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占東
一
四十年前,我們武州的城墻還像個樣子,至少城墻的四面高墻還在,城門洞還在,站在南山上向下望,還不失是一座城堡。武州確實是一座城堡,據(jù)《縣志》記載,明朝在這里設(shè)有鎮(zhèn)西衛(wèi),堡外有五所兵營,分別是前后左右中五所,武州堡因此得名。清朝初年,武州堡成為縣城,城外五所兵營演化成村落。但只有前所、中所、右所三個村名保留下來,后所和左所卻不知所蹤。
“那兩所兵營,不在城東就在城西!”說這話的是武州城內(nèi)最有學(xué)問的葛家大院遺少葛存禮。四十年前,葛存禮三十六,年齡不大,在城內(nèi)卻是老學(xué)究。不過武州人稱呼有學(xué)問的人不叫“老學(xué)究”,而叫“百求知”。這話聽起來像罵人,有鄙視輕賤之意??沙墙稚险J(rèn)識葛存禮的人都這樣叫他,好像他學(xué)問大得連別人最隱私的部位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葛存禮很反感別人這樣叫他,可獨(dú)自一人登上城墻,聽到遠(yuǎn)處村莊傳來鏗鏗鏘鏘的鑼鼓聲,他還是禁不住想起武州的歷史。是時,天氣嚴(yán)寒,冰天雪地,雖然正月初二已經(jīng)打春,可葛存禮連春天一點(diǎn)悠悠氣也沒聞到,倒是鏗鏘有力的鑼鼓大镲,仿佛讓他聽到一絲春天的喧鬧。鑼鼓聲來自城墻外的南關(guān)村大隊,那里有一撥人正在排練一種叫“八大角”的秧歌,鑼鼓聲時斷時續(xù),他聽出排練剛剛開始,鼓點(diǎn)歪歪扭扭,镲聲應(yīng)和遲緩,似乎還未敲打出八大角鑼鼓應(yīng)有的狂傲節(jié)奏??陕牭侥欠N聲音,足以讓葛存禮興奮不已,從一起一落的鑼鼓聲中,他依然能聽出八大角秧歌中所蘊(yùn)含的那種粗獷而豪放的情調(diào)。咚不隆咚———嗆!咚不隆咚———嗆!那是丑鼓踢飛腳的鼓點(diǎn),也是丑花拉花的節(jié)奏,一個飛腳凌空踢起,一個拉花獻(xiàn)媚的舞姿便隨后綻放。想著這些,葛存禮不覺有點(diǎn)黯然神傷,站在武州堡的古城墻上,迎著從南山上竄下的寒風(fēng),葛存禮已無法按捺自己那顆沉寂已久的心。
細(xì)細(xì)想來,已十多年沒聽到那種聲音了。十年前和十年后的人生仿佛被別人攔腰斬斷,讓他隱隱作痛,又讓他在斗轉(zhuǎn)星移中多了幾分新鮮,再次聽到那種狂野的節(jié)奏響起,葛存禮感到整個身體里的細(xì)胞再次被喚醒。三十年前葛存禮雖說早已被人從葛家大院里掃地出門,曾經(jīng)油光水滑富足一時的少爺生活已不復(fù)存在,可在城內(nèi)幾條街上,提起葛家大院的人,還是有人覺得自己平白無故會矮上一頭。那時,葛家大院二道街所有的商鋪和作坊都被公私合營,葛存禮雖不是富家少爺,身上卻多多少少保留下了少爺?shù)牧?xí)氣。用葛存禮后來的話講,1950年10月縣城里國慶大游行時,城內(nèi)商戶組織八大角秧歌隊,當(dāng)時只有十來歲的葛存禮在秧歌隊里充當(dāng)了一個賣麻糖的小角色。
那年葛存禮的母親葛老太太還身穿綾羅綢緞,成日嘴上叼個二馬車水煙袋,坐在正屋的太師椅上呼嚕呼嚕吸水煙。見兒子打扮成小丑,一臉不屑地罵道:跑到大街上丟丑,真是給葛家先人丟臉呀!葛存禮卻被八大角迷得七葷八素,手執(zhí)雞毛撣子對著母親高喊一聲:麻糖!賣麻糖嘞!一聲稚嫩的聲音響徹正屋,驚得母親一口氣沒提住,被吸入的煙嗆得咳嗽不止。母親那時又罵他一句:盜墓賊看到引魂幡子了,賊心不死呀!葛老太太認(rèn)為八大角秧歌是莊戶人丟丑逗樂的下三濫營生,面對葛存禮自甘墮落,自然連水煙袋呼嚕呼嚕的聲音也增加了幾分不滿的哼哼聲。
葛存禮對八大角秧歌情有獨(dú)鐘,在二道街的人看來確實是只有大院少爺才有的習(xí)氣。二道街的人常對著葛存禮的背影會說一句話:討吃子種海娜(指甲花),還貪花紅呢!葛家大院的產(chǎn)業(yè)被公私合營后,葛家在二道街的地位一落千丈,自然葛家的人也淪落為二等公民。人們用種花花草草比擬葛存禮不務(wù)正業(yè),可見葛存禮的形象當(dāng)時在二道街人心目中已落泊到何種地步。可葛存禮真真切切喜歡上了這種只有晉西北才有的獨(dú)特民間藝術(shù),而且他的職業(yè)也成全了他的喜好,自然二道街的人在背后指指戳戳,也并不能改變葛存禮的初衷。
十六歲那年,葛存禮從省城的一所中學(xué)肄業(yè),回到家中無所事事。如果時光倒退十年,葛家大院的少爺原本就應(yīng)該無所事事才對,二道街的產(chǎn)業(yè)足以讓葛家男女老少花天酒地富足一生,只要不淪為賭徒煙鬼,他們家的好日子就會延綿不絕??蓡栴}是,彼時葛家早已被掃地出門,搬到河堰畔一處他家曾經(jīng)喂馬的莊子里居住,用當(dāng)時時髦的話講,葛家上下都成了自食其力的勞動者,自然葛存禮必須有活干才算正常。葛存禮在家閑居時,常常會一個人爬上城墻,四下里看城內(nèi)城外的景致。也是在寒風(fēng)凜冽的季節(jié),他在城墻上聽到了城下傳來鏗鏗鏘鏘的鑼鼓聲。用他娘后來罵他的話說,那天他像盜墓賊看到了引魂幡子,急忙跳下城墻,遁聲尋找那處熱鬧,果然在城下一所大院里看到正在排練他早已耳熟能詳?shù)陌舜蠼茄砀琛D且魂嚧蚬牡娜苏聛沓闊?,他看到鼓槌手就癢癢,拿起鼓槌敲起來,拍镲的,打鑼的,聽出他是行家里手,跟著鼓點(diǎn)應(yīng)和。鑼鼓聲引來了更多圍觀者,有一個戴著高度近視鏡的男人,擠到對面端詳了他很久,直到他一臉得意而又意猶未盡結(jié)束了鼓點(diǎn),那男人才一把拉住他,旋即把他拽出人群。
“后生,打得不賴呀!”那男人瞇著眼看他,仿佛仍舊在掂量他的斤兩。葛存禮被那男人拉出人群,原本一臉驚慌,以為貿(mào)然敲人家的鼓,招惹了是非,可看到那男人并未惱怒,懸著的心方才落下,不好意思地?fù)蠐项^。
那男人又問:你的鼓打得這么好,愿不愿意來文化館工作?武州人的性格就是這么率直,心中想甚說甚,全然不會拐彎抹角。葛存禮仍舊沉浸在自己剛才一發(fā)而不可收的鼓聲中,見那男人說這話,無異于瞌睡給了枕頭,腦袋點(diǎn)得像搗蒜錘子,嘴里答應(yīng)著:能哩,能哩!一老一少全然沒問對方底細(xì),就一錘定音了。后來葛存禮才知道他進(jìn)入的那個大院是縣文化館,那個戴高度近視鏡的男人居然是館長。館長后來一打聽才知道葛存禮是葛家大院的人,按當(dāng)時政策葛家的人要進(jìn)縣里的機(jī)關(guān),并不是館長一個人就能做得了主。可館長不愿放棄葛存禮這棵好苗子,硬是到縣上碰門撞窗找領(lǐng)導(dǎo),將葛存禮要進(jìn)文化館。
葛存禮因打得一手好鼓,在窮途末路進(jìn)了縣文化館,在當(dāng)時算是祖墳里長起爬娃娃樹才能修來的好事。當(dāng)時縣文化館是全縣唯一的群眾文化場所,用官方話講,不僅承擔(dān)著普及群眾文化的工作,還包含著圖書館、博物館等相關(guān)職能。葛存禮中學(xué)肄業(yè),在文化館里是響當(dāng)當(dāng)有文化的年輕人。館長碰門撞窗不惜糾纏領(lǐng)導(dǎo)把他要進(jìn)文化館,要的就是能為自己分憂。于是葛存禮在文化館便成了多面手,組織文化活動自然不必說,像圖書室管理,各種文物勘驗都離不開他。用館里其他人的話說,葛存禮從進(jìn)館那一天開始就成了館長的“撈飯盆盆”。葛存禮后來成為城內(nèi)大街無人不曉的“百求知”,應(yīng)該得益于那段年輕時光。
葛存禮博覽群書,不僅通讀二十四史,還看地方志,鉆研文物考古等專業(yè)書籍,所以說起武州堡的事,頭頭是道,似乎真有點(diǎn)像武州人說的“百求知”的味道。不過別人故意貶損葛存禮,是因為葛存禮在七十年代被下放到農(nóng)村掏大糞,他的學(xué)識和他的身份出現(xiàn)了一百八十度的大翻轉(zhuǎn)。想想看,一個被驅(qū)趕出文化館,幾乎被剝奪了城市身份的人,還成日吱吱哇哇,分曉古今,自然會招來一幫目不識丁的人小覷。可葛存禮卻不愿收斂自己的學(xué)識,那天在十字路口和一幫曬太陽的閑漢說起武州的歷史,別人問他左所和后所何在?他脖子青筋暴起,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在哪兒?不在城東就在城西!”
