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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條形碼迷宮

      2024-05-23 13:52:11程皎旸

      在香港讀完研究生后,她選擇留在那里實現(xiàn)自己的香港夢。某日,她發(fā)現(xiàn)自己手背因瘙癢而起的抓痕,慢慢變成一個條形碼。大都市中無所不在的物質(zhì)刺激,人們內(nèi)心難以泯滅的物質(zhì)欲望,最終將我們自己包裝成商品,打上條形碼,待價而沽。

      阿Mint總覺得右手背瘙癢,動不動就撓:發(fā)郵件給上司的時候撓,打電話給客戶的時候撓,就連夜晚做夢也在撓。指甲大力劃過肌膚,在暗夜里留下抓痕,翌日醒來,撓過的肉塊生出一片淺白與深黑交替的豎條紋,間隔有序地排列,粗粗細細,好像斑馬紋。

      黎島大驚:“什么斑馬紋?明明是條形碼。過來讓我仔細看看?!彼e起手機,打開攝像頭,對準阿Mint右手背,不斷放大畫面,毛孔在逐漸模糊的像素里腫脹成一片沙漠,其上開出黑白柵欄制成的迷宮。黎島的普通話說得稀爛,但還是堅持說:“叫你不要每日想著賺錢,買野,你看,你自己都成了一件野。”

      “買野”,就是買東西?!耙啊保褪菛|西。

      “亂講,這不就是曬紋嘛。前些天去淺水灣比基尼市集拍視頻博客,曬傷了。你看我這里,不也有這種紋路?”阿Mint指了指她的肩膀,小麥色肌膚上突兀著幾道亮白紋路,那是被泳衣肩帶覆蓋而躲過紫外線的皮肉。

      “那你還不去看醫(yī)生?小心皮膚病,生癌……”

      “呸呸呸,烏鴉嘴。不是說了嗎?等我下個月過了試用期,拿了公司醫(yī)療卡才去看醫(yī)生,不然太貴了,光是門診費就要好幾百……”

      阿Mint抽回右手,手指不斷點擊鼠標,忙著將一組照片剪輯成動畫:銀色亮片拋光皮革高跟鞋、拉菲草編織坡跟涼鞋、灰白色馬銜扣防水臺樂福鞋、手工鑲八角形切割彩色水晶高跟鞋……這些原本住在锃亮櫥窗里,被燈光溫暖、毛絨毯子鋪墊的高貴物品,倏忽間成了“SOGO開倉感謝祭”祭品,橫尸于花車上。如海嘯拍岸的手一雙又一雙涌過去,撫摩、拉扯、翻轉(zhuǎn)它們。身為“香港買買買”社交媒體小編,阿Mint前些天被商場公關(guān)邀請過去,拍攝開倉盛況。她機械地翻起一件件商品,拍照、拍照、拍照……再將照片剪輯成短視頻,同時發(fā)布在抖音、小紅書、視頻號、Instagram……這是她港碩畢業(yè)后的第一份正式工作。

      “……原價18000,現(xiàn)價9000?原價8888,現(xiàn)價4444?”黎島湊近屏幕看熱鬧,將產(chǎn)品吊牌上的價錢念出來,“癡線①,這么貴,買來有什么用?”說著他又把阿Mint的右手抓回來,將其手背上的紋路與吊牌上的條形碼對比:“你看,你手上的條紋跟那些商品的條形碼一模一樣。是不是吊牌掉色,染到你手上了?”

      阿Mint“嘖”了一聲:“掉什么色啊,那些都是國際大品牌,你什么都不懂……”

      黎島一聽,拉長臉:“快辭職啦,不然你也要變成商品了?!?/p>

      什么?阿Mint恨透了黎島這態(tài)度,動不動就辭職。正因如此,他才一事無成,沒錢給她買鉆戒,沒錢給她買房子,沒錢跟她結(jié)婚,害得她總被爸媽催分手、催相親、催回老家。越想越氣,她喋喋不休,兩片嘴芭蕉扇似的,在200多英尺的居室里扇起一場大火。

      但黎島不懼,他有他的絕招——摔東西?!芭椤薄班辍薄鞍蛇蟆卑int見盤子、碗、花瓶、茶杯,一個個在瓷磚地板上綻開花,心里不斷蹦出數(shù)字,98、100、50、21.99、32.54——錢,這飛濺在地上的都是錢做的血和肉啊。為了制止黎島這種抗議,她摔門逃了。

      夜晚7點的旺角街頭,明晃晃全是人。拎著精致購物袋的,拖著裝滿果蔬的小車的,滾動著印滿大牌logo的行李箱的,他們擠得阿Mint顫巍巍,一時失了方向。空手赤拳的她唯有一個側(cè)身,躲進了“大快活”。

      “大快活”是香港版的麥當勞。但它比麥當勞還勤勞,早上有腸粉、蘿卜糕、糯米雞等港式點心,也有通粉、魚柳、三明治等西式小吃,中午可選中式幾菜一湯,也可選日式咖喱雞、番茄肉醬意大利粉等異域菜肴;兩點半后便是下午茶,碗仔翅、西多士、雞中翼、迷你熱狗……晚餐最豐富,牛扒、香脆海鱸魚、火鍋,甚至煲仔飯……早七晚九,它永遠像跳蚤市場一樣熱鬧,無論你是急著見客,匆匆吃個“西多士”的上班族,還是拄著拐杖、推著輪椅,說話也哆嗦的空巢老人,甚至是臟兮兮、臭烘烘,為了打游戲而幾天不洗澡的宅男,你都可以在“大快活”里找個空地坐下,喝杯奶茶,享受一下免費冷氣。運氣好的,坐進卡座,在軟皮沙發(fā)上打個瞌睡,都不會有人攆走你——店員都像機器人似的連軸轉(zhuǎn),不得閑搭理你。此刻正是晚飯時間,阿Mint在“大快活”里繞了四圈,才終于看見空位:四座方桌,兩個男人面對面坐著,另一個椅子上堆了個大背囊,還有一個椅子空著。她小跑過去,一屁股坐下,摸出手機——15分鐘過去了,黎島既沒打來電話,也沒發(fā)來信息。完了,他不愛我了,阿Mint一撇嘴,差點要哭。忽然,手機彈出來一則App動態(tài)消息:《SASA夏日大減價? 必買日本藥妝搶先看》。

      好似一束陽光,點亮了阿Mint差點被淚水侵占的雙眼,她手指一滑就點進去了。做學(xué)生時,她也不怎么關(guān)注打折活動,但自從做了“香港買買買”的社交媒體小編,從早到晚都要幫各種商家撰寫促銷新聞,頓覺世間太多優(yōu)惠便宜,不占白不占啊——買不起四位數(shù)的減價高跟鞋,但兩位數(shù)的藥妝還是不在話下嘛。都說在香港活著很貴,但只要不去思考那些掌控之外的東西,一切還是如魚得水。

      就在她細細對比兩款熱門減價酵素洗顏粉,不確定是加了杏子粉粒的好,還是加了玻尿酸鈉水質(zhì)的更好時,忽然聽到身旁大叔長嘆一口氣:“唉!”像是失了魂的獅子,徘徊在巨石上,仰天哀號。阿Mint發(fā)現(xiàn)香港人很喜歡這樣嘆氣。并不是輕輕地發(fā)出一聲吁嘆,而是將“ai”這個音節(jié)用力發(fā)出聲,聲調(diào)一波三折,有時還會配上港式粗口。這聲“唉”,她最近也時常從黎島嘴里聽到。例如在她說自己要加班參加商場的公關(guān)活動而不能跟他約會、為了寫美食測評而吃了十款不同“西多士”導(dǎo)致便秘三天、舍不得醫(yī)療費連胃痛到站不起身都不去看醫(yī)生的時候,黎島便會發(fā)出那樣一聲“唉”。這耳熟的哀嘆,令阿Mint忍不住觀察對面那位大叔:他發(fā)際線略高,頭發(fā)染成酒紅色,但白發(fā)卻野火燒不盡地從兩鬢生了一茬子;眉毛淡淡的,戴著黑框眼鏡,皮膚蠟黃,長臉,嘴巴有些往下耷拉,嘴唇泛著點兒烏青,仿佛有訴不盡的苦。

      “前陣子阿Jay轉(zhuǎn)了行,緊接著就結(jié)了婚,老婆現(xiàn)在已經(jīng)大肚子啦,如果不是賺了錢,他哪敢?”大叔狠狠地吸了一口可樂,望著阿Mint身旁的男人。

      阿Mint也跟著用余光掃了眼:他比對面的大叔看上去更愁苦,低著腦袋,卷發(fā)泛濫,兩手擺在桌面上,手指粗糙又干瘦,不理手邊的咖啡,但偶爾會摸一摸安放在桌上的筆記本——A4大小,牛皮封面——好似在撫摩一頭睡著的小獸。這樣的小動作讓她聯(lián)想起黎島。黎島喜歡寫作,用手寫,外出總要帶筆記本。有次他在地鐵站等阿Mint下班,一個人坐在月臺盡頭的長椅,在膝頭攤開筆記本,右手轉(zhuǎn)著圓珠筆,寫一寫,停一停,撫摩微微凹凸的字跡。他的個子很高,又瘦,彎曲身子在長椅上,好像那尊“思考者”的雕塑,沉默的側(cè)臉是阿Mint最喜歡的,單眼皮凹陷在突出的眉骨下,鼻梁尖銳地在空中畫出三角,厚厚的嘴唇微張,隨著他的思緒念念有詞。這個畫面令阿Mint走神——要不是這張好看的臉,我才不會那么輕易被他欺負呢,混蛋,總是跟我發(fā)脾氣,她又在心里生起他的氣來。

      但很快,阿Mint的思緒再次被對面大叔的煙嗓打斷:“轉(zhuǎn)行啦!我知你喜歡藝術(shù),但如今,藝術(shù)連條鐵都不值!”

      阿Mint身邊的男人“嗤”了一聲。

      對面大叔不理會這似笑非笑的反應(yīng),自顧自說下去:“你看那個阿東,拍紀錄片那個,拍得再好,拿了再多獎,有什么用嗎?窮到脫褲。現(xiàn)在好了,跟他那個做制片人的老婆拍檔開公司,給那些房地產(chǎn)啦、保險公司啦、銀行啦拍TVC,賺到飛起。唉……”大叔再次重重嘆氣,側(cè)臉望向遠方。這側(cè)臉好像一面魔鏡,令阿Mint照見前些時的自己。

      ——你別寫了。寫這么多誰看啊?還不如出去工作,賺點錢,搬出來跟我一起住。阿Mint貼著一張烏黑面膜跟黎島打視頻電話?!抑?,我只是不想給我不喜歡的資本家打工,我肯定會找到我喜歡的賺錢方式……黎島在屏幕那頭說。他的臥室很小,其實是客廳被布簾子隔出的空間,擺了一張折疊單人床;床單上印著《海賊王》的路飛,斜斜地對著阿Mint咧嘴大笑。阿Mint沒有心情笑,她一把摘下面膜:之前不是說好了嗎,等畢業(yè)就搬出來跟我一起合租?怎么只有我一個人在賺錢啊,你怎么都不努力?。楷F(xiàn)在房東要漲價,我又要搬家,一萬多一個月,我真住不起了,我到時回了老家,跟你又要分開,你怎么一點也不為我們的將來著想呢……

      “……仆街②啦!”對面大叔忽然拍桌爆粗,將阿Mint從回憶的鏡子里扯出來。

      大叔繼續(xù)向他對面的男人慷慨陳詞:“你的畫賣不出,同垃圾有什么區(qū)別?活人的錢難賺,就賺死人的錢嘛。反正日日都有人死的啦!”說到這,大叔忽然低下脖子,直勾勾地盯著對面,雙目渾濁但又圓瞪瞪,令阿Mint心里一寒,趕緊低下眉——但越怕就越好奇,全神貫注偷聽下去。

