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德朝,新疆克拉瑪依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學員。作品散見于《十月》《當代》《北京文學》等,出版長篇小說《沙潮驟至》《柳梭溝的春天》、中短篇小說集《雪嘯風城》《輪回》等。
在那件并未在意的小事之后,廖偉東被捕了。這天是周末,他剛參加完民政局一個會議,走進小區(qū),兩個穿便衣的執(zhí)法人員把他擋在單元門口,他們看上去很不耐煩,可能已在這里守候很久。他們向他出示證件并宣讀了拘捕令后,給他戴上了手銬,這事令他瞠目結舌:“我怎么了?”
“你會知道?!逼渲幸粋€說?!拔夷艽騻€電話嗎?”他欲從包里取手機。對方回答簡短:“不能?!蓖瑫r抽下他腋下的牛皮夾包。時至下午六點,下班高峰期。他們從門口走到小區(qū)停車場,這段一百多米的路程所幸沒有碰到什么熟人,這個時間點也是他的上高二住校的兒子周末回家的時候,他希望碰到他,給他交代些什么,諸如爸要出差,暫時去你媽那里住之類。他們沒有相遇,他可能又去網(wǎng)吧了,也好,孩子很聰明,倘若真要是碰到,一看這氣氛這架勢準會明白三分。平時他最煩兒子去網(wǎng)吧,一個搞教育的,自己的孩子也管不好,里外還不能說得太多,兩年前家庭破裂,做父親的又犯事,一個只有十七歲的孩子,咋能扛得?。烤鸵呖剂?,老天少給他一點刺激吧。唉……他的人生太失敗。
他們越過他的灰色寶來車,來到了一輛窗膜黑到極致的白色車前,車牌打頭的“O”字,打消了他對兩個司法人員的懷疑,同時感到事態(tài)的嚴峻和人生的脆弱。車上沒有閃爍的頂燈,除了車牌,它與私家車相同,整體看上去他們像是有意做得很低調(diào),這是不是在照顧一個政府小官員最后一點面子呢?兩人把他推進后門,便分別坐在他的左右。開車的是個穿制服的年輕民警。車內(nèi)煙油味很重。他本能地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車子,它像是突然有了靈性,窗口變得酷似一張哭泣的大嘴,若即若離尚可感到呼出的熱氣和嚎聲的分貝。它天天跟著他東跑西顛,或風馳電掣于街道馬路,或靜如止水候于樓下憨態(tài)可掬,整整五年他們形影不離。此時,他將與這輛車這座城市漸行漸遠,不知何時還能再走近它們。
車上,他忍不住詢問他到底怎么了,緝捕人員告訴他,一個大學生報案,訴教育局招生辦副科長廖偉東性侵她。性侵?搞笑,他身邊并不少有自薦而來的女人。一個大學生?他怎么一點也記不得了呢?他只記得一個中學生兩星期前在他家門前被車撞死,可這跟他也沒任何關系。這個孩子曾是他五年前在中學執(zhí)教時的一個學生,今年高考他考得不太好,上三本的希望都不太大,他求廖老師能不能幫他進所好一點的學校,他說他很為難,一個單身男人,又沒有錢打點人家,不太好辦。事后他怪自己怎么會給一個孩子說這種窩囊話。三天后學生約他去一個餐廳吃飯。學生背著個書包親自來接他,他似乎感到學生應該領略到他那句話的含義。學生想上樓,他要他在樓下等,他正和一個女人在網(wǎng)聊。他要是叫學生上樓或是他早出來五分鐘,災難也可能就錯過去了。