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多寶
1
手機通話中的黃素琴快言快語,有點像是快刀斬亂麻,即使依舊沒有漏半點話風(fēng),但馮亞男有直覺:妹妹馮亞麗,今年鐵定回家過年。
不放心似的,又追回了一句,母親那邊還是沒有明說。
俗話說,有錢沒錢,回家過年!但是兄妹兩個春節(jié)沒有在老家稻堆山團聚了。老村老屋老鄉(xiāng)鄰,缺不缺他馮亞男這“半個城里人”,看似并不重要。如今的年味大同小異,說是過年,無非鬧騰幾天,大不了久違的鄉(xiāng)鄰見個面,聊的侃的保不準都是二手三手的網(wǎng)上碎片。再怎么說,自己的根在那兒,何況家中還有老娘。馮亞麗幾年春節(jié)不回家,難道她上天了不成?
待字閨中的這個老妹,雖說歲數(shù)還能撐幾年,甚至還可以談一兩場轟轟烈烈的戀愛,距離“齊天大?!敝辽龠€有幾站路,但做哥哥的可是等不及了,哪次不想著步步緊逼?她連續(xù)幾個春節(jié)漂在外邊,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托詞:去年春節(jié),說是在廣州拍戲;前年呢,說是剛?cè)胙菟嚾Φ煤煤帽憩F(xiàn),好不容易纏著人家董導(dǎo),這才討到一部只有一個眼神的戲……
也只有在與兄長拉話的當(dāng)口,馮亞麗才偶爾提及拍戲的事。街坊鄰居那里,馮家守口如瓶。村人們以為黃素琴女兒在外混得一般般,撐破天也只是浦東一家公司的白領(lǐng)。這也難怪,馮亞麗有兩個微信號,一個圈內(nèi)一個圈外,再加上平時難得發(fā)圈,以至于馮亞男都不耐煩了:老妹前些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一頭沉入上海,現(xiàn)在我都快不知道你干什么了,過年都不回家,哪像一家人?
哥哥問得急了,馮亞麗許久才擠出個笑臉表情。他眼巴巴地等著她的私信再蹦出幾行字,可是只有失落。不過,亞麗那個藝名為“夢穎”的微信號,在老家這邊瞞得風(fēng)雨不透。身陷卷得不能再卷的藝術(shù)圈,人在江湖浪高風(fēng)大,沒資格冒泡的只能靜默。要不,母親怎么也勸馮亞男:“你妹妹,搞藝術(shù)的,你別叨擾。我身體杠杠的,十年八年死不了。”一轉(zhuǎn)身對著女兒,黃素琴的眼圈說紅就紅,好似有些乞求地說:“寶貝,怎么說那也是你的親哥哥。大過年的,不見一面?”
聽到母親這句勸,馮亞麗擰了擰側(cè)躺的身子,搭在身上的被單波峰突起,原本側(cè)臥蜷縮的身體平躺下也是風(fēng)情萬種。黃素琴對著手機,突然用近似于討好的口吻說:“這不才大年初一?你們就想著帶思琪過來?怎么說也得到初三初四吧?聽媽的,初一你們安心在家過,初二帶孩子上外公外婆家……”
匆匆掛斷,黃素琴心里五味雜陳。孫女思琪上初中那會兒,自打知道小姑去了上海,就認定小姑既然進入演藝圈,早晚會紅得發(fā)紫。緊接著,思琪心思飄了。各種表演類興趣班,還有那種報名費死貴死貴的“1+1”補習(xí)班,在她這里從不眨眼,票子打水漂似的砸了一沓又一沓,但沒看見哪怕一朵浪花鬧騰。暗自竊喜的是那些培訓(xùn)班的所謂名師,他們沒有一個不夸思琪有表演天賦,勸她用青春賭明天,不走高考這條尋常路,要不去市三中闖闖藝術(shù)生這條路。他們的說辭幾乎統(tǒng)一:“高手在民間,有實力在,有時不需要碰,運氣就找上門了。萬一呢?”