      “……師傅明白,你有性格,想做藝術(shù)家,不肯為了揾食③,什么都食,但你老婆要食飯,你女兒也要食。你自己餓死就算,但不要攬住全家人一起死嘛……”

      阿Mint瞥見身邊的男人沉默地點頭。她在心里琢磨,難不成對面這大叔是……做壽衣的?做棺材的?這令她渾身起了雞皮。

      “跟你說,不是個個都入得了這行,師傅帶你,真是看中你,明白嗎?看你生得清靚白凈,陰氣重,不會驚了那些野……”

      “嗡嗡——嗡嗡——”

      阿Mint的手機忽然振動,嚇她一跳。是黎島打來的。

      “——喂?”阿Mint側(cè)臉輕聲說,但還是打斷了兩位大叔的對話,他們條件反射似的望了望她。

      “你跑哪里去啦?我到處找你都找不到。你快點回家啦。那些東西被我砸壞了,我賠給你就是,你不要跑掉嘛……快點回來啦,我到處找你,急死了……”

      電話那頭傳來黎島焦急的聲響,還有車輛疾馳而過的轟鳴、紅綠燈“嘀嘀嘀”的提示音、路人的說笑,嘈雜,擁擠,急迫。一時間她仿佛回到了初到香港的那個傍晚,她獨立于陌生的語言星系里,迷航無措,兩個齊腰高的大箱子像是裝滿巨石的蛇皮袋,束縛她的行動,而洶涌猛烈的人潮冷冷地向她涌來,不斷發(fā)出機械的“唔該”“唔該”“唔該”,好像禮貌的詛咒,將她推開,推到車廂最里面的角落,扶手電梯的左側(cè),冰冷又狹窄的鐵閘口——卡住了。她在出閘的時候卡住了。八達通發(fā)出奇怪的警告聲,箱子太大且不受控制,斜斜地夾在閘門之中。她感到身后人群的急躁像篝火,燒得她滿頭大汗,直到前方伸來一對木漿似的胳膊,與她一起發(fā)力,將行李拔了出去,也將她從尷尬的沼澤里救了出來?!澳阋院笠粋€人,不好帶那么重的東西啦!好危險!”那個男孩說著很難聽的普通話,頭上戴著傻里傻氣的運動頭箍,身穿藍色籃球背心,下面卻搭了條不配套的綠色沙灘褲,踩著一雙款式過時的白色氣墊運動鞋,似乎剛剛從球場回來,額頭和鼻梁上還堆著汗珠。他幫她推著箱子,領(lǐng)她穿梭在明亮光鮮的尖沙咀,穿過在街邊碰撞的高腳酒杯,飄散在櫥窗前的濃郁香水,精致裙擺與尖頭皮鞋,玻璃幕墻里的霓虹倒影,海上漂浮的一片片游艇。她記住了他。不久后,他成了她的黎島。

      阿Mint舉著電話跑出“大快活”。戶外夜晚悶熱,熱風(fēng)將她涼透的身心焗了一層霧。她小跑著聽電話,按黎島的指示四處環(huán)顧,直到看到一個熟悉身影,好像竹木似的,立在熱風(fēng)中,不斷地在明黃的路燈下晃悠,并對著電話不停地說:“……看見我了嗎?我就在我們常去買薄荷糖的那家711門口……”阿Mint放下電話,也強迫自己放下其他煩惱,什么房租、工作、同居、婚姻……“活人的錢難賺,那就賺死人的錢”……她使勁搖頭,像是搖晃一株猶豫的蒲公英,將自己變得很輕很輕,化作絨毛似的種子,飄向了愛的那邊。

      樊高從“大快活”里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快10點了。零星而過的情侶懶散地拖著手,尚未打烊的小吃店門口還站著三五食客,等待碗仔翅、煎釀三寶或雞蛋仔;橘色的垃圾桶邊時不時停留抽煙的人,或打著無線耳機大聲通話,或沉默無語地享受尼古丁的氤氳。日頭的焦慮逐漸被亮藍夜色稀釋,化作淡淡防蚊水,混合雞蛋仔新鮮出爐的奶香,滲入樊高的腦袋。他擰緊了一整天的眉頭也逐漸放緩,蕩入了711,買了盞竹葉青,175毫升,45%酒精度,廿幾蚊,便可買到一夜爛醉,值。他擰開瓶蓋,仰頭灌了大半,一團火在口腔里迅速燃起,令他瞬間漂在浪花上。雖然到了發(fā)福的年紀,但因長年晝夜顛倒,他瘦得含了背,自來卷的頭發(fā)下原本生了張圓潤白凈的小生面龐,如今腮幫凹陷,蒼白如被洗爛的布頭。優(yōu)衣庫墨綠圓領(lǐng)T恤穿了幾天,他懶得洗,反轉(zhuǎn)來穿,標簽露在脖子上;筆筒牛仔褲在他干瘦的雙腿上飄來蕩去,每走一步都沉甸甸,好像被烏云籠罩,蓄積了哀怨,隨時都有可能化作一場大雨,傾盆淹死他的世界。

      ——你的畫賣不出,同垃圾有什么區(qū)別?活人的錢難賺,就賺死人的錢嘛。反正日日都有人死的啦!

      趙師傅的這句話不斷在樊高耳邊回蕩。他不認同。藝術(shù),怎可用“賣”來形容?他需要的是等待,等一個懂他之人,如同馬蒂斯等到了謝爾蓋·舒金。如果等不到,那么就成為高更又如何?與現(xiàn)實的自己徹底割席,遠走高飛,隱居在密林中,讓畫作將尸骨掩埋,等世人在若干年后為之嘆息。他多次想象過那樣的生活,去暹粒的村莊,或蒙古的森林,讓大自然的色彩將自己包圍。也不是沒有嘗試過,他在還沒有到30歲的時候,曾收到圣塔菲藝術(shù)村邀請,免費去那里駐留4個月。那是美國新墨西哥州的小鎮(zhèn),焦黃沙漠,棕褐群山,公路比香港的海更廣闊,一望無際,沙塵滾滾。當?shù)鼐用癫幌裣愀廴耍麄儾豢垂墒?,不炒房價,他們相信神靈、自然,用木頭制成神像雕塑,掛在鮮黃色的墻壁上。零星磚紅的矮樓里,藏著酒精、嬉皮士、印第安人的傳說。他在熱烈的沙塵里,仿佛成了一只鷹,翱翔在神秘的色彩中,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野獸派油畫,入圍了五六個藝術(shù)展,其中兩幅陸續(xù)被買家收藏,成了他后續(xù)近十年的重要生活來源。然而計劃按時結(jié)束,他的簽證到期,必須回到香港,回到油麻地上海街,擁擠在果欄與老式歌舞廳之間,將羽翼折疊,放入廉價的衣衫里,打開鳥籠似的鐵門,踏入唐樓里的租住單位。米荔站在暗紫色的傍晚里,她穿著一襲猩紅色的練功服,一只腳搭在高低床架上壓腿。他走過去抱住她的背影?!拔覀儾蝗缫黄痣x開這里,”他說,“原來外面的世界很大,錢不需要太多。找一個純粹的地方,我可以畫到死,你可以舞到死?!薄澳慊貋砝??”米荔根本沒有聽懂他的意思,只是興奮地轉(zhuǎn)過身,用隆起的小腹抵住他:“快摸摸你的寶寶。我故意沒有告訴你,想給你一個驚喜,一個美麗的意外?!?/p>

      一切原本是幸福的。樊高拿出賣畫的錢,和米荔一起開了工作室,在租金較低廉的土瓜灣庇利街,一個唐樓的第三層。他們將它布置成新墨西哥州的熱帶風(fēng)情,鮮橙色墻壁,畫著巨大的蜥蜴、老鷹、仙人掌。米荔原本在舞蹈團做演員,除了演出外,偶爾也在私人舞蹈學(xué)校做老師,但有了寶寶后就不想再外出,便自己在工作室開舞蹈班,小班教學(xué),強度不大,時間也自由。樊高繼續(xù)畫畫,在野獸的色彩里馳騁。寶寶很乖,是個女兒,像樊高一樣通體白皙,四肢像米荔,纖長精瘦。他們給她取名為眉眉。眉眉很靜,無論是工作室里播放《卡門》,被米荔抱著旋轉(zhuǎn),還是被樊高舉起小腳丫,在油畫布上印上彩色的五指,她都毫無反應(yīng),雙眼冷冷地望著側(cè)面。很快,她被診斷出了自閉癥。

      后來,土瓜灣要通地鐵了,多個街區(qū)被財團買走重建,庇利街100多個商戶被收回鋪位,包括樊高的工作室。不過就算不被收回,他們也沒什么心思經(jīng)營。米荔全心全意在家陪伴眉眉,以防她忽然被想象力侵占腦袋,以為自己是一只小鳥而從樓上跳出去,或是再次將花盆扔到樓下,砸中街坊的腦袋。為此,他們也搬了家,油麻地過于嘈雜,他們搬去了西貢山上的村屋,租了其中一層。樊高繼續(xù)在土瓜灣畫畫,有時畫幾個通宵也不回家。之前的畫商聯(lián)系他,說有收藏家看中,相約去了酒會,發(fā)現(xiàn)對方是個金融集團頭目,專門賣騙人的倫敦金,樊高翻臉不賣了,嫌錢臟。畫商氣暈了,說等著樊高死了,再去炒他的畫。之后再沒商人找過他。于是,他嘗試做老師。與他同齡的藝術(shù)家,很多都去外國讀了博士,有資格在大學(xué)任教,生活豐裕。但他不行。他不愛上學(xué),只有視覺藝術(shù)高級文憑,連英文也寫不流暢,根本沒有進入學(xué)院的敲門磚。他只好在工作室教書,從素描、調(diào)色教起。一波波小屁孩在家長的期望下來到這間充滿夢幻的畫室,但很少有真正熱愛藝術(shù),或擁有天賦的。他望著粗糙、愚蠢的畫作,不僅不能一把將它撕掉,還得給它貼上鼓勵的笑臉貼紙,以此換來一家人的三餐生活,以及給眉眉的治療費、私人家教費。有一次,他揪著一個小孩的耳朵,將其從睡夢中喚醒。孩子哇哇大哭,他毫不心疼,反倒想:這么響亮的哭聲,要是配在我家眉眉身上就好了。這么一想,他竟笑了起來。然后他被家長聯(lián)名投訴到報社,上了新聞,名聲臭了,幾乎沒了學(xué)生。

      工作室關(guān)了,樊高回到西貢,將噩耗帶給米荔。在緋紅色的暮色里,米荔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將眉眉遞到樊高懷里,脫下睡衣,裸著身子匆匆化妝,貼上長長的假睫毛。他知道,她要去中環(huán)的夜總會跳鋼管舞,她已經(jīng)說了好幾次,說去那里跳舞賺的錢多。她再次被樊高拉了回來?!澳悴粶嗜?,我會想辦法賺錢的。”他說。

      但米荔卻說:“算了。離婚吧。”

      一陣臭氣撲鼻,這里是個大型垃圾場,旁邊便是小巴站。站牌前有一隊人在等車,樊高也走了過去。這輛小巴可以帶他回家。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離家出走一個星期了。米荔說要離婚,他詫異、憤怒、傷心、失望。

      “離婚?這就是你的解決辦法?怎么好像所有的錯都是我的一樣?如果不是因為你懷了孕,如果不是因為你想有個穩(wěn)定的家庭,開一個工作室,我當初賣畫的錢也可以讓我出國留學(xué)了。如果我有了文憑,我也可以去那些大學(xué)當教授。這一切都是我的錯嗎?錢都花在哪里了,時間都花在哪里了,你不知道嗎?眉眉是你生的,又不是我!”

