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小寺院的門匾上寫著“生歡喜心”,但劉光明覺得反過來念也有道理——心喜歡生。為了更好的生活,他努力學(xué)習躍出農(nóng)門。后來下崗自謀生路,做生意被騙后心生惡念。再后來他領(lǐng)養(yǎng)過孩子,給母豬接過生……生活、生路、生意、生命,人這一生,誰能不喜歡生?誰不是“看生”人?
1
不管天晴還是落雨,只要夕陽最后的光亮減弱,沙地漸涼,在地下蟄伏了或一年或三年或五年的知了猴們就會準時地迫不及待地鉆出地面,掙脫蛹殼,爬到高高的樹上去。
劉光明知道那準確的時間,他甚至比知了猴還準時。他抬頭看看西天,包圍著夕陽的云朵從火紅變得嫣紅,變得桃紅,變得橘紅,變得茄紅,而稍遠處的大塊大塊的灰云淡淡地橫鋪在天邊,把最后的天光欲抹未抹之時,第一只知了猴就出來了。
他趴在桃樹下,就在那一刻,那一刻:夕陽哐當沉落下去,但殘余的光亮依舊留存在天地間。很短的一瞬,嘩,仿佛大魚破開水面,知了猴破土而出。
它的嘴巴和前雙肢還是軟軟嫩嫩的,卻不知從哪里來了力量,它咬破了蛹殼,全身涌動著一股看不見的暗勁和狠勁,一眨眼的工夫,就從蛹殼里脫殼而出。剛出來時,它的身體是透明的,像一枚琥珀一樣,它渾身上下布滿了初生的黏液,睜開茫然的復(fù)眼。突然,也是一瞬間,就如有神啟般認清了方向,它歪歪倒倒地、顫顫巍巍地,卻又堅定有力地,鍥而不舍地,拼命拱起身子,往樹上攀爬,并立即伸出細長的尖喙,要吮吸樹枝上飽滿的汁液。這時,像變魔術(shù)一樣,它透明的身體剎那間就穿上了青灰色的威風凜凜的鎧甲,分分鐘它就從嬰兒變成了壯年。
第一只知了猴剛一露頭,就像在地底下吹響了集體沖鋒的號角,頓時,數(shù)百只上千只知了猴紛紛從地底下往地面上沖鋒,以一樣的姿勢,一樣的決絕,一樣的努力,一樣的神情。
天完全黑了,而地底下的沖鋒未止,沙沙聲還沒有止息。每年的五月、六月和七月,河灘上的野桃樹落了花,結(jié)了小小的指頭大的果實,而后又慢慢由青變紅時,就是知了猴復(fù)活的季節(jié)。自從沒有了“看生”的營生,年年這個季節(jié),也就成了劉光明的復(fù)活的季節(jié),他看著知了猴們一只只新生,就像當年看那些小豬崽們從母體里瓜熟蒂落,扭扭歪歪地湊到老母豬的肚皮下拱奶吃一樣。
直到一點兒也看不見了,劉光明才擰亮頭頂上的充電電筒,照著最后一批知了猴,凝視著它們的新生。
這是一場浩大的新生,驚心動魄的新生,奮不顧身的新生,這個時候,劉光明聽不見任何別的聲音,看不到別的任何事物,他完全沉浸在這樣的一場新生里,這些新生,在河灘的桃林和柳林里砌起了一道墻,圍起了一種別樣的氣息、聲音、顏色,把他和世界隔絕開來。
過了很久,那道墻才漸漸撤去,劉光明才重新回到了世界中來,他緩緩地呼出了一口氣,爬起來,拄起拐杖。這個時候他才想起巧,他向河灘邊的卵石上望去,果然,一個黑影子坐在那里,面對著河水一動不動。
“巧!”他喊了一聲。
巧沒有答應(yīng)。
他走到巧身邊,搖著巧,她睡著了,睡得很沉,懷里抱著她的布娃娃,口水牽著細絲,在夜里清亮如山溪。
他只好蹲下去,捏住了巧的鼻子,好一會兒,她終于睜開了眼,但還處于半睡中。
“起來!巧!回家睡去!”他用力拉著她,卻拉不起來,巧變得好沉,他拉著拉著,忽然,他覺得有點兒異樣,有哪里不對,他在黑暗中站了一會兒,猛地拉開巧捧在胸前抱著布娃娃的雙手,低頭用電筒照著巧的肚子——穿著一件襯衫的巧,肚子明顯地呈現(xiàn)凸起的形狀。
劉光明扔掉手中的拐杖,著急忙慌地拉起巧,他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力氣,一下子將巧提溜了起來,巧站立不穩(wěn),左右搖晃著,而他失去了拐杖,更是站立不穩(wěn),他一頭搭在巧的肩膀上,迅速地拉起巧的襯衫,在一陣陣搖晃中,他看見,巧的白肚皮隆起了。
“老天哪!這是哪個狗日的作的孽??!”劉光明癱倒在卵石上,他仰頭看去,站立起來的巧和坐著時一樣一動不動,但她的黑溜溜的眼睛睜大了,直直地看著他,就像十年前那個夜晚一樣。
2
劉光明晃了晃頭上的充電電筒,眼前的黑夜便被挖出了一個洞,從洞里他看見了一條河的影子,他知道瓦莊石橋到了,每次從沙莊、窯莊、井莊一路走出來,他都要在瓦莊石橋頭的石獅子上坐一下,歇一氣,然后,一鼓作氣地再走上五里沿河的小路,回到鴨兒灘自己的家去。很多年了,就像一個儀式,這晚自然也不例外。
他放下拐杖,關(guān)了頭頂燈,一條腿搭在了石獅子背上,一只手摟著石獅子的頸脖子,這一套動作成了固定程序,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石獅子脖頸和背上雕刻的云紋部分都被他磨光滑了。在這里,再漆黑的夜里,他都不點燈。往常,他坐在石獅子的背上,摟著獅脖子,一邊身子斜靠著,就能看見石橋下流淌的河水。天越黑,河水越白,而天上月亮越大,河水反而越黑。河水的這種特性,劉光明幾歲就知道了,因為他從小就生活在河邊。這種時候,他會閉上眼睛,靜靜地聽著河水流動的聲音,綿長無絕的水聲像一幅電影寬銀幕,它會漸漸在劉光明的腦海里放映出幾個小時前他“看生”的畫面:人家豬圈里,母豬哼哼著,躺倒在草窩上,巨大的黑暗籠罩著豬圈,劉光明坐在他橫過來的拐杖上,調(diào)好頭燈,只將一小束光照在母豬身上,他也不讓一旁的人說話,靜靜地,等待著,終于,小豬一個個被母豬生了出來,它們掙扎著,歪歪倒倒地,爬到母豬的肚皮上,尋找著奶頭,然后貪婪地吮吸起來。這個過程,除非特殊情況,作為“看生”人的劉光明一般不會出聲,也不會有一個多余的動作,任何人都能感受到他的喜悅,那種喜悅像是一場盛大的典禮,莊嚴、肅穆、圣潔,像教堂里的圣樂響起時,人們?yōu)橹卸?、為之喜悅,眼里噙滿了眼淚。劉光明長久地沉浸在這種喜悅里,直到走到這石橋上,他還要再一次在腦海里回放著,再重新享受一次。
但這天晚上,出了點兒意外,回放還沒有開始就遭到了打斷,他剛爬上石獅子,從獅子旁邊就冒出了一個大黑影子,像一頭黑熊。
“光明,今天回來得早呢?!眲⒐鈻|的聲音悶悶的,在黑影子里硬邦邦地響,像是要把黑影子砸出幾個坑來。
劉光明愣了一下,說“是早”,其實也有十一點多了,看來哥哥劉光東是特意一直在這兒等著他。他抓起拐杖,支起身子,從石獅子背上滑下來單腿著地,等著劉光東說話。
劉光東咳嗽了一下,這回聲音有點兒清亮了,他說:“光明,你想不想抱養(yǎng)一個孩子?”