得知哥哥一家三口后天(正月初三)過來,馮亞麗沒了轍。侄女思琪嘴里一聲聲的小姑,還有哥哥嫂嫂拜年啥的,擋不住啊。馮亞麗心想,這次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聽信了老董一回,回家陪陪母親。就算自己還在橫店漂著,在外埠討日子的哥哥黃亞男一家春節(jié)還能不回家?想想也是,不就過年幾天嗎?這些年在外打工,自己又不是天神下凡,蝸居“橫漂”的日子,幾個女孩平攤房租時哪次不是花容失色?錢剛能轉(zhuǎn)得開了,三天兩頭的不是這個走了就是那個來了。要不是老董那些天心軟,真不知道自己第二天晚上睡在哪張床上。
拱在懷里的小寶,許是醒了,忽地動了一下。
小寶,別鬧,服你了還不成?這些年她與老董在一起,快把“馮亞麗”這個身份證上的名字都忘了。在回稻堆山的路上,老董叮囑了幾段微信留言?!芭易衩褪?!再不起床,要是餓壞了小寶……”想了想,她還是沒有說出來,天下沒有不漏風(fēng)的墻,老董要是不高興,這部戲說沒就沒了。
啟開窗簾一角,大年初一的鄉(xiāng)下,寂靜得有些不像過年。當(dāng)初決定回家時,馮亞麗就有了這方面的心理預(yù)期,只是沒想到記憶里的年味像是被懷里的小寶一口叼走了。比如昨晚電視上的春晚,滿屏的紅火快潑到地板上了,摟著小寶的她也只脧了兩眼。老董倒是早早地群發(fā)了拜年微信,還在朋友圈秀了幾條。當(dāng)然了,沒有一條與她有關(guān),更別提私信紅包啥的。好在老董前些年就早早預(yù)付了這些,算是成交過了。輕聲細語的“小寶,聽話……”,似乎成了老董的口頭禪,一捧捧暖暖的話語,如同放好的洗澡水時不時潛入。有時她突然醒了,向懷里的小寶拋個調(diào)皮表情,剛才還摟著自己的老董就笑著說:導(dǎo)演有導(dǎo)演的難處,制片人那里……下次看看,能不能在女三號身上再加點戲,爆款的那種。
“女三號,夢穎怕是演不好?!瘪T亞麗有些情緒。雖說那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自己的精心設(shè)計可謂苦心孤詣,沒想到輕易被老董察覺了。
“怎么啦?小主就算是個二手,都什么年代了,還這么封建?也不照照鏡子,你這頭牛,眼皮上的褶子夾得住爆米花,老得還有牙口嗎?攤上小主這棵嫩草,一陪就是粉嫩的三年。小主有著大把大把的青春練手,憑什么非要吊住你這老牛脖子?到頭來落了個女三號,還不能保證是不是渣劇,什么時候上線都難說?!?/p>
這種要死不活的情緒襲上心頭,如同進入梅雨季節(jié)的稻堆山,天空成天擰不干水似的,動輒一場雨。以至于這種心境下的馮亞麗一入家門就深居簡出,沒與村民們照過面。
這樣也好,各取所需,母親不會絮叨,哥哥那里也能扯明白,甚至連同老董,一石三鳥都不止。只是沒想到半道怎么殺出了二姨?二姨黃素蘭不知道從哪兒聽到風(fēng)聲,手機通話中,扯著嗓門說要過來,“多少年沒見外甥女了。我這次回娘家,怎么說也要住幾天?!?/p>
“娘家?”馮亞麗不想問了。外公外婆早就沒了,年長的母親這邊自然成了二姨的娘家。
“二姨怎么這樣?”馮亞麗嘟囔道。兩人應(yīng)該有好多年沒見面了,特別是她沒考上心儀大學(xué)的那年,二姨一口一個“寶貝”,差點讓馮亞麗當(dāng)場吐了。
