室里看書,聽到有人敲門,打開門,是一哲的父親,他用輪椅推著一哲。一哲的父親小心翼翼地問我:“一哲是不是可以短暫地走幾步?”我感到一頭霧水。
看我疑惑,一哲輕聲說:“阿姨,我想從病床上走到門外,只有幾米遠(yuǎn),不會有事的。如果我能走出病房,露露就會相信,我的病好了。這樣,未來當(dāng)她面對化療的痛苦時,就會有一份真實的希望支撐著她?!?/p>
一股異樣的情緒在我心頭迅速地涌起,我扭頭看向一哲的父親,他沖我點了點頭,低聲說:“護士長,求您了,答應(yīng)孩子吧。我量過,從一哲的床到門口,只需要走9步?!?/p>
一股暖暖的溫情漫過我的心,我輕輕地?fù)肀Я艘徽堋?h3>3
第二天上午,一哲的父母早早收拾好了東西。
9點多,陪主任查完房,我叫護士把輪椅放在1136號病房門口,然后走進去,大聲地對一哲說:“祝賀你,小伙子,你的病完全好了,你終于可以出院了。”
一哲穿著球服,看上去神清氣爽、英姿勃發(fā)。聽到我的聲音,他從床上下來,看上去快樂而輕松。然而,在這個少年右腳著地的瞬間,我還是清楚地看到他面部的肌肉本能地一緊。
一哲笑著和眾人說再見。露露躺在爸爸的懷里,一臉羨慕地說:“一哲哥哥,等我跟你一樣也把病治好了,就讓爸爸帶我去你家,你答應(yīng)過我的,一定要帶我去看大海哦?!币徽苄χc了點頭:“露露,聽醫(yī)生的話,你一定要堅強。記著,我在大海邊等你?!?/p>
露露的父親摟著女兒,下巴抵在女兒的頭上,一言不發(fā)。這個粗獷的男人目送著一哲離開,強忍著眼淚。
一哲向露露揮手,然后,一步一步地向外走,只走了幾步,眾人便不約而同地從后面圍攏上去,用人墻擋住了露露的視線。沒有人愿意讓小女孩看到,那個少年走到門口時,滿頭大汗撲向輪椅的痛苦模樣。
這個堅強的少年,面對厄運,不是悲傷得無所適從,絕望到將痛苦的塵屑撒向身邊的每一個人,而是選擇在疼痛中開花,將暗淡的際遇轉(zhuǎn)變成生命中燦爛的點滴。
那一天,那個少年,用他的九步之暖,溫潤了在場的每一個人,將大家靈魂里的某根弦,輕輕地?fù)軇印?/p>
(杲 罡摘自四川文藝出版社《我的人生不寂寞·人生卷》一書,沈 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