      他說完這話就后悔了。他看到米荔在一片濃烈如血的火燒云里顫抖、破碎,好像跌落在地的蝴蝶標本。

      “你走?!彼拗f,“我不想再見到你?!?/p>

      于是他便真的走了。

      他一開始想死掉。死在即將被人收走的工作室里,讓尸骨爛在新墨西哥州的夢想里。但又擔(dān)心自己死后,米荔和眉眉不好過。就在他沉溺于胡思亂想時,一通電話打來了,是趙師傅。

      一串笑聲從樊高身邊經(jīng)過。是一對年輕男女。男孩高高瘦瘦,像一株孤立的竹木;女孩則矮小,肥嘟嘟,好像一叢灌木。樊高想起,他見過這個女孩,就在晚飯的時候,她坐在他身旁。她此刻左手捧著一束盛放的向日葵,右手挽著男孩的胳膊;男孩則拎著一個大紙皮箱,里面裝著一些嶄新的瓷碗、瓷盤和花瓶。兩人在暗夜中說笑打鬧,給等車的路人留下一串清甜的青春。樊高想起自己很久沒有陪米荔去逛超市了。他甚至不知道她與眉眉每天都吃些什么。他只是將自己埋在顏料和色彩里,仿佛那樣就可以逃避所有的風(fēng)暴。原來自己只是一個懦弱的鴕鳥。

      小巴遠遠駛來。他將竹葉青一飲而盡,一串炮仗瞬間在太陽穴里炸開。

      “你自己餓死就算,但不要攬住全家人一起死嘛……”

      趙師傅的聲音再次在樊高耳邊響起。酒精輸入全身的血液,他歪歪扭扭上了車,從口袋里翻了半天,才掏出八達通卡,“嘟”一聲后,跌坐在椅子上。

      “活人的錢不好賺,那就賺死人的錢嘛……”他撲哧一聲笑起來,望著車窗中的自己,在霓虹燈的反光下,閃著金綠的疊影。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

      “為死人制作精美的棺材,設(shè)計華麗的壽衣,畫上最美的妝容!”

      他似乎在座位上喊出了聲——他繼續(xù)笑著對身旁的人說sorry。

      小巴開動了,好像沖浪的快艇,在夜色里馳騁。

      樊高一手托著太陽穴,胳膊肘擱在車窗邊沿,另一手還緊握著沒有扔掉的空酒瓶,感到一路馳騁的呼嘯順著血管灌入耳膜,仿佛聽到海螺里傳來的大海的聲音。坐在他旁邊的乘客一下子就睡著了,額頭滑落到他肩頭,他想這人大概是累壞了,就讓他睡會兒吧,于是靜悄悄地,不敢動,腦海里卻不斷綻放煙花。那一團粉色的火焰,是米荔的嘴唇,靜默的時候也會微張,露出白又亮的門牙,但發(fā)起牢騷來就成了撲閃著的蝶翼,在他耳邊忽閃忽閃,化成巨大的燕尾蝶,飛上她那微微上挑的丹鳳眼,眼瞳好似緩緩轉(zhuǎn)動的星球,散發(fā)著憂愁但迷人的藍色光芒;那光芒一路傾瀉,成了她及腰的長發(fā),發(fā)絲好似海浪,蓬松啊憂郁啊,晃得他心里蕩蕩悠悠。疏忽間,他覺得有點涼,原來是漫天下起飛雪,雪花迅速變著顏色,從古銅,到磚紅,再到孔雀藍,一閃閃,一束束,成了壽衣的形狀,剛一著地,又化成棺木,一件變兩件,兩件變四件,那棺木蓋子印著一只只貓兒眼,它們泛著銀色的光,光芒閃得他不斷眨眼。剎那間,一聲鈍響,棺木們齊齊爆炸,幻化成了紫色的大別墅,貓兒眼跳上墻壁,搖身變成明亮的方窗,巨大的燕尾蝶緩緩拉開大門——他知道了,他知道米荔就在里面,懷抱著眉眉,穿著猩紅色的佛朗明戈舞裙,等待他回家。

      就這樣,他沉浸在熱烈的醉意里,下了小巴,爬上淡黑又幽長的西貢村小徑。他看見路兩邊伸出幽綠的樹影,鋪成飛毯,讓他加速前進。他偶遇鄰居家的貓又在小院里不睡覺,睜著大眼,盯著他左搖右晃的腳步。他想,別急,很快你就變成漂亮的方窗,我會每日把你擦得锃亮?!斑青?,他從荷包里掏出鑰匙,擰開村屋一樓的大門。眼前是一道悠長的樓梯,此刻好似一層層自動升起的羅盤,拖著他盤旋往上。首先經(jīng)過一樓,那是幾個學(xué)生在合租,此刻還傳出大聲說笑的聲響;再一轉(zhuǎn),到了二樓,那是一戶印度人家;這時候他稍微停了停,他知道,再往上一層就到家了,就要打開那扇七天也沒碰過的家門。他開始深呼吸,穩(wěn)住腳步。他告訴自己,一定要緊緊抱住米荔,不等她那兩片蝶翼飛舞就吻她,然后告訴她,他要為了她重生——他再也不要那沒用的藝術(shù)了,他要從死人手里撈大把的錢,給她租一間看海的公寓,給她請個菲傭幫她買菜,讓眉眉去最好的私立醫(yī)院接受治療——而就在這時,一束光從家門里發(fā)射出來,照得他一時頭暈。

      是米荔感應(yīng)到了他的歸來嗎?他一時激動得就要起飛了,卻看見一個男人,從那光源里緩緩踱出來,那肥膩的腰上,還被一雙纖細的胳膊環(huán)繞著。啊,一定是看錯了,樊高使勁一眨眼,果然,肥膩的男人變成豬頭怪,更呼哧帶喘地滴著涎水,張大了嘴就要咬斷腰上的胳膊——米荔!樊高喊了一聲,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被黑夜歪扭得不成樣子,嚇得豬頭怪一個轉(zhuǎn)身,隨后米荔也從門后閃現(xiàn)出來。米荔!樊高這樣喊著,一路飛上了第三層,他看到豬頭怪還是死命纏繞著米荔的胳膊不放手。怎么辦?他想,我不能讓米荔就這樣被那怪物搶走。他看到米荔焦慮的臉龐在暗光里若隱若現(xiàn),米荔,我來救你!這時候,他縱身一躍,將手中的空酒樽奮力向豬頭怪的頭頂砸去——一聲鈍響,豬頭怪消失了,眼前卻是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頂著大肚腩,一臉驚慌,血順著他禿了頂?shù)哪X袋上流下來,而他身后站著的則是驚慌失措的米荔,披著絲質(zhì)睡袍,敞著留有妊娠紋的肚皮,靠在門框上,不知所措。

      這并不漂亮的肚皮,讓樊高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一瞬間,一股龍卷風(fēng)從他燃燒的胃里席卷而來,吹起他緊握玻璃樽的手,不斷向中年男人的頭頂砸去,再用那尖銳的裂口向男人胸口插進去,又拔出來,再插進去,來來回回,直到風(fēng)力減弱,他的手才不再被揚起,緩緩靜下來。但很快,屋里傳來眉眉的尖叫。我的眉眉學(xué)會尖叫了嗎?樊高驚訝: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令我親愛的眉眉尖叫呢?是誰傷害了我的眉眉?是誰把豬頭怪帶到眉眉的身邊?一個可怕的念頭,令他抬起了頭,兩對深邃的黑眼圈,像一對鐵餅似的,狠狠向米荔甩過去。米荔那對脆弱又蒼白的蝶翼奮力撲閃,卻很快被樊高的雙手捏住。他那發(fā)了狂的雙手,就像每一次作畫時那樣,完全脫了大腦的韁繩,在夜中飛舞……

      黎島一路小跑,上了巴士后才得空看手機:收到三條未讀信息。

      第一條來自阿Mint:“我去上班啦!”后面加了一個太陽和飛吻的表情,他立刻也回了個飛吻,并附了一句:“加油,祝你今天不加班!”第二條來自阿媽:“我今日放假,朋友來家打牌,你不要那么早回來啊?!崩鑽u沒有回復(fù),直接關(guān)閉對話框。第三條來自原野:“阿豪已在金寶大廈等你。”他回復(fù)了“OK”。

      原野是黎島在“山海文學(xué)”夏令營認識的大佬,40多歲,碩士畢業(yè),曾為區(qū)議員助理,攢足積蓄后,隱居于粉嶺郊區(qū),住在鐵皮與石頭搭建的屋子里,耕田,劈柴,用土灶燒飯,自制水管從山中引水來用。在朋友的支持下,原野長期為幾家媒體撰稿,記錄低欲望生活,以穩(wěn)定稿費維生?,F(xiàn)在文化圈里小有名氣,偶爾出席活動,例如這場“山海文學(xué)”夏令營就請他做分享嘉賓?!叭绻?,我每個月賺到4000元,就可以生活得好安樂,那我為何還要拼命去賺4萬甚至40萬呢?”他席地而坐,背靠深山巨石,輕聲分享自己的理念,四周是一片被荒廢的漁村石屋。同學(xué)們在他的啟發(fā)下,自由討論:大多數(shù)香港人都被消費主義洗了腦,覺得只有消費,才能獲得快樂,只有購買昂貴的商品,才能得到高尚的社會地位。于是,大家拼命工作,就是為了賺錢,然后買東西,去旅行,恨不得把剛剛賺來的錢全部花光。然后呢?然后就是需要更努力地賺錢,才能完成更多的消費,達到更高的社會地位……久而久之,人就成了一臺賺錢的機器,并不自知。最終得出結(jié)論:唯有將自己從條形碼里解放出來,才可獲得安樂。

      夏風(fēng)吹過山谷,綠色巨鳥的羽毛蕩漾起來——那是滿山竹林在搖擺。黎島的思緒逐漸飄遠,聯(lián)想起童年舊事:1997年,阿爸忽然發(fā)癲,不顧阿媽阻撓,掏光積蓄非要“抄底投資”,買了一間二手公寓,結(jié)果很快樓市大跌,剛到手的房產(chǎn)成了負資產(chǎn)。緊接著金融危機來襲,爸媽雙雙失業(yè),沒了收入,唯有將還沒焐熱的公寓賤賣,損失幾百萬。為了這件事,爸媽時常爭吵,最終離了婚。黎島那年還不能理解,不是已經(jīng)有房子住了嗎?為什么非要再買第二套?明明日子過得好好的,為什么非要想辦法再搞更多的錢?如果時光倒流,他一定要去問一問阿爸,多了錢,真的會更幸福嗎?但是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阿爸離婚以后又學(xué)人搞金融,買了倫敦金,結(jié)果賠到借高利貸,被討債的逼到天臺,跳了樓。那年,阿爸的死還上了新聞。

      黎島在原野的啟發(fā)下,寫下了幾則句子:

      你說你要追逐遠方的風(fēng)

      跑得越快

      風(fēng)越快

      于是你停下來

      風(fēng)便鉆入了你的鼻翼

      成了你的呼吸

      夏令營結(jié)束時,黎島不舍離開,找原野聊天。他急迫地需要知道,假如不成為一臺被條形碼束縛的賺錢機器,如何才能滿足女朋友的心愿,與她在香港安家?