“不想?!眲⒐饷髡f著,點了點拐杖,立即抬直一條腿要走。
劉光東說:“別急,你跟我來看看,看看再說。”
劉光明扭著頭看了一下河水,今晚無月,河水清明,他問:“啊,都已經(jīng)抱過來了?在哪兒?不會在你家吧?”
劉光東說:“不會不會,這點兒事我還不知道分寸?你跟我來?!?/p>
劉光東在前面帶路,是順著山走的,其實也是順著河走的,路就開在河邊的山上,這也是往劉光明鴨兒灘的家走去的路。沒走幾十步,在河邊的大柳樹下,劉光東停住了。
一個小小的黑影子站在路中間,一動不動。
劉光明擰亮頭頂燈照過去。光的洞穴里,立著一個女孩,看不出年齡,從身材看,大概八九歲,她的頭發(fā)顯然好久都沒有洗,像一蓬亂稻草,支棱棱地扎向四面八方,臉上也灰蒙蒙的,像干涸很久的沙地;一身衣服也早破舊得分不出顏色,腳上踏著一雙塑料硬拖鞋,腳后跟處已經(jīng)被踏沒了。她攏著一雙手,抱著個灰撲撲的東西,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盯著燈光看,也不怕刺眼睛。
劉光東說:“你看,這么大了,好養(yǎng),再養(yǎng)幾年,就可以嫁人,選個老實女婿,你遭災(zāi)害病養(yǎng)老送終就有得靠了。”
劉光明搖搖頭:“你從哪里弄來的?”
劉光東說:“我到鎮(zhèn)上買化肥,有人告訴我,有這么個女孩子,她不會說話,是個啞巴,腦子也不大靈光,也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估計是別的地方搞整治,趁晚上把這些孬子拉出來一路丟,我就趁人不注意帶她回來了?!?/p>
劉光明繼續(xù)搖頭:“我不養(yǎng)?!?/p>
劉光東急了:“跟你說了,一個人都沒有看見,我特意晚上騎自行車帶她回來的,她傻是傻,可是你這樣子總得有個后人吧?”
劉光明把拐杖往前一伸,把三個字往地上重重一丟:“我不養(yǎng)!”他說著,關(guān)了頭燈,點著拐杖,單腿一點一點地往前走,拐杖點著地面,發(fā)出橐橐橐的聲音,像一群麂子過山。
黑暗中,劉光東氣呼呼地在身后說:“好吧,是我咸吃蘿卜淡操心,是我沒事找事!”
劉光明只顧往前走,他飛快地點著拐杖,點一下拐杖,另一條腿就跟著往前大步跨進,他越點越快,像敲著激越的鼓點,有幾次,拐杖敲在了突起的石頭上,他腳下一滑,差點摔倒。就這樣,他還是不停,他覺得只要停下來,他整個人就會搖晃不定,然后撲通一下倒下去。
到了鴨兒灘,到他那三間土磚房里,他才斜放下拐杖,癱倒在床上。
鴨兒灘現(xiàn)在只有他這一戶人家了,以前有上十家,他的家、哥哥劉光東的家、父母家、大伯家、二叔家,還有幾戶雜姓人家,他記得自己結(jié)婚那一年,還有幾家住在這里,后來,今年搬走一家,明年搬走一家,就搬空了。而他,如果不是后來出的那些事,他也是要搬走的,不說搬到鎮(zhèn)上縣上,至少也要搬到瓦莊,和哥哥劉光東一樣,住到人口集中的人窠里去。
不過,現(xiàn)在,劉光明覺得住在這獨一戶的鴨兒灘是最好不過的了,這個偏僻的地方,這個一度讓他拼了命要逃離的地方,現(xiàn)在卻成了上天特意給他留下的、前世就定好了的、一個再也找不出第二處的地方了。這里沒有人,他不想見到人,尤其是陌生人。
風刮了一夜。其實,后半夜的時候,劉光明并沒有睡著,他腦子里老是閃著那個女孩兩只眼睛里的黑光,他奇怪自己怎么能在黑夜里看見一個人眼里的黑光。風刮過后山的竹林、松林,然后像一把巨大的掃把,掃過他家的瓦屋頂,似乎聽到咔嗒一聲響,不知什么東西吹落下來了。他也沒有起床去查看,反而將頭埋在被窩的更深處,一動不動,一雙腿卻在顫抖著。他像一頭被竹籠籠住的魚,魚頭被卡住不動了,而魚尾巴卻在籠子外劇烈地搖擺著。他害怕聽到這種風聲。
直到風聲止息,太陽出來,他才撐著拐杖,打開了木門。吱呀一聲,陽光涌了進來,一個人影也涌了進來。
那個啞巴傻女孩子直愣愣地盯著他,懷里抱著一個灰撲撲的東西,這回,看清楚了,是一個布娃娃,臟兮兮的,一只有機玻璃做的眼珠子不見了,它成了獨眼娃娃。
那個少了一只眼睛的布娃娃睜著一只好眼睛,也看著劉光明。
劉光明忽然有點兒想笑,他心里想,這下真是三個殘疾佬湊齊了,自己是瘸子,而女孩子是啞巴,這個布娃娃是瞎子。他問那個女孩:“你從哪里來的?”
