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潔明
南美洲亞馬孫叢林中的一只蝴蝶扇動了一下翅膀,就可能引起美國得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蝴蝶效應(yīng)”的理論,已經(jīng)廣為人知。然而,“蝴蝶效應(yīng)”不僅能跨越空間發(fā)生作用,有時還能穿越時間,在歲月中留下悠長的回聲。1998年,當14歲的我踏入家附近的租書店,花5角錢租下《天龍八部》的第一冊時,我并沒有預(yù)料到,這件事于我而言,就是蝴蝶的振翅。
我之所以成為今天的我,是無數(shù)際遇疊加的結(jié)果。而在這玄妙混沌、復(fù)雜難測的無數(shù)際遇中,我總會把“邂逅金庸的小說”放在極為重要的位置。金庸的高明之處,正在于他從未刻意教誨世人。在他眼中,世界五彩斑斕,人性善惡俱存,人生苦樂交雜。他用觀世之眼、憫世之心創(chuàng)造了一個江湖,讓人們多了一方游目騁懷的天地。
什么是“江湖”?它的外殼,是奇詭炫目的武功、來去自如的俠客、紛繁蕪雜的門派、恩怨紛爭的武林;而它的內(nèi)核,是熾熱難熄的欲望、糾纏難解的情愫、一夫當關(guān)的豪情、九死不悔的信念。不錯,“江湖”,就是人生。金庸的小說中不僅有堅實的、可以踏足的大地,還有廣袤的、可以仰望的天空。金庸一直在探索關(guān)于人生的種種問題:人性善與惡的極致是怎樣的?一個人可以有多大的勇氣去面對人世的磋磨和人生的絕境?人在面臨“兩難選擇”的時候應(yīng)該怎么辦?人應(yīng)該怎樣自知、自見、自我超越?為什么“情”和“義”對人來說重于生命?
金庸是一個擅長講故事的人,從1955年到1972年的17年間,金庸致力于用筆來寫故事,這只是他主業(yè)之外的一項工作,然而無心插柳,竟成森林。他寫了無數(shù)的故事、無數(shù)的人物。這當然是金庸的成功:他造出來的江湖,如此波瀾壯闊;他寫出來的人物,如此鮮活生動。
金庸筆下的江湖兒女呈現(xiàn)了若干種理想的人格范本,他們和我們同受七情六欲之累、生死無常之限,卻比我們更決然、更灑落、更超脫。郭靖義守襄陽數(shù)十年,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最終與城同殉;楊過救友人、救故人、救敵人、救仇人,“熱血一沖”,死生不問;張無忌武功卓絕,醫(yī)術(shù)通神,卻不向逼死自己父母的仇人復(fù)仇,因他懂得世間最難的事是“放下”;蕭峰手握兵權(quán),身居高位,擁有了熱衷名利之人向往的一切,卻因不愿以萬骨之枯成一己之功,最后自盡于雁門關(guān)。
“唯其義盡,所以仁至”,金庸筆下的豪俠,從不標榜自己仁善,也并不覺得自己了不起,他們只是從心而行,盡力而為,如此而已。讀金庸小說,我常常熱血沸騰,神游天際,暗嘆如此過活,方不枉一世為人。掩卷之后,我也清楚現(xiàn)實中沒有降龍十八掌和九陽神功,知道現(xiàn)實中的人沒辦法隨意躍馬山川、泛舟江海,但我愿意相信,當郭靖、楊過、張無忌、蕭峰、令狐沖這樣的人物被寫出來時,人性的邊界便已經(jīng)被拓寬了。他們?nèi)缑麋R,讓困于凡塵的我們自慚形穢;他們又如星辰,讓翹首瞻望的我們心懷希冀,愿意相信“我欲仁,斯仁至矣”,愿意相信塵世中有超越柴米油鹽之瑣碎、利益得失之短長的東西。
金庸深知人性的復(fù)雜,也體諒凡人的不得已。更讓人感慨的一類人物,是身處善惡之間、被無常捉弄的那些人,如謝遜、慕容復(fù)、林平之。他們奮力和命運相抗,卻一敗涂地,身入魔障。幸運一點的,最終獲得救贖;不幸的,最終走向毀滅。在金庸筆下,有的人毫不費力就能稱心順遂,有的人費盡心力卻南轅北轍,因為金庸始終相信,不謀求更好,不著力更佳,不刻意更高明??膳c此同時,金庸絕不輕視、苛責那些已經(jīng)拼盡全力的人,哪怕他們不幸走上歧路,最終吞下苦果。金庸對凡人的弱點和由之而生的苦難,總是充滿理解和悲憫。不過,也有一種人是金庸常常批評和譏諷的,那就是欲念滿身,為獲得名位、利益、權(quán)力而汲汲營營,甚至踐踏、傷害他人的人,如公孫止、鳩摩智、左冷禪、戚長發(fā)。金庸勾勒出他們的面目,意在警醒世人:有的“登天”之路,是以把靈魂出賣給魔鬼為代價的。
雖然金庸常常賦予那些不謀求、不著力、不刻意的人以“幸運”的人生,如他讓無心學武的段譽學到絕世的武功,讓無欲無求的虛竹得享世俗意義上的“成功”,讓全無心機的石破天每每化險為夷,甚至“征服”了那些城府深沉者。但與此同時,金庸也欣賞、謳歌那些心懷“精誠”的人——這兩者并不矛盾。
同樣,“精誠”也可以有無數(shù)種表現(xiàn)形式。精誠可以付諸天下,也可付諸愛人——郭靖不畏鐵木真的大汗之威,為天下黎民生布衣之怒;16年的時光,沒有沖淡楊過的相思之情,他在斷腸崖等候小龍女未得,悲慟欲絕,縱身躍入萬丈深淵。精誠者既能一往無前,也能適時轉(zhuǎn)身——趙敏只身闖入張無忌的婚禮現(xiàn)場,面對一干高手的阻攔、面對范遙“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強不來了”的勸阻,說“我偏要勉強”;程英愛上了楊過,自知他已有良緣,只默默做一個“局外人”,對陸無雙說著“你瞧這些白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人生離合,亦復(fù)如斯,你又何必煩惱”,自己卻“忍不住流下淚來”。