葛存禮的喊叫,再次招來城街上人對他的側(cè)目,他那句“不在城東就在城西”被人當(dāng)作笑話傳播,甚至有人還將這句話的原意進(jìn)行篡改,編成一句歇后語:葛存禮找女人———不在城東就在城西。
二
葛存禮和女人的關(guān)系,在武州城街上確實算段傳奇。要說清葛存禮這段艷史,還得從八大角秧歌說起。正所謂武州人常說的一句話:愛甚得甚利,得甚利遭甚害。
葛存禮從十一二歲與八大角結(jié)緣,他不僅鼓打得好,還愛琢磨秧歌里的每個角色,后來隨著書越看越多,他對八大角秧歌的理解更有了深度,館里向各村派出文化輔導(dǎo)員,每年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八大角秧歌匯演,拿獎的非葛存禮指導(dǎo)的秧歌隊莫屬。一來二去,葛存禮的名聲不僅在城內(nèi)大街上為人所知,就是出了城,人們也知道葛家大院有個年輕后生,那秧歌扭的,嘖嘖……那才叫葛老太爺?shù)暮印^了!據(jù)說葛存禮的太爺爺是個白面書生,一生不蓄胡子,人們就傳下這句話來。說這話的是城東舊堡村郭諞子,郭諞子負(fù)責(zé)村上的秧歌隊,每年都跑到文化館找老師到村里指導(dǎo)。早幾年館長只是出于對葛存禮的關(guān)照,讓他到城外最近的舊堡村當(dāng)輔導(dǎo)員,后來郭諞子見了館長就好生夸贊葛存禮一番,還引用了葛存禮太爺爺那句經(jīng)典歇后語。這一說不要緊,人們都知道葛存禮的能耐,爭著搶著要葛存禮,后幾年,葛存禮當(dāng)輔導(dǎo)員真成了他后來說的那句:不在城東就在城西。
城東是舊堡,城西是新寨。葛存禮早幾年跑舊堡,后來又去新寨,在郭諞子看來,是自己一時“諞”得太多,走漏風(fēng)聲,讓葛存禮成為眾人爭搶的“香餑餑”。可誰都不會想到,在輔導(dǎo)八大角秧歌的那幾年,葛存禮跑遍了舊堡村的溝溝岔岔山山峁峁。這一跑不要緊,讓他的腿越發(fā)野起來,不僅跑城東的村莊,還向城西進(jìn)發(fā),最后不知不覺成了新寨村的??汀?jù)說,葛存禮每到一處都會端詳半天,不是比畫山與溝的延綿結(jié)構(gòu),就是用隨手?jǐn)y帶的木棍掏挖土塬溝壁,臨了口中還念念有詞。舊堡村的人最初見葛存禮行為古怪,說葛家大院的人和常人就是不一樣。葛太爺當(dāng)年是白面書生,到老都不長一根胡子,整日搖頭晃腦,說一些人們半懂不懂的子云詩曰,家業(yè)卻一年比一年發(fā)達(dá),現(xiàn)在又出了個孫子,雖然時運(yùn)不濟(jì),家業(yè)凋零,仍舊是神神叨叨,走東竄西,莫非葛家過去在舊堡藏了寶,這家伙是來尋寶不成?
就在舊堡村的人嘰嘰歪歪議論葛存禮行為怪異那些年,全村上下只有一個人冷眼旁觀,從來不參與別人的議論,此人是郭諞子的侄女郭美蕓。郭美蕓那年十六歲,還在城內(nèi)中學(xué)上初中。因郭諞子張羅村上的秧歌隊,她早早就認(rèn)識了葛存禮。有一次在回村的路上,郭美蕓正好遇到葛存禮獨(dú)自一人在村口轉(zhuǎn)悠。她看到葛存禮一會兒看村口的烽火臺,一會兒又比比畫畫,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連她走過來也沒察覺到。郭美蕓便捂著嘴哧哧地笑,葛存禮在笑聲中回過神來,愣頭愣腦地問她:笑什么?郭美蕓原本是笑葛存禮舉止怪異,見他仍舊愣頭愣腦問自己,不覺羞紅了臉,忙說:你看個土墩子還那么專心,那上面有香哩還是有蜜哩?說完笑聲更大了。葛存禮一雙眼睛瞪得老大,許久才弄明白郭美蕓笑他的意思,轉(zhuǎn)而笑著說:你可不要小看這個土墩子哩,要是沒這個土墩子,哪有你們舊堡村!郭美蕓早知道葛存禮的本事,在舊堡村當(dāng)文化輔導(dǎo)員那幾年,他不僅秧歌教得好,還兼任村上的掃盲教員,得閑空就將村上的人召集在一起識字,有一次還幫她從文化館借過一本書。所以當(dāng)葛存禮說出村口土墩子的名堂,郭美蕓并沒覺得奇怪。那天,葛存禮還給郭美蕓講了烽火臺的歷史,講為啥武州有八大角秧歌,那腔調(diào),唬得郭美蕓一愣一愣的。從那以后,郭美蕓對葛存禮更是另眼相待,和同學(xué)們講起葛存禮來,雙目放光,恰似一團(tuán)經(jīng)久不熄的小火苗在眼睛里燃燒。當(dāng)然,在舊堡村也只有郭美蕓一人明白葛存禮獨(dú)自游走在村子周圍溝溝岔岔的所作所為,自然對村上人的議論不屑一顧,甚至嗤之以鼻。
村子里最著急的卻是郭諞子。郭諞子眼見葛存禮的足跡越走越遠(yuǎn),從城東游向了城西,有時還在新寨村住幾天。這讓他更是心急如焚,好像自己家中的金娃娃突然之間被別人抱了去。郭諞子本不叫郭諞子,因他能說會道,村上的人都這樣叫他。郭諞子憑得一副好口才,走到哪里都能踢開一條道,加之葛存禮指導(dǎo)有方,他每年帶著秧歌隊游街入院拜年,人們一聽是舊堡村八大角秧歌隊來了,都能黑壓壓擠下一大片,即便是到了縣政府大院,縣上的干部也會出面接待,扭完秧歌拜罷年,都要給他這個領(lǐng)頭人腰窩里塞兩條煙。郭諞子確實是個要強(qiáng)的人,眼見葛存禮的足跡越走越遠(yuǎn),心里雖不自在,可嘴上卻說:我就不信死了葛屠夫,就吃連毛豬!于是親自做起指導(dǎo)來。原本村上扭秧歌的都是些老人,即便有新手加入,也是寥寥幾人,眾人往一起叫個套不成問題,可問題是舊堡村的八大角并不只叫套這么簡單,郭諞子想在全縣拿獎,想要那片黑壓壓的人群,更想要縣上領(lǐng)導(dǎo)塞入腰間的那兩條香煙,所以秧歌隊每年必須有新花樣,必須踢出八大角應(yīng)有的威風(fēng),能引起黑壓壓人群的騷動叫好。郭諞子試著指導(dǎo)了幾天,可終歸是拙媳婦繡花———眼眼巧,手手拙。踢飛腳的丑鼓,拉花的丑女,都翻不出什么花樣來。郭諞子的話明顯少起來,連正月初五過破五那天,老婆炸的糕都少吃了兩片。郭美蕓放假后也在秧歌隊扮丑花,眼見二爹一個愛紅火熱鬧的人,一下子變得少言寡語,知道都是因為葛存禮的緣故。其實郭美蕓也想見葛存禮,自從上次葛存禮給她講過八大角的歷史,葛存禮說話時那張繪聲繪色的臉時時出現(xiàn)在她腦海中,比起學(xué)校的男老師和村上的男人們,她總感到葛存禮身上有一種特別的氣質(zhì)吸引著她。二爹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到葛存禮,咂摸著嘴說:蛖!還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人,干甚事也有模有樣!二爹的贊嘆讓她對葛存禮愈發(fā)佩服有加,想一想那個似乎有點(diǎn)愣頭愣腦的人,她就臉紅心跳。
“二爹,要不咱們把葛老師請回來哇?”憋了好幾天,眼見弄不出什么新鮮花樣,郭美蕓終于在正月初六壯著膽子對郭諞子說道。
“請?咋請?人家現(xiàn)在可是香餑餑,就憑咱這二指寬的臉能請回人家來?”郭諞子有點(diǎn)心急氣躁,聽到侄女提到葛存禮,更是氣不打一處,連說話也變得陰陽怪調(diào)。
別人見郭諞子急得赤紅白臉,就幫腔道:“憑咱這二指寬的臉請不來葛存禮,這年也過了,咱們總不能背個豬頭去請哇?我看咱就扭著秧歌去新寨村打場子,看他葛存禮咋辦。他總歸不會看咱眼睜睜輸給新寨村吧?”有人這樣一說,一幫年輕人就來了勁,叫著嚷著要去新寨村“打場子”,那氣勢好像不是去扭秧歌,而是去打架復(fù)仇。
郭美蕓沒想到自己的提議最后會變成同仇敵愾,她也很想去新寨村,更想見到葛存禮,可她做夢也沒想到,她會和他們村的秧歌隊去新寨村“打場子”。當(dāng)然她更不會想到,那一次兩村八大角秧歌隊較勁,由此給她日后演繹出一段桃色新聞來,讓她和葛存禮之間的故事還未真正開始,就草草謝幕。
三
葛存禮最愛看的就是八大角的“打場子”,可他也萬萬沒想到,追著他“打場子”的竟然是自己親手指導(dǎo)的兩支秧歌隊。
