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程
當拉瑪草原上鋪天蓋地的轉場隊伍又出現(xiàn)在赫蘭眼前時,就像一個曾經(jīng)的夢。那些行走在飛揚塵土里的人和牛羊,沒醒來似的,神情恍惚地移動著腳步。天色也灰暗,像被用舊的一個破爛。白天,又被拿過來罩在今天的草原上。
赫蘭想起上次在拉瑪草原經(jīng)過的那些白天,也都灰突突的,一模一樣。這讓他相信,拉瑪只有一個白天和一個夜晚,來回地輪轉著。
那些人和牛羊,好像也都知道日子是舊的,牧道和草場是舊的,自己也是老樣子,都沒有表情,麻木地移動著步子。
赫蘭跟在他們后面,沒一個人回頭望他。走在前面的,也沒一只眼睛睜開看他。
那些人和牛羊的眼睛里,灰灰地泛著陳舊年月的光。
赫蘭走到一個騎馬牧民面前,馬和人都瞇著眼睛。赫蘭喊:“呔,你的羊群跑遠了?!?/p>
馬眨了眨眼。人沒反應。赫蘭知道這個人的心神已不在這里。他也學牧民的樣子瞇起眼睛,在一個念頭里進入他的夢。
這個在大白天做夢的人叫賈登。
賈登羨慕鄰居闊登力氣比自己的大,妻子比自己的年輕漂亮,牛羊也比自家的多,便和闊登玩起做夢夢游戲。
他先在夜里夢見闊登成了自己家雇用的牧人,闊登放牧的牛羊便成了他的,年輕美麗的妻子也成了他的女傭。
闊登白天放牧著自己的三百只羊,夜里這些羊成了賈登家的,妻子也成了賈登的。
而這個闊登,因為被賈登做進了夢里,所以沒有了自己的夢。
有時闊登在賈登的夢里,看見自己的妻子在伺候賈登,覺得這樣不對,但他沒法改變,因為這個夢是賈登做的,不是他的。
闊登從不知道自己夜夜被賈登做進夢里。
自從把闊登做進夢里,賈登見了闊登,便再不羨慕他的牛羊,而是高揚起頭。闊登不知道,賈登已經(jīng)用夜晚的夢,改變了白天的生活。
在賈登眼里,白天屬于闊登的一切,到了晚上的夢里,都是他賈登的。他還經(jīng)常在夢里宰食闊登的羊,偶爾給闊登送一只羊腿,讓闊登對他充滿感激。而闊登,雖然養(yǎng)了一大群羊,卻從來不舍得宰一只吃,他的愿望是擁有更多的羊。他也不知道賈登在夢里宰食了他的羊。
賈登白天也做夢,因為他的牛羊少,白天要干的事便少,他便有更多時間把別人的牛羊做進自己的夢里。
赫蘭還發(fā)現(xiàn),賈登還出現(xiàn)在另一個牧民巴登的夢里。
巴登先夢見賈登,讓賈登在夢里為自己做夢,夢見闊登。
這樣賈登做的夢便成了巴登的。賈登不知道,他夜夜在夢里為巴登高興,他臉上的微笑是巴登的,心里的幸福也是巴登的。
赫蘭串門一樣,走進一個個牧民的夢,那些牧民騎在馬上,馬馱著主人和他的夢,馬也半夢半醒。
無數(shù)的夢像一個個巨大的氣泡,飄浮在半空。每個夢都被封閉得嚴嚴實實。夢與夢之間沒有門,沒有窗,但赫蘭能輕易進入。
赫蘭從一個個夢里出來,仰頭看見籠罩四野的灰色天空,知道這是哈日王的夢。整個拉瑪,在他布置的一個單調(diào)白天和一個枯燥黑夜里,玩做夢夢游戲。
這是草原上千百年來最隱秘的游戲,它先靠搬家家游戲把人的心靈變小,再靠捉迷藏游戲把人分成夢和醒兩種狀態(tài),讓人的醒去尋找自己的睡。醒在前,睡在后,前腳跟后腳,后腳又變前腳,在周而復始的白天黑夜里相互找尋。有時候醒找不到睡了,她藏在無邊的清醒里。有一刻醒消失了,剩下無盡的睡。在無盡的睡中,人去別人的夢里續(xù)命,把別人的生活做成自己的夢。