精誠者有時是幸運的。楊過躍下懸崖,落入寒潭,竟然尋得了通往谷中秘境的路,由此與分離16年的小龍女重逢。有時候,他們是不幸的,陳近南一生輔佐鄭氏反清復(fù)明,心懷坦蕩,行事磊落,卻為鄭克塽所忌,最終遭其偷襲而死。但是,得失成敗,生死榮辱,何曾減損精誠者的意志!彭瑩玉不愿說出白龜壽的下落,即使一目已被丁敏君刺瞎,面對劍刃,他仍輕蔑一笑,說“大丈夫做人的道理,我便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令狐沖寧死不肯加入日月教,面對任我行以名利相誘、以婚姻相脅、以解吸星大法反噬之法相逼、以死亡相迫,還是斷然拒絕,說道:“大丈夫涉足江湖,生死苦樂,原也計較不了這許多?!?/p>
不難看出,在金庸的筆下,“情義”是頂重要的事,但“情”不僅僅存在于光芒萬丈的主角、英雄身上,也存在于反角、小人物身上。商劍鳴雖非善人,但在他死后,他的妻子商老太“仍然崇拜他,深深地愛他,至老不減,至死不變,對他的死亡永遠感到悲傷,對害死他的人永遠強烈憎恨”;東方不敗雖是野心勃勃的梟雄,一生作惡多端,他的舊友童百熊,卻對他關(guān)懷備至,哪怕被他冷落、辜負、傷害,還是至死不改熱忱。
雖然金庸小說中的人物可以為了情義放下一切、承擔一切,但他們不會因此而忘記自我、失去自我。任盈盈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來換令狐沖的性命,卻不愿意勉強他來感激自己、為自己付出;張無忌護送楊不悔萬里尋父,途中屢遇風險,多次舍身相護,后來將楊不悔送到坐忘峰,楊逍問他要什么報答,他慨然推拒,對自己舍身相護楊不悔的事一句不提。金庸筆下的精彩人物,往往都有強大的自我,知道自己來自何方、去往何處,知道什么可以接受、什么應(yīng)該拒絕,也知道何時需要奮進、何時應(yīng)當抽身。
很多問題,金庸有明確的答案,便在故事中透過人物的際遇說出來。但有的問題,金庸只提不答。人能真正明白別人、明白自己嗎?胡斐以為自己很明白,可是他沒想到,自己一直鄙夷的南蘭,最后救了自己。人能超越身份、民族的界限,一視同仁地待人嗎?胡漢之別讓蕭峰嘗了無數(shù)的苦,他終于徹悟,可他身邊的很多人一直不明白。人能放下自己的執(zhí)念,獲得救贖嗎?謝遜、蕭遠山會認為世上真的有救贖一事,而李莫愁、林平之卻不相信。人類的問題,一直是金庸小說中的核心問題。有時候他有“藥”,有時候他點出“病”,有時候他只是悄然慨嘆。
江湖中有無數(shù)的故事,但是所有的故事,都會有一個結(jié)局。金庸不會讓他筆下的人物永遠在江湖徜徉。大多數(shù)時候,金庸會讓他們在悲歡歷盡之后,給世人留下一個遠去的背影。華山之巔,楊過作別郭靖、黃蓉、周伯通、黃藥師、郭襄等一干人:“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迸坌湟环?,飄然而去。金庸相信,在場時就該盡情盡興,責無旁貸時就該生死以之;但金庸同樣相信,屠龍的勇士要警惕自己成為惡龍,在洪流中做中流砥柱自然了不起,但人永遠不要忽視人性的弱點,以防迷失自我。
再跳出一層看,江湖永遠不缺豪杰。“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lǐng)風騷數(shù)百年”,金庸不會讓他筆下的人物永遠在頂峰佇立。金庸明白,萬事有生滅,一切有盡頭,“霸業(yè)等閑休。躍馬橫戈總白頭”,所以在《射雕英雄傳》中,金庸借周伯通之口講了這樣一個故事:一個叫作黃裳的人有眾多仇家,他為了報仇,苦修多年,終于練成絕世武功。等他出山去尋仇家時,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仇人很多已經(jīng)死去,而當年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成了病骨支離的老婆婆。原來他沉溺于武功,竟沒察覺已過去40多年,這時他幡然醒悟,原來世間最厲害的,不是武功,而是時間。
時間不會放過任何人,古今賢與不肖,概莫能外。2018年10月30日,金庸與世長辭。那是一個星期二的晚上,我在新聞上看到這一消息,一時間,胸中如受重錘,久久不能平靜。其實,我明白,能在千萬年時間的荒野中,與這樣一位自己真心尊崇的作家同處一個時代,已是莫大的幸運。當金庸在臺燈下,在稿紙上寫下一個個故事時,他或許無暇遐想后面的那些事。不過我相信,于世界而言,31歲的金庸決定開始寫小說的那一刻,也是亞馬孫叢林中的一只蝴蝶的一次振翅。這次振翅,不僅能穿越我26年的人生,還能穿越其后百年、千年的歲月,在千萬人的人生中扇起颶風。
江湖之中,倒映著紅塵,而紅塵中的故事,永遠不會終結(jié)。
(山長水闊摘自岳麓書社《江湖的倒影》一書,本刊節(jié)選,劉 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