“打場子”是八大角秧歌競賽的一種特別方式。之所以說其特別,是因為比起八大角秧歌普通的“會班”,“打場子”更顯得簡單而直接,若把握不好競賽分寸,極易引起糾紛,釀成一場爭斗。正因為如此,只有“打場子”的八大角才能踢出其應(yīng)有的狠勁和威風(fēng),也最能顯現(xiàn)出八大角秧歌的粗獷與豪邁。而普通的“會班”更像一種儀式,屬于禮尚往來式的技藝切磋,或者說是相互助興式的祈福交流。幾支秧歌隊“會班”,會首下帖邀請,在村口設(shè)一香案,主隊將客隊逐一接入村中,俗稱“接秧歌”。“接秧歌”接的是喜慶吉祥,接的是紅火熱鬧。在主隊的迎候中,客隊在“引頭韃子”的引領(lǐng)下開始布陣,因有“韃子”角色引頭,故稱“引場”。韃子揮舞著霸王鞭,引領(lǐng)著各類角色,在鑼鼓大镲的鼓點(diǎn)聲中,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八大角中以四個丑鼓、四個丑花為主角,合稱“八大角”,還有愣小子、愣女子、風(fēng)流公子、瞎兒馬、漁翁、漁婆、老漢、老婆、花和尚、賣麻糖的、小貨郎等配角,可以說涵蓋了社會各色人等?!耙龍觥敝校蠊牧杩仗吣_,丑花步步金蓮,風(fēng)流公子揮著一把大扇子,和著鼓點(diǎn)扇風(fēng),各色配角按照角色特點(diǎn),扭出各自的花樣,一條長龍霎時扭成一道風(fēng)景,會呈現(xiàn)出“梅花十字”“蛇盤九蛋”等陣法?!耙龍觥北硌萁Y(jié)束,還有“壓場”,就是壓軸戲的意思。八大角正式上場,丑鼓的飛腳,丑花的拉花,才真正扭動起來,其表演激烈程度,不亞于一場武斗。但此種“會班”意在熱鬧吉祥,卻無半點(diǎn)爭風(fēng)吃醋之嫌。
葛存禮沒想到,舊堡村的秧歌隊來新寨村“打場子”會如此直接,幾乎是不宣而戰(zhàn)。當(dāng)村口響起異常激烈的鼓點(diǎn)聲,葛存禮才從氣喘吁吁跑來的半大小子口中得知,最有名氣的舊堡村秧歌隊來村里拜年了。當(dāng)時他還心中一熱,暗自稱道郭諞子會事,剛過破五就追著他的行蹤出村拜年,這明顯是給他臉面,要不是他在新寨村,放在往年舊堡村的秧歌隊第一家要去的肯定是東關(guān)的河堰畔,哪能輪到隔一座城的新寨村。可當(dāng)他和村長帶著秧歌隊去村口“接秧歌”時,還沒來得及放置香案,供奉神靈,舊堡村的秧歌隊早將村口鬧騰得塵土飛揚(yáng)。村長抱拳行禮,接秧歌入村,秧歌隊仍舊圍著村口“打場子”,根本不理會村長的邀請。郭諞子是“引頭韃子”,引著二韃子揮動霸王鞭,早將場子直接引到各種變化的陣法中,一會“梅花十字”陣,一會又變成“蛇盤九蛋”陣,其動作粗獷,氣勢威武,恰似一支威風(fēng)凜凜出征的隊伍。葛存禮看在眼中,心中早明白了八九分,渾身的熱血似乎也沸騰起來。他讓村長布陣,以香案為界,在村口對臺表演。一時間兩支秧歌隊的鼓點(diǎn)一家高勝一家,八大角隔著香案競技,比誰家丑鼓飛腳踢得高,胡子挑得花,看誰家丑花腰身扭得浪,拉花動作俏。還有各色配角,一個個使出渾身解數(shù),踩著鼓點(diǎn),似乎要將自己整個身子扭成炸飛的鼓聲……看著塵土飛揚(yáng)的舞場,葛存禮情緒激昂,恨不得搶過鼓槌擂鼓助威,可他到底不知該加入哪支隊伍,只能揮動手臂為兩家助威,讓丑鼓凌空而起的飛腳踢得更高。
五百多年前,在武州城對面的南山里,元朝四大王之一的車大王憑借山高林密,與元末起義軍整整周旋了十年之久。此時的元朝已是強(qiáng)弩之末,但武州地界已是胡漢交融,不分彼此。官府曾經(jīng)派駐各村的韃靼人,經(jīng)過百年休戚與共,儼然與村民成了一家人。家家戶戶頂門立戶的男人,人們均稱為“韃靼”,由此“韃靼”便成為父輩的尊稱,久而久之武州城一帶的人都稱呼父親為“大大”。車大王占山為王,遭殃的是武州地界上的百姓,最焦心的是家家戶戶頂門立戶的“大大”。車大王橫征暴斂,明搶暗奪,“大大”們變著法子與之抗?fàn)?。在第十個年頭,武州人相互串聯(lián),以七月十五蒸面人走親戚傳遞消息,約定八月十五月圓之日一同舉事,民間傳有“七月十五捏面人,八月十五殺韃子”。與此同時,八月十五那一天,一支祈雨的隊伍由武州城出發(fā),領(lǐng)隊是穿著胡服的韃靼人,隊伍由城內(nèi)各色人等組成,上有六七十歲的老漢老婦,下有十來歲賣麻糖的孩童,還有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帶著自己剛過門的媳婦,甚至連大街上不務(wù)正業(yè)的花花公子都加入了祈雨的隊伍。祈雨的目的地是南山上的蘆芽山主峰,那里有太子殿,也有龍王廟,是時正是車大王盤踞的大本營。一支由流民百姓組成的祈雨隊伍徐徐向南山游走,沿路關(guān)卡因有“韃靼”領(lǐng)頭都順利放行,沒有人能看出隊伍的異樣。其實這支祈雨的隊伍是起義軍中身手不凡的士兵喬裝而成,他們穿著祈雨的行頭,敲鑼打鼓,邊走邊扭,一路騙過關(guān)卡的守兵。那日月圓之夜,整個武州地面殺聲震天,百姓揭竿而起,這支祈雨隊伍與起義軍里應(yīng)外合直搗車大王大本營,將盤踞于南山十年之久的元軍殘部驅(qū)趕到了黃河北岸。這支祈雨的隊伍后來成為武州人心目中的守護(hù)神,從“引頭韃子”到社會各色人等都被一代代武州人以秧歌的形式流傳下來,尤其四位丑鼓四位丑花,均沿襲了當(dāng)年起義士兵的武術(shù)招式,被冠以“八大角”而成為秧歌表演的主要角色。
當(dāng)葛存禮第一次從葛太爺口中得知這個故事時,就認(rèn)定八大角就是武州人在古代的沙場點(diǎn)兵。后來他在各種典籍中找有關(guān)武州的歷史記載,才知道直至明朝初年,武州設(shè)立鎮(zhèn)西衛(wèi),這里一直以胡漢雜居著稱,州民多為“軍戶”,但明王朝從來不敢用當(dāng)?shù)剀姂赳v守衛(wèi)所,而是將其征調(diào)到千里之外的地方戍邊守疆。究其原因,他思考良久才明白,大概與八大角中“引頭韃子”不無關(guān)系。
武州人尚武,葛存禮覺得自己的身體里就竄著那種不安分的血液,總會不經(jīng)意間被這種龍騰虎躍的場面所感染??粗f堡村和新寨村兩隊八大角,一隊螳螂舞臂,一隊蝦戲游龍,仿佛隔著香案都壓過對方一頭,都能將渾身的熱血揮舞得胄甲粼粼。那一刻,他仿佛看到太爺爺講述的那支祈雨的隊伍,在月朗星稀之夜,奮力將自己手中的馬刀揮舞成一道穿越古今的彩虹。
那不是彩虹,那是丑鼓凌空而起的飛腳,是丑女花團(tuán)錦簇的彩扇。雙目再次緊盯兩隊蜂擁而上的八大角,葛存禮突然聽到自己胸口傳來“咯噔”一聲,接著一股涼意直接從后背冒起。他險些叫出聲,看到凌空而起的飛腳差點(diǎn)碰到一起,丑鼓落地后,似乎很惱怒地將頭頂?shù)臍置睋ハ驅(qū)Ψ?,原本?yīng)該緊隨其后拉花的丑女,已經(jīng)從后背拽住了發(fā)火丑鼓的衣襟。
“不好!”葛存禮終于叫出聲來,他迅速擠開人群跑向香案,然后一把推開那兩個一臉怒容的丑鼓。那一陣新寨村的人已經(jīng)叫嚷開了,怒不可遏地聲討舊堡村人無禮:狗日的居然大正月跑來撒野!葛存禮在一旁直打圓場,撒謊說是自己讓舊堡村秧歌隊來新寨村拜年。就在他聲嘶力竭平息新寨村人的怒火時,他回頭看到在舊堡村這邊,一個丑花也在不斷勸告眾人,那時他才認(rèn)出那丑花就是郭美蕓。
四
一場龍虎相爭的八大角競技最終平息于葛存禮和郭美蕓不厭其煩的勸阻,看著兩支秧歌隊的“引頭韃子”由怒火中燒轉(zhuǎn)而握手言和,葛存禮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狗日的,還險些日下亂子!”葛存禮看著八大角在“引頭韃子”帶領(lǐng)下按照“接秧歌”的規(guī)矩從香案兩側(cè)匯聚到一起,又在平緩的鼓點(diǎn)聲中向村里扭去,他長長地舒一口氣,心中一陣竊笑:嘿嘿,狗日的,真正的八大角就是這么個踢法!