“再怎么說那是你二姨。讓她晚些天來吧,見上一面,你就走人?!蹦赣H與二姨說是親姐妹,走得并不勤。妹妹黃素蘭一家?guī)卓跒蹉筱蟮剡^來,說是拜年,還不是吃大戶?兩家人在一起沒啥聊的,頂多沒完沒了地摜蛋。近年來的“淮安摜蛋”,在稻堆山這里也摜瘋了,“飯前不摜蛋,等于沒吃飯”,省電視臺的綜藝節(jié)目天天直播,一搞兩三個鐘頭不說,翌晨還要重播。
摜起蛋來沒準兒就沒完沒了,馮亞麗總不能一直窩在臥室刷屏吧?這次回家,馮亞麗原先堅決不讓黃素琴劇透,說道:“隨他們說去,哪怕人家誹謗,大姑娘在外養(yǎng)漢回家保胎,又怎么著?嘴巴長在別人身上。自己發(fā)不了光,影子都不想跟在身后。以后出人頭地,什么甜言蜜語聽不到?”黃素琴當(dāng)然曉得女兒的心意,馮亞麗打工這些年,嘴里從未冒出“橫店”這兩個字,更沒有說過“上?!?。別看那些村鄰,一水的勢利眼,人家明面上不大關(guān)注,其實暗中觀察你回家時的排場,給了哪些人什么隨手禮,或者過后給了什么實惠。稻堆山前面的李村有個水靈的女孩,長著狐貍臉,早年上過不少藝術(shù)興趣班,出去好幾年沒回家過年,于是就有人猜測會不會讓哪個老頭包養(yǎng)了?女婿的歲數(shù)是不是與岳父岳母的半斤八兩?還有人傳言,女婿與岳父相互敬酒時劃拳猜令,誰也看不出大小。
2
年前那會兒,挨到臘月廿八晚上,暮色圍圈似的牽牢了手臂,從網(wǎng)約車上下來的馮亞麗心里明鏡似的。盡管老董租的網(wǎng)約車停在村口之前,已經(jīng)繞路轉(zhuǎn)了好一陣子。
他們早早就計劃好了,臨行前,老董撇了撇嘴,夢穎不得不帶上小寶?!皦舴f”這個名字,是老董嘴邊的專利。老董租車這一大筆費用當(dāng)然要從劇組開支,連同小寶這些天的吃喝拉撒,當(dāng)然也少不了給夢穎預(yù)付這樣那樣的費用。網(wǎng)約車一到年關(guān),價格昂起了頭,從橫店一騎紅塵妃子笑似的直奔皖南稻堆山,費用三位數(shù)打不住。一開始,老董計劃春節(jié)也不回家,泡在工作室怎么說也能剪輯幾場戲,試探著邀她“加班加點”。老董還沒想好怎么開口,剛一側(cè)臉,看見夢穎眼角處晶瑩地閃爍了一下。
那就回一趟家?,旣?,給你留著,放心好了。
夢穎當(dāng)然知道,瑪麗這個角色說是女三號,到最后會不會搶過女一號的風(fēng)頭,還真難說。如同老董這回好運來了,門板也擋不住。有個牛逼制片人,誰知怎么就找上門來,開出天價請他拍部大劇,至少四十集,可能還視情加量。據(jù)說當(dāng)紅流量名角談好片酬簽了合同的就有好幾個,還有友情站臺的N位老戲骨。
劇組初定的女三號瑪麗,嫩模青蔥范兒,像是給夢穎量體裁衣似的。夢穎自然知道,如此一來,該付出點什么。反正就是一場交換,哪里還沒個潛規(guī)則?再說了,自己又不是第一次。
第一次怎么給的,記不清了。好像是在大四那年,給了一個長相貌似老董的學(xué)長。大四畢業(yè)季,在一個各奔東西的夏夜,兩人喝高了。學(xué)長是校刊詩歌組稿編輯,不僅自己寫詩,時常給她讀詩,云里霧里的詩她聽過幾回,熱血就在身上亂拱,有點兒像泥石流或者雪崩,要不就算海嘯,反正就是收不住腳的那種感覺,總想著要搞出點事。試筆之初,她寫過幾首詩,后來偶爾也想著在老董面前露一手。
再后來從了老董,是不是對學(xué)長的一種懷念?