女孩不說話,黑溜溜的眼睛越睜越大,好像眼睛能回答問題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他又問。
女孩使勁地抱著布娃娃,布娃娃受到擠壓,那另一只好眼睛也開始睜得很大,好像它也能幫助她回答問題似的。
劉光明嘆了一口氣,他想想,說:“噢,你是個啞巴,你這么傻,那你就叫巧吧?!?/p>
3
劉光明看著巧,用拐杖比量了一下她的身高,在拐杖上畫了個記號。到了傍晚,他戳著拐杖準備去一趟大哥家,讓他給巧帶一套新衣服。他剛出門,原來一直坐著的巧立即站了起來,跟著他走。
“你回去!”劉光明揮手說。
巧停下來,不解地望著他,等劉光明邁開腿,她又跟了上來。劉光明只好由著她跟著自己。走在沿河的小路上,以往只有河水跟著自己,現(xiàn)在多了一個小人跟著,劉光明發(fā)現(xiàn)多年不變的生活突然變得不一樣了。
自從拖著一條瘸腿從小煤窯回來后,他就每個月去一次大哥劉光東家,他的生活用品,米、面、油、鹽、肥皂、牙膏,包括蔬菜種子、黃球鞋,都由大哥幫他從鎮(zhèn)上代買來,他不想上街,除了“看生”,他不愿和村里任何人多說一句話。山里路窄,經(jīng)常對面碰到人,他遠遠看到村里人就躲到一旁的大樹后頭,寧愿拖著瘸腿爬上山也不愿和別人說幾句話,其實,村里人早就看見他了,他們也不難為他,等著他爬上山躲藏好了,才慢吞吞地走過來,還很善良地故意不將眼光看向一旁的山上。村里人一路走了過去,邊走邊互相搖搖頭低語說,可惜了,當年的一個中專生啊,吃國家飯的啊,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一九八七年夏天的一個早晨,劉光明和父親走在山路上,他們一人挑著一擔稻子到鄉(xiāng)糧站去交糧食,交完了糧食,憑學(xué)校錄取通知書,去鄉(xiāng)政府文書那里辦個“農(nóng)轉(zhuǎn)非”手續(xù),他的戶口就由農(nóng)業(yè)戶口變成了非農(nóng)業(yè)戶口了。從鴨兒灘去鄉(xiāng)政府的一路上,劉光明的父親不時地停下來,和村里的人打招呼,大著嗓門兒說話,等待著人們來問他挑擔糧食去鄉(xiāng)里的緣由。
“哦,上的什么學(xué)校?”
“供銷學(xué)校?將來出來跑供銷?那好啊,天天跑完南京跑北京呀!”
“什么?到供銷社上班?哎喲,那到時候給我們留點兒化肥票啊,收毛竹的時候別像張老歪那樣老扣我們的秤啊,我們村里終于有人在供銷社做事了,好事??!”
劉光明當時根本不知道供銷學(xué)校是做什么的,反正只要是個中專學(xué)校就行了,是班主任老師給他填的報考錄取志愿,班主任說:“供銷好,你看哪個鄉(xiāng)鎮(zhèn)里不都是供銷社地盤最大勢力最強?一個供銷社占了半條街,農(nóng)資土產(chǎn)百貨日雜棉麻,要什么有什么。”
那些日子里,少年劉光明走到山路上,每一個遇到他的大人都會停下來,和他拉上幾句話,他要是扛著一捆柴,立即就有人上來要替他扛一截路,邊搶他肩膀上的柴擔子邊說:“你都是國家人了,你現(xiàn)在都是客人了,怎么能讓你挑柴擔子呢?”
因為劉光明考上了中專,而且是供銷學(xué)校,原來久久不肯答應(yīng)和大哥結(jié)婚的大嫂家立即同意了婚事,他上學(xué)的第一個春節(jié),他們就結(jié)婚了。
一九九一年暑假,劉光明畢業(yè)了,果真分到了供銷社,在離家六十公里外的本縣豹溪鄉(xiāng)供銷社。他在那里沒有跑供銷,沒有搞收購,而是在門市部站柜臺,站的是日雜柜臺。柜臺面子是用厚厚的松木做的,像個肉案子的案板,下面四轉(zhuǎn)則鑲上玻璃,里面擺上了搪瓷盆、瓷碗之類,柜臺后面的地方擺的更多的是陶器,火盆、腌菜缸、吊罐、砂鍋、大水缸,這些陶土做成的器物,泛著醬色的釉光,周身如同形成了包漿,它們被疊加著壘得高高的,像一排兵馬俑。
這些東西賣得并不好,似乎年年都不見那些兵馬俑個子矮下去,時間越長,它們的面孔變得越陰冷。坐在昏暗的柜臺里,劉光明覺得自己也成了一個陪葬的陶器,也擁有了包漿,像是被燒制出來后,已經(jīng)在這里堆放有幾百年了。他隱隱有些不安,有些不好的預(yù)感,但他又不知道為什么不安,他只知道一個陶器的命運并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讓劉光明看到一點兒光明的是,在土產(chǎn)柜臺上班的胡美英有事沒事喜歡到他柜臺這邊來,借憑證,換零錢,每個月門市部全體柜臺盤點時,她也喜歡和他一個組,隔三岔五地,她還選個沒人的時候,偷偷給他端去一搪瓷缸煨爛的薏米粥或者鯽魚湯。胡美英長得還行,長發(fā)細腰白臉盤,就是不是正式工,不是吃商品糧的,也就是說,她的糧食是由她自己的那一份土地供應(yīng)的,而不是像城里人那樣是由糧站供應(yīng)的,劉光明有點兒猶豫。
第二年的一天,劉光明的一個中專同班同學(xué)跟著縣總社的主任到豹溪檢查工作來了。這個同學(xué)的父親是另一個鎮(zhèn)上的書記,所以他一畢業(yè)便被直接分配到了縣總社去了,不用站柜臺,每天上班就是打開水、泡茶、看報紙,偶爾會陪股長和主任到下面各個鄉(xiāng)鎮(zhèn)供銷社檢查工作。他在日雜柜臺那一堆昏暗中找到了劉光明。劉光明沖著同學(xué)笑了笑,他想說什么,卻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陶器在一起待久了,好像連一句話都不會說了,他嘴角扯動了好久,才喊出了同學(xué)的名字。那同學(xué)看看空蕩蕩的門市部,將身子伏在厚重的松木柜臺上,低聲對他說,看樣子,供銷社不行了,化肥、種子、蠶繭、棉麻、土產(chǎn),這些都要放開了,不是供銷社獨家經(jīng)營了,所以馬上就要改制了,其他的市縣都在改,力度很大,你也早點兒想想退路吧。
劉光明看著同學(xué)的嘴和臉在一片昏暗里,顯得分外的白,在柜臺上白出了一個另外的空間。他知道對方是看在同學(xué)的份兒上,特意給自己報信的,給自己點撥的,但他聽不明白,或者他不愿意使自己明白,他們中專生可是國家干部啊,是行政二十四級的干部啊,怎么突然會改成沒有工作的人呢?再說,早想退路,能想什么退路?他們當初報志愿,報師范的就畢業(yè)回家當小學(xué)老師,報糧校的就畢業(yè)回糧站上班,報農(nóng)校的就畢業(yè)到農(nóng)技站上班,國家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嗎?那么早國家就根據(jù)各個不同部門的需要,安排他們學(xué)習,以填充空出的崗位,一個蘿卜一個坑兒,怎么突然就多了他們這些蘿卜了呢?他期待著那個同學(xué)早點走開,在這里待久了,這個昏暗的空間里已經(jīng)不歡迎任何另外的東西了,同學(xué)的一塊白皙浮在這一片昏暗里,讓整個自洽的自主的這一片昏暗的空間非常不安。
說了一會兒別的同學(xué)畢業(yè)后的情況,同學(xué)很快走了,劉光明覺得安全了,那種熟悉的不變的昏暗又包圍了他,他坐了好久,在一堆陶器間,他撫摸著那些壇壇罐罐。那天門市部關(guān)門打烊后,胡美英到他房間,送給他一雙鞋墊,是她親手繡的,繡的是兩朵蓮花,紅花綠葉緊緊地靠在一起。
劉光明低頭看著那兩朵花,他對胡美英說:“我們結(jié)婚吧,好不?”