      原野思忖一陣,給出建議:可以進入一些良心組織,例如反資本的公益機構(gòu),如此賺來的錢,便是有機的,可持續(xù)發(fā)展的。

      兩人就此話題又在原地交流,直至夜幕降臨,仍意猶未盡。原野惜才,留下黎島的聯(lián)系方式,表示如有合適機會,一定會聯(lián)系他。

      幾日后,黎島接到原野通知:去海邊撿垃圾、幫寵物領(lǐng)養(yǎng)機構(gòu)打掃衛(wèi)生、到戒毒村畫壁畫——以日薪結(jié)算。錢不多,但足以覆蓋一日交通與飲食。黎島肉身勞累,吃得香,睡得沉,心滿意足,自覺在進行一件高尚的、與眾不同的事業(yè)。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原野再次發(fā)來消息,正式邀請黎島加入“商品越獄聯(lián)盟”。

      這是一個秘密組織,由原野的好友阿豪發(fā)起,目前已有100多位成員,平均年齡為25歲左右。他們的目標只有一個:打斷一切大型消費活動?;顒臃绞讲煌缬行┏蓡T會穿著卡通公仔服,假扮宣傳人員,混進海港城的開倉活動,跳上花車,將減價商品到處亂扔,令消費者受驚逃竄;有些成員會跟蹤“購物旅行團”,趁游客在商場門口排隊集合,就一窩蜂圍過去,戴上怪物頭盔,鬼哭狼嚎,制造恐慌。他們行動果斷,嚇完了就跑,好像做一場惡作劇。偶爾,有些不走運的成員會被警察抓走,但沒過幾日,就會被阿豪派人保釋。黎島參加了一場在商場里謊稱有炸彈的整蠱活動,嚇得消費者四處逃散——半小時后,他的銀行賬號就得到幾千收入。

      這份工作令黎島信心倍增。目前,他還處在試用期,等轉(zhuǎn)正后,他就要將這個喜訊分享給阿Mint,告訴她,自己找到一份心儀又穩(wěn)定的職業(yè)啦。不過,他不可以透露工作詳情,因為跟“商品越獄聯(lián)盟”簽了保密協(xié)議。

      “?!笔謾C響了一下,是“突發(fā)新聞”App傳來推送:《貧窮畫家怒殺情夫? 手刃出軌嬌妻及自閉女后割腕自殺》。

      這還是人嗎?黎島一邊在心里咒罵,一邊爬上巴士二樓,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他速速看完整條新聞,便去Google搜索“樊高”,迅速彈出新鮮出爐的文章:什么“殺人畫家”“綠帽殺手”“獸父殺子”——完全就是網(wǎng)絡(luò)暴力。其中,一條鏈接吸引了他的注意——“樊高與凡·高”,是個Facebook專頁,他點了進去。頁面頭像是一個扭曲的自畫像:左邊是凡·高的半邊臉,右邊則是另一個蒼白男人的側(cè)臉——這大概就是樊高,黎島猜測。頁面好久沒有更新過,只有幾十個粉絲。上一次更新是在半年前,樊高上傳了幾張色彩憂郁的油畫,并配上幾行簡短文字:“金錢試圖強奸畫,但畫卻無力反擊?!薄懊恳还P都淌著我的血,不可殘殺,亦不可再造?!薄昂W著子彈,朝我的痛處掃射?!?/p>

      唉。黎島關(guān)上手機,望向窗外,巴士正繞過一片商務(wù)大樓,鋼鐵線條橫平豎直,構(gòu)建出一格格玻璃幕墻。陽光猛烈,刺花黎島的雙眼,他恍惚間竟望見無數(shù)線條,順著大廈頂樓向上延伸,刀片似的切割青藍天空,畫出或黑或白的印記,時粗時細,形成不斷變化的條形碼,好像俄羅斯方塊那樣,從天而降,擁擠著扎根生長,從平面幾何,幻化為方正小屋,掛上招牌,堆滿裝潢,成了藥店、美妝店、服裝店、便利店、貨幣找換店、房地產(chǎn)中介……

      手機一陣嗡鳴,令黎島收回視線。屏幕上彈出一條新聞:《全港首家郵輪商場即將建成? 開幕日節(jié)目單搶先看》。

      黎島心里罵了一句,商場商場,香港都成一個大商場了!他憤恨地將這則新聞直接關(guān)閉。

      黎島曾經(jīng)在一家媒體商務(wù)版做記者,每天都要采訪各個企業(yè)老板,幫他們撰寫人物專訪,順便宣傳一下他們新開發(fā)的房地產(chǎn)、大商場、游樂場、電影院……那時候阿Mint才剛剛來香港讀碩士,專業(yè)是文化研究。她喜歡聽他用粵語念詩,和他一起去演唱會,窩在他家那100英尺的公屋里看《南海十三郎》。她的出現(xiàn),讓他想起被遺忘的夢想,于是他辭掉剛剛做滿一年的記者工作,去參加“山海文學(xué)”夏令營。但想不到,他剛剛從商場里跳出來,她又跳進去了。為了工作,她關(guān)注各種打折消息,并制作花樣百出的短視頻,鼓勵大家來香港購物。凝視深淵,深淵也會凝視你——他覺得阿Mint自己也被五花八門的打折信息給吸了進去。有時候,他看著她為了買一支減價口紅,要對比五六個美妝博主的測評視頻,才能作出最終決定——他知道了,消費的魔咒上了她的身。她已經(jīng)被各式各樣的條形碼所束縛。他要想辦法將她救出來。

      “下一站,新蒲崗。”巴士廣播響起,黎島回過神,連忙起身下了車。

      新蒲崗是香港較大型的工業(yè)區(qū),共有8條街,分別是大有街、雙喜街、三祝街、四美街、五芳街、六合街、七寶街、八達街。黎島不知這些街名的來歷,只知在20世紀60年代,許多企業(yè)在此開工廠,如今工業(yè)時代已逝,只剩殘舊的工業(yè)大廈,內(nèi)附晦暗走廊、拉閘式古董電梯、毛坯房間。因租金較廉,頗受獨立藝術(shù)工作者喜愛,暗藏不少攝影、舞蹈、繪畫、手作工作室。阿豪除了是“商品越獄聯(lián)盟”的發(fā)起者,也是行為藝術(shù)家,和朋友們在新蒲崗租了一間工作室,時不時搞些刺激活動。例如上個月,和一個獨立樂隊合作,在地鐵車廂里一邊游走,一邊用鍋碗瓢盆演奏,以此表達對香港地鐵“不允許大型樂器入閘”的不滿。這次,阿豪接到一個大型“反消費”活動邀請,需要多人參與,讓原野找些可靠的年輕人,到其工作室里開會,黎島為自己被選中而自豪。

      通往金寶大廈的街道破舊,幾輛大型貨車停在路邊,三五個印度人穿著工作服,推著板車卸貨,他們指指點點,說著黎島聽不懂的語言。路的另一邊連開幾家小店,兜售傳統(tǒng)香港點心,砵仔糕、白糖糕、菠蘿油之類。一個穿著背心的女人坐在其中一個門面前,百無聊賴地望著路人來往,不時吆喝一兩句“燒賣、魚蛋”,黎島看見她纖瘦的胳膊上文了一條鯉魚。他收回目光,見對面花壇邊有個殘疾人,坐在輪椅上發(fā)呆,肚皮好似西瓜一般,圓滾滾地膨脹著,而左腿則纖細得好似木桿,右腿從膝蓋以下便沒了,只余一個被打磨光滑的截肢面,擱在花壇邊緣上乘涼。這光滑的缺口,好似一只眼睛,直勾勾地向黎島看過來,錯愕之中,黎島與殘疾男人對視上了,那人眼神渾濁又充滿怨恨似的,弄得黎島一身冷汗,小跑著沖進了金寶工廈。

      這人為什么會在這里,難道住在工業(yè)大廈里嗎?黎島忍不住想,他過著怎樣的生活呢?大概很凄涼吧。唉——如今香港的可憐人真多啊。

      海夢郵輪商場即將開幕的新聞?wù)紳M李察德的Mac機屏幕,他看得心煩,噼里啪啦敲鍵盤,催問手下:怎么還沒有發(fā)來最新的策劃?然后大班椅一轉(zhuǎn),摸出手機,劃拉屏幕上的消息,很快,另一條熱門新聞讓他全身發(fā)冷,仿佛被扔進冰窟窿:米荔死了,被她那個怪里怪氣的畫家老公給殺了。

      過了好一陣,李察德的身子才暖回來,內(nèi)心戚戚然,他望著落地窗外泛著葉綠的維多利亞海港,圍繞海岸的玻璃幕墻宛如一片巨大的鉆石帷幕,反射著香港的瞬息萬變。此時此刻,他強烈地感應(yīng)到生命的無常,仿佛死神的鐮刀曾悄悄劃過自己的額頭,他打了個寒戰(zhàn),閉眼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叉,默念一句:“阿門?!?/p>

      就在米荔被殺的10天前,李察德收到過她的信息。她問他最近怎樣,有沒有空一起飲茶。他并沒存米荔電話,如果不是點擊她的個人頭像查看,他根本想不起這女的是誰。那張小照片上的米荔,與他記憶中的沒差:她穿著猩紅色的佛朗明戈舞裙,側(cè)臉揚起,傲然對著鏡頭,丹鳳眼微瞇,似笑未笑。這熱烈又孤傲的神秘感,令他一下就想起來,五年前,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那是個周日,菲傭姐姐放了假,李太也飛去東京購物,只剩他一人在港,本想約老友去高爾夫俱樂部,結(jié)果被小女兒央求著去看她的舞蹈表演。演出時,觀眾席黑了燈,聒噪的西班牙斗牛舞曲令他頭昏腦脹,臺上一群小不點的笨拙舞姿,更令他眼花。他中途悄悄離場,找了個咖啡廳,扒開Ipad看看股市,順便發(fā)信息跟少女們聊聊天——他記得那年陪著自己的是個20歲的大學(xué)生,忘了是叫Susan還是Sue,總之是他手下的實習(xí)生。聊著聊著,半個小時一晃而過,他再回場時,燈光大亮,一眼就看見小女兒,穿著裙擺疊疊的蜜桃粉舞裙,像只火烈鳥似的,蹦蹦跳跳,和其他孩子們合影,他便圍了過去,眼神卻被另一人勾走:孩子群里站著個高挑白皙的女人,漆黑緊身練功服如夜海,劃過她精致的骨架,腰下流淌火花裙擺,宛如愈燒愈烈的霓虹。李察德凝望這只美艷獵物,驚喜又謹慎地小步靠近,卻被小女兒半路攔截,順勢跳進他的懷里,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并指著女人說——她是我的Miss米!她這才轉(zhuǎn)過臉望他,好似蝴蝶展翼,輕輕降落于他的陷阱。米荔對他微笑,表揚他的女兒跳舞認真。他立刻恭維,是Miss米教得好。兩人寒暄之際,小女兒已走神,從他懷里掙脫,跑去和其他孩子玩耍;他抓住時機,一把捉住米荔的手,好似禮節(jié)性的握手,實則試探她的反應(yīng)。起初米荔一驚,剛要掙脫,他便立刻用另一只手從口袋里找出名片,塞到米荔手里。

      “你得閑就call我,我請你飲茶?!闭f完他便松開了手,收回笑容,轉(zhuǎn)身向小女兒走去。盡管李察德對自己名片上的頭銜感到自信——傲群公關(guān)廣告公司市場部總監(jiān),征服區(qū)區(qū)一個舞蹈老師不在話下,但此后他一次也沒有收到過米荔的來電??赡芩缓靡馑几吲饰野?,他自我安慰,并很快用新的獵物將她遺忘。想不到啊,這五年前丟下的包袱,到底還是被拾起了,李察德得意,早就知道這世上沒有不攀權(quán)附勢的女人。他望了望米荔那張看似孤傲的頭像,嗤笑一聲,并發(fā)了個地址過去——那是在馬灣的三層樓村屋,是他父母居住的老宅;父親死了,母親老年癡呆被送去了養(yǎng)老院,房子空了出來,他將其做了隔斷,下面兩層樓租了出去,剩下頂樓留作自用藏嬌。