老董說,別介,在我這里,詩歌就是婆婆媽媽。夢穎倒是感覺到了,老董只會導(dǎo)戲。初次面試馮亞麗時,老董說得直接,你這個名字土得掉渣,再說了,鄉(xiāng)村題材不是我的菜。當(dāng)然了,鄉(xiāng)野失守的片子咱偶爾也拍,好多年總要有個一兩部,那些是為評獎拍的……你看這樣好不好?就叫夢穎,過一陣子看看,要是一時紅不了,再換藝名。
那就這個吧。馮亞麗覺得,老董雖說歲數(shù)大點,反正自己也不會與他過日子,以后還不知道誰甩誰呢。只是沒想到,老董有次喝高了,覺得有點委屈,一連說了幾遍:“可惜了,怎么是二手啊?”
馮亞麗心想,二手怎么啦?你倒像是虧了似的?小主還嫩的呢。有次床戰(zhàn)之后,老董意猶未盡,看到孔雀綻放模樣的夢穎,居然英雄虎膽東山再起。夢穎惱了,恰到好處地收了屏。老董猴急急的,連說加戲,絕對給三號加戲,直接削些女一號的戲。僵持了一會兒,梅開二度的老董翻臉比脫褲子還快,說道:“那也要看你與小寶處得親熱不?記住,小寶不敢說排在二號,至少也是二號半。”
那天的老董是強弩之末,老董刮她這位小主鼻子的時候大氣直喘,她頓時生出晚景凄涼的感慨。
她一進家就掩上門,面對黃素琴一句句劈頭蓋臉似的問候,她吩咐得極有威嚴,且分貝不高:
“空調(diào),怎么還沒開?
“能不能生個火盆?快點!
“電熱毯,床上也沒鋪?
“小寶,還沒洗澡呢?”
面對一連串的責(zé)問,黃素琴手足無措,“這哪是什么小寶,是小爹小爺小祖宗?”到了嘴邊的話,當(dāng)媽的想了想,還是沒有吱聲。黃素琴更想聽到的是,接下來有可能紅透半邊天的是部什么樣的大劇。
這部大劇能爆火,“董式承諾”濤聲依舊。也不知道誰的創(chuàng)意,說是為了迎合某個高級別高規(guī)格的重大活動,有過幾次得意合作的那個制片人,準備拍一部“流浪+愛”題材的片子。實話實說,不管是人物還是情節(jié),這類片子司空見慣,再好的創(chuàng)意怕是也拍不出什么花。就是過了審查,鬧不好極有可能成了倉庫里昏睡不醒的資料。沒想到制片人眼里有活兒,他找準了GDP指標很是靠前的一個地級市,開機儀式規(guī)模宏大,有當(dāng)?shù)貛孜浑娨曠R頭屢占C位的大腕兒,陪同的縣級政要,以及當(dāng)?shù)氐钠髽I(yè)家,儀式感滿滿。酒局上,他海闊天空地暢談植入風(fēng)土人情與非遺之類軟廣的話題。說白了,這部大劇,就是為沖“菖菖大獎”量身定做的。
劇本里那個精心安排的配角,一度讓老董很是頭痛,好在踏破鐵鞋之際,老董總算與小寶對上了眼。有了如此靈性的小寶,劇組專門請了相關(guān)動物專家,再加上配置了獸醫(yī)之類的預(yù)防病災(zāi),爆棚在望。為了加深感情,老董一次次帶小寶返回別墅,標配是坐副駕駛位置上的夢穎一路抱著。夢穎暗自竊喜的是原定的女配角因片酬沒談攏突然劈腿,老董在一籌莫展之際看到夢穎與小寶親密無間,沒征兆地飆了句:“就你了。龍?zhí)着芰四敲淳?,?dāng)了好幾年的替身,不能再委屈了……”
“眼下這是女三號,當(dāng)然了,一切未知,劇本還要整合,誰知道呢?”老董又追加了一句。
這句蠻重要的。夢穎蹬鼻子上臉:“大過年的,人心散了……”
她心里還有一兩句沒有說出來:“你一個,它一個,總不能餓著,一個都不能餓。老董,是不是?。俊?/p>
“那就辛苦帶上?”老董揣摩著要不要說出來。以往那么多的日子,老董雖說顧不過來,好在心里有盤算,一般情況下不會道破“不主動,不承諾,不負責(zé)”之系列的“渣男口訣”。這個年紀的老男人,面對急于上鉤的小鮮肉,哪個不是千年老道?排戲前后,這些套路在“橫漂”面前屢試不爽。
沒承想,夢穎這次率先開了口,仿佛要帶老董回稻堆山。
一出別墅的門,老董定了調(diào)子:“寶貝,離開劇組,只能喊它小寶。”
夢穎想了想,人家天衣無縫,自然照單全收。與小寶對視的時候,哪怕她心里汪著一堆浪花,小寶除了半瞇著眼與她對視,還翹了翹胡子,一聲都懶得回應(yīng)。
身著淺灰色“套裝”的小寶,有與生俱來的貴族氣息。在它偶爾深情的眸子里,夢穎似乎聽到了老董的老生常談:
“寶貝,對不起!