劉光明的父親那時候已經(jīng)臥病在床,隨時可能撒手歸天,為此,他希望他們馬上就結(jié)婚,趕在他父親閉上眼睛之前,這個理由說不充分也很充分,因為按當?shù)氐娘L俗,父母若是歿了,后人至少三年內(nèi)不得結(jié)婚,三年能等得及嗎?胡美英家等不及,盡管劉光明家沒有給一分錢彩禮錢,她家還是一口答應(yīng)了。于是,九月份,天氣剛剛涼爽一些,晚稻在稻田里還沒有抽穗,農(nóng)事稍稍閑了,劉光明就雇了一輛小轎車、一輛小卡車迎娶了胡美英。
婚房就是豹溪供銷社劉光明的單身宿舍,剪了兩個紅“囍”字各貼在門上、玻璃窗上,這就算有了婚姻和家庭了。
劉光明后來覺得,完成這一樁婚姻也許是他這一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情,否則,他可能一輩子也結(jié)不了婚了,但也有可能是他這一輩子做的最錯誤的一件事情,否則,大概就不會有以后的那些波折了,誰知道呢?
劉光明九月份結(jié)的婚,到了十一月份,天氣漸冷,他父親就閉上眼睛走了,因為看到了劉光明結(jié)了婚,父親走得還算滿意,這一點,從小數(shù)學(xué)很好的劉光明計算得很準。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份,豹溪供銷社突然被要求改制,從主任到職工全都要一刀切買斷工齡,劉光明算到了這一步,但沒算到這一步會來得這么快。他想,幸虧老父親走得早,要是再遲幾個月,老父親還沒死,聽到這個消息,他到陰間都會不安心的,他是絕對想不通這件事的。
不光是老父親,其實劉光明自己也想不通。他這個考上了中專的人,念了供銷學(xué)校的人,成了國家干部的人,一夜之間,連站柜臺的資格都沒有了,那些經(jīng)年閑置的陶器不管怎么樣,終歸會有人使用它們的,而自己一個大活人卻直接被拋棄了。怎么會這樣呢?當年不是說好的嗎,考上了中專,就是國家人了,一輩子吃公家飯做公家事。為了考這中專,劉光明做了多少幾何題代數(shù)題物理題化學(xué)題啊,背了多少英語單詞啊,上課聽老師解題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下課后,他連上廁所都一路小跑,抓緊時間回到座位上背書做題,哪一天他都是全校最早起床最遲睡覺的那一個啊。中考時,全校四百多個考生當中他考了第三名,縣一中的老師再三動員他去上重點高中然后考重點大學(xué),他都沒有去啊,他就是想著早點上班拿工資啊。
在上頭清產(chǎn)核資改制小組的人進駐豹溪供銷社后,不少職工天天找那些人去打聽情況,提出各種條件,只有劉光明不愿意和他們碰面,他整天坐在那一堆陶器中間,一股仿佛在地底下沉淀了千年的陰涼氣息圍繞著他,他想,要是自己能直接變成陶俑就好了,有一個活著的人的形狀,但又不需要吃喝,不需要結(jié)婚,不需要家庭,甚至不需要陽光,只需要以一種凝固著的安詳?shù)谋砬榫涂梢赃^完一生。他坐在那里,面容沉靜,不喜不懼,甚至不吃不喝,總是要等到下班時候,胡美英挺著五個月的身孕跑過來找他。
昏暗中,她拉著他的手說:“光明,下班了,回家去啊?!?/p>
劉光明的臉好久才抖動一下,他沉默了很長時間才反應(yīng)過來,低聲應(yīng)一句:“哦,下班了,回家去。”
最后的改制方案出來,劉光明面臨選擇:要么拿上兩萬塊錢,搬出宿舍,徹底走人;要么拿一萬五千塊,剩下五千塊算作房租,可以繼續(xù)住在單身宿舍里。
豹溪是個小鄉(xiāng),沒幾個流動人口,在街上做生意做不出來,馬上孩子又要出生,一間房子就太擠了,劉光明想回鴨兒灘去,不管怎么樣,那里還有三間磚瓦房,但回到鴨兒灘去做什么呢?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一圈后,還是回去搬泥巴做農(nóng)活兒?況且,自己原先名下的田地早就沒有了,自己就是想做農(nóng)活兒也做不成了啊。
數(shù)學(xué)很好的劉光明不知道這道算術(shù)題是怎么個算法。
快到選擇的最后期限時,原來和他站同一個柜臺的老趙找到他。老趙說,我們合伙做茶葉生意吧,你看二三十塊錢一斤的茶葉,販到外面城市里,可以賣到一百多塊錢,哪怕賣五六十塊錢也有得賺。
劉光明之前也聽說過一些做茶葉生意發(fā)財?shù)膫髀?,豹溪產(chǎn)茶,家家戶戶有茶園,日里采茶,晚上做茶,天亮時搭三輪車到縣城茶葉市場賣,有些販子在地上攤一塊塑料布,拿了秤,一會兒工夫就能收購幾百斤,用蛇皮袋裝好,再運到幾百上千里外的大城市里,有些單位發(fā)福利,一發(fā)就幾百斤,一年做幾筆這樣的生意就夠了。
老趙說,他以前老家的一個表哥現(xiàn)在就做這個,這門生意簡單,我們倆合伙收購,由表哥找關(guān)系,得到的錢三一三十一,穩(wěn)妥妥的。
老趙平時做事挺穩(wěn)重,他這樣一說,劉光明就下了決心,那間宿舍不要了,豹溪供銷社這個傷心的地方,再也不要來了。拿到買斷工齡款的當天,劉光明就請了輛小卡車裝了家具等物品,讓大哥劉光東幫忙,帶著胡美英跟車回到鴨兒灘,而他自己則一直待到晚上才出發(fā),他借口說還有些賬目要處理,其實,人去屋空,整個供銷社像個古墓般寂靜。他關(guān)上房門,看了看宿舍門上和窗玻璃上還沒有完全褪色的紅“囍”字,騎上自行車,往鴨兒灘去。
從豹溪到鴨兒灘的路,一會兒是砂石路,一會兒是柏油路,一會兒又是泥巴路,一時平平坦坦,一時坑坑洼洼。劉光明腳蹬著車,只聽到車輪沙沙沙響,沒有月亮,周圍漆黑一團,他也不打手電筒,只是憑感覺順著路騎,弓著身騎,喘著氣騎,他覺得自己像一只地底下的蚯蚓,在黑暗的泥土里拱著身子,全身柔軟無骨。
騎到下半夜時,他才到了鴨兒灘,聽見河水嘩嘩地寂寞地流。
現(xiàn)在,他又走在鴨兒灘邊,河水還和多年前一樣,嘩嘩地流,不同的是,那時,他的一雙腳還好好地長在他的身上,那時,巧還不知道在世界上的什么地方。
“你喜歡穿花衣裳嗎?”劉光明問巧。
巧堅持一貫的沉默,她抱著布娃娃,只是堅定地跟著他走。
“做個啞巴不說話也好,”劉光明說,“剛好我也不喜歡說話。”
4
劉光明從豹溪下崗那天,是在夜里回到鴨兒灘的,而他離開鴨兒灘去省城做茶葉生意也是在夜里,他懷里揣著那兩萬塊錢中的五千塊錢,偷偷走到瓦莊石橋的橋頭,老趙在那里等著他。
老趙弄了一輛幸福250摩托車,打火,發(fā)動,車燈亮了,轟隆隆,駛進夜的深處,劉光明兩只腳夾住車后座,耳旁的風聲呼啦啦響。