可他臨出門時又覺得身上的西裝過于莊重,換了T恤后又在鏡前臭美一番。這期間學生站在樓下低頭看手機耐心等他,一個女司機在樓下倒車,錯把油門當剎車,學生被猛烈擠壓在一棵榆樹上,包里有很多錢飛出來,引來路人哄搶……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通知120急救中心。這件事發(fā)生后不久,廖偉東隱隱感覺到,每當自己開口講話時,舌頭就變得沉重遲鈍,在紙上寫字時寫得歪歪扭扭難以辨認,同時他覺得自己失去了平衡力,還變得十分健忘。眼前總覺得飄舞著許多黑色的帶子,深夜總是聽到榆樹下有哭聲……
他對市看守所的第一印象是那道高懸在磚墻上的鋼絲網(wǎng),它被卷成筒狀橫臥在墻上,看起來很像一條長滿茅刺死去多時的巨蟒。車子直接開進了高墻,監(jiān)獄門一打開,一股油漆和油地氈的氣味便撲面而來,幾個囚犯正在干活,提著銀色漆桶刷一處監(jiān)舍柵欄。在他被兩人帶進去時,好幾道門在他面前打開又在身后關上,一路上其中一人不斷出示有關他的卷宗。之后他的手銬被去掉了。走在一張桌前,警察要他簽字按了手印,又給他照了相。最后要求他站在一個由鐵絲格柵圍著的柜臺式長桌前,把口袋里所有的東西全都拿出來。他的手機、錢包、鑰匙、手表以及皮帶一并被放進一個棕色的牛皮紙袋里,然后寫上了他的名字和時間。獄警告知他,一會可以用監(jiān)控電話跟家人通話,并有聘請律師的權利。
他提著褲子走進一個放有一部老式座機的小隔間,先給兒子打了電話,電話接通后卻迅速被對方摁掉,再通再摁掉。這并不奇怪,兒子手機顯示的號碼一定是排陌生且古怪的數(shù)字,他是不會接的。他曾告訴過兒子,一般不要接聽陌生的號碼,身處“招生辦”這種敏感部門不乏處心積慮之人來找他。朋友的電話一打就通,他便簡要說了一下自己的情況,朋友姓胡,是一個從事民事訴訟的律師。胡律師說,他會放下手頭的一切業(yè)務,為他辦好這件事。
打完電話后,看守拉著他的手銬,帶他順著另一條廊道走進一個醫(yī)務室,戴口罩的法醫(yī)擼起他的衣袖抽了一筒血,應該是入獄體檢。雖然針扎得潦草隨意,嫌疑人也能享受如此待遇體現(xiàn)了我們這個時代的進步。之后他們從一扇厚重的鐵門走進去,咣當一聲鐵門鎖上,他想,此地應該是真正意義上的牢房了。環(huán)顧四周,一個昏暗的燈光亮著,屋里噪聲很大并彌漫著一股濃烈的食物變餿和排泄物的氣味。正在打牌的犯人們喧鬧聲很大,把他弄得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措。門前一個小窗口被打開,喊他的名字,他走過去,送進一盒飯。晚飯已開過,這是給晚到者的特例。他把飯端到墻邊,但他并不想吃,透過鐵柵欄和玻璃窗,長時間呆望著發(fā)著一點白光的外界。眼睛適應后,他在一把木椅上坐下來,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屋里的犯人。
有人湊上來,問道:“喂,一看你就是個當官的,貪污?嫖娼進來的吧。有煙么?”
廖偉東拍拍自己的口袋:“沒有,我不吸煙?!?/p>
犯人抬手就是一巴掌:“媽的腐敗分子,你就不能找找嗎?”