      回憶至此,李察德又忍不住點開米荔那張頭像來看:顴骨過高了,腮幫沒有什么肉,下巴那樣尖,一看就是個克星——好在遠離了。他愈發(fā)為自己10天前的決定感到欣慰。

      那天是周六,李太早早出門去會所打牌,李察德派菲傭遛狗,叮囑她要把狗帶去西九龍海濱的寵物公園,不玩到天黑不許回家;盡管家人都走光了,但做戲做全套,他還是故意穿上高爾夫球套裝出門,佯裝去俱樂部練球。馬灣是宛如世外桃源的小鎮(zhèn),不通地鐵,不允許私家車出入,可坐船直通港島中環(huán)。它原本是一個漁村,但經(jīng)過地產(chǎn)集團的收購及改造后,原始的村屋都被維修一新,成為一棟棟三層樓高的小洋樓,整體看起來好似加州小鎮(zhèn)。李察德下了船,從馬灣碼頭出來,走在海濱大道,遠遠可以望見對岸的青馬大橋,好似鋼鐵制成的彩虹,架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切都是那么愜意,他甚至哼起歌來,輕快步伐搭配限量版球鞋,恍惚覺得自己是村上春樹在晨運——他喜歡那個優(yōu)雅且鐘愛慢跑的老男人,不過他覺得自己比村上春樹更迷人一點,因為他除了有文化外,還很有錢。

      正愉悅著,便到了老宅樓下,不過四顧未見米荔身影。他想,女人嘛,總是要象征性地遲到一下——這一秒,他望見不遠處一個女人向他招手。那是米荔嗎?他一時錯愕,這個身著淺褐色T恤、黑色緊身長褲,面容憔悴、披頭散發(fā)的女人,是米荔?還不等他猶豫,女人已經(jīng)走過來了。她高高挺立的脖頸,以及白皙纖細的四肢,讓李察德又覺得這應(yīng)該就是米荔;等她走近再瞧:雖然眉眼秀麗,但五年前的明艷消失了,蘋果肌沒有了,皮膚干枯了,就連嘴唇也癟了。一瞬間,李察德狩獵的激情沒了。他只喜歡兩種女人,一種新鮮多汁,對他的一切都充滿崇拜與好奇;另一種神秘、高傲,雖有著絕美樣貌,卻對他的一切視而不見——就像五年前的米荔。然而此刻向他走來的儼然是一副從地底里爬出來的孤魂、徒有歷史盛名的干尸,讓他想要轉(zhuǎn)身逃跑。

      但他跑不掉,她已經(jīng)站在他面前,并搶先握住了他的手。

      “好久不見?!?/p>

      “是啊,好久不見?!崩畈斓潞芟氤榛刈约旱氖郑鳛橐幻澥?,表面禮儀還是要有的。隨便寒暄幾句就把她打發(fā)掉吧,他心想。

      但她卻不許他走似的,望著他身后的老宅:“你住在這里嗎?”

      “不是不是,這是我阿爸阿媽以前住的屋子……”

      “我也住在這樣的村屋里?!泵桌笥挠牡卣f,“不過是在西貢,租了其中一層。”

      “哦,西貢也很好啊,環(huán)境很好,我常去那邊打高爾夫球……”

      “我可以去你家看看嗎?”她打斷他,好像渴了許久的吸血鬼,蒼白的枯手緊緊摳住他的手指。

      他想拒絕的,但是又不好意思,邀請是自己發(fā)出的,地址也是自己給的,如果此刻跑掉,也太不像個男人。而且,萬一激怒了她,她將此事鬧大怎么辦?唉,像她這樣的女人,可不好得罪了。于是,他將她帶上了樓。

      “最近怎么樣?”

      他嘗試與米荔像朋友那樣攀談,否則空氣的凝固更令他煎熬。

      “沒有跳舞了,在家照顧孩子。我生了個女兒?!泵桌蟮穆曇羲坪醣任迥昵吧硢×嗽S多。

      “也不教課了?”

      “之前也有教,自己開了工作室,但現(xiàn)在專心陪我的女兒了?!?/p>

      “哦,那要多注意保養(yǎng),到時我讓Maria給你送湯料吧,看你臉色也不太好,不要太辛苦啊?!盡aria是李察德的菲傭。

      說著,李察德好像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到廚房里,拿出一個鐵罐子,里面還裝著上次約會時沒有喝完的茶葉。他又從櫥柜里翻出茶具,打開水龍頭盥洗。嘩啦啦的水流聲令室內(nèi)的尷尬消散了幾分。

      待李察德再坐到米荔面前時,手里多了一壺茶,以及一對空茶杯。

      “這是從梅州茶莊帶回來的單叢茶,你嘗嘗。”

      茶水入杯,李察德低眼看表,算著最多聊20分鐘吧,就想個理由把她打發(fā)走。

      米荔并沒有喝茶,只是幽幽地發(fā)問:“你的小女兒還跳舞嗎?”

      “哦,她在美國讀書呢,好像參加了學(xué)校的啦啦隊?!崩畈斓峦衅鸩璞妨艘豢?,心想,好像淡了點。

      “那我給你跳舞看,好嗎?”

      “啊?”李察德吃了一驚,口中的茶差點嗆到氣管。

      不容他多思,米荔已經(jīng)起身,繞過茶幾,扭動她的腰肢,屁股左搖右擺,雙手扯住衣角,緩緩將其撩起。李察德看出來了,她是打算跳脫衣舞。望著她那干尸般的蒼白肉體,他仿佛被羞辱了。

      “米女士,請停一停?!彼逯樥f道。

      米荔仿佛聽不見,一個S形的轉(zhuǎn)身,褪了色的T恤被她甩到地上,露出穿著肉色胸罩的上半身;她干瘦的肚皮上,蕩漾著幾層妊娠紋,好像一張老太婆的臉,滿是皺紋,望著他哭泣。

      “夠了?!崩畈斓碌秃鹨宦暎酥婆?,恨不得一把將眼前這個惡心的女人拍死。

      但米荔仿佛著了魔,雙手托著胸罩,努力擠出一條乳溝,對著李察德低下身子。

      “啪嘰!”李察德將一個茶杯向米荔甩過去,渣滓碎了一地。

      他指著她的鼻子說:“米女士,麻煩你有病去看醫(yī)生,不要到我這里裝神弄鬼。你信不信我報警抓你?”

      米荔這才停止了舞動。她吸了吸鼻子,蹲下來,將地上的衣服拾起,套在身上。

      “對不住?!彼p輕說。

      李察德轉(zhuǎn)過身去不再看她:“你趕緊走?!?/p>

      他起身走到角落,背對著米荔,盯著墻紙上的霉斑,忽然覺得自己仿佛置身于荒誕的鬧劇里。自己饞了許久的獵物,怎么搖身一變成了食之無味的癲婆?可惡。

      這時候,一部手機被推到李察德眼底下,嚇了他一跳。

      “你覺得這畫怎么樣?”米荔舉著手機,靠在他身邊,氣若游絲地詢問。

      這神經(jīng)兮兮的舉動,反倒令李察德好奇起來,他倒要看看,這個女人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把手機接過來,認真地看了看:背景是旋渦般的深藍,畫面中央呈現(xiàn)一只扭曲且蒼白的嘴唇,它微張著,看似無力又蒼老,卻不斷放射著蝴蝶;千姿百態(tài)的蝴蝶,每一個翅膀上都馱著一顆子彈,毫無方向地在藍色的旋渦里慌忙飛躥。畫下有一個手寫的題名:Unbearable。

      “看著有點憂傷。好像那個……那個畫向日葵的凡·高?!崩畈斓抡f。

      “對,這就是樊高畫的?!泵桌蠛鋈恍ζ饋?,門牙間有幾絲鮮紅,好像血跡。

      “凡·高?”

      “嗯,我老公叫樊高,他以前是個畫家?!?/p>

      “哦……畫得不錯。我年輕時也幫一些客戶做過展覽。這畫的質(zhì)量算是不錯?!?/p>

      “那你會買他的畫嗎?”米荔忽然話鋒一轉(zhuǎn),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李察德。

      他忍不住翻了個白眼:“米女士,麻煩你還是快走吧,你的大藝術(shù)家老公在家等你呢。”

      但米荔還是不走,好似游魂一般纏著他:“你真的不買他的畫嗎?他年輕的時候,獲過很多獎的……”

      李察德什么也不說了,只是不斷地揮手,好似揮走一只惱人的蒼蠅。

      米荔的聲音漸漸變?nèi)?,直到消失。她輕輕起身,走出門外,好像從未來過。李察德確定她已遠離后,這才放下警惕,一下子癱在沙發(fā)上,腦海里不斷浮現(xiàn)起五年前米荔那性感神秘的側(cè)臉,竟感到莫名的遺憾——不過想到剛才她幾次三番試圖騙他錢財?shù)哪樱秩滩蛔》浩饜盒摹?/p>

      直到此刻,他再次看著新聞上那一張張駭人的死亡現(xiàn)場時,那份惡心才逐漸幻化成死里逃生的欣慰:還好自己處理得當,沒有上了她的當,不然慘死于她老公手下的,估計就是自己了。這樣一想,他愈發(fā)對自己“無情勝有情”的人生哲學(xué)感到得意。

      “噔噔——”李察德的手機響起來——是策劃組組長發(fā)來郵件。他將自己從回憶里抽出來,按了按太陽穴,點開郵件,仔細閱讀。密密麻麻的圖像、表格令太陽穴再次脹痛。最近這一個月,他整個部門都在為海濱城派下來的營銷案忙里忙外。

      海濱城是仍在建設(shè)中的新商場,位于啟德開發(fā)區(qū),隸屬于永基地產(chǎn)公司。他們最初設(shè)想將該商場打造成大船的形狀,讓香港人夢回“珍寶海鮮舫”,但是這個創(chuàng)意不知被哪個商業(yè)間諜泄露,竟被恒青地產(chǎn)公司搶先,在炮臺山海濱建了個海夢郵輪商場。這下好了,海濱城的設(shè)計得重新來過。然而,這海濱城的老板鄭智琪是永基地產(chǎn)集團最年輕的公子,才20多歲,是出了名的“地產(chǎn)古惑仔”,他咽不下這口惡氣,暗地里找教父出招,幫他惡搞海夢郵輪商場。教父是公關(guān)廣告界的風(fēng)云人物,很快便發(fā)現(xiàn)切入點:這個海夢郵輪商場在海濱開業(yè),不斷招攬顧客,豈不是污染環(huán)境,把海洋生物都嚇跑了?于是,他提出以“保護海洋資源”為主題,在海夢郵輪商場開幕式搞一場“惡作劇”,帶動社會輿論,搞臭它的名聲。這個點子令鄭智琪拍案叫絕,當晚就跟教父旗下的傲群公關(guān)公司簽了合約。翌日一早,身為傲群市場部總監(jiān)的李察德便收到了上層發(fā)來的新任務(wù)。他一看,頭都大了,但還是得趕緊組織各個小組開會,頭腦風(fēng)暴,不斷暗中調(diào)查,最終,聯(lián)系到了位于新蒲崗的“商品越獄聯(lián)盟”。

      “?!庇忠环庑锣]件來了:“……明天將有52位社交媒體工作人員參與海夢郵輪商場開幕式,附件里有他們的詳細資料,請查收……”

      李察德倒是蠻喜歡看這種資料的,因為社交媒體小編幾乎全是年輕女生。他滑動鼠標,眼神飛速地在右側(cè)的小編登記照里掃過,看到靚女便停留幾秒,放大,養(yǎng)養(yǎng)眼。其中有一個樣子格外可愛,淺粉色的童花頭底下有一張圓嘟嘟的臉,好似一個小湯圓,讓他想要咬一口。