劉光明和老趙在縣城露天茶市找了一個小角落,悄悄鋪上一小塊塑料布坐地收茶。老趙負責看茶葉、談價錢,數(shù)學(xué)學(xué)得很好的劉光明負責稱量、付錢和記賬,兩個早上就收齊了兩百多斤干茶,分成四個蛇皮袋,一人挑著一擔坐大巴車往省城去。大巴車上坐了許多販茶人,茶葉都堆放在高高的車頂棚上,每到一站就有人下車,從后面的鐵梯上爬到車廂頂卸貨。每一次停站,老趙和劉光明都要從車窗里往外伸出頭,看看別人有沒有錯下了他們的茶,那些茶可是他們的大半個身家性命哪。坐了七個多小時的車,在天黑時分他們到了省城。兩人就在車站附近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了下來,因為帶著茶葉,他們不敢出去吃飯,就買了幾個包子,就著開水算晚餐。
到了第二天,老趙一早就跑出去聯(lián)系他老家的那個遠房表哥。半上午的時候,老趙和那個表哥趕來了,老趙一臉笑意,他們挑著茶葉直接上了一輛出租車,直奔省城的一家大電廠。據(jù)老趙表哥說,他已經(jīng)和廠里的工會主席說好了,全廠今年的茶葉就由他們供應(yīng),這第一批是好一些的茶,發(fā)給中層以上領(lǐng)導(dǎo)干部;下一批可以再弄些次等品,價格便宜些,發(fā)給工人們,當作防暑降溫勞保用品。
一切順利,到了大電廠后,老趙表哥報上了工會主席的名字,門衛(wèi)便放他們進去了,不一會兒,就有人過來招呼他們。老趙和劉光明又挑著茶跟著來人進了一幢樓,然后是等待,過了半個小時,又來了一個人,帶他們?nèi)チ肆硪淮睒?,一直到中午,這四擔茶像四個頑皮的孩子才終于安靜下來,待在一幢樓的一間屋子里。老趙表哥又跟著去結(jié)賬,然后又張羅著請工會主席還有別的幾個人吃飯。等吃完飯了,老趙的表哥從一個大信封里取出錢,和他們算了賬,又扣除了中午請客吃飯的錢,余下的錢平均分了。
剛一拿到信封,劉光明掂了掂,手感很好,他粗略算了算,這一趟下來,他們每個人賺了兩百塊錢,而他在豹溪供銷社每個月的工資才一百塊錢不到哪?;厝サ拇蟀蛙嚿希瑒⒐饷麟m然很累,卻半天睡不著,老趙也睡不著,因為表哥在他們臨走前告訴了一個好消息,讓他倆半個月內(nèi)再進一批茶葉來,這回要裝一卡車茶葉,除了電廠,省城其他幾個廠包括煤球廠、自來水廠、汽車廠等廠家的關(guān)節(jié)他都打通了,這一筆生意做下來,每個人賺十個兩百都不止。
劉光明在省城車站附近的店里花了三十塊錢給胡美英買了條紗巾,蠶絲的,握在手里柔軟得像風。對于胡美英,劉光明時常覺得自己做得不夠地道,也可以說是騙了她,讓她只做了幾個月的供銷社家屬,然后,他這個行政二十四級干部就成了平民。不過,這趟茶葉生意讓他多少又增添了點兒自信,看來,天無絕人之路,或者,那些來負責改制的人說的是對的,像那些刷在墻上、印在報紙上的“下崗再就業(yè),愛拼就會贏”“扔掉鐵飯碗,道路會更寬”之類口號所說的一樣。
劉光明回到鴨兒灘時,胡美英催促他,不如將買斷工齡的錢到縣城買套小房子,到那里做做小生意,鴨兒灘這地方太偏僻了,幾戶人家都隔三岔五地搬出去了,大哥劉光東家也在附近的瓦莊起地基了,到時候,就只剩下自己一家在這里,獨戶,住在鬼窠里一樣,想想都怕啊。
劉光明遞給她那條紅紗巾說:“你說得對,我們馬上搬到縣城去,不過,得讓我把這筆生意做完。”
劉光明把這次的情況對胡美英一說,胡美英也兩眼放光,她說:“哎呀,那我們到時可以買個大一點兒的房子,也有本錢進貨做別的生意了?!?/p>
劉光明說:“那是當然?!?/p>
在鴨兒灘只待了一夜,第二夜,劉光明又在瓦莊石橋橋頭和老趙接上頭,趕到了縣城。兩千多斤茶葉,不是個小數(shù)目,他倆天麻麻亮就到了茶市,老趙與茶農(nóng)砍價比上次更有經(jīng)驗,收購了五個早上,總算收齊了,雇了一輛東風解放卡車,直接上貨拉到了省城。
省去了大巴車一路下客進站停頓的時間,到省城時才傍晚。這回表哥直接到高速入口去接他們,表哥坐在前面的出租車里帶路,讓卡車跟著他的車,一路開,開到了郊區(qū)一個倉庫。
和表哥同行的一個人,熟門熟路地打開了倉庫門,直接把茶葉卸在倉庫里,又吱呀關(guān)上大門,上了鎖。這個時候,夕陽也吱呀一聲掉落下西天。劉光明看看倉庫,門口沒有名牌,他問表哥,這是哪家單位?。?/p>
表哥告訴他,這是電廠的物資儲備倉庫,因為這批茶葉數(shù)量較大,不能像上次一樣直接送到廠里,明天專門有人來驗貨,驗完貨后再結(jié)賬付錢。
離開倉庫,卡車司機先走了,他們幾個到市里的一家飯店吃飯,表哥說要好好地請一下同行的那個人,那個人是電廠工會主席的小舅子,這回的業(yè)務(wù)能做成他功不可沒啊。到了飯店,表哥點了幾個大菜,那時候省城剛時興吃小龍蝦,上了紅通通的一大盆,又上了白酒,似乎仍不足以表達謝意,表哥又把老趙叫到一邊,讓他到酒店外買兩條中華煙,送給那個人。
“這條線不能斷,你想想,一年做這一單我們就夠了,是不是?”表哥說。
那晚上,送走表哥和那個工會主席的小舅子,老趙和劉光明又找了一家小旅館住下,他們晚上被表哥勸了不少酒,表哥一杯接一杯地讓他倆敬那個小舅子的酒,他們喝得頭重腳輕,跌跌撞撞地上了小旅館逼仄的樓梯,進了房門,鞋都沒脫,就分別撲到床上睡著了。
劉光明臨睡,心里頭忽然覺得有一絲不安,他感覺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對勁兒,但沒等他再想,他腦子里就像散開了的煙花,再也聚攏不起來,他想問問老趙,老趙卻打起了響亮的呼嚕,他嘴巴咧了咧,也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劉光明和老趙很早就醒了,他們出去吃了頓早餐,然后,按表哥昨天晚上約好的,在小旅館里坐等他來,然后一起去電廠結(jié)賬。等到了中午,表哥也沒有來。劉光明突然慌張了起來,他看看老趙,老趙的額頭上也冒出一粒粒綠豆汗。
不約而同地,劉光明和老趙起身跑步下樓,用公用電話不停地打表哥的電話。表哥以前打給老趙的都是一部固定電話,他說是他家的電話,但這一次打過去,一個老太太接的,卻說是街道上的公用電話。除了這個號碼,老趙不知道表哥的其他任何聯(lián)系方式。
打了幾十次電話后,劉光明對老趙說:“不能再打了,快,我們趕到倉庫那里去?!?/p>
老趙一拍大腿:“對?。 ?/p>
他們立即在街頭攔了輛出租車,飛速趕往頭天卸貨的那家倉庫去。憑著記憶,他們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家倉庫。跳下出租車,他們看到倉庫門緊鎖著,一切都和昨天傍晚一模一樣,心里才稍微松了口氣。他倆走到圍墻邊的保衛(wèi)室,對保安說要看倉庫里的貨。
保衛(wèi)嘴里銜著根香煙,香煙燃燒了很長一截兒,煙灰就是不斷,他說:“那里昨天裝著茶葉,你看什么看?”