在拉瑪草原,從汗、大臣到牧民,人人都在做夢。死去的人活在別人夢里。活著的人,也在自己和別人夢里。
赫蘭還是母腹中一團模糊的夢時,他看見自己長出眼睛,以前以后許多年的生活都鋪展在眼前。長出耳朵,從生到死的所有聲音一時間響起來。長出嘴,卻再也說不出那時的樣子。直到有一天,母親在外面喊。
他知道自己該醒來了,卻墜入另一重夢中。
拉瑪宮殿的駝隊走在最前面,踩起的漫天塵土朝后飄,仿佛塵土也是一層夢,覆蓋在長長的轉場隊伍的頭頂。
王母抱著哈日王端坐在高大的白駱駝背上。往后飄的塵土,沒有一粒落在他身上。
哈日王睜開的右眼看著轉場中的牛羊,瞇著的左眼掃過所有大臣和牧民的夢。他對那些在夢中把別人家的牲畜據(jù)為己有、把別人的女人占為己有的貪婪者早已漠然視之。人們沉迷于夢,必是因為在夢中可以隨意占有。
他還沒看見夢中替換了他當上汗的人,這讓他心安的同時,也多少有點失望。他的牧民一遍遍地做著這些俗常的滿足欲望的夢,沒有一個人做出異乎尋常的夢來,讓他看著興奮。
他想,可惜他們看不見他們的汗做的夢。他做了一個又一個異想天開的大夢,卻只有自己能看見。
剛從搬家家和捉迷藏游戲中出來的拉瑪人,此時又深陷在做夢夢游戲中。一群一群的羊在人的夢中更換了主人。羊也在做夢,夢里羊群驅(qū)趕著牧民,在遼闊的草原上遷徙。羊使喚人修羊圈、割草喂料、清理羊糞。在羊瞇著的眼睛里,牧民成了羊的牲畜。
哈日王對羊的夢也早已漠然。羊吃了草,自會生出羊多余的想法?,F(xiàn)在,這群做夢的人和牛羊,倏忽間已經(jīng)把天走黑。
哈日王帶著童音的隆隆鼾聲,貼著地皮響過來,仿佛是催人入睡的命令,百里千里的月光下,人、牛羊和草木都在他的鼾聲里沉沉入睡。赫蘭也不由得閉上眼睛,拉長呼吸。
他一次次睜開眼睛,卻又無法掙脫那個鼾聲的控制,它有一種將人拉入睡夢的力量。赫蘭就在那個鼾聲里,進入哈日王的夢中。
眼前的場面讓他吃驚,數(shù)十萬人和數(shù)百萬只牛羊,行走在冰天雪地的茫茫草原,刺骨的北風夾帶大雪,吹向一群緩慢移動的脊背??床磺迦说哪槪切┦莸闷ぐ堑呐qR羊和人,全都臉朝前,身后是倒斃的累累尸體。
走在隊伍最前面的江格爾汗,高揚起頭直視前方。
所有人和牲畜都緊跟他的腳步,目光直視著汗眼中那唯一的什么都看不見的前方。
在綿延百里的遷徙隊伍的左右和后方,不斷有一隊隊的莽古斯在追殺、掠奪。赫蘭不忍看下去。他在一個念頭里走到江格爾面前。赫蘭說:“我是你派去救洪古爾的赫蘭。汗,你被別人做進夢里了,我來喊醒你。你再不醒來,本巴的人和牲畜會全死在你一個人的夢里?!?/p>
江格爾根本聽不見他說話,或者聽見了但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旁邊的十二勇士和阿蓋夫人,眼睛都直視著茫茫雪原。
赫蘭知道,這些夢中死去的人和牛羊,盡管醒來后還會活過來,但夢中不知疲倦的跋涉,卻會變成極度的勞累,加在醒來的人身上。夢不會白操勞。
赫蘭無法喊醒江格爾汗,只好跟隨隊伍前行。他感覺自己瞬間成了他們中的一員,不由得揚起頭,眼睛盯著前方,腳步緊跟江格爾汗。
當他這樣不管不顧地奮力前行時,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早已在這個隊伍里,長大成人,埋頭走在人群中,邁著他幼年時熟悉的步子。