“不說破,一說都是錯。
“相信你,咱劇組,門兒清?!?/p>
3
正月初一,怎么了?小寶是不是病了?
一連問過幾聲,小寶依舊高冷,好像出身名門望族似的。還是老董想得遠,臨別之際囑托亞麗帶回來一堆藥。連日來,小寶水土不服,既饞又刁還陰著臉,讓黃素琴頭都大了,“活祖宗,大過年的,就不能將就點?別讓我家再供一尊菩薩了,好不好?”
馮亞麗白了黃素琴一眼,心想,怨天怨地也怨不上人家小寶,別看我成天不出門,就是把稻堆山梳一圈下來,一時半會兒也給小寶找不下個同伴。好在眼下沒到發(fā)情季,只要喂好三頓,出不了幺蛾子?!澳欠N凍干的三文魚作小寶口糧挺貴,還有那種特制的進口零食,多省下幾包,你哥的房子都能多買一個平方米了?!?/p>
馮亞麗懶得搭理黃素琴,真是井蛙不可語天,夏蟲不可語冰,十八線小城鎮(zhèn)思維,一邊去吧。本來,她還想擠懟一下老董,至少馮亞男會成為自己的同盟軍。老董可是與她拉過鉤的,人家雖說有家有室,這幾年倒也本分,渾身洋溢著義薄云天的江湖氣息。有次她見老董擁抱著一個落選男主安慰道:“別怪哥,哥只是個傳說。日后哥要是發(fā)達了,下次有了好本子,頂住,等哥電話啊?!?/p>
她突然又想起在手機通話中聽馮亞男說過,前些天陪浙江開發(fā)商朋友去鄉(xiāng)下垂釣,魚塘口撞見二姨黃素蘭。那天,要不是陪著客人,馮亞麗的事,二姨保不準會直逼個水落石出。二姨數(shù)落著說:“前面幾個孩子的婚事,都沒趕上好好鬧鬧,這邊眼看著撞運拆遷,她們家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二姨說的意思,馮亞麗豈能不知?二姨家有個表妹,曾想買房結(jié)婚,以前馮亞男答應(yīng)過出手相助,只是一時混得慘淡只好裝傻,到頭來也沒個動作。這些年,兩邊也沒什么走動,大過年的也頂多是一句微信問候。
黃素琴當(dāng)然也不高興,接到妹妹的拜年電話,妹妹一頓沒輕沒重的埋怨:“都別來,我一個人這么多年,不也沒死嗎?”
這句埋怨分貝挺大,馮亞麗聽到了,也只能裝糊涂。本來她準備預(yù)訂返程的高鐵票,正月初三動身。如此一來,必須離開。為啥呢?她自己也有點蒙。放心不下老董?老董家在哪里,她至今還不清楚。不過眼下,馮亞麗更揪心的是這部大戲,制片人到底給老董打了多少啟動資金?即便老董承諾的離婚她現(xiàn)在也不關(guān)心,更不關(guān)心老董的屁股有沒有擦干凈。
年前,老董劇透正月初八開機,劇組人員都去太原外景地。那兒冷,老董為此給她留了件豹皮大衣。
拜年視頻和語音留言剛一發(fā)出,馮亞麗正思量著對方會什么時候回應(yīng),忽地就被來人熊抱了。沒想到是侄女思琪。
思琪這個鬼精丫頭,這些年來沒少與她微信聯(lián)系,只不過馮亞麗瞞天過海罷了。然而百密終有一疏,思琪還是知道了。思琪一直想傍小姑見見世面,以后有小姑罩著,一切就容易了。小姑胳膊肘還能外拐不成?