郭美蕓那天并沒跟著秧歌隊進(jìn)村,而是徑直跑到葛存禮面前。她身材嬌小,一身丑花的服飾勉強(qiáng)撐起,剛剛勸架漲紅的面頰,在原本涂紅的油彩映襯下愈發(fā)閃著熠熠光澤。她劈口第一句就說:郭老師,你看你,在我們村教得好好的,咋又跑到新寨村了?這架要是打起來,非出事不可!
葛存禮又是嘿嘿一笑,也說不上是愧疚還是不好意思,卻反問她一句:不是有你嗎?有你在,你們村的人還會撒野?
這一說郭美蕓反而不好意思起來,嘴里卻說著:我算啥呀?一村人盡是些犟棒,要是真動起手來,我可攔不??!
葛存禮看著郭美蕓一臉認(rèn)真,仍舊是嘿嘿地笑。這憨女子,還真憨得可愛。他有心再說幾句戲言,可一想到郭諞子領(lǐng)著秧歌隊專門到新寨村“打場子”居然是為了請他回舊堡村,知道舊堡村上自郭諞子下到普通村民都拿他當(dāng)回事,就不敢再這樣陰陽怪調(diào)撩逗郭美蕓了,一本正經(jīng)地說:也就是你們舊堡村的人才有這種膽量,大正月跑到別人門上“打場子”,也只有你二爹郭諞子才能想出這餿主意,也難怪你們村叫“舊堡”,從古至今習(xí)性不改呀!
郭美蕓弄不清葛存禮的話是褒是貶,可想一想來新寨村請他,是自己的主意,就說:誰讓你東山看著西山高的,把我們村的秧歌隊撂在一邊,給誰能受得了?我們路上商量好了,就是和新寨村打上一架,也要把你搶回去!郭美蕓話說得杠杠的,眼睛里閃出了發(fā)光的東西。
葛存禮看到郭美蕓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態(tài),心中不禁一熱,說:大正月打的甚架?不過剛才踢飛腳的架勢,我算是開了眼,新寨村就是再踢上一年,也踢不過你們村,你回去告訴你二爹,讓他把心涼涼放在肚里,今年秧歌匯演,沒一家能踢過你們村的。
話說到這份上,郭美蕓便不再說什么,他知道葛存禮的能耐。轉(zhuǎn)頭,她將這話說給郭諞子,郭諞子就呵呵笑出聲來,從“打場子”踢飛腳的勁頭中,他能看出他們村八大角的實力??筛鸫娑Y一直待在新寨村,郭諞子的心卻無法踏踏實實放在肚里。那天,兩支秧歌隊握手言和后,郭諞子當(dāng)場邀請新寨村秧歌隊到舊堡“會班”。新寨村的“引頭韃子”有點(diǎn)受寵若驚,委實弄不不明白舊堡村的人剛剛還“打場子”耍威風(fēng),現(xiàn)在一下子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變究竟是什么意思。郭諞子卻仍舊呵呵一笑說:扭秧歌就是圖個紅火熱鬧嘛,今天我們把你們村踢得灰土麻生,明天你們村理當(dāng)也應(yīng)到我們村踢個麻生灰土,這樣我們兩個村不都就紅火熱鬧了?郭諞子一張巧嘴說笑了兩村的人,他心中卻想著無論如何也得將葛存禮弄到他們村,他才安心。他邀請了新寨村還不算,索性又讓郭美蕓住下來,第二天領(lǐng)新寨村秧歌隊和葛存禮回舊堡村。郭美蕓聽到郭諞子盛情邀請言語懇切,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臉一下子又轟轟燒起來。她偷偷看一旁的葛存禮,且見葛存禮用一臉的笑容迎合郭諞子的話語,那樣子好像絲毫未察覺郭諞子內(nèi)心的真實想法。
也就是從那天起,郭美蕓第一次在八大角秧歌隊中開始變得扎眼,用現(xiàn)在人的話講,郭美蕓在她叔父郭諞子能說會道的言語中正式進(jìn)入了人們的視野。不止是舊堡村的人開始對郭美蕓另眼相看,就連新寨村的人那天除了領(lǐng)教了郭諞子一張巧嘴外,對郭美蕓也指指點(diǎn)點(diǎn)。這個說:看,那就是郭諞子的侄女!那個又說:蛖!郭諞子能說會道,還有個長得俊的侄女!甚至有人那天還發(fā)現(xiàn)郭美蕓和葛存禮在新寨村的城墻上遛達(dá)。新寨村的人更是閑言碎語,怪不得人家舊堡村的八大角年年匯演拿第一,人家郭諞子舍得下老本??!言外之意不言自明。
郭美蕓和葛存禮并不知道人們背后對他倆指指戳戳。那天郭美蕓跟著葛存禮爬上新寨村外的城墻才知道,原來葛存禮的足跡由舊堡村一直游走到新寨村,就是為了這段已經(jīng)低矮的土墻。葛存禮仍舊像在舊堡村遇到郭美蕓那樣,沉思中不乏神采飛揚(yáng),他指著快要湮沒于周圍田地的城墻對郭美蕓說:八大角就是從這些城墻下踢出去的,如果沒有城墻內(nèi)的兵營,咱們的老祖宗也不可能留下這么剛健有力的秧歌,丑鼓也不可能踢飛腳取樂。葛存禮談吐儒雅,像在舊堡村為郭美蕓講述村子的來歷時那樣,言語中總是透著悠遠(yuǎn)的思古之情。那樣子即使從每天為她們講解中國歷史的老師身上也未曾看到過。那天,郭美蕓才知道葛存禮一直在研究她們村和新寨村,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他作為縣文化館的文物管理員,必須要弄清的東西。
葛存禮不會想到,他領(lǐng)著郭美蕓爬新寨村的城墻,日后為自己埋下禍根,當(dāng)然他更不會想到,他一心癡迷的八大角秧歌會被一些人與他不堪的出身聯(lián)系起來,雙重罪狀讓他原本油光水滑的日子,在那一年春夏之交明媚的陽光中戛然而止。
在城東找女人的事實算是坐實了。當(dāng)郭美蕓領(lǐng)著新寨村的秧歌隊走進(jìn)村口,郭諞子帶著本村的秧歌隊迎接“引場”時,舊堡村的人看到葛存禮再次返回村子,身邊陪伴他的是郭美蕓,那女子正笑盈盈地和他談?wù)撝裁?,倆人的身影再次變得扎眼,全村人似乎對鏗鏘有力的八大角失去了興趣,所有的眼睛都齊刷刷盯向他倆。
五
葛存禮在城東找女人的風(fēng)流韻事,隨著他被趕出文化館下放農(nóng)村勞動改造,在武州城內(nèi)被炒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消息最早由文化館傳出,所以遠(yuǎn)在城東的舊堡村,人們毫不知情。那時,郭美蕓剛放暑假,正打算到文化館找葛存禮借書,郭諞子帶著一幫社員在南山下鋤地,休息之余,還不忘用葛存禮教他的蓮花落,為大伙落套一番。他見社員們在日頭下勞作,變得垂頭喪氣,就打著蓮花落唱道:我說大伙別喪氣,今夜就演《紅燈記》……
那天夜里確實有縣文化館為舊堡村送來樣板戲《紅燈記》,同時也帶來了葛存禮被下放的消息。文化館唱戲的都是大嗓門,說起葛存禮的事來卻將聲音壓得低低的,生怕說出的話由這只耳朵跑到那只耳朵里。那個時期,原本村上的人通過揚(yáng)聲匣子聽?wèi)T了“上頭人”紅起黑倒的事情,對那些神神秘秘咬耳根子的話早已司空見慣,可上頭的人畢竟誰也不認(rèn)識,人們聽到?jīng)]聽到都無所謂。這回咬耳根子說的葛存禮,全村沒一個人不認(rèn)識,所以盡管文化館的人壓低聲音咬耳根,可村民們還是從那些漏風(fēng)的嘴巴里聽到一些消息。沒等《紅燈記》開場,全村人早將葛存禮的事添油加醋議論成了一窩蜂。
話傳到郭美蕓耳朵時,她正和村上幾個女子扛著板凳到大隊部看戲,心里還想著葛存禮會不會也在唱戲的隊伍里。他多能呀,會打鼓、踢飛腳,還通曉古今,這種紅火熱鬧的事咋能離開他呢?想到葛存禮那副談吐不凡的容貌,她就禁不住臉紅心跳,那種感覺像藏心里的一對小兔子,毛絨絨的呼之欲出。可她從來沒想過,在她和他之間會發(fā)生什么,學(xué)校嚴(yán)格保守的男女關(guān)系限制了她的幻想與憧憬。所以,當(dāng)葛存禮的消息鉆進(jìn)她耳朵時,她驚得板凳險些從肩上掉下來。
“聽說那個經(jīng)常來咱村的葛存禮‘黑了!”聲音來自不遠(yuǎn)處一個納鞋底大嬸的口中。
“葛存禮?哪個葛存禮?”另一個大嬸也納著鞋底,似乎還沒弄明白葛存禮究竟是什么人,一臉遲疑地問道。
她倏地打了一個激靈,心底也發(fā)出和那個女人同樣的疑問:哪個葛存禮?
“就是來咱村教秧歌,二道街葛家大院的那小子?!?/p>
“噢,葛家成份不好,這年月說‘黑就‘黑了!”
