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志鵑
四月,又是一個四月了。
十三年前的一個四月里,也是這樣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我第一次見到老舍先生,在北京豐富胡同,他的家里。那時,他和劉白羽同志一起,即將率領我們赴日訪問。他當時雖然年已花甲有六,但人十分精神,瘦小的身骨,實在是“硬硬朗朗”的。我做夢也沒想到,在十六個月以后,他會憤而死去。一個人沒有強烈的愛,也不會有這等強烈的憎和憤。而老舍先生在我的印象中,看起來是那么平和、怡然。
因為將去日本,又是在四月,大家一開始就談到了櫻花,然后又轉到了中國的牡丹。
北京人愛花,實在不下于花城廣州人。在北京,隨便走到哪里的樓房或公寓跟前,只要一抬頭,就能看到每一個樓窗里,陽臺上,都放著盆花。有的甚至發(fā)展到在樓窗的外面,裝一個隔板,上面也都放著一盆盆的花卉。住四合院平房的,種花的條件更好,規(guī)模也就更大了。老舍先生住的正是四合院平房,院子里也擺著大大小小的盆花盆草,大概很有些名貴的品種??上揖镁由虾?,無條件也無暇養(yǎng)花,只侍候過小天井里一株只開花不結果的石榴樹。入夏以來,看著那艷艷似火的一樹,只覺紅得好看而已。我對花實在是外行。所以也沒注意老舍先生的院子。
老舍先生就坐在我的面前,笑容可掬。在我幼年時,他就已是大名鼎鼎的作家。在我少年時,他的《駱駝祥子》又賺去我許多眼淚。現(xiàn)在,這位語言大師就坐在我的面前,笑容可掬,用他那一口地道的北京話,不緊不慢、有滋有味地談說著,一雙手始終安閑地扶著手杖,很少動作,也沒有激烈的語言,只是娓娓而談,像一股潺潺的清流。然而使聽的人,不斷發(fā)出會心的微笑,感受到他那含而不露的熱情。
老舍先生像所有的北京人一樣,愛花,也愛畫。我已不記得他院子里的花,可是我卻永遠也忘不了他珍藏的一幅畫里的花,那是幾朵牡丹,黑的牡丹。在生活中,我沒見過黑牡丹,現(xiàn)在一見,發(fā)現(xiàn)它要比任何顏色的花都更濃艷、更強烈、更富于生氣。那烏絨似的花瓣上,玉露還未干。甜甜的馨香,仿佛撲鼻而來。在一片嘖嘖贊聲之中,我看了看站在畫卷旁的老舍先生。他扶著手杖,依然是那樣微笑著,但他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舒展得像天空中大雁的翅膀。我猜想,在他的內心,恐怕會比這微微的笑容,有著更多的歡喜。正像這墨畫的牡丹,卻蘊藏著比火更紅、更奔放、更熾熱的感情。
在日本,我們當然看到了櫻花,不過我們去得稍稍晚了一點兒,正逢落英的時候。我們看見櫻花是怎樣勇敢地、毫不留戀地,將自己潔凈的花瓣,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覆蓋住大地。要踏著這一地粉的、白的花瓣走去,真正是于心不忍,無從下腳。但老舍先生卻毫不猶豫,扶著手杖踏上去了。不過,腳步是那么輕。他那么輕地走著,在他走過的地方,花瓣也就更緊,更緊地貼近了大地,變成了一條隱約可辨的白色小徑。
我想,可能是愛花的人更了解花的心愿。讓人踏著,把自己變成大地的一部分,也許這就是落英的本意。于是,我也就跟著踏上這條小徑,走上前去。
誰會想到,這位踏花的人,在十六個月以后,竟然也跟這櫻花一樣,毫不留戀地,但是憤然地將自己飄落在地。他緊緊貼著祖國母親的胸膛,仿佛在說:“士可殺不可辱。對法西斯式的迫害,我以死抵抗?!彼癫华q豫地將自己化作一條潔凈的小徑,讓人們走在上面,更加輕捷、更加端莊。
然而,老舍先生是多么愛生活??!他愛花,愛畫,愛生活中一切美的東西。記得在日本的一個游覽地,也許就是看櫻花的那一次吧?我們站在出口處,等車從停車場開過來。這時,有一位穿西服的日本婦女,抱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女孩兒,在入口處排隊。時近正午,天有點兒熱。那個小女孩兒困乏了,紅撲撲的小臉上,那對黑漆似的眼睛乜著,微微合下又勉強睜開,睜開以后又慢慢合上,小腦袋一沖一沖地。她那副打瞌睡的小模樣,真正比一朵睡蓮還美。當我回頭正想邀人同賞,不期發(fā)現(xiàn)老舍先生也在看。他碰到我的目光,便笑著說道:“真好看!”這時,我們的車來了,他又戀戀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這才跨上汽車。
那時,不論是我們代表團的成員,還是日本文學界的朋友,誰也沒有想到老舍先生即將離開我們。
代表團回到北京,已是五月。老舍先生興致勃勃,和夫人胡絮青一起,請我們吃了辣味魚,又請我們去中山公園看牡丹。
北京人真是愛花。中山公園游人很多,花也開得很盛??赐炅四欠鄣?、紅的、紫的花,我們各人就回各人的住處了。因為覺得反正后會的機會正多,所以分手時也很隨便。匆匆忙忙,馬馬虎虎,甚至我都不記得在什么地方分的手。到第二年的初冬,聽到他憤而去世的消息時,我盡力地回憶,還是想不起最后告別的情景。而主動跑到我面前來的,卻是最初見面時,他給我們看的那幅畫里的幾朵黑牡丹,以及他扶著手杖,走在一片牡丹當中的情景。他環(huán)繞著成片盛開的牡丹花床,慢慢地走著,有時停下來,瞧上一會兒,就又慢慢地向前走去。他環(huán)繞著那粉的、紅的、紫的牡丹,環(huán)繞著那活潑潑的生的意志、強烈的春的氣息,從容不迫地走著。他穿著他那件黑白相間的人字紋呢子薄大衣,“硬硬朗朗”地走著……
五月,又是一個五月即將來了。這是我告別老舍先生以后,第十三個五月,是噩夢醒來后的第三個五月。《茶館》正在北京上演,《龍須溝》已早在全國放映,先生仍漫步在今天的花園里。我好像看見他,慢慢地走在成片粉的、紅的、紫的百花當中,走在永遠艷麗、永遠生氣蓬勃、永不凋謝的黑牡丹當中,從容不迫地走著,穿著那件黑白相間的人字紋呢子薄大衣……
一九七九年四月
(節(jié)選自《惜花人已去》,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版,有校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