沒說三句話,思琪的小九九藏不住了,直吼吼地說也想“橫漂”。馮亞麗一時靜默,看著侄女的嘴巴張張合合。這還不算,茶幾上的一堆零食,一會兒降低了不小的海拔??赡苓B小寶都看不過去了,剛剛上前制止,就挨了思琪沒輕沒重的一腳。小寶撕裂的嗓音,讓馮亞麗驚悚,她便吼道:誰給你的膽子?這些天,別說我沒動小寶一個指頭,就是老董也沒有。
馮亞麗還在心疼,黃素琴進屋,先勸了亞麗幾句,接下來又說要抱小寶到外面曬曬太陽。馮亞麗本想拒絕,畢竟這次回鄉(xiāng)有點像特務(wù),要是母親抱小寶出去曬太陽,沒準會被人問出端倪,于是緊急吩咐:“給小寶洗個澡,電吹風(fēng)吹干,別感冒了?!?/p>
思琪說:“別勞駕奶奶了,侄女負荊請罪,還不成嗎?”說笑之際,屋里活泛了。過了一會兒,黃素琴進屋沮喪著臉說:“不好了!小寶,說沒就沒了?”
“小寶要是找不回來,劇組就沒戲了,誰也不得安生?!瘪T亞麗吼道。
都說老漢兒子大頭孫子是老奶奶的命根子。思琪好歹也沾得上啊,她哪里想到黃素琴這回大義滅親,一個巴掌扇了過來。要是思琪沒有及時躲過,保不準就會有一聲悶響。黃素琴還沒解氣,身后的馮亞男急吼一聲:“媽,當(dāng)真老糊涂了,親孫閨女,有你身上的血,還真打???”
“不打,不長記性。你小姑這些年容易嗎?大過年的都顧不上回家看我這個老娘一眼。”黃素琴越說越氣,“這么多年,咱家這才轉(zhuǎn)運。要是找不回來,當(dāng)心剁了你這只臭蹄子?!?/p>
4
一家人忙亂著,一聲聲的“小寶,寶貝”先是屋里屋外喊,接下來就是院前院后喚。有村鄰?fù)@邊湊。“有什么主意?你倒是說啊,都這個時候了,還要什么面子里子?!敝钡近S素琴發(fā)了一通脾氣,思琪這才和盤托出:“發(fā)群友圈?”“對,怎么沒想到呢?”關(guān)鍵時刻,馮亞男力挺女兒。咱這就發(fā)動全家,群發(fā)!同學(xué)群、工作群、老鄉(xiāng)群、戰(zhàn)友群、球友群、牌友群、歌友群、廣場舞群、太極群……不管三七二十一,見群就發(fā)。反正馮亞男這些年就是這么一個大忙人,人稱小區(qū)社會活動家,手機里一堆的群,每天早上一醒,沒有半個小時忙活,陷在那些群里的手指哪能拽得出來。
萬能的朋友圈,在此南門立木———尋貓啟事,重金酬謝!
還在抖音發(fā)“英雄帖”,什么招兒都來一遍??蓜e忘了那些還使用老年機的爺爺奶奶輩,那誰立馬騎電驢子上街,看看有沒有哪家文印店開著門,先打印一百張,滿村都貼———
尋貓啟事
一只小貓,于2月1日(正月初三)在稻堆山村不慎走失。
它叫布魯(BLUE),乳名“小寶”,英短銀漸層,淺灰毛色(附彩色近照一張)。近日腸胃不適,需定期喂藥。
家人心急如焚!
如有尋到者,請歸還,必有現(xiàn)金重謝,或微信現(xiàn)轉(zhuǎn)人民幣2000元+!