“問他有沒有錢?!闭诖驌淇说囊粋€人大聲說。
廖偉東不想惹事,本能地摸兜,居然找出兩張十元,這應該是交停車費時亂塞在后褲兜里的找零?!邦^兒,二十元,只購買兩包紅河的。”打撲克的人說,“媽的,讓這個腐敗分子面墻站立,不要睡覺?!睘槊馐芷と庵啵怨苑?。他從來沒有如此近距離長時間地凝視墻上的同一地方,上面細節(jié)很多,每一個不同形狀的小點,都能夠巧妙地無限延伸成為故事。從關押他的條件上看,此案應該不會牽扯到經(jīng)濟或政治問題上,因為那樣他會被關進單間的。別看這里亂糟糟地關著一些社會小混混,把他們一視同仁,某種意義上講應該是一般刑事或治安小案件,理應是一件好事情。
第二天中午,一個獄警開鎖走進來,看了一眼盤子里昨晚和今早都一動沒動的飯后,扭頭看著整齊站立于床邊的關押者,懶洋洋地問他:“他們打你了沒有?”他回答:“沒有?!?/p>
“你還挺幸運,這幫畜生最看不順眼的就是官?!?/p>
他想,應該是沒有被獄方收走的二十元錢起到了作用。看守把他領出牢房時,他發(fā)現(xiàn)沒有給自己戴手銬?!拔覀?nèi)ツ睦??”他大膽地問一句?!澳銜簳r被取保候?qū)徚?。”警察回答他?/p>
會客廳里,他看見了胡律師,在這個完全封閉的特殊環(huán)境,見到熟人倍感親切。廖偉東朝他走去,向他伸出手。
胡律師也伸出手,但他并沒有讓他握住,這里不是外界不是社交場合,各自不同的身份也不允許他們過于親熱,胡的手只是放在了他的肩上,說:“保釋金已經(jīng)付了。我們可以離開這里了。”他便跟在胡律師的身后,邁著拘謹而急促的小碎步走出監(jiān)獄大門。
胡律師跟他年紀差不多,四十來歲。他們曾在一個宴會上碰過面,彼此留了名片。后來他幫過胡律師的忙,把他一個親戚的孩子跨學區(qū)送進本市最好的一所中學。廖偉東想,胡律師應該還記得這件事,不然他也不會這么快就到了。
一到外面,廖偉東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遠處群山和市郊的高樓在秋季田野上投下深深的陰影,清風夾帶著樹葉和荒草的味道沁人心扉。走到胡律師車前,他停住腳,回過頭向監(jiān)獄望了一眼,恍若經(jīng)歷了一次陰陽兩界的穿越一般。但他知道,這并非是最后的訣別,弄不好他還會進來。
鉆進車里,胡律師打趣道:“算是來過一次了。那里邊一點兒也不好玩吧?!?/p>
廖偉東嘆一口氣:“就像做夢,現(xiàn)在我似乎都還沒醒?!?/p>
胡律師哈哈笑:“如果你現(xiàn)在還沒有醒麻煩就大了?!庇謫枺骸熬胁赌銜r,要你跟他們講什么了嗎?”
廖偉東搖了搖頭:“沒有。”
“你也沒有問為什么抓你嗎?”
“沒有,我就是問了他們也不會說。”
胡律師點點頭:“沒錯。很好,可能問題不會太復雜。你什么也沒說,做得不錯,他們最善用的手法就是挖潛,你懂得?!?/p>
廖偉東凄慘一笑:“經(jīng)濟上政治上我都沒問題?!?/p>
“沒有這些問題就好辦多了,呵呵?!毙^后他正言道,“不過,你的問題可要比經(jīng)濟和政治丟人噢,在解決生理問題上,”他擰頭看他,“你這么聰明,怎么會落得讓人家告你呢?那女人很誘人嗎?”