那兩個女人還咬著耳根說:聽說不止因為成份不好,說是他還勾引女學(xué)生,和咱們村郭家那女子……
那一夜,《紅燈記》的唱腔比八大角的鑼鼓聲還鏗鏘有力,郭美蕓卻一聲也未聽進(jìn)去,她腦海里不斷地閃現(xiàn)出葛存禮在八大角秧歌隊中舞動的身影。
但那一夜,最生氣的要屬郭諞子。當(dāng)文化館那個唱李玉和的男青年戴著腳鐐手銬正準(zhǔn)備上場,還不忘在他耳旁神秘透露一番葛存禮的壞消息時,他驚得半天合不攏嘴。他問葛存禮下放到了哪個村子,“李玉和”搖著手上的道具手銬,艱難地將嘴巴靠近他的耳朵說:新寨村。他的心又禁不住一沉,仿佛葛存禮又跑到了新寨村輔導(dǎo)八大角秧歌而讓他若有所失。正當(dāng)他為葛存禮的遭遇扼腕嘆息卻不知該說什么好時,那位“李玉和”甩甩腳上的鐐銬又向前靠近一點(diǎn),壓低聲音說出了郭美蕓的名字。
“放屁!”郭諞子終于找到了該說出口的話,他聽到“李玉和”用曖昧的語氣向侄女潑臟水,一種本能的憤怒讓他怒喝一聲。那位男青年哪知道眼前這位隊干部就是郭美蕓的親屬,他驚恐地向后一閃,險些讓堅貞不屈的“李玉和”戴著鐐銬跌倒在地。郭諞子怒目相視,若不是“李玉和”驚恐的神色讓他突然想起那位男青年正在表演樣板戲,他真會一巴掌?過去,讓他戴著鐐銬滿地找牙。
那天《紅燈記》還沒散場,郭美蕓就一個人悄悄溜出人群,孤零零地站到大隊部院門的黑暗處等待郭諞子。村民議論紛紛,已讓她如芒在背,沒勇氣當(dāng)著村民的面到戲臺上找她二爹。放在以往,郭諞子一般總會將隊里的事安頓得妥妥帖帖,少不了用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和別人拉上一陣,才會慢悠悠走出大隊部??赡翘煲估?,還沒等《紅燈記》演畢謝幕,她就沉著臉一聲不響地走出院門,回頭看一眼她戲臺上唱戲的“李玉和”,忍不住罵一句:“放屁!簡直是放狗屁!”
他的罵聲讓黑暗中的郭美蕓辨認(rèn)出了熟悉的聲音,她叫一聲二爹,就抽泣起來。他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侄女,直至郭美蕓止住抽泣,眼巴巴地問他:二爹,這可咋辦呀?他才發(fā)出一聲長嘆:不要聽他們放狗屁,葛存禮那是個好后生,放在二十年前,他們想攀附人家葛家,人家也不會尿他們!
郭諞子覺得葛存禮的事并不會污了侄女的名聲,何況葛存禮還是未婚的小青年,甭說和郭美蕓沒什么瓜葛,即便真如別人添油加醋說的那樣,一對小青年在一起也談不上什么勾引不勾引。不過,令郭諞子惋惜的是葛存禮一身本事就這樣被斷送,讓他痛心不已,當(dāng)然他更擔(dān)心葛存禮被下放到新寨村,從此以后,八大角的威風(fēng)可能再與他們舊堡村無緣了。想到這些,郭諞子在唱罷《紅燈記》的第二天專門去了一趟縣城,徑直到縣文化館找館長,想說服館長將葛存禮下放到他舊堡村。
館長卻換了新人,那位非常看重葛存禮的老館長在遭受批判后,同一天和葛存禮一起被趕出文化館。新館長是從鐵業(yè)社調(diào)來的干部,膀?qū)捬鼒A,四肢健壯,一看就是打鐵出身的行家里手。特別是那張長滿橫肉的臉,一說話不間斷地抽搐,像長期在鐵花飛濺之間,養(yǎng)成了習(xí)慣性躲閃。新館長自然不認(rèn)識郭諞子,郭諞子自然也無法開門見山表達(dá)自己的愿望。從進(jìn)門到出門,郭諞子只說了三句話。第一句話,他把新館長當(dāng)成了一般工作人員,說要找老館長。新館長抽搐一下腮幫子沒理他。郭諞子第一次在館長辦公室遭到了冷遇,臉有點(diǎn)掛不住,便脫口說出第二句話:賒金賒銀哩,沒見過賒話的!新館長這才知道來人并不知道他是館長,再次抽搐一下滿臉橫肉才問:你有甚事?郭諞子想見的是老館長,說了第三句話:我找館長么,館長的事你能做主?郭諞子一心想見老館長,一心想要葛存禮,話說得便有點(diǎn)沖。新館長見郭諞子不認(rèn)他,橫肉立刻擰成疙瘩:你找他干啥?要找到二道街的公共廁所去找!
六
就在郭諞子與那位新館長應(yīng)和這三句話時,葛存禮背著鋪蓋卷正吭哧吭哧走在去新寨村的路上。十年以后,當(dāng)郭諞子與葛存禮再次相遇時,郭諞子便將那三句話當(dāng)成笑話講。他說:我就不認(rèn)那個打鐵的,他咋能當(dāng)了館長呢?當(dāng)個愣小子也差得遠(yuǎn)哩!
郭諞子當(dāng)然明白那位新館長的話,他沒有去二道街公廁找老館長,他知道老館長泥菩薩過河,連自己也難以保全,怎么能將葛存禮要到舊堡村呢?不過他的擔(dān)心也成了多余。從那一年起,八大角的鼓點(diǎn)聲再沒有在武州城內(nèi)響起,他認(rèn)為那位新館長在八大角中扮個愣小子也不夠格,誰曾想打鐵的一錘子下去,就讓八大角在武州大地上徹底消失。
葛存禮到新寨村插隊,由此開啟了另一段人生。武州城內(nèi)大街上的人說他找女人不在城東就在城西,看似一句戲謔之言,可他的人生道路確確實實在那種無端的流言中改變了方向。那天,他背著鋪蓋卷走向新寨村,雖然沒有昔日游走那樣灑脫,但知道是要去新寨村,心中并未產(chǎn)生多少失落。一大早離開河堰畔那所陳舊的老屋,他娘紅腫著雙眼一直念念叨叨將他送到河畔對面。突如其來的變故再一次讓他娘六神無主,就像當(dāng)年從二道街被掃地出門一樣,她嘴里一直念叨著“人咋會這樣呢”那句話,直至他走過城門,回望他娘孤零零的身影,仿佛仍舊能聽到他娘念念叨叨的聲音。
“是啊,人咋會這樣呢?”
“人不這樣,又會怎樣呢?”
走上新寨村山梁,回望武州縣城,母親念叨的那句話在他心中自問自答,那座城池的歷史又一次閃過心頭,八大角舞動的身影像草叢中的螞蚱在他心中四下飛濺,那一刻他仍舊覺得自己心中飽漲著一種難以按捺的激情,仿佛穿透古城五百年的歷史,是先祖那種無法寧靜的血脈在他身體里四下沖撞。
“呀———蛖!”葛存禮大喊一聲,將背上的鋪蓋卷扔到路畔的草灘上。隨著那一聲呼喊,他奮力舒展四肢,將久已倦困的身子伸向四周,然后凌空躍起,手掌擊在腳上,啪地一聲踢出一個漂亮的飛腳。當(dāng)他穩(wěn)穩(wěn)落在地上,目及四野,看到七月的天空明凈而湛藍(lán),田野碧綠,飛鳥啁啾,萬物自由勃發(fā),所有的一切并未因為他的困倦而消沉。
葛存禮順勢躺在草灘上,將頭高高枕在鋪蓋卷一側(cè),那樣子似乎要將整個身子融入大地。他的確想將自己融入這片土地,那一刻八大角的鼓點(diǎn)聲再次在他心中響起,祖輩們在營城下肆意翻騰的身影在他腦海中閃現(xiàn),武州城外胄甲粼粼,戰(zhàn)馬嘯嘯,曾經(jīng)人叫馬嘶的場面,伴著田野里的蟲鳴一齊向他襲來。他希望自己變成獵獵戰(zhàn)旗下一名小卒,左手持刀,右手執(zhí)盾,在萬馬奔騰中所向披靡。刀光劍影,人仰馬翻,殘陽如血的戰(zhàn)場肯定是梨花帶雨,哀愁恫天。他一刀劈下去,一顆腦袋像落蒂的冬瓜滾到他面前,沒有鮮血,臉上卻凝固著猙獰笑容。那一刻,他分明看到了新館長那張臉,一臉肌肉在不懷好意地搐動。
“這不是葛老師么?你咋會躺在這里?”脆生生的叫聲,一下子將他拽回那片草灘。他一骨碌爬起,只見一個女子站在路旁,頭戴草帽,肩荷鋤頭,正笑盈盈地看著他。他不認(rèn)識那女子,但他知道她肯定是新寨村的社員,要不她怎會知道他的名號?