如有任何線索,請撥打:136菖菖菖菖 8888(馮小姐)。
為此,思琪還特地建了個群,自告奮勇?lián)稳褐饕宦?。她問小姑:“起個什么群名?”馮亞男等不及地說:“都天黑了,不能守株待兔。趕緊的,分幾撥人,挖地三尺,四下尋找!”
門一推開,燈光潑了一地。不知何時,家門口忽遠忽近地聚集了幾撥鄉(xiāng)親。見到馮家人出來,人們主動迎上去,又直通通地撲向稻堆山的拐拐角角。一時間,手機頻閃光柱亂飛。山風(fēng)四起,似乎還夾雜著雪粒,砸在人們臉上。脊背出汗的馮亞男忽地想起小時候他背著馮亞麗仰望星空的情景,那會兒妹妹的心思居然是摘下滿天的星星。
幾個群里鬧騰了一會兒,也就沒啥動靜了。馮亞男發(fā)出的N個感謝紅包,每次都被群友搶得飛快,各種感謝表情包覆蓋了不知多少層樓。子夜時分,群主思琪還在堅守鼓勁:有志者,事竟成;苦心人,天不負……
好運說來就來!第二天一大早,正月初四,馮亞麗手機響了。一個陌生號碼,說是找到了———沒想到你們家的那只小寶爬上了我的農(nóng)用貨車。只是我們出遠門做生意,昨天,路過稻堆山,不再原路返回?!耙裁锤兄x啊?加個微信,好不好?”
速加。馮亞男立馬發(fā)了200元紅包。
對方說:“我們不走回頭路,怎么辦?你家小寶還病著,要不就快遞?”
“小寶是個活物,怎么寄?”
“沒事,包好!快遞自有特制寵物箱,當(dāng)場現(xiàn)做。不過……”
“那敢情好了?!瘪T亞麗哪能不懂,連忙再發(fā)200元紅包。等再詢問對方何時發(fā)來快遞單據(jù)圖片時,卻發(fā)現(xiàn)信息發(fā)不出去了。
“媽的!400元沒了,還被對方拉黑了?!焙貌蝗菀椎鹊桨恚钟心吧娫捥柎a打來,對方口吻好似還有脾氣,直問酬金怎么兌現(xiàn)?
如此直奔主題倒也干脆。馮亞麗一時后悔,《尋貓啟事》上的落款怎能寫成“馮小姐”了?鄉(xiāng)下人忌諱“小姐”不說,2000元以上酬金只為尋找一只貓,人家不往做那種事的人身上想才怪。不過,對方這回只要現(xiàn)金,一手交貓,一手交錢。
畢竟,這回能見到真人,一見面,偷拍一段視頻,不就結(jié)了?
看似不像騙子。還是思琪機靈,說要打車,陪小姑一起去。等到那只裝有2000元的信封剛一塞給對方,兩人連忙抱過來失聯(lián)一天的小寶。小寶的病情像是更重了,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正值華燈初上時分,馮亞麗疑惑:“小寶不就是病了一場,難道這么快就認生了?”
她們剛一進屋,一家人圍了過來。小寶身上臟兮兮的,是不是黃素琴昨天給它洗澡時,電吹風(fēng)沒有吹干?這次可不能再洗了,臟就臟點,干毛巾好好擦擦,過了今晚再說。
忽地,馮亞男喊了起來:“上當(dāng)了,2000元啊。騙子,千刀萬剮的騙子,喪盡天良,不得好死!”
燈光下的那只貓,哪是什么小寶,兩條擦拭的白毛巾上一層灰色。什么人吶,送來一只冒牌貨倒也罷了,怎么想起來的,給這只假貓油,還是一身淺灰色?更讓一家人生氣的是,當(dāng)時看到這只“小寶”,只顧高興了,哪里還想到錄視頻?