他只是一個勁嘆氣,不知該怎么說。因為要說很多話,胡律師索性把車停在路旁,用審視的眼光注視著他:“老廖,好好聽我說,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控告你性侵,這個案子的嚴重性并不在事件本身,而在于你是一個官員。好在這姑娘并沒有把視頻掛到網(wǎng)上去,否則你就是不蹲獄,也會身敗名裂……”
“陰謀,她既然事先做了拍攝準備,分明是想陷害我。”
“結論還不能下這么早。警方從她衣服上提取到了精液,經(jīng)DNA比對,是你的?!?/p>
他想到了入獄抽血,萬念俱灰。
“只是衣服上,不是體內(nèi)。你要挺住,首先自己不能垮?!焙蓭煱参克芭龅竭@種事,只有律師能幫你。我看得出你是一個很容易動感情的人,這是優(yōu)點也是個缺點啊?!?/p>
他不置可否,大腦一邊空白。
胡律師停頓了一下說:“拘留所副政委是我的老鄉(xiāng),昨天我已經(jīng)看到了警察的立案報告和女人的報案筆錄,感覺有很多地方漏洞百出。你放心吧,一切都在咱們的控制之下?!?/p>
胡律師那充滿信心的低沉的豫南口音讓廖偉東感到了安慰。他瞟了胡律師一眼:頭禿得很厲害,戴著副烏黑的墨鏡,陽光下那張胖臉紅光滿面,像個包工頭或便衣警察,也像黑社會,就是不太像律師。
車開到廖偉東小區(qū)門口,胡律師把手搭在廖偉東的肩上:“不管你有多少疑問或多么急切,最好不要以任何方式和借口去跟原告談,她會一字不落地錄下來,這個女人很歹毒?!?/p>
廖偉東深深點頭。
“我走了?;丶液煤盟弦挥X吧,盡量把這事丟在一邊,安心工作,不然身體會垮掉的。還有,別忘還我錢噢,保釋金一萬四,回頭我把賬號發(fā)給你,不著急,等案子結了再還也行。下車吧?!彼箘盼兆『蓭煹氖郑那楹軓碗s,只感到很委屈,鼻子一酸淚汪汪:“我很混。謝謝,拜托你了……”
胡律師抽出手:“現(xiàn)在謝我還有些過早,先把錢準備好,我說的不是保釋金。用它的地方很多?!?/p>
“我知道?!绷蝹|再次深深點頭。
家里除了杯里的茶發(fā)了霉,桌上落滿灰塵外,跟三天前他走時得樣子一樣,兒子好像并沒有回來。他想給他打電話報個平安,他很想他,一看時間正是他上課的時候。手機黑屏,早就沒電了。廖偉東充上電,脫去外衣,鉆進衛(wèi)生間洗澡,希望那熱烘烘的水能夠沖去看守所里的晦氣。分明感到睡意濃濃,可是上床后剛打了一個盹,猛一激靈又醒了,噩夢重重。他知道他的事遠沒有完,前途,聲譽,級別乃至公職……這一切也許都會因此轉(zhuǎn)瞬即逝。無助與孤獨烏云一般壓上心頭,深感與妻子離婚是一個天大的錯誤。他一直以為自己很強大,仕途順利,處事平和,人緣很好,業(yè)余生活也很豐富,還出過一本有關中學生心理方面的書籍,從不間斷的器械訓練使他體格健碩,因俊朗而吸引到身上的異性的目光,都給他帶來無比的優(yōu)越和自信,恰恰由此,他喜新厭舊,在網(wǎng)絡社交等場合頗有些得意忘形,哪里想到淫欲背后潛伏著巨大的災難。