      “張敏——Zhang Min——”李察德對著資料上的中英文姓名念出了她的名字。是普通話拼音啊,他想,看來是內(nèi)地來的。他手指一劃,頁面又向下飛速滑走。他一邊瀏覽,一邊感慨:香港啊,不管多少人死掉,都不斷有新的青春和希望涌進來,涌入我的懷里來。他這樣想著便又笑了,太陽穴都不痛了。

      阿Mint的原名不叫阿Mint,而叫張敏。初來香港的時候,她用普通話跟人自我介紹:我叫張敏,你也可以叫我阿敏。對方反問:什么?阿……mint?誤會多了之后,她才明白,說慣了粵語的香港人很難發(fā)出“min”這個音。于是她錯打錯著,干脆給自己起了個英文名,叫阿Mint,用粵語讀起來順口,意思也很特別:一顆薄荷。改了名的阿Mint才終于覺得自己與香港這座國際化大都市匹配了起來。

      阿Mint收工時已經(jīng)夜晚9點多了。原本可以按時收工,但下午忽然被召集開會,因為她被選去參加明天“海夢郵輪商場”的開幕式,不僅要將整個活動拍攝下來,還要對一些重要嘉賓進行訪問,然后將視頻剪輯,發(fā)到社交媒體。雖然這個新任務(wù)加重了她的工作量,但她還是很興奮,覺得自己被重用了,想要盡快與黎島分享,可黎島卻沒來接她放工,他發(fā)信息說自己接了一份臨時工,很忙,走不開。她聽說黎島居然也工作了,高興得不得了,連發(fā)幾串飛吻過去,讓他安心做事,不要掛念她。她一發(fā)完信息,就趕緊騰出左手,對著右手背一陣抓撓。細密的瘙癢,好似細雨,淅淅瀝瀝敲打石面,綿軟持久,總有一天會鑿出坑來。她想,等轉(zhuǎn)正了,拿了公司醫(yī)療卡,真的要找皮膚科醫(yī)生看看了。這幾天,奇怪的“條形碼”越來越癢了。

      10點多,她終于到家,雖然沒有開燈,但屋里亮堂得很,對面建筑租了幾層樓給平安福音堂,霓虹十字架每晚閃亮,下面還掛著巨大的燈牌。她走近窗邊拉上簾子,抬手開了冷氣,老舊的窗機瞬間蘇醒,發(fā)出“嗚呼呼——嗚呼呼——”的轟鳴。她甩掉外套,盤腿坐在客廳的泡沫地毯上,拉過一張彩色矮凳,當作茶幾,擺放一盒什錦壽司拼盤——那是她從地鐵站的“爭鮮”里買來的打折便當,當作消暑晚餐。整間屋子很小,也就十多平方米,還不如她老家住的臥室大,但一個月也要9000多港幣租金。不過一居室,帶家具,在香港算是很便宜了,畢竟是唐樓單位,沒有電梯,樓齡比她爸媽還老了。交通也方便,走幾步就到地鐵站,過兩條街便是朗豪坊——她很喜歡那個大商場,什么牌子都有,尤其是那條通天電梯,夜晚天花亮起亮藍光芒,電梯將她緩緩送上去,她望著身下逐漸遠去的人流,玻璃圍欄,大理石地面,閃閃發(fā)光的一切,仿佛自己就要被送上星空。

      在入住旺角的唐樓前,她也時常經(jīng)過朗豪坊,那時她還在讀碩士,由于持有的是學(xué)生簽證,不可以在港打工,但可以偷偷做家教,賺點零花錢。她每周都會來這邊做家教,穿過朗豪坊,向著奧運站的方向走,便進入一座暗藏在鬧市后的豪宅社區(qū)。教堂式的天花板,歐式圓柱子,穿著制服的保安,她站在大堂里登記身份,覺得自己來到了另一個階層。乘坐電梯,進入空中花園,大片的綠地,被修剪成動物形狀的植物,盛開的九重葛,橢圓形的露天泳池,有人推著嬰兒車經(jīng)過,里面躺著一只戴了太陽眼鏡的柴犬寶寶——她覺得它比自己的人生還要幸福?!岸_恕彼错戦T鈴,一位身材健碩的菲傭為她開門,請她在客廳坐下,稍等,太太還在書房里陪女兒上鋼琴課。她踩在實木地板上,坐在填充了羽絨的橙色真皮沙發(fā)上,聽著“叮咚——叮咚咚”從走廊后傳來,溫馨的松木香薰逐漸將她包圍。她眺望著這家陽臺外的風(fēng)景,毒辣的陽光顯得只剩下明媚的溫柔,遠處的青山好像巨大的油畫背景,為家中帶來遙遠的陰涼。她想起自己居住的那間臥室,竟有一種希望時間停止,賴在這個沙發(fā)上不走的渴望。那時她還不住旺角,住在大圍,跟另外兩個女生合租:一個自稱是伊斯蘭教徒,每天都要在客廳對著一個方位朝拜,洗澡時間超長,每次要霸占廁所一個多小時,因為淋浴中途不可以被打斷,偶爾打嗝、放屁就得從頭洗過;另一個是賣安利的,公共空間被其堆滿了貨物——這令阿Mint深受折磨,因為她租的是客廳,睡在折疊沙發(fā)床上,有時一個翻身,就會踢倒幾個堆在墻角的紙箱,嘩啦啦被掩埋。三個女生住在一起爭吵不斷,但合約簽了一年,不能中途退出,阿Mint因此發(fā)誓再也不要跟不熟的人合租,但香港房租又太貴,想要一個人住,只能住“老破小”。她現(xiàn)在一個月才12000元工資,房租就花了9000多,再扣除水電煤、網(wǎng)費、電話費,她成了月光族。

      阿Mint一邊吃壽司一邊扒手機,發(fā)現(xiàn)Instagram被同一條新聞分享:《過氣畫家怒殺情夫? 手刃嬌妻襁褓嬰? 后割腕自殺》。

      ——嘖,光是這駭人的標題已看得她背脊發(fā)寒。阿Mint關(guān)閉新聞,不想被負面事件影響心情,看這些只會讓自己變得越來越焦慮,倒不如做一個一心掙錢的社會人,老板說什么,她就做什么,做得好就有錢賺,只要有錢賺,日子就能好起來。想到這,她感到手背又癢了。

      “叮?!6!蔽⑿乓曨l電話突然響起來,是媽媽打來的。

      阿Mint趕緊穿上外套,將身后堆滿沙發(fā)的衣物抱起來,塞進臥室,以免又被媽媽在視頻里看到,嘮叨說自己不收拾房間。

      “哈嘍——”阿Mint接了電話,故意把笑容咧得最大,顯得非常精神。

      畫面里,阿Mint媽媽穿著印滿花朵的寬松睡裙,盤腿坐在酸枝木中式沙發(fā)上,身邊的爸爸則穿著白色汗衫,斜躺著刷手機。他們身后是開放式餐廳,擺著一張圓形胡桃木餐桌,桌后墻上貼了香檳色暗花墻紙,正中間掛了幅《清明上河圖》,那是阿Mint媽媽親手制作的十字繡。墻邊立著一株滴水觀音,綠葉后是一片深灰色的夜,那是可以眺望小區(qū)風(fēng)景的陽臺。

      “你才吃飯呀?”媽媽瞥了一眼就望見了壽司盒。阿Mint后悔剛才沒把它放到視頻死角區(qū)。

      “不是啦。我早吃完了,忘記把它扔掉了。”

      “你不要那么晚吃飯,不然會長胖的。你已經(jīng)不瘦了哦?!?/p>

      “我很忙呀。我今天被主管表揚了呢,而且還獲得了一個很難得的機會,被選派參加一個超級大商場的開幕式,據(jù)說還會有明星來做嘉賓……”

      “那黎島怎么樣了,他找工作了嗎?”媽媽打斷阿Mint。

      “哦,他也很努力的,找了一個新的臨時工……”

      “他什么時候跟你去合租大一點的房子啊?”

      “應(yīng)該快了……”

      “哎,對了,你大姨的朋友帶我見了一個人,是美國回來的工程師……”

      “小伙子很帥氣!”她爸爸一邊玩手機一邊插嘴,“比你爸還瀟灑,一米八大長腿……”

      “比你大五歲,我算過了,八字很配。他一回來就在國企做小領(lǐng)導(dǎo)了。買了房,還沒有談女朋友?!?/p>

      “對了,你也趕緊回來,我給你安排工作,你不是喜歡搞媒體嗎?剛好,文化館有個機會……”她爸爸也湊到鏡頭前。

      “等一下??!我這里好像信號不好……啊……”

      阿Mint故意搖晃手機,制作畫面晃動的假象,然后按斷了微信視頻。

      但爸媽還沒有放過她,轉(zhuǎn)成發(fā)語音轟炸。

      她不聽也能猜到臺詞:敏敏啊,咱一個女孩子,不能太累自己了;敏敏啊,香港房子多貴啊,咱可不能租一輩子的房?。幻裘舭?,要我說,找個有房有車的男朋友,少奮斗十年啊;敏敏啊,黎島連正經(jīng)工作也沒有,他靠不住;敏敏啊,你要是回老家,咱們給你好吃好住的,還能給你找個好單位,你看你自己一個人在香港漂著,住不好吃不好的,爸媽幫不到你什么,多擔(dān)心吶;敏敏啊敏敏啊敏敏啊……簡直就像魔咒一樣,催得她腦殼疼。

      她不想回老家。老家有什么好呢?熟人跟熟人都綁在一起,好像被扔到同一條軌道里的螃蟹,一路向著既定的方向橫行,毫無驚喜。在香港,雖然她不可以住老家的大房子,不能跟發(fā)小們周末聚餐,飛快的生活節(jié)奏令她停不下腳步,但這樣的連軸轉(zhuǎn)才讓她感到自己充滿了活力。她想做什么都可以,不會有人認出她,也不會有人想要與她捆綁。前些時,她看到網(wǎng)上說,老家一個年輕女教師因為染了粉色的頭發(fā),就被網(wǎng)暴致死,她感到憤怒,于是也去把頭發(fā)剪短,染了粉色。她就頂著這頭粉毛走在街頭,行走在公司里,穿梭在各種傳媒公關(guān)活動里,根本就沒人會因為發(fā)色而多瞧她一眼。她嘗試把這些說給爸媽聽,可他們不能理解:就為了染頭發(fā)留在香港受苦嗎?算了,她也懶得解釋了,就先這樣吧,趕緊沖涼睡覺,明早還要去參加海夢郵輪商場的開幕活動呢……

      但她想著想著就歪在地板上睡著了,連手機振動也沒有將她吵醒。

      于是,她錯過了黎島的來電。

      黎島一整晚都沒有回家。他不回也能想象家中的環(huán)境。煙霧在白熾的吸頂燈下氤氳,麻將搓得嘩啦嘩啦響。巴掌大的客廳被一張桌子占了大半,另外一半被黎島媽媽及其牌友分割。她們的手不再是手,而是上了發(fā)條的機器,快速且精準地摸牌、出牌、推牌,就這樣輪番交替,摸過了一整晚、一整年、一輩子。自從離婚以后,黎島媽媽便消極抑郁,差點自殺在浴缸里,被救活以后,開始跟著表妹一起打牌療傷,麻將是個好東西啊,讓她忘掉了煩惱,快樂地活了過來。她目前還沒有退休,在親戚開的公司里做后勤阿姨,一個月也有一萬多收入,和黎島兩個人住在政府資助的公屋里,每個月只需支付幾千房租,剩余的錢就拿去搓麻,贏了錢就去商場開倉日搶減價商品,買了也不用,都攢著,堆在臥室床下的收納箱里。他不喜歡這樣的媽媽,做人怎么可以只知道吃喝拉撒、賭博和購物呢?他有一次故意將她贏錢買的皮草大衣扔到垃圾桶,但她也不怒,就把它們撿回來,處理干凈,再放進箱子里。保持沉默似乎是她最擅長的武器?,F(xiàn)在母子二人關(guān)系冷漠,他就算徹夜不歸,媽媽也不會找他,他也懶得發(fā)信息去報平安,免得影響她摸牌。他本來也不想給阿Mint打電話,不想打擾她休息,但畢竟是第一次參與這么刺激的“惡作劇”,心里多少有點緊張,要聽聽阿Mint的聲音才能安心入睡,不過她沒有接。