“我要去你們村,走累了歇一歇?!彼缓靡馑嫉匦πΓ笥惺s往日在村中當(dāng)輔導(dǎo)員風(fēng)范的感覺。
“啊,去我們村?現(xiàn)在也不扭秧歌呀,這大熱天的,你背鋪蓋干么呀?”那女子一副少心沒肺的樣子,顯然在她的印象中他只有冬天到村上輔導(dǎo)八大角才恰逢其時。
“我不扭秧歌了,就到你們村和你一樣當(dāng)社員!”他沒好氣地答道。這種平庸笨拙的對話,讓他像從云端被人一腳踹下來,剛才心中飄逸的鼓點(diǎn)聲戛然而止。
在那個莊稼蓊郁的初夏,這個女子就這樣在一驚一乍中走入葛存禮的世界。多年以后,當(dāng)葛存禮奔波在這條土路上時,他總會想起第一次見到牛金蓮的樣子。牛金蓮甩著兩條麻花辮走在他前邊,每走一步,麻花辮總會前后擺動,輕輕拂過肩上的鋤頭,辮梢上的紅頭繩掛在鋤把上,分外惹眼。他看著那把明晃晃的鋤頭,突然又想到了剛才臆想中的長矛,就禁不住打趣說:你這不像是去鋤地,倒像去打仗呀!牛金蓮回頭看他,似乎覺得自己走得有點(diǎn)瘋瘋張張,便不好意思地放慢腳步:可不是打仗么,一前晌讓人鋤五里地,那么長的地頭,跑不快就讓人扣了工分,誰不想快呀?牛金蓮不僅走路快,說話也風(fēng)風(fēng)火火。
那天他和牛金蓮,就這樣一前一后走進(jìn)新寨村,他原本要直接去大隊部,可走進(jìn)村口后,牛金蓮兩條麻花辮突然停止擺動,她唰地一下轉(zhuǎn)過身來對他說:你先到我家哇,這大晌午的隊里哪有人呀?她仍舊急急地說話,剛才迅速轉(zhuǎn)身時,鋤頭正好掃在街口的矮墻上,幾株野草被掃得東倒西歪。他看得真切,也聽得真切,心中卻有點(diǎn)猶豫??僧?dāng)牛金蓮的身影閃進(jìn)一處沒有院門的墻豁時,他看到那座院落正好在村口的烽火臺下,便不再猶豫,大步流星地跟了進(jìn)去。
他和牛金蓮的交往就因那座烽火臺開始了。在新寨村輔導(dǎo)八大角時,他就注意到了這座土色斑雜的土墩子,有幾次他還向這處院落里張望半天,看能不能找到爬上烽火臺的地方,可礙于當(dāng)時冰天雪地,他終究沒有去打擾院子的主人。那天他走進(jìn)牛金蓮家的院子,正如他娘早年說他那樣,像盜墓賊再次看到了引魂幡子,剛進(jìn)院就咦地叫了一聲,接著驚嘆道:這就是你家呀?不賴!不賴!牛金蓮弄不清他為啥這樣說,可當(dāng)她看到他站在蔭涼下仰望烽火臺,就說:那有甚希罕的,你們城里人還沒見過個這?他將鋪蓋卷扔在一邊,看烽火臺下的窯洞。牛金蓮又說:那是我家放柴禾的地方,你快進(jìn)屋吧!牛金蓮拉開堂屋的門,招呼他進(jìn)去。他卻推開了窯洞的門,又是一陣嘖嘖稱贊。
“這窯洞好呀,冬暖夏涼,這大熱天正好乘涼!”他看了窯洞,又看烽火臺下的老榆樹。
“你要不嫌棄,今天中午就在那里歇晌!”牛金蓮見他那么癡迷,沒好氣地說道。
“好呀,好呀!別說中午歇晌,就是讓我在這里住,我也愿意!”他呵呵傻笑,完全沒聽出牛金蓮揶揄他的意思。
葛存禮不會想到,他這句話一語成讖。幾天以后,當(dāng)大隊開會研究他住的地方,他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這座烽火臺下的窯洞,他的確不怎么待見牛金蓮,可想一想能住進(jìn)那間窯洞,就有點(diǎn)“愛屋及烏”了。
七
葛存禮住進(jìn)烽火臺下的窯洞,牛金蓮便成了他的房東。葛存禮再次回到河堰畔,他娘聽說他住在烽火臺的窯洞里,眼里閃著淚光說:你爺爺活的時候那么親你,他怎能想到你會住在那種地方呢!他娘的意思是,葛老太爺在世的時候,葛家上下享盡榮華富貴,葛老太爺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的孫子會淪落到住破窯洞的地步。他勸母親說,那窯洞是他自己選的。他娘弄不清他為啥選那么個破地方,不免對他又是一番嘮叨,說一些盜墓賊看到引魂幡子的話。
葛存禮并未將他娘的話放在心上,他離開了文化館,卻并未離開武州城的大小營盤,在他心中也就并未離開八大角。他知道無論舊堡還是新寨,這里的人祖祖輩輩唱八大角,躺在那間窯洞里,即使沒有八大角的鼓點(diǎn)聲,也仿佛能聽到那種熟悉的聲音在心中回響。
從河堰畔回來,葛存禮背上的東西,多了一把胡琴一支笛子一架手風(fēng)琴。他走進(jìn)烽火臺下的院子,牛金蓮正洗衣服,看到他背上的東西,便篬著雙手圍住他轉(zhuǎn),一陣驚嘆:要不是認(rèn)識你,我還以為臨縣討吃子上門了!牛金蓮對那些胡琴笛子之類的東西,只停留在討吃賣藝人身上,盡管他知道葛存禮是文化館的人,可她以為葛存禮只會教八大角秧歌。那架手風(fēng)琴,她更沒見過,當(dāng)葛存禮挎在肩上,一只手拉開折疊的風(fēng)箱時,她還以為是用來做飯吹風(fēng)的,一臉茫然地問:你這咋往灶火里吹風(fēng)?
葛存禮無意去聽牛金蓮一驚一乍的話,他每晚勞動回來都少不了鼓弄一番這些樂器。他倚在門框上吹笛子,牛金蓮借抱柴禾的歇空也會站過來聽一會兒,等他吹完一曲,下意識地瞟她一眼,牛金蓮卻撇撇嘴,似乎很不屑地抱著柴禾轉(zhuǎn)身走開。他坐在門檻上拉胡琴,牛金蓮總是拿一只千層鞋底坐在正屋的門檻上,那樣子似乎是借著屋外的光線納鞋底,可她縫上一兩針,其余時間都是不斷地捻那根又細(xì)又長的麻繩,有一回他看到她居然靠在門框上睡著了,直到她父母擦黑回來才將她驚醒。
牛金蓮有兩個哥哥,都已成家分門另過,只有牛金蓮和父母住在這座老宅子里。牛金蓮的父母是慈善的人,隊里讓葛存禮住在他家的窯洞里,老兩口二話沒說,忙著幫助收拾屋里屋外,那樣子不像是隊里指派,倒是迎接自家的親戚。牛金蓮的父親牛老漢在八大角中曾扮“引頭韃子”,自然和葛存禮熟絡(luò),那天牛金蓮第一次將他引到家中,老漢高興得連滾帶爬從炕上跳下地迎接葛存禮,盡管葛存禮一再強(qiáng)調(diào)自己是被下放勞動的,可牛老漢認(rèn)準(zhǔn)了他就是下鄉(xiāng)干部。每當(dāng)葛存禮鼓搗那些玩意,牛老漢總是笑呵呵地對老伴說:你看你看,城里的干部就是不一樣嘛!
牛金蓮對葛存禮卻若即若離,她似乎也歡喜聽葛存禮吹拉那些玩意,可聽著聽著就失去了興趣。每次葛存禮的手風(fēng)琴響起,都會引來村上的人駐足觀看,一些頑皮的孩子有時會爬上烽火臺,居高臨下看葛存禮搖頭晃腦地演奏。牛金蓮就會手提燒火棍叫喊:下來!快下來!那些孩子扮個鬼臉也喊:這臺墩子又不是你家的!牛金蓮就爬上去攆他們,有一回爬到半中間溜了下來,惹得孩子們好一通嘲笑。葛存禮后來順著他們踩開的地方挖了臺階,這樣連牛老漢這般腿僵腳硬的人也能爬上去了。葛存禮自己也弄不清楚修幾個臺階,是為了孩子們?nèi)菀咨先?,還是為牛金蓮攆孩子們方便,不過至此以后,他總愛爬到烽火臺上張望半天,也愛在上面鼓搗他那些玩意。
牛老漢夫婦有時也指派牛金蓮幫葛存禮做些營生,諸如做飯洗衣之類。牛金蓮總是大搖大擺出入窯洞,毫無顧忌,弄得葛存禮有時像大閨女待在閨房中,還得時時提防自己的隱私暴露。有一回牛金蓮幫助葛存禮洗衣服,將他堆在炕角的大包小件都拎了出去,等葛存禮從烽火臺下來,晾衣繩上已掛滿他的衣服,連褲頭襪子都在風(fēng)中飄蕩。
在人生的又一次窮途末路中,葛存禮在烽火臺下遇到了牛金蓮一家,就像當(dāng)年遇到那位老館長一樣,盡管生活充滿波折,可他覺得內(nèi)心依舊飽滿充實。他每天跟著社員們下地勞動,空隙時間還不誤鼓搗那些玩意。地里的活兒干起來雖不是那么稱手,村上人卻并沒因此小看他,常常說一句:葛老師,是老師嘛,拿張報紙你看能念過人家不!每天傍晚他吹笛子拉胡琴或者拉手風(fēng)琴,總會將一幫年輕人聚集在烽火臺下,他站在上面肆意吹奏,那樣子讓他想起當(dāng)年營城里士卒操練的情景。
就在葛存禮將烽火臺下的牛家老宅變成村里年輕人的“俱樂部”時,郭美蕓找上門來了。她這次來新寨村并不是郭諞子指使,當(dāng)然也不存在探聽葛存禮和八大角的長長短短,可當(dāng)她看到葛存禮站在烽火臺上拉手風(fēng)琴,臺下聚集了那么多人時,她才知道她二爹的擔(dān)心毫不多余,葛存禮無論走到哪里都能將那個地方變成一道風(fēng)景。
郭美蕓那年被推薦到地區(qū)藝校上學(xué),她是下了好長時間的決心,才鼓足勇氣來找葛存禮的。舊堡村無論是過去的八大角,還是后來的宣傳隊都在縣上掛了號,郭諞子因此在文化部門認(rèn)下了人,縣上推薦地區(qū)藝校學(xué)生,郭諞子就推薦了自家侄女。郭美蕓好不容易走出流言蜚語的陰影,聽到二爹讓她去上地區(qū)藝校時,又想起了葛存禮。她不知道葛存禮被“黑”了以后變成甚模樣了,也想問清事情的原委,可又擔(dān)心貿(mào)然去找葛存禮會給倆人再次帶來麻煩。她繞著村頭的烽火臺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直至轉(zhuǎn)到第一次遇到葛存禮的路口時,突然想起葛存禮曾經(jīng)對她說的一句話:咱武州人尚武,做事也干練,天大的事,一句“管?他的”全包了,就像八大角踢飛腳,哪有拖泥帶水的。這樣一想,她便不再猶豫,放暑假第一天,就從學(xué)校直奔新寨村。
葛存禮正在烽火臺上拉手風(fēng)琴,看到下面的人突然間交頭接耳起來,還以為是牛金蓮又在院子里弄什么夭蛾子。他無意間向下面掃了一眼,看到在大門的土堰豁子上多了一個梳著齊肩短發(fā)的女子,眾人的目光都聚在了那女子身上,他的琴聲便戛然而止。
葛存禮將郭美蕓讓進(jìn)窯洞,那樣子和他倆曾一起爬上新寨村的城墻別無二致。他仍舊神采飛揚(yáng),沒有半點(diǎn)頹廢,除了臉被曬黑外,她從他身上看不出一點(diǎn)勞動的痕跡。
“我還以為你早變成受苦二小子了!”郭美蕓盡量保持過去的活潑勁,像剛剛從八大角秧歌隊走出一般,兩個臉蛋紅撲撲的。
“只要有個好心態(tài),神鬼也浪不著咱!”葛存禮無意談他的過去,輕輕一笑帶過。
那天郭美蕓告訴葛存禮她將要到地區(qū)藝校上學(xué),葛存禮眼里就閃著亮光,說:好呀,好呀,你們舊堡村人嘴巧手也巧,你上藝校正可你二爹的心了!