大腦在記憶之棍的不斷攪動下慢慢復蘇,那女人的確來過這間房子。她叫蘇玉珊,很大眾化的名字。他們有過擁抱,還在沙發(fā)上翻來滾去,他并沒有進入,隔著她的裙子早泄了。之后她就走了,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以后他們再也沒見過。他們是在教育系統(tǒng)一個招聘會上遇見的,簡歷注明她某師范大學畢業(yè),目前待業(yè),有時會做超市導購和家教之類的工作,她說她一心想做個中學教師。廖偉東問她學的是什么專業(yè)。“數(shù)字化管理學,不過美術和舞蹈也行?!彼f。然后他們開始交談。她告訴他,她白天在家樂福超市做導購,晚上給幾個小學生上美術和舞蹈課,每星期上三天課,一邊做一邊找工作。他看著她,不斷點頭,像這樣長得美麗又能吃苦耐勞的女孩子已不多見了。對她說他是教育局某科領導,也許能幫她。
“我能看出來。典型的官員模樣,嘻嘻……”女孩的語氣十分曖昧。
他們就這么交談著。他問起她每月報酬夠用嗎?這是他接近女孩的開場白。
“你是可以想象到的,沒有正式職業(yè),掙得再多也沒有安全感?!迸⒀凵駪n傷并把上身往前傾了一下,很像是有意想靠近他。
清爽而溫熱的體香撲面而來,讓他忍不住有一種想接觸下去的強烈欲望。他對她說,可以幫助她在市中學找一份教藝術的工作:“如果你信任我的話可以來找我?!彼o她留下了自己的號碼和地址,她笑得純凈燦爛,她說他一看就是個能靠得住的人。
幾天后,她在上午十點鐘左右前來拜訪他。廖偉東在門前迎接她時,她穿了件麻色長裙和一件潔白的無袖衫,憑經(jīng)驗這應該是一種暗示或召喚。頭頂上的太陽光直射下來,很燥熱。她站在他的前面,吮吸著一罐可口可樂,典型的90后作派。他帶她上樓,她踮著腳尖走路,體型健美,舉手投足婀娜柔軟,一個標準的舞蹈演員走路的樣子。進屋后她打量了一下四周,她聽見他在她身后把前門鎖上了。他帶著她看了看屋子。起居室,書齋,還有廚房。他們還看了看臥室,不過她沒進去。他給她倒了咖啡。
“漂亮的房子……就你一個人住這兒嗎?你們官員的日子過得可真是瀟灑。一周主要的工作是開會、剪彩和吃飯吧?住在這樣的房子里真好。這是你的書房嗎?”她歪著小腦袋瀏覽書柜上的書名。其中一本他有意放在最為明顯的位置?!斑@本書有你的名字,你寫的?”他點頭。“《中學生叛逆期心理分析》?!彼畹?,“這書一定暢銷,你一定搜集了不少事例吧?女生方面的內(nèi)容很多吧?”
他笑一笑,隨便道:“主要是寫給家長看的,當他們難受或害怕自己的孩子犯錯時往往束手無措,此書力爭給他們一些啟發(fā)?!彼圆粶仕龝粫斫?,便不想說太多。
她點點頭笑說:“真不錯。你很高尚,心地善良,人長得又帥,一定有不少女人欣賞你。這是我的真心話?!彼Φ锰貏e燦爛,聲音中流露出的某種打情賣俏的嬌嗲樣兒令他心旌搖曳,應該進入正題了。
他笑道:“希望你也算其中一個?!苯又?,他說她有一副好身段,整個人顯得生氣勃勃。她坐在沙發(fā)上,對面是一排落地窗簾。他坐在沙發(fā)的另一端。他們什么都談,就是沒談工作的事。他問她是采取什么方法來保持這么好的形體的,她說是舞蹈,但后來她說她背的下半部一直疼痛,不打算再跳了。他告訴她可以做一些瑜珈動作緩解疼痛?!氨热邕@樣?!彼摿松弦?,站起來給她做了幾節(jié),然后建議她也試試。他明顯想用凸顯的肌群吸引她。她站起來,跟著做了幾下,笑說她不行。