一家人還在生氣,馮亞麗的手機再度響起。又有人說,找到了小寶。
5
連忙應(yīng)了人家,馮亞麗立即下載反扒系統(tǒng)軟件,同時報警。接警的兩位警察,一胖一瘦,肩章是一水的聘警標志。雖說才大年初四,兩位協(xié)警興奮著呢,早早守在約定的位置。
胖的說:“干協(xié)警真不容易,多虧了群眾覺悟高,年度維穩(wěn)指標有望開門紅。”
瘦的說:“一開年,就干一票。好運來了,門板擋不??!”
為避免打草驚蛇,根據(jù)警方要求,這次由馮亞麗一人應(yīng)約。好在村口那邊并無岔道,再說警方早就踩過點了。馮亞麗剛到“接頭地點”,不一會兒,有輛電瓶車直沖過來。那位急著送貓的是一位婦女,讓人不解的是,怎么那人大老遠就直呼呼地喊馮亞麗的乳名。
“怎么?不認得我了?”婦女摘下頭盔,“我是你二姨媽?!?/p>
悄聲圍過來的一群人,一時怔在那里。馮亞男當(dāng)然認得二姨黃素蘭。馮亞麗火眼金睛,一看送上門的灰貓,就知道是寵物店買的山寨版。
連同兩位聘警,眾人一時有些蒙圈。
胖的問:“怎么這樣?穿幫了,那怎么辦?”
“涼拌,還能咋辦?唉,白忙一場?!?/p>
“逮,還是不逮?”胖的有點慌張。
瘦的側(cè)臉站著,仿佛沒聽見。山風(fēng)清冽,姨媽與外甥女倒是嘮上了。
“好幾個春節(jié),都沒見你回家?”黃素蘭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手還拍著馮亞麗的肩膀。馮亞麗心想,那意思是她看到寵物店里有同一品種的外國貨,與《尋貓啟事》上的模樣大差不差,就買了一只送過來?!皩氊?,對不起……”
還得繼續(xù)等。不等,又有什么招呢?
一時,馮亞麗不想走了,高鐵票要不要退?黃素琴一個勁兒地催:“再不走,是不是來不及了?”
“小寶沒有找到,我就是去了,抵上哪根蔥?”昨晚,馮亞麗沒睡好,一大早蒙著頭也沒睡著。正月初五的稻堆山,一撥一撥的農(nóng)民工外出打工找活兒,他們吆喝起來分貝挺大。三年疫情,好多像模像樣的好勞力歇在家里,橫豎憋壞了,剛剛大年初五,都迫不及待了。
老董那里怎么也沒個準確說法?一大早,馮亞麗先發(fā)了條私信,對方回復(fù)的語音留言聽起來有些挫敗,還有些含糊,說是大年三十給那幾位政要發(fā)微信拜年,人家回復(fù)得晚,一水的不咸不淡。這幾天打聽了一下,據(jù)說說話管用的那個面臨異地履新,另有安排。
新官不理舊債,原來答應(yīng)投資的幾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家,一個個都不吭聲了。“藝術(shù),那就是一個屁?!崩隙职l(fā)來這么一句。
“一切都要朝好的方向想,不要自產(chǎn)負面效應(yīng)。”馮亞麗一時想不出其他安慰的話。原想著告訴老董,自己一不小心,弄丟了小寶。要是影響劇組開機,真不知如何謝罪。
“要不,以后給你生只‘小布魯,名字還叫老董?”
“怎么樣,倒是表個態(tài)啊?”馮亞麗自個兒笑出聲來。也只有老董與馮亞麗知道,私下里兩人嬉笑嗔罵的時候,這只貓還有個名字———“老董”。
馮亞麗還有心想安慰老董,別人再不看好你,反正我死心塌地了。就是哪天你賣了我,我也樂滋滋地幫你數(shù)錢??墒撬龥]說出口。馮亞麗調(diào)節(jié)好心情,她想問老董,網(wǎng)約車喊了沒?你哪天動身?何時回到橫店?
是不是手機有了故障?剛才還通著話呢,怎么接不通了?再撥手機號,怎么也打不過去。黃素琴進屋,與手機較勁的馮亞麗竟然沒察覺到。
看到女兒與手機對峙的樣子有點猙獰,以至于黃素琴一時都不敢驚動這位常年在外漂泊的寶貝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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