郭美蕓知道葛存禮說這話,還是記著她二爹惦記他的事,就抿嘴笑笑:要是早知道你到村里勞動,我二爹早把你要到我們村了。接著告訴他,郭諞子如何到文化館找老館長,又如何應(yīng)答新館長那三句話。這樣一說,葛存禮反而沒了聲息,表情凝重起來,郭美蕓聽到他發(fā)出一聲嘆息。
倆人正說著話,門被嘩地推開了,牛金蓮抱著柴禾往門里擠,葛存禮忙堵在門口制止。牛金蓮嚷道:我看你們叨拉得不早了,我來做飯。葛存禮一副不領(lǐng)情的樣子,牛金蓮卻不管不顧,早將柴禾推到了灶火旮旯,二話沒說就挽起袖子燒火。
郭美蕓看得吃驚,還沒等她回過神來,爐膛里已竄出火苗。牛金蓮順手操起灶臺上的笤帚扇火,無奈窯洞里煙氣彌漫,葛存禮哭笑不得,只能和郭美蕓逃出窯洞。
八
葛存禮和牛金蓮結(jié)婚已是幾年以后的事情。這事當(dāng)時在農(nóng)村很是稀松平常,別說是葛存禮和牛金蓮僅是性格不同文化程度有別,就是兩個極美極丑,極白極黑,極雅極俗,極不般配的男女,只要在農(nóng)村生活,一張爛大皮襖也會將所有的差異遮蓋得無影無蹤。葛存禮和女人的關(guān)系之所以遭武州大街上的人戲謔,一是因為葛家在二道街的名望,一個大戶人家的子弟最終淪落為破落戶,這將會成為多少人的談資;二是葛存禮由文化館下放,由此產(chǎn)生的波折與磨難,又會讓多少人扼腕嘆息。
葛存禮過了二十五歲還未娶親,已成大齡青年,別人就撮合他娶牛金蓮。牛金蓮那年剛過二十,媒婆的腳底已將烽火臺下面的大門道磨得光光亮亮,可牛金蓮眼高,橫豎看不下一個。別人給她提點(diǎn)葛存禮,她眨巴著眼睛說:人家能看上咱嗎?葛存禮確實看不上牛金蓮,但二十五一過,河堰畔的家人開始著急起來,葛家的男人從來沒有這么遲娶親的,過了三十歲再找不下娶婦,就成真正的光棍漢了。葛存禮雖沉迷于八大角,但讓農(nóng)業(yè)社的營生追趕得夠嗆,也想早點(diǎn)找個女人成家。他躺在烽火臺下窯洞里的炕上,有時也想想郭美蕓,可想著想著,最后又無奈地?fù)u搖頭。他看到牛金蓮扭著屁股出出進(jìn)進(jìn),也曾幻想過補(bǔ)丁摞補(bǔ)丁后面的秘密,可當(dāng)他看到牛金蓮轉(zhuǎn)過身來,咧著大嘴一副粗鄙不堪的模樣,心中那團(tuán)火又瞬間熄滅了。
“金蓮那女子你還不了解,看似粗枝大葉,和人好起來就是身上的肉也舍得割下一塊?!毕氪楹细鸫娑Y娶牛金蓮的人專往他心坎上說。牛金蓮那幾年對葛存禮照顧不少,別說家中和地里的營生,就是有人膽敢欺負(fù)葛存禮,牛金蓮也會挽起袖子,伸出一雙粗糙的大手,大罵:老子逼兜給你臊得黃燦燦的,有本事你動他一下試試!牛金蓮上有兩個哥哥撐腰,對別人自然毫無顧忌。有一回小隊長過秤社員割回來的草,過到葛存禮的草時,破口大罵葛存禮割的草不夠分量。葛存禮一張臉漲成醬紫色,想分辯幾句,隊長便抬腿要給葛存禮一腳,腳還沒離地,就被牛金蓮一腳踹到一邊。事后牛金蓮還訓(xùn)斥葛存禮:你還是踢飛腳的,再有人敢跟你動手,你不能一腳把他牙叉骨踢歪了?
葛存禮記著牛金蓮的好,同時也嫌棄她的丑??稍俪蟮呐水吘故桥?,葛存禮二十七歲那年還是迎娶了牛金蓮,直至娶親的騾馱轎過了河堰畔,葛存禮他娘守著生起旺火的大門道,仍是禁不住悲嘆一聲:葛家門上哪輩子人娶過這么丑的媳婦?
牛老漢夫婦卻對葛存禮如獲至寶,能將閨女嫁到二道街葛家,牛老漢這輩子想都不敢想,葛家是什么人家?在武州地界上除了河上的壬午老財,就數(shù)城內(nèi)二道街的葛家。在牛老漢這輩人眼中,這些大戶人家并不是說有多少錢財,而是單從門風(fēng)上講都是正兒八經(jīng)的人家。盡管葛家從二道街被掃地出門,家門失勢,你看人家那子弟,都長得周周正正,要模樣有模樣,要學(xué)識有學(xué)識,若不是淪落到住城墻窯的地步,人家怎會看上他們牛家呢?