等她重新坐下后,他們便坐得更靠攏了。閃閃發(fā)亮的窗下,蘇玉珊的身體散發(fā)出一股熱量。廖偉東再也無法把自己的眼光從她身上移開了,他伸出手攬住了她的腰,告訴她,她相當吸引他?!澳闵砩嫌幸环N無法形容的美?!比缓笏_始擁抱她。她任他抱著。他移動自己的身子,讓她在沙發(fā)上躺下……
……她把他推開,站了起來,看了一眼身上的遺留物,突然說:“你讓我想起我繼父。他曾經(jīng)強奸過我,之后弟弟堅持跟我一起搬出來,我們獨自生活。我要走了?!彼_始變得焦躁不安,顯得不知所措。她走到前門,打開門,轉(zhuǎn)過身問他:“你是否真的給我找到了工作?”他迷迷糊糊,似來走出某種境地:“你說啥?”還沒等他做出回答,她就離開了。
廖偉東試著去單位上班,領導問他這兩天干嗎去了。他撒謊說父親病危,動身匆忙手機落家里,所以沒顧上請假。他心中暗喜,看來單位并不知道他被拘留的事,他依舊可以和平日一樣正常生活了,高懸的心漸漸落下來。后來知道,組織上甚至比他知道得更早更多。
首先是一個星期前就安排他去首府的一個會議的行程被取消了。他拿不準這是否與那件事有關,隨后內(nèi)地一所三本大學尚有幾個名額下到本市來,事前他讓兩個不夠三本線的考生慢慢等待不著急,現(xiàn)在錄取學校來了,應該盡快通知學生家長;緊接著還有一個某中學有關“實行走班制專題研討會”的邀請函,要求他做嘉賓主持。他猶豫再三,最后決定去。
然而,第一個學生家長不接他的電話,第二個家長很冷淡:“不必麻煩您了?!边B聲謝謝都沒有。嘉賓主持還有一位女同志,他電話叫她來一下辦公室,核對一下主持稿,她倒是按時來了,不過是告訴他她不想?yún)⒓恿耍碛幸粋€會議與研討會有沖突。她探尋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說什么,遲疑了一下,還是轉(zhuǎn)身離開了。他開始感到周圍的環(huán)境不太對。
大廳里,辦公室里,職員們似乎都在回避他。開會時,他們均表現(xiàn)出一種對他在場勉為其難的容忍。但沒任何人提起或暗示他些什么。專題研討會上,教師們均以好奇的眼光看著他。但是不管他說什么或做什么,他都沒法從他們那兒得到更多反應。他盡可能在那里多待一會兒,然后早早溜了出來。接下來的幾天里,他與別人打招呼,幾個人都裝作沒看見他。最后他干脆不再去注意任何人,他裝出一副全神貫注做事的樣子,形單影只地關在辦公室里,避免外出甚至上廁所,但他無法集中心思工作,這種離群索居和遭人遺棄的滋味讓他生不如死,他全身心地投入到健身訓練中。每天太陽初升時,他就開始沿著自行車道一直跑到市區(qū)的邊緣,市郊街景人稀地綠,置身于長滿野紅柳和垂葉榆的曠野,他感到放松。許多個下午,他都到戶外不停地慢跑,不再想看到任何人,一點一點熬著時間。
夜里胡律師來電話:“老廖,昨天我給她打了個電話,就是告你的這個女人,我跟她好好談了談,爭取讓她撤訴,或許這件事并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復雜,不外乎就是為了一點錢嘛,你有多少?”