      也許她已經(jīng)睡了。他想,那就不要打擾她了吧。

      “我已經(jīng)回家啦。很累,先睡覺,明天再聊,晚安?!彼l(fā)了一個信息過去。然后,他將手機丟入了桌上的箱子里,那里面已經(jīng)裝了幾十個手機,阿豪規(guī)定,所有人都不可以離開這間工作室,也不可以用手機與外界聯(lián)系,直到明天的活動結(jié)束。工作室是一個沒有裝修的毛坯房,里面堆滿了攝影設(shè)備,此時此刻,地板已經(jīng)鋪滿床單,幾十個年輕人躺在地板上熟睡。黎島也躺了下來,他望著天花板,那里有一些光影在游走,好像獠牙,隨時可以將他們咬碎。

      也許是前一陣太過焦慮,而這一天過得又太忙碌,阿Mint總覺得自己睡了也仿佛醒著,好似漂在一灣海上,蕩蕩悠悠,后腦勺枕著海水,昏沉沉的。不過這眩暈的感覺又讓她覺得十分迷幻,她仿佛潛入海底,見到黎島,他變成一個水中王子,穿著燕尾服,捧著一大捧向日葵就向她游過來,“阿Mint,我有錢了,可以給你買豪宅了”,她仿佛聽到黎島這樣說。這樣的說辭讓她覺得好奇怪,她從來沒想讓黎島變成什么有錢人,只希望他不要為了金錢而走火入魔,做一個正常人,上班、下班、賺錢、攢錢,跟她在香港過上安樂的生活。于是她試圖阻止他,讓他別這樣說,可一張嘴,什么話都變成了咕嚕咕嚕的氣泡,不僅說不出來,還讓她自己嗆了不少水——這一嗆,阿Mint醒了。此刻已是第二天早上9點,她正穿著黑白條紋連衣裙,好像一個人形條形碼,貼在去往海夢郵輪商場的巴士上——原來她剛才又盹著了。

      李察德站在觀景臺,望著對面的山脈——悶熱了好幾天,今天香港忽降大霧,白灰氣團好像巨人吐出的煙圈,一層層,一片片,逐漸擴散,吞下整個山頭。此時此刻,他正位于海夢郵輪商場頂層的露天甲板獨享雪茄,再過十幾分鐘,開幕式就要正式開始了。

      這艘郵輪長300米,寬30米,足足有13層樓高,除了購物區(qū)域,還設(shè)有大型影院、溜冰場、露天泳池、兒童樂園。美食城是熱門看點,主打海洋主題,設(shè)立于水族館內(nèi),可通過巨屏觀賞5000多條珍貴海魚在天花板上、四壁游來游去。

      李察德看看表,走入室內(nèi),乘坐電梯,看著玻璃門外的世界層層下滑,一片熱帶白沙離自己越來越近。今日開幕主題是“海濱狂想曲”,一樓中庭鋪滿人造白沙,四周架著LED大屏幕,通過光影營造出椰林、樹與樹之間的吊床、停泊的獨木舟、飛舞的海鷗。

      “叮咚——”電梯門開,音樂與人聲潮水般向李察德涌來。只見中庭正中央立著一對混血兒雙胞胎DJ,穿著紅黑波點復(fù)古連體泳衣,一邊打碟,一邊搖頭晃腦。她們的身后掛著巨幕,上面滾動播放即將入駐海夢郵輪商場的品牌廣告,Gucci、Prada、Dior、Chanel……幾排沙灘越野車散落在白沙灘上,其實不是真的車子,而是做了造型的四人桌椅,桌上擺著嘉賓名牌。他們有的還在商場大門口簽名、拍照,有的已經(jīng)陸續(xù)入座:明星、企業(yè)家、慈善家、文化人、投資者、KOL……為了配合開幕式主題,大家都穿上充滿夏日風(fēng)情的海濱服飾,一邊走,一邊為攝影師鏡頭留下繽紛色彩、絢爛植物。而在這夢幻布景的后面,被保安帶隔開的空間里,還放著幾排黑色塑料板凳——那是為受邀出席的媒體人準備的。在媒體席側(cè)面的角落里,穿著白色襯衫的泰國酒保在表演花式調(diào)酒,吧臺前排出一條隊伍,跟隨著電音扭動、閑聊、互換名片,卻又十分有秩序地逐個向前——這些都是被邀請來的記者、小編,雖然不能入座正席,但可以憑邀請函到這里領(lǐng)走一杯被3D打印機印上“海夢郵輪商場”logo的雞尾酒。

      阿Mint站在隊尾,對眼前的一切充滿好奇,一手舉著相機錄像,一手用手機不斷拍照、拍照、拍照。這是她第一次在香港參加這種大型活動呢。她拍完就發(fā)小紅書,附上一串標簽:香港,港漂,香港活動,港漂生活,香港海夢郵輪商場開幕式……她還不忘發(fā)給黎島,連著說了幾串語音,以表自己的興奮。但是很奇怪,WhatsApp顯示黎島從昨晚到現(xiàn)在都沒有上線過。是不是太累了,還在睡懶覺呢?

      “張敏?”她忽然聽到有人喚她,回頭一看,一個中年男人站在她身邊了。他蓄著削邊油頭,臉型偏方,五官立體而英氣十足,但黝黑的膚色、粗糙的毛孔、雙眼皮周邊的魚尾紋,以及覆蓋在下頜兩側(cè)的胡須,都顯現(xiàn)出被歲月反復(fù)敲擊的創(chuàng)傷;個子不高,但看起來身材健碩,穿了一套莫蘭迪藍色西裝,內(nèi)襯淺灰色圓領(lǐng)T恤,雙臂及胸前的布料被肌肉充實得滿滿當當。阿Mint看了他好幾眼,還是沒有想起來他是誰。

      “不好意思,請問你是……”

      “我知道你,你是那個什么……的編輯對吧?”男人努力說著港式普通話。

      “香港買買買!”她說,“我是香港買買買的小編?!?/p>

      “對對,就是你!”

      說著,他握住她的手,并遞出一張名片。

      她低眼一瞧:傲群廣告公關(guān)公司市場部總監(jiān)李察德——她雙眼亮了。

      “啊,原來你是傲群的李先生!哎呀我特別喜歡你們公司,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就學(xué)過你們公司的案例!”

      她趕緊從排隊的人群里撤出來,離李察德更近一步:“你等我一下,我給你我的名片……”她低頭在書包里翻找,卻忽然想起,最后一張已經(jīng)派出去了。

      李察德感覺出了她的緊張與尷尬,趁機拍拍她的肩膀:“不用找了,你有事情就WhatsApp找我好了?!?/p>

      他對她笑著,顴骨下也蕩漾出兩條深深的皺紋;他那戴著厚重勞力士的右手,在她被曬出泳衣吊帶紋路的肩膀上,大力摩挲了幾下,覺得它十分軟糯,然后他放開她,轉(zhuǎn)身離去。

      阿Mint還沒有完全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一回事,只是愣在那里,沉浸在一種莫名的驚喜里。這個前輩怎么會認識我?太神奇了吧……難道是我的工作做得太好了,已經(jīng)在廣告圈出名了?嗯,很有這個可能,我的主編之前就是傲群的,她可能就是他的朋友吧?說不定,主編跟他提過我,說我這個小女孩很努力,值得提拔?哇,這個傲群可是大集團,要是我可以跳槽過去就好了……正想著,她的“條形碼”又不爭氣地癢了起來。她一邊抓撓著右手背,一邊小跑著向李察德追過去,好像一只焦急的小猴子:“李先生……”

      忽然,一陣激情鼓聲響起,燈光不斷閃爍,主持人邁著貓步走上舞臺——開幕式開始了,阿Mint的聲音被主持人的致辭淹沒。

      她繼續(xù)跟著李察德。

      “李先生!”

      她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心里一喜,故作淡定地回頭:“怎么?”

      “李先生,我有點好奇啊,請問你是怎么認識我的呀?”

      他瞇眼一笑:“這是個秘密,遲點再告訴你。跟我一起看演出嗎?”

      “啊?”

      他立即抓起她的左手腕,不由分說地拉著她穿過保安帶,向嘉賓席走去。

      陌生的肢體接觸令她感覺奇怪——但只是手腕,也不算什么敏感部位,如果掙脫的話,會不會得罪前輩呢?就在她猶豫時,他放開了。眼前是一輛寶藍色越野車四人座。

      “啊,謝謝李先生的好意,不過,我不是嘉賓,真的可以坐嗎?”

      “為什么不可以?這個位置是為我和我家人預(yù)留的,但是她們今天都不在香港,空著就太浪費啦,不如你來坐吧?!?/p>

      阿Mint想,那就別拒絕了吧?不要得罪了前輩……于是她微微欠身,坐在他的右邊。

      剎那間掌聲雷動,只見海夢郵輪商場創(chuàng)始人李盛東從后臺走出來,向大家揮手。

      阿Mint趕緊起身,舉起相機拍攝。

      李察德瞥了瞥她裙擺下露出的腿,肉乎乎的,讓他很想捏一把。但他的手機響起來,他看了眼,是策劃組組長發(fā)來信息:“所有人都已經(jīng)在后臺準備。”

      他將手機反轉(zhuǎn)倒扣在桌面上。

      “你是從哪個城市來香港的?”他跟阿Mint搭訕。

      “呃……襄陽?!?/p>

      “你自己一個人在香港嗎?”

      “嗯,我的家人都沒有過來。”

      “那你是一個人?。俊?/p>

      “算是吧……”

      他不再追問,心里卻很滿意——這是一個毫無背景的小花朵,想要連根拔起簡直易如反掌。

      阿Mint卻因為他的沉默開始糾結(jié)。為什么他要問我這些問題?那我如果想要去他那里工作,會不會被我的身份連累?唉,我應(yīng)該再多努力學(xué)粵語的……也許因為商場臨近大海,潮濕空氣令阿Mint皮膚過敏,又或許是李先生的出現(xiàn)令她焦慮,她感覺右手背瘙癢不止,癢中帶痛,好像有什么東西從肉里咬著她的肌膚,欲從血管里破皮而出。她的左手指甲仿佛失去控制,不斷摳著黑白條紋,在變幻的燈光下,悄悄劃出粉色血跡。

      掌聲再次響起,李盛東致辭完畢,對著臺下的嘉賓鞠躬。緊接著,燈光昏暗下來,全場的屏幕開始播放裸眼3D視頻?!皣W啦——嘩啦——”亮藍的波浪好像真實地從屏幕里涌出來,沖向在座的每一個人。緊接著,五彩的魚群從四周包圍而來,巨大的郵輪漂浮在海浪之中,驚起大家一陣又一陣的歡呼。隨后,畫面一轉(zhuǎn),開始播放郵輪搭建的過程,從草圖設(shè)計,到海外設(shè)計師的激情討論……

      “嘀——”視頻忽然發(fā)出刺耳的警告聲,臺下的人則紛紛捂住耳朵,有工作人員趕緊跑出來,調(diào)整音響,但下一秒,噪音又忽然停止,燈光全黑,一瞬間,阿Mint什么都看不見,她嚇得叫了一聲。

      一只巨大的鑷子反復(fù)出現(xiàn)在四周的屏幕里,它伸向一只烏龜,一根白骨似的東西被鑷子從烏龜?shù)谋强桌镆稽c點、一點點地扒出來?!鞍 睘觚攺埓笞彀?,鮮血流出來,鑷子還在使勁,那根東西逐漸顯現(xiàn)原本的身份——是塑膠吸管?!鞍 睘觚敯?,嘉賓也開始發(fā)出驚呼。下一秒,一只幼小的鱷魚被砍刀劈開,身子一分為二,橫截面里裸露出血淋淋的五臟六腑?!鞍 奔饨胁粩嗦?,鮮血不斷流淌,直到變成一片紅色的血海,海中旋轉(zhuǎn)著如銀河星系般龐大的垃圾群,向著觀眾席卷而來。

      “停,停!”阿Mint聽到有人在大喊。

      “破壞海洋,血債血還!”