葛存禮和牛金蓮從河堰畔回來,牛老漢夫婦讓他倆住正房,他們搬到窯洞里去住。葛存禮當(dāng)然不肯,依舊住在窯洞里,牛金蓮嫌窯洞土腥味重,有時也過去和她娘擠一搭睡覺,卻被牛老漢罵了回來。葛存禮也覺得窯洞夏天的土腥味太重,就別出心裁在烽火臺上搭了個涼棚,入伏后倆人就在涼棚里睡覺。躺在烽火臺上休息,絕對是種浪漫的選擇,可惜這種感覺葛存禮有,牛金蓮卻沒有。葛存禮可以看夜空的星星,看村子里屋舍瓦檐,也可遠(yuǎn)眺田野山丘,而牛金蓮除了酣然入睡,對這些一概無趣,不過爬上烽火臺第一天她就驚奇地發(fā)現(xiàn),站在烽火臺上能將隊上的曬場看得一清二楚。她對葛存禮說:狗日的,以后看到隊干部到曬場上偷裝糧食,咱也拿個口袋跟著去,隊里的東西興他們偷,就不興咱偷?在那個缺穿少吃的年代,牛金蓮活得很實在。這種事還真讓牛金蓮說準(zhǔn)了,夏田剛剛收獲,牛金蓮就看到隊干部半夜三更在曬場上裝麥子,她就讓葛存禮也拿上口袋去曬場上,葛存禮有點(diǎn)猶豫,牛金蓮險些將他一腳踹下烽火臺。葛存禮自己是個踢飛腳的高手,沒想到在大事面前還得被老婆踢,于是氣哼哼地拿個口袋去了曬場。牛金蓮的話再一次得到驗證,果然隊干部也沒攔著葛存禮往口袋里裝麥子。當(dāng)葛存禮背著半袋麥子吭哧吭哧回到家,牛金蓮高興得差點(diǎn)從烽火臺上滾下來。不過幾天以后,有人在大會上當(dāng)場揭發(fā)葛存禮偷隊里的麥子,牛金蓮辯白說是隊干部帶的頭。隊干部卻說自己的麥子背到了大隊庫房,而葛存禮的麥子卻背回了家。會計當(dāng)場拿出賬目作證,葛存禮確實只有背麥子的記錄沒入庫的賬目。牛金蓮百口難辯,葛存禮知道自己落入了隊干部的圈套,只能自認(rèn)倒霉。
九
再次爬上武州城墻是在葛存禮返回文化館以后的日子里。在烽火臺上待了十年,他默默俯瞰了武州城和新寨村十年,也讓他越來越堅定當(dāng)年鎮(zhèn)西衛(wèi)五所的具體位置。他后來說左所和后所不在城東就在城西的話,隨著八大角的鼓點(diǎn)聲在武州大地上重新響起,也成了城內(nèi)大街上人們議論他的話題。
“你們知道個屁!沒有那些營盤哪來的八大角?”葛存禮憤然回?fù)裟切┝R他“百求知”的人。四十年前的葛存禮早已走出被下放的陰霾,自從在批判會上踢出一個飛腳,他在武州大地上名聲大振,也就從那一天開始,他的性格變得異常倔強(qiáng)。每到秋季,他都雷打不動睡在烽火臺上的涼棚里,瞪大雙眼盯著曬場上的動靜,只要看到村干部在曬場周圍鬼鬼祟祟,他仍會毫不猶豫地拿起一條口袋奔向曬場。牛金蓮對他的舉動非常驚訝,還沒等他從烽火臺上跳下,早守在大門口篬開兩條胳膊攔他:你瘋了!你不要命了?他便一腳將牛金蓮踹到一邊,頭都不回地直奔曬場,將糧食裝進(jìn)口袋,然后背著糧食吭哧吭哧走出曬場。他一直跟在隊干部身后,只要隊干部將糧食背進(jìn)倉庫,他也將糧食原封不動交到保管和會計面前。
葛存禮重回縣文化館上班那天,隊里開了大會,十年間他破天荒當(dāng)了一回模范,獎狀上歪歪扭扭寫著一行字:獎給社員葛存禮同志吃苦耐勞模范,以資鼓勵。牛金蓮拿著這枚獎狀逢人就展示一番,即使把獎狀拿顛倒了,也能流暢地讀出那一行字來。牛金蓮不僅拿著獎狀在新寨村顯擺,就連葛存禮恢復(fù)工作重返文化館,她也不忘拿著那枚獎狀跑到館長那里展示一番。那時新館長被趕回鐵業(yè)社重操舊業(yè),接待葛存禮夫婦的是剛恢復(fù)工作的老館長,老館長并沒刻意看牛金蓮手中的獎狀,倒是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牛金蓮。打量罷摘下高度近視鏡,禁不住摸一把眼角的淚水,狠勁地拍著葛存禮的肩膀喃喃道:小葛啊小葛……
后面的話雖然沒有說出來,但葛存禮懂老館長的意思,從進(jìn)文化館大門看到郭美蕓那張曾經(jīng)熟悉的臉蛋起,葛存禮的心就被深深扎了一下。扎他的不是郭美蕓,而是走在他前面橫沖直撞的牛金蓮,抑或也不是牛金蓮,而是十年前他被下放勞動時歷歷在目的舊事。郭美蕓那時如郭諞子所愿,從藝校畢業(yè)后順利地分配到文化館工作了,十年前的青澀女子若彩蝶破繭,完全出脫成一個尤物。當(dāng)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居然沒有認(rèn)出她來?;秀遍g,他覺得在哪里見過她,直至郭美蕓喊了聲葛老師,他才突然想起那張在烽火臺窯洞里被熏得雙眼流淚的面容。
“郭美蕓!真是你呀!”他失聲叫出來。他的叫聲讓走在前面的牛金蓮倏忽停住,像遭到驚嚇?biāo)频?,她跑到他面前,一下子堵在了他和郭美蕓中間。兩個顯山露水的女人,幾乎同時出現(xiàn)在他面前:一個發(fā)髻光滑,一個頭發(fā)蓬亂;一個亭亭玉立,一個墩實矮胖;一個唇紅齒白,一個黑腮粗口……他的眼睛在混沌中閃爍,不知道該看著郭美蕓呢,還是該看牛金蓮。那一刻,他又想到當(dāng)年郭諞子帶著八大角到新寨村“打場子”的情景,飛腳凌空踢起,拉花的女子扭著腰肢,花團(tuán)錦簇,也有愣女子緊跟其后惺惺作態(tài)。他苦笑一下,向牛金蓮介紹郭美蕓,牛金蓮卻一把推開他說:這還要你說?她那年去咱家,被煙熏得又流鼻涕又流淚的!說罷哈哈大笑。
“還說你那灰樣?”葛存禮不知如何掩飾眼前的尷尬,半作佯惱地罵一聲牛金蓮。好在郭美蕓已不是過去那個跟著他逃離窯洞的黃毛丫頭了,她笑著看他,目光又輕輕從牛金蓮面前掃過。
多少年來,葛存禮始終無法忘記郭美蕓的那種眼神,那眼神讓他想起十年前離開文化館的情景,也想起她去新寨村找他而被牛金蓮一把火熏得狼狽逃竄的笑話。笑話?對,是笑話!十年前當(dāng)文化館有人揭發(fā)他勾引女學(xué)生時,他曾對此嗤之以鼻,心中暗暗覺得好笑,完全是狼吃鬼沒影的事,清者自清,濁者自濁,他不相信這種男女之事的屎盆子會平白無故扣到他頭上。當(dāng)館里真以所謂的“作風(fēng)問題”將他逐出文化館,他心中又是一陣?yán)湫?,我勾引女學(xué)生了?狗屁!你們真正見過葛家大院男人玩女人嗎?他覺得他和郭美蕓之間清清白白,如果說非有一點(diǎn)瓜葛,那也是因為八大角他倆接觸較多。而當(dāng)郭美蕓偷偷跑到新寨村找他時,他才第一次認(rèn)認(rèn)真真端詳過她,直至他與牛金蓮進(jìn)入洞房,她那張被煙熏而流淚的面容,總會在黑暗中悄悄掠過他的心頭。
也就是在重返文化館那些日子,葛存禮再次向老館長提出到舊堡村輔導(dǎo)八大角秧歌。老館長很是詫異,問他:為啥要跑到舊堡村,你不是住在新寨村嗎?老館長仍舊想照顧他,不想讓他跑冤枉路。他沒有給老館長過多解釋,只是說舊堡村文藝人才多,八大角秧歌更容易恢復(fù)。老館長那時已接到縣上通知,那一年元宵節(jié)武州城將大放焰火,八大角秧歌自然是街頭文藝表演的重頭戲。老館長當(dāng)然愿意看到當(dāng)年舊堡村八大角的威勢,不免對他又是一番嗟嘆和勉勵。
那一夜,葛存禮第一次敲響了郭美蕓在文化館宿舍的門,他要她和自己一起回舊堡村輔導(dǎo)八大角。郭美蕓知道他還惦念著十年前那一段美好時光,就說她二爹郭諞子也整日嘮叨他,他要是能去他們村,說不準(zhǔn)也會讓他高興得踢上兩飛腳。葛存禮第一次見郭美蕓這么幽默,知道她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個未諳世事的黃毛丫頭了。誰知郭美蕓說完郭諞子,莞爾一笑又問他:我和你回舊堡村,你就不怕嫂子多心嗎?這話讓葛存禮有點(diǎn)猝不及防,他知道牛金蓮早對他倆心存芥蒂,要不十年前她也不會莫名其妙地?zé)话鸦饘⑺麄z熏得狼狽不堪,也不會橫插在他倆之間拿當(dāng)年的狼狽相取笑郭美蕓??擅鎸朗|的明知故問,他卻不知如何作答,只能訕訕一笑:管她呢!今年的八大角舊堡村拔不了頭籌,真有點(diǎn)對不住你二爹那兩個飛腳了。
還真如郭美蕓擔(dān)心的那樣,葛存禮到舊堡村沒兩天,牛金蓮就找上門來了,手里仍舊捧著新寨大隊發(fā)給葛存禮的那枚獎狀,見到郭諞子就將獎狀展示出來說,葛存禮是新寨大隊社員,隊里表彰葛存禮吃苦耐勞,葛存禮必須先回新寨村輔導(dǎo)八大角。郭諞子說:葛老師是文化館的人,不屬新寨大隊領(lǐng)導(dǎo),他們拿這么個紙片片就想哄葛老師回去,世界上哪有這等好事?還說,今年舊堡大隊也為葛存禮頒獎,就是縣里將來給他們的獎,他們也給葛存禮!牛金蓮拙嘴笨舌,打口水官司自然不是郭諞子的對手,眼見葛存禮和郭美蕓每天領(lǐng)著舊堡村一幫人排練八大角,氣得恨不得再燒一把火將他倆熏出舊堡村??烧f不過郭諞子,又管不了葛存禮,在舊堡村住了幾天,她只能抹著眼淚,拿著那枚獎狀離開村子。不過,一路上她只要碰個熟人,就會將獎狀拿出來,但不再說葛存禮吃苦耐勞,而是訴說葛存禮當(dāng)了陳世美,正恬不知恥和別的女人廝混在一起。于是還沒等她回到烽火臺窯洞里,葛存禮的緋聞已在武州城內(nèi)傳得盡人皆知。
也就是在那一年元宵節(jié),舊堡村的八大角再次被武州城的人爭相追逐,每到一處都黑壓壓的,被圍得水泄不通。人們不止是看八大角表演,還對八個扭得眼花繚亂的丑鼓和丑花指指點(diǎn)點(diǎn):看,那個丑鼓就是葛存禮,拉花的是郭美蕓!
據(jù)說那一年的元宵節(jié),是我們武州歷史上最盛況空前的節(jié)日,城頭上升起的焰火將整個武州城照得酷似白晝,好多人記得他們站在高大的城門洞下仰望五彩繽紛的禮花,還能看到駁雜的城墻被照得一明一滅。也有人說,那一年他在西關(guān)城門洞看八大角,被擠得丟掉了一只鞋子,可看到丑鼓踢飛腳,他光著腳丫子也忍不住踢了一個。四十年后,武州城的城墻一點(diǎn)一點(diǎn)消失,整個縣城和前所、中所、右所聯(lián)成一片,就連較遠(yuǎn)的舊堡和新寨也成了縣城的城中村。但在各村的秧歌隊里,人們?nèi)耘f能看到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在為年輕人比比畫畫……
責(zé)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