“只要不是獅子大開口,還是有一些的?!彼f完后,心一疼,五十來萬的存款本來是準備給兒子上大學買房子的費用。之后他等來了不太好的消息。
一個星期后的下午,胡律師來到他的辦公室:“這女人堅持不撤訴。根據(jù)安排,后天出庭受審。我們提出無罪辯護。對你來說,證明自己無罪是極其重要的?!?/p>
有一個同事探頭朝里望了一下又走了,胡律師上前把門關上。
胡律師把原告給公安的陳述材料遞給他看,有段話這樣寫道:“……從廖科長那里回來后,一直感到非常沮喪,無法入睡,也無法吃飯,無法集中注意力。一直反胃,而且再也沒法同自己的男朋友發(fā)生關系……”
“難道這也算性侵她的證據(jù)嗎?”他憤憤說。
“你往下看吧。”胡律師點著煙,仰望窗外。
看過后,他覺得女人的陳述大體接近事實,但很多細節(jié)完全不對。他把材料遞給胡律師說:“有些地方她在撒謊,我根本沒把門鎖起過,她隨時都可以離開,還有她是主動進我房子的。她根本沒什么興趣談論工作問題。沒錯,我是為她做過幾節(jié)類似瑜伽的體式,但并沒絲毫性暗示。等我們重新坐回到沙發(fā)上以后,我們應該是同時開始擁抱對方的。她還主動吻了我。我是有過一些充滿感情的觸摸,說不上摸在什么地方。她是推開過我一回,然后她又開始主動擁抱我。我是男人肯定有生理反應,我早泄了,但并沒有強迫她做什么,等她把我推開時,突然說,她繼父曾經(jīng)強奸過她。之后她就走了……”
“不用說了?!焙蓭煷驍嗨?,“她要是真的錄了像,那就更好了,錄像會證明一切的?!?/p>
被傳喚到庭的前一天,廖偉東坐臥不安。給胡律師打電話,始終無人接,他知道他的手頭上并非只有他一個案子。并沒有事先約定,他就驅(qū)車去了胡律師的辦公室,他不在,這是他料到的。晚上他打通了胡律師的電話要求見他。
胡律師說:“你見我解決不了什么問題,一切都要看明天了。再說我忙了一天,太累,明天早晨我們在法院門口見吧?!绷蝹|一夜未眠。
清晨,他在法院門口見到了胡律師,胡律師正和一個人說得沒完沒了。最后,他走到廖偉東的身邊道:“老廖,就我個人而言,不管法庭做出什么判決,我完全相信你是無辜的。這是一個明顯的色誘的案子,提出性侵的指控純屬無稽之談。不過根據(jù)眼下大環(huán)境,公訴人對官員的敏感程度及民眾偏激的意識傾向?qū)δ悴焕麄兛偸菍⑸c財捆綁在一起。作為你的律師,我建議你別提出任何抗辯。這是冒險?!?/p>
廖偉東張口欲言,胡律師抬起手:“請你仔細地考慮吧?!?/p>
蘇玉珊走上法庭。法官打量著這個漂亮的年輕姑娘。她極力表現(xiàn)出某種屈辱和掩飾不住的羞怯,她想給眾人留下一個強烈的冰清玉潔的印象,法官提了不少問題,她作了許多回答。她顯得非常自信。之后廖偉東亦做自述。律師提出了更多的問題。他們各執(zhí)一詞。
胡律師提出無罪的申辯,法官只是看著聽著。最后,法官問廖偉東:“被告,你邀請她去你家進行一次有關工作方面的面試,但實際上根本沒有這種面試?!?/p>
廖偉東張嘴欲言。胡律師和原告律師均舉手。
法官允許原告辯護人陳訴。
“我們從審判長的觀點不難看出,被告,那是你的家,而不是你的辦公室。你分明就是利用一件并不存在的工作來達到你實施獸欲的目的,你是官員,手里有權。你受過高等教育,為人師表,可你卻把你骯臟的精液噴射在原告的身上。她不堪其辱,憤而離去,這就足夠了。審判長,陳述完畢?!?/p>
被告辯護人發(fā)言:“本案公開透明,我建議,是否能把原告作為證據(jù)所提供的影像資料公之于眾?!?/p>
被告辯護人的建議得到法院采納。圖像呈現(xiàn)在屏幕上。
他在為她倒咖啡并放在桌上時,她做出了某種動作。她摟住了他的腰,在她坐下時挨著他的肩膀,那副樣子明顯有所意圖。她的神情有挑逗性質(zhì),甚至是輕蔑的,好似在說,來試試我吧。他經(jīng)不起誘惑,接近她,她用身子挨緊他,他很亢奮。之后,她抽回身子,低頭看裙上的漬跡,再之后,她走了……
旁聽席嘩然。法院判決:“……根據(jù)檢方取證,原告所提供的影像顯示以及辯護雙方的各自陳述,被告以強迫性手段對原告實施非理性侮辱,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尚不夠成原告訴之性侵的基本要件。本院宣判如下:被告強奸未遂一案罪名不成立,免于刑事起訴,原告若不服,可于當日起訴至中院,亦可進入民事訴訟及調(diào)解程序。宣讀完畢?!蹦惧N下落:“退庭。”
廖偉東看到,當女人離開審判廳時,她毫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這眼神既明亮又黯淡,既豐富又簡單。他和胡律師一同走出來,他大聲問:“老胡,她到底想干什么?”