劉光明說:“我們看看茶葉受沒受潮?!?/p>
保安說:“不用看了,昨晚就運走了?!?/p>
老趙說:“運走了?運到哪里去了?”
保安說:“我怎么知道呢,我只負責看大門,倉庫門也不歸我開關(guān)?!?/p>
劉光明說:“你們這個倉庫不是電廠的嗎?”
保安吸了口煙,說:“電廠?什么電廠?我們這是村辦軋鋼廠的老倉庫,現(xiàn)在租給別人了。”他說著,長長的一截兒煙灰轟然墜地。
5
大哥送來了劉光明委托他給巧買的花布衣裳。
劉光明燒了開水,又洗刷了木澡盆,在一旁擺上洗發(fā)膏、香皂、新毛巾,他先給巧洗頭。給巧打濕頭發(fā)后再打洗發(fā)膏,揉搓,一縷縷黑水灑落,又換水,又打洗發(fā)膏,再揉搓。洗了三遍后,水清了,劉光明用毛巾擦著巧的黑頭發(fā)。濕潤烏黑的頭發(fā)貼在巧的頭皮上,馴服得像一頭剛出娘胎的小黑獸。劉光明猛地一怔,他不敢再看那烏黑的頭發(fā),扭過頭去,將眼睛里的眼淚強行逼退。
一貨車的茶葉就那樣人間蒸發(fā)了,劉光明和老趙怎么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盡管報了警,警察讓他們回家等消息,他們倆還是在省城蹲守了一個月,他們幾乎把能想到的地方都找了個遍,還是沒能翻出老趙那個表哥的一點兒蹤跡。
老趙問老家的人,老家的人說,那家伙早就沒有回去過了,早年聽說在外面掙到了不少錢,勢子挺大,出入都開著車。去年回老家時說是有個好項目讓大家投資,十里八鄉(xiāng)有不少人把錢投在他那里,說好今年分紅的,結(jié)果不要說一分錢分紅了,連本錢都要不回來了,現(xiàn)在也是怎么找也找不到人了。
老趙不斷地向劉光明道歉,他后悔他們把買斷工齡的錢全部投了進去,雞蛋都放在了一個籃子里,這一下搞砸了,沒辦法收場了。老趙說著,把頭都快要勾到大腿溝里了。
在省城蹲守時,為了省錢,他們倆天天吃爐餅喝生水,一個多月后,這樣節(jié)省著,手上還是只剩下回去的車票錢了,他們只好先各自回去。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劉光明瘦得脫了形,人瘦毛長,雙眼凹陷,夜里,走到瓦莊石橋頭,他看著河水,幾次想一頭栽到水里去算了。
他沒敢對胡美英說真實情況,只是說,暫時沒結(jié)到賬,很快他們就會有錢的。
這期間,老趙特意來看了他一次,偷偷給他塞了五百塊錢。老趙一直是個單身漢,工作比劉光明早,身上還有一點兒積蓄,靠著這五百塊錢,劉光明熬到了年底,熬過了年關(guān)。
正月到了,胡美英的肚子越來越大,離預(yù)產(chǎn)期只有十來天了,劉光明算計著是不是送她去鄉(xiāng)衛(wèi)生院,但手頭上已經(jīng)沒什么錢了,早一天去就要早花一天錢,還是算好了時間提前兩天再去吧。不料,就在離分娩快一周時,那天晚上,胡美英突然發(fā)燒,燒得整個人像火炭一樣,劉光明被嚇壞了,準備去外面村子找醫(yī)生,但胡美英說她怕是肺炎,必須到鄉(xiāng)上醫(yī)院打針,否則這樣燒下去恐怕對肚子里的孩子不利。
胡美英這樣子,不能坐自行車在山路上顛簸,而且走幾里山路,到瓦莊橋頭再過橋去鄉(xiāng)里,太費時間了,特別是瓦莊也沒有車子,怎么到鄉(xiāng)里去也是個問題??粗烙t了的臉,劉光明急中生智,他想起門前河邊有個竹筏,是前不久一個燒炭人運炭丟下來的。他便抱了床被褥墊在筏上,讓胡美英躺上去,他自己將門前的曬衣竿取下來做撐篙,撐著竹筏向?qū)Π秳澣?。到了對岸,就是縣級公路,路邊是縣里設(shè)立的林業(yè)木竹檢查站,那里有車,到時再攔輛車去醫(yī)院,這樣更穩(wěn)當。
那晚,一開始時天空上還有幾點星光,看得見河水奔流,卻不料起了河霧。河霧是突然起來的,一團團一縷縷在河面上翻滾,剛劃到河中心,河霧越來越濃,劉光明一下子失去了方向,耳邊是胡美英痛苦的呻吟聲,竹筏下是河水詭異的嘩嘩聲,他慌了神,汗水瞬間濕透了衣裳,手上似乎一點兒力氣也用不上,他咬著牙,拼命地劃動,也不管方向?qū)Σ粚?。劃著劃著,竹筏碰上了河中心的一塊石頭,一下子側(cè)翻了,胡美英驚叫了一聲,隨后落入水中。劉光明跳下筏,撈起胡美英,拼命劃著水。
水花四濺中,胡美英從高燒中清醒了過來,她說:“劉光明,劉光明,我這是要死了嗎?”