他下意識地朝兩邊望去,那些在風雪中挪動的身體個個都像已長大的他,卻都不是。
他們像在一個巨大的搬家家游戲里,遷向看不見盡頭的遠方;又像在一場捉迷藏游戲里倉皇逃跑、躲藏。而把這兩個游戲組合起來的,正是哈日王的做夢夢游戲。
這場夢里的江格爾汗,懷著巨大的熱情和決心,帶領全族向東跋涉。他們在二十五年里用不完的勁,終于遇上一件可干的大事情。他們永遠停在二十五歲的青春,不懼怕道路遙遠艱辛。
每前行一步,都有人和牲畜在死去,卻沒有一個人回頭。他們心里只有那個要回去的故鄉(xiāng)。
這時赫蘭看見黑夜的邊沿了,一線微弱的亮光在地平線上逐漸清晰起來。天色依舊灰蒙蒙的,地上挪動著人影,仿佛人們從夜晚的夢中直接走到白天,連眼睛都沒有閉一下、睜一下。
牛羊踩起的塵土是昨天的,牧民和牛羊是昨天的。赫蘭也覺得又回到了昨天。他在這群永遠到不了明天的轉場隊伍中,想到好久前他曾用搬家家游戲,讓這些人都變成了孩子,又在一場捉迷藏游戲里迷失自己。他不確定這些是不是真的,或許僅僅是一個念頭里發(fā)生的事情。他在世上也只有一個念頭的力氣。
現(xiàn)在,他要在一個念頭里,跟哈日王玩一場做夢夢游戲。赫蘭用盤旋天空的鷹的眼睛,清數(shù)拉瑪草原上長著四個蹄子的牲畜頭數(shù);用老鼠和螞蚱的眼睛,清數(shù)長著兩條腿的人數(shù)。一天很快過去了,待晚霞滿天時,他坐在宮殿外的大石頭上,如同一塊不起眼的小石頭。
天漸漸暗下來。遼闊平坦的拉瑪草原上,白色宮殿的巨大影子,鋪展成汗的鐵青色夜晚。遠處地平線的影子覆蓋過來時,所有影子都加厚了一層。人的夢有一層影子。牛羊的叫聲和四處張望的目光也有一層影子。赫蘭沒吃世上的一粒糧,沒長出一寸影子。他沒有影子的矮小身體,站在拖著長長影子的那些事物后面。
當他收集了所有影子,他想:我該去哈日王的夢里了。
還是昨晚他看見的那場暴風雪,還是那片茫茫雪原,還是圍獵在四周的莽古斯,一切都沒有變。只是,江格爾的遷徙隊伍只剩下單薄的一群,稀稀拉拉地蹣跚在雪地上。
赫蘭挨近渾身結冰卻仍在艱難前行的江格爾。赫蘭在母腹中時聽見人們念著江格爾的名字,說著他在夢中打仗的事。
現(xiàn)在,這個最會做夢的人,被別人做進了夢里,在替別人完成一場徒勞的遷徙。
在這個夢里,江格爾的意志不是自己的。他在白天知道自己夜里為別人做夢,帶領全族人奔向一個烏有之鄉(xiāng)。但他在夢中并不知道這些,甚至不知道還有醒來這回事。
赫蘭用黃昏時采集的影子,覆蓋住江格爾眼前的雪原,然后,把他白天清數(shù)過的拉瑪?shù)呐Q?,全變成江格爾的,把他清?shù)過的拉瑪?shù)哪撩瘢甲兂杀景偷摹?/p>
江格爾的隊伍瞬間壯大起來,四周追殺他們的莽古斯的身影被淹沒了。那些倒斃的牧民和牛羊,都齊刷刷地站起來,加入前行的隊伍。
走在最前頭的江格爾汗,眼睛依然直視前方,他從不回頭,只從身后嗒嗒的腳步聲和蹄聲,判斷自己的隊伍是否跟了上來,還有多少人馬。
今夜,他的耳朵里陡然增加的腳步聲和蹄聲,讓他的目光更加堅定地望向遠方。
(姜丹增摘自譯林出版社《本巴》一書,陳玉斐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