      音響里開始播放這句口號。

      人們起身,推搡。就在阿Mint猶豫要不要留下拍攝整個突發(fā)事件時,她的手腕再次被李察德緊緊握住,被拖著往場外跑。

      她邊跑邊回頭望:竟真的有血色的雨從四周噴射,雨中裹挾著一條條還在活蹦亂跳的魚、蝦、蟹……

      她好想拍下這一幕,但是她已經(jīng)被李察德拉入了觀光電梯。

      “這是……這是怎么了?”她氣喘吁吁地問。

      “我也不知道,總之很危險,我?guī)銖捻敇请x開。”

      電梯緩緩向上,阿Mint趴在玻璃門往下看,只見一樓中庭燈光終于亮起,一群穿著道具服的人從后臺里沖出來,向那片人造沙灘跑去。他們是龍王、蝦兵、蟹將、魚官……他們一邊走,一邊朝著人群大喊:“破壞海洋,血債血還!”

      “哐啷……”LED屏幕如多米諾骨牌般漸次跌落。

      嘉賓們紛紛尖叫著逃竄,而攝影師倒是一擁而上,閃光燈對著那些扮演海洋怪物的人不斷地“咔嚓”“咔嚓”……保安們逆流包抄,卻不斷地被人群擠倒……

      阿Mint抓住機會,舉起相機,對著案發(fā)現(xiàn)場連續(xù)俯拍,鏡頭的鳥瞰好像上帝視角,讓一切細節(jié)盡收眼底。

      “叮咚——”電梯在十三樓開啟。

      戶外是一片露天水上樂園,碧藍池水好像藍天,倒映著大塊的云霧,海風(fēng)如夢般輕柔,一樓的一切似乎都不曾發(fā)生。

      阿Mint不明白李察德為什么會帶她來這里,但她似乎覺得除了跟著李察德走,也沒有其他出路。她看著自己的手肘被李察德緊緊握著,雙腳跟在他的身影后加速小跑,忽然感到自己好像被什么大人物保護,竟有了一絲奇怪的感動。他們繞過無人的泳池,池子的角落,那里有一個巨大的洞口——她在商場的宣傳資料里看到過,這是一個超長滑梯的入口,也是這個商場用來吸引更多游客的噱頭。

      “來,我們從這里滑下去,就可以直達碼頭?!?/p>

      “???”

      “不要怕,就像是坐滑滑梯。”

      說著,李察德已經(jīng)將阿Mint攔腰抱起,將這個矮矮小小的身體,塞入了彩色的滑梯里。

      “啊——”阿Mint尖叫著飛速滑下,失重的刺激感竟令她逐漸輕盈,忘記了自己的工作任務(wù),也忘記了剛才的一切,好像成了在游樂園玩耍的小孩。

      她跌落在一個彩色的氣墊上,眼前是郵輪商場的背面,身后是巨大的草坪公園,散落著野餐的游人。

      “啊——”驚呼再次從她身后的滑梯里傳出,她知道那是李察德在飛速下降,她趕緊起身讓位。不久,那個原本令她覺得遙不可及的前輩,也以一種頑童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她身后。

      她逆光看著他,感到他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又摸了摸她的額頭,問她怎么看上去臉色不好,是否受到驚嚇。眼前光芒中的輪廓,竟令她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小幸福——她已經(jīng)忘記上一次體會這樣的感覺是什么時候,也許是初來香港那天,被黎島從地鐵閘口救出的瞬間,也許是更早以前了。

      李察德已經(jīng)察覺出她反常的羞澀,于是把握時機,故作輕松地將她摟了一下,好像安慰一只受傷的小兔那樣,低頭對她說:“不要怕,我們在這里等一等。等我司機到了,我送你離開?!?/p>

      陽光灑在阿Mint的皮膚上,他的眼神順著她的手臂往下看,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右手背上竟有黑白相間的紋路,四周隱約突兀著粉嫩的凹凸痕跡,好像傷口剛剛愈合。他突然握住了她的右手。她吃了一驚,但不確定是驚嚇,還是驚喜。

      他對她說:“你這個文身很酷啊?!?/p>

      “哦……這不是文身……”她頓了頓,繼續(xù)說,“這是我的條形碼。”

      后? 記

      海夢郵輪商場開幕式被一群“海洋生物”襲擊的新聞火遍全港,并引起多種不同角度的分析和討論。經(jīng)過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是一群年輕人自發(fā)的“行為藝術(shù)”,他們是充滿善心的義工,時常去海邊撿垃圾,由于看不慣海濱被資本家利用,所以特地進行一場先鋒的“視覺盛宴”來喚醒公眾對海洋的保護。盡管如此,他們還是被海夢郵輪商場起訴,現(xiàn)在全部被拘留,等候?qū)徲?。這件事不斷發(fā)酵,所有與恒青地產(chǎn)有關(guān)的黑歷史都被網(wǎng)友翻了出來,知名KOL幾乎一邊倒全在批判海夢郵輪商場——當然,有一大部分都是李察德手下買通的合作伙伴。很快,恒青地產(chǎn)股票大跌,損失超過20億歐元。

      開幕式當天,幾乎所有的社交媒體小編都在搶先發(fā)布自己拍到的現(xiàn)場視頻,但只有阿Mint一人發(fā)布的內(nèi)容是俯拍的,她出色且獨到的視角贏得主編青睞。就在她即將轉(zhuǎn)正的時候,她忽然收到傲群人事部的電話,說現(xiàn)在公司市場部需要請一個初級社交媒體策劃師,不知她是否有興趣。她興奮地尖叫。但很快她又想起,如果跳槽過去,試用期又要從頭算起。她瞥了眼手背上的條形碼——看來又要再等三個月,才能拿到醫(yī)療卡去治療了。她掛掉人事部的電話后,再次給黎島發(fā)信息,留言分享這個好消息。然而WhatsApp依然顯示他最后的上線時間是海夢郵輪商場開幕日的前一晚。她到處都找不到他,懷疑他是不是不愛她了。不久,她收到了李察德的短信,他對她說:“期待我們再次相遇?!?/p>

      另一邊,鄭家公司非常滿意這次的活動,并在私人會所宴請教父,教父也帶上了李察德,說他才是這次策劃活動的功臣。

      幾輪香檳下來,鄭家公子醉醺醺地問李察德,在哪里找的這幫傻小子,愿意做這些蠢事?李察德說,那都是一群被“反消費主義”洗了腦的人,他們的頭目才厲害,是個“野人”,住在山里。“那下次可要會會他?!编嵓夜尤缡钦f。

      但海夢郵輪商場不會那么輕易垮臺,不過是要多花點錢,請更多明星做廣告,在各大媒體渠道進行宣傳,編排種種品牌故事洗白自己,贊助五花八門的公益活動,最重要的是,舉辦幾場大型的奢侈品開倉活動——幾個月過去,人們便遺忘了需要“保護海洋”的任務(wù),都在碼頭排隊入場等著搶貨了。不過,海夢郵輪商場的李氏集團已經(jīng)花重金調(diào)查出來,整個“保護海洋”的事件就是死對頭鄭家集團搞的鬼。他們開了幾天的董事會,決定也要再做點什么,對鄭家實施報復(fù)……

      太陽升起,月亮落下,香港的海啊,繼續(xù)潮漲潮落,“嘩啦——嘩啦——”好像一片巨大且永恒的心跳,默默承載整座城的喜怒哀樂。每天那么多人死,也有那么多人繼續(xù)活,條形碼在錢銀編織的人際網(wǎng)中此消彼長,不是長在身上,就是長在心頭。

      原載《福建文學(xué)》2024年第1期

      原刊責(zé)編? 林東涵

      本刊責(zé)編? 周美蘭

      注:

      ①粵方言:神經(jīng)兮兮,言行舉止有點不正常。

      ②粵方言:混蛋。

      ③粵方言:維持生計。

      創(chuàng)作談

      我的香港浮世繪

      程皎旸

      《條形碼迷宮》的最初構(gòu)想是一部電影。那時我迷戀亞利桑德羅·岡薩雷斯·伊納里多的作品,多線敘事,三部曲,尤其那部《愛情是狗娘》,角色與角色擦肩而過,因為“狗”而被離奇地牽扯,在迷霧的暴力間,織成一張網(wǎng),折射出某個社會里人類共通的愛與荒涼。于是我想,我是否也可以用這樣的一張網(wǎng)狀浮世繪,反映出我所生活的香港,以及支撐它的大時代。

      那時我剛剛開始人生中的第一份全職工作,在香港一家網(wǎng)媒,做美容版編輯,每日接收大量密集的產(chǎn)品信息,品牌、優(yōu)惠、化妝品成分,這些資訊如沙塵暴撲面而來,我不斷編輯它們,P圖,寫文,把自己的嘴唇和手背當作試驗品,一次又一次涂抹不同色號的口紅,然后再自拍。逐漸,我感覺腦袋里被創(chuàng)建了一個全新的文件夾,里面承載化妝品信息,但它們其實并不是我所感興趣的。幾個月后,我留意到自己開始改變,那些品牌贈來的試用品,逐漸成為我日常里的一部分,我開始不能適應(yīng)不涂抹口紅的自己。這種變化一旦開始,似乎無法回頭,到了現(xiàn)在,我會跟人開玩笑說,雙眼皮貼已成了我的義肢。那時候,故事女主角的形象在我腦子里顯現(xiàn):一個初入社會的年輕女子,在機械的工作下,逐漸愛上了自己所負責(zé)推銷的產(chǎn)品,然后有一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背上長出了商品條形碼。

      有了主角,之后的情節(jié)該如何展開?我要如何構(gòu)建事件,來還原我的城市生活?碰巧那時候我在新聞里看到殺妻案。這樣的家庭慘案在香港時不時就會發(fā)生。例如《天水圍里的夜與霧》就寫過類似的案件。為什么每次被害的都是妻子?為什么每次發(fā)生慘案的家庭都在貧窮的社區(qū)?為什么不幸的夫妻養(yǎng)育的孩子又剛好都患有天生的殘疾?好像“窮”是這個社會的原罪。而“窮”也是迫使人將自己變成一臺賺錢工具,為自己貼上條形碼的原動力。這就與我所設(shè)想的女主角有了關(guān)聯(lián)。于是我將“殺妻案”作為小說的一條線索,串聯(lián)起兩對曾擦肩而過、但互不相識的愛人。通過他們各自的敘述,來展現(xiàn)商業(yè)社會下的香港。

      程皎旸,生于武漢,長于北京,18歲移居香港,中英小說散見于《香港文學(xué)》《小說界》《Quarterly Literary Review Singapore》等刊,已出版小說集《危險動物》,并被紐約布魯克林公共圖書館、新加坡國家圖書館等收藏;曾獲香港青年文學(xué)獎、《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展”新人獎,入圍臺灣時報文學(xué)獎等。香港大學(xué)文學(xué)碩士,《香港文學(xué)》特邀欄目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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