胡律師說:“她好像只是要你出丑?好像也沒這么簡單。我要好好查查她有無精神病史,可以反告她。”
“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都過去了,算了吧。”廖偉東說。
“或許她天生習慣于制造這種轟轟烈烈的風流韻事,演藝圈里此類事不少見。”
盡管是無罪釋放,單位還是給了廖偉東不輕的行政處分。同事們依然與他保持距離。他開始認識到,即便他是無辜的,也已經(jīng)聲譽掃地,無法在教育部門工作下去了。
廖偉東向?qū)W校提出辭職申請,得到了批準。他將自己的房子掛了出售的牌子,接受了另一座城市一所民營學校的工作職位。房子是他離婚后新買的,原本打算讓自己的婚姻重整旗鼓另開張。此時他覺得這屋子太晦氣。
他終于睡了個踏踏實實的好覺。第二天中午起床后,他給兒子撥了電話,讓他過來吃飯,說有事要跟他談。“有事你就電話里說吧?!眱鹤诱f話越來越像個大人。他說:“明天我想請你和你媽吃飯?!彪娫捘穷^長時間無聲?!皟鹤?,你在聽嗎?”
“在聽。爸,我媽夜里總哭,她挺想你,我們希望你能回來?!?/p>
廖偉東的鼻子發(fā)酸,一時說不出話來:“好,我會考慮的?!?/p>
冥冥之中,他似乎又聽到樓下有人在低泣。起身,慢慢穿過客廳來到陽臺,朝樓下探望,除了茂密的榆樹葉,他什么也看不到,不過,有一棵榆樹上總飄著一條黑絲帶。突然想起那個孩子,他是靠在那棵飄著黑絲帶的樹上嗎?遠處鐘樓鳴響,不知怎么他仍然有一種身負罪責的感覺,像是踩在浮橋上緊繃著的畏懼感,不管他再怎樣努力,也擺脫不了……
一年后,廖偉東偶然碰見了蘇玉珊。他正和家人在超市購物。兒子考進一所不錯的大學,放假回來,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他推著購物車哼著小曲慢步行走,當走到衛(wèi)浴貨架時,發(fā)現(xiàn)一個導購在看他,不用細想他便認出她是誰。他站住了,心跳陡然加速,那些封塵在恥辱的記憶里不愿再提及的諸多疑問,在突然迫切地想得到解答。沒等他先開口,蘇玉珊先是燦爛一笑:“是你兒子吧?真帥?!?/p>
“姐姐好。”兒子嘴甜也懂事,拉著他媽迅速離開了。
“跟我弟弟長得挺像的?!碧K玉珊說,“他要是活著,應該上大二了。那天,他請你去餐廳吃飯,其實桌上只有我一個人。弟弟曾告訴我,廖老師是個單身,沒錢。我拼命籌錢,心想,等吃完了飯,就和你開房。為了弟弟,我什么都會干。我等了很長時間,不見你們來,就給弟弟打了個電話,弟說老師讓他在樓下等。那天,你要是讓他進屋,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你為什么不讓他進屋?為什么讓他一直等,等了那么長時間……”
廖偉東不知道是何時離開那姑娘的,手里的小推車也不知何時丟了,他不應該知道這些,這會折磨他一生的。他跌跌撞撞走出超市。陣陣冷風吹落樹葉,又進入深秋了,是啊,那孩子考不死,該上大二了。環(huán)顧四周才發(fā)現(xiàn)他和家人也走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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