劉光明差不多要哭出聲來了,河水冰冷,他上下牙齒打著架說:“你可不能死啊,千萬不能死啊,我們的孩子在你肚子里呢。”
劉光明掙扎著,一只手亂抓亂撓,觸到了一根硬邦邦的東西,他死死拉住,才發(fā)現(xiàn)是河邊的楊樹根,總算上岸了。
在鄉(xiāng)醫(yī)院里,胡美英大聲喊叫著:“我要孩子,我要孩子,醫(yī)生,求求你,保住我肚子里的孩子!”
醫(yī)生沖著一旁的劉光明搖搖頭,遞過一張手術(shù)通知書,讓他簽字。劉光明哆哆嗦嗦地在上面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幾個小時后,胡美英鼓起的肚子癟了下去,孩子被引產(chǎn)下來。醫(yī)生托著血糊糊的小肉團遞給劉光明看,是個女孩,都已長成形了,皺巴巴的皮膚,讓她看起來像個老人,可是,她卻頂著一頭烏黑的頭發(fā),頭發(fā)真黑真濃密啊,像一頭小獸。
這個生下來就老去的孩子。
這個生下來就死去了的孩子。
劉光明跪在胡美英的病床邊,失聲哭喊著,一雙手深深抓進床單里。胡美英勉強看了他一眼,就閉上了眼睛,她昏睡了過去。
6
巧剛來到鴨兒灘的時候,劉光明已經(jīng)做起了“看生”先生。
所謂“看生”就是替人家看護快要生產(chǎn)的豬馬牛羊,特別是看豬。這一帶的人家?guī)缀跫壹茵B(yǎng)豬,小豬苗的需求量很大,一般十多戶人家就有一家專門養(yǎng)母豬,生下小豬苗再賣給其他養(yǎng)豬戶。母豬生小豬時,需要從頭到尾進行看護,這個過程中暗含有許多不測,如母豬難產(chǎn),母豬壓死豬崽,母豬不讓小豬吃奶,等等。于是,就有了“看生”人。
劉光明是從外地拖著一條壞腿回到鴨兒灘后不久,才做起“看生”人的。剛回來時,他的一條壞腿還在化膿、發(fā)炎,每天要請村里合作醫(yī)療的醫(yī)生上門換藥,所以他暫時住在大哥劉光東家。
大哥家養(yǎng)了一頭肉豬,還養(yǎng)了一頭母豬,正是快要生產(chǎn)小豬的日子,一家人都很精心地照料它。之前一年,各個地方發(fā)豬瘟,母豬死了不少,導(dǎo)致第二年豬價猛漲,小豬苗也格外暢銷,一窩豬苗賣得好可以收入六七千塊錢,所以,母豬變得金貴起來,大哥每天在半夜里還要起來一次,給母豬添飼料。每天夜里,劉光明都睡不著,他拄著拐杖,坐在豬圈前面,就看著大哥喂豬。
豬圈頂棚上吊著一只昏暗的燈泡,像一個小葫蘆,母豬墜著大肚子,哼哼著,呱嗒呱嗒地吃著豬食,給沉寂的夜晚增添了一絲生動。劉光明顧不得身邊的蚊蠅成團成團地包圍著自己,看著母豬,聽著山風從山林上吹過來,大地泛起潮氣,他覺得心里安靜了下來,之前一直盯著他不放的恐懼和不安,突然飛走了。他對大哥說,你白天在外做事,晚上又要喂豬,太辛苦了,反正我也沒事,你把飼料拌好,晚上我來倒豬食吧。
母豬臨產(chǎn)前,劉光明讓大哥買了一只頂在頭頂?shù)捻敓簦羯弦豢嚏娋腿フ照肇i圈。這是他從科學(xué)養(yǎng)豬的書上看來的,臨產(chǎn)的豬,容易脾氣暴躁,最好不要整夜亮著燈,要保證它的睡眠。劉光明守在豬圈前,聽著母豬不時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呼嚕聲,注視著它隆起的肚子一起一伏,一窩新生命即將來到這個世界上,人世在這一刻難得地露出了它溫柔的一面。
那天半夜,母豬哼哼的聲音加大了,豬食也不吃了,劉光明知道它快要分娩了。他趕緊招呼大哥,讓他在豬圈里再鋪上一層新稻草。母豬在靠著墻的一側(cè)躺了下去,它的尾巴舉起,生門腫脹鼓凸,兩排乳房像一粒粒紅紐扣兒,它的呼吸急促起來,肚皮起伏著,像有一雙無形的手正按壓著它。劉光明去看母豬的眼睛,它的眼睛半閉半睜,它似乎也看著劉光明,眼神里滿是溫柔的感激和信任,又似乎看著虛空,像是把即將到來的一切疼痛或死亡完全交付給莫測的命運。
劉光明老僧入定般端坐在豬圈里,頭頂燈挖出一個小小的洞穴,籠罩著母豬身體的一部分,約過了兩個小時,母豬低低地卻仿佛用盡了全身氣力嘶喊著,隨即,一個小小的粉紅色的小豬頭從生門之口探了出來,它滿臉的皺紋,像一出生就衰老了,它的頭頂也頂著一撮黑黑的毛發(fā),它劃動著雙腳,終于,跌落出母體,帶著一身產(chǎn)液,跌到了草綠色的干稻草上,它像一只小昆蟲,眼睛尚未睜開,盲目地劃動四肢,打著圈圈。劉光明輕輕地攏住小豬崽,將它捧到母豬的肚皮下,將它粉紅的長嘴湊到其中一個乳頭上,這是為了讓它記得,這個乳頭以后就是它專屬的了,避免眾多小豬爭奶頭。小豬崽不停抖動的嘴唇一接觸到母豬乳頭立即就撲上去,安靜而貪婪地吮吸著。這時,第二頭小豬崽又露出了它的濕潤的臉和頭頂那撮烏黑的毛發(fā)。
劉光明的心里溫柔至極,他像獲得了神啟般,無師自通地幫助小豬崽們順利地出生,一頭、兩頭、三頭,這只母豬真能生,一口氣生出了十三頭小豬崽,它們齊齊地扎在母豬的肚皮下,吮吸著母豬的乳頭。它們真是一秒鐘就變一副樣子,身上的濕潤的薄膜消失了,毛發(fā)仿佛見風生長,小尾巴很快地搖動起來,瞬間就有了一頭豬應(yīng)有的樣子。
這是多么讓人喜悅的事情啊。
這世界上讓人喜悅的事情不多,這大概就是其中一件吧。
劉光明感覺一種潮水樣的東西激蕩著他,包裹著他。他突然想到在供銷學(xué)校上學(xué)時,城市的南邊有一座山,山上有座小寺院,有一次他和同學(xué)爬到了山上,到寺院里玩,進了院門,經(jīng)過前門廳的韋陀塑像,走到里間,小門匾額上寫著四個黑色的字,隸書,他念道:心喜歡生。這時候,一旁的一個和尚笑著對他說:“阿彌陀佛,你念錯了,應(yīng)該從右往左念,生歡喜心?!彼敃r很害羞,一個中專生連幾個簡單的字都念錯了,他后來特意查了查《漢語大詞典》,知道了那幾個字的意思,和尚說得沒錯,可是,現(xiàn)在,他覺得他當年念得也沒有錯,“心喜歡生”,不也說得通嗎?而且,他是確確實實地從心里感受到了那種生的喜悅啊!
從那以后,沿著瓦莊往山里去,窯莊、沙莊、井莊,只要有人家的母豬要生產(chǎn),他都會趕了過去,只為看著一頭頭小豬崽的新生,他漸漸地掌握了一些獨門訣竅。比如解決母豬難產(chǎn),為母豬催奶,能準確地預(yù)測到母豬什么時候生產(chǎn),大概能產(chǎn)下幾頭小豬苗。他看了一本養(yǎng)豬手冊,但更多的,是他自己總結(jié)和琢磨出來的,他好像有這方面的天賦似的。鄉(xiāng)獸醫(yī)站的人本來就不耐煩深更半夜到山里去出診,這下好了,就由劉光明代替了他們。劉光明總是隨叫隨到,也不講價,別人給多少就多少,就是一分錢不給,他也不說二話。養(yǎng)豬戶們在母豬快要生產(chǎn)時,就提前來請他去“看生”,用自行車推著他,后面跟著巧。所以,那些年,只要在山路上看到劉光明和巧,人們就知道,又有哪家的母豬要生小豬了。
而每次看生完了后,不管多晚,劉光明都堅持不要別人送他,他和巧一前一后慢慢走著,別人不理解,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這一路上正享受著一場“生”之后的那種喜悅。
很奇怪,母豬生完小豬總是在深夜時分。劉光明喜歡在這樣的深夜里行走。他拄著拐杖,巧緊緊跟在身后,有月光的晚上,他們就著月光;沒有月光,他們就著頭頂?shù)臒艄?。無邊的黑夜緊密地包裹著他們,風是和暖的、溫熱的,山上的樹沒有彼此的邊界,全都連成了一片,地上的草木在吐著露珠,山谷里所有的水分都在聚集、凝結(jié),流向小溪,流向河流。沿著山路走到河邊,河水嘩嘩地響,偶爾,會有一條魚啪地躍出水面,仿佛,世界都在這個夜晚新生,很多生命都在這個夜晚脫胎換骨。劉光明感到自己的臉涼潤潤的,自己的腿并沒有殘疾,他能像從前一樣健步如飛。巧也并不是啞巴和傻瓜,她耳聰目明,他和她都成了嬰兒,正在黑暗的子宮里被養(yǎng)育,他們都還沒有被分娩出來呢。
7
巧來了四年,洗頭洗臉洗澡,都是劉光明給她燒水,擠洗發(fā)膏,打香皂。劉光明喜歡端著一盆溫水,從巧的頭上倒下去,水順著巧的頭、臉、肩、背、屁股、大腿,滑落下去,水珠留在巧的皮膚上,她的頭發(fā)烏黑閃亮,貼著頭皮,像一頭初生的小獸。每當這時,巧就睜著她烏黑的眼睛,直盯盯地看著他,嘴角難得地扯出一縷細細的微笑。
洗好后,劉光明細心地為她穿好衣服,抱著她,到床上去。巧抱著她的布娃娃,聽話地睡在床的一頭,劉光明則睡在另一頭。每晚,巧睡著了,總是要將一雙腳搭到劉光明的身上,劉光明將她推下去,她總是不屈不撓地又搭上來,久了,就都習慣了。
可是那天晚上,劉光明在燈光下為巧洗澡時,突然發(fā)現(xiàn),巧不知什么時候胸口那里鼓出了兩個花苞,他端著一盆水,遲遲沒有倒下去,他看著那燈光下白皙的身體,嚇了一跳,不知不覺間,巧從那個當初的女娃娃即將成為女人了。他迅速地給巧穿上了衣服,然后,在另一個房間的空床上為巧鋪了被子,他指指床對她說:“以后你就睡這里了!”
等劉光明上床后,巧不聲不響地又鉆到他的床上來,弓著身,睡到另一頭,很自然地又將一雙腳搭到他的身上。
劉光明像被炭火燙了一下,他立即縮回了身子,從床上跳了下來,拉著巧,指著另一間房說:“去那里睡!”
巧不去,睜著雙黑黑的眼睛無聲地盯著他。
“去那里睡!”劉光明吼著。
巧驚恐地看著劉光明,但她就是不走到另一間房里去。
劉光明不看她,他從廚房里抽出一根細竹枝,啪地抽了巧一下,巧的腿肚子上立即凸起了一道紅色的血痕。她疼得咧著嘴,不解地看著劉光明,卻一只手死死扶著門框,就是不走出房間。
劉光明閉了眼,又沖著她抽了一竹枝,巧呀地叫了一聲,劉光明不停頓,跟著又繼續(xù)抽,抽,抽,巧哇哇地叫著,跳了起來,跑到了另一間房里,她躺在床上,緊緊地抱著布娃娃。
劉光明給巧關(guān)上了房門,然后回到自己房間的床上,也躺了下來。
他側(cè)耳聽著巧房間里的動靜。巧開始嗚嗚地哭著,過不了一會兒,她就不哭了,呼吸順暢了,只是,不時地抽泣一下,大概是在做夢吧。
劉光明卻一直沒有睡著,身上再也沒有巧的小腳壓著,好像船艙里沒有了壓艙石,這個夜晚都是晃蕩的。
晃蕩。是的,讓人恐懼的晃蕩的那個夜晚又來了。
那年正月,沒有保住孩子,胡美英從鄉(xiāng)衛(wèi)生院出院后,沒有回到鴨兒灘,她直接去了她娘家,而劉光明也直接去了省城。
老趙跑來告訴他,終于打聽到了,那個可恨的表哥又在省城活動,聽說他前不久還偷偷去了一次老家附近的親戚家,又開著一輛小車,還帶了一個不三不四的燙著大波浪頭發(fā)的小女人。老趙氣憤地說,說不定那輛車子還有那個大波浪頭發(fā)的女人,花的都是他和劉光明的買斷工齡錢。他們決定再一次去省城蹲守,抓住這個該死的家伙,茶葉和錢恐怕是要不到了,但哪怕是把他的一輛車子扣押起來也好啊。
根據(jù)別人提供的信息,劉光明和老趙在省城郊區(qū)的一個街道上蹲守了幾天,也沒有發(fā)現(xiàn)那個表哥,好不容易找到個別認識表哥的,不是說他去了新疆,就是說他去了海南,反正沒有個準信兒。本來抱著挺大的希望的,可現(xiàn)在希望越來越渺茫。晚上,他們倆像兩只土老鼠,鉆進小旅館里,蜷縮在床上,互相也不說話,粗重的呼吸充塞在小小的空間里。兩個人都沒有睡著。到了下半夜,老趙大概實在忍不住了,他輕聲起來,劃亮火柴,點了根香煙抽起來?;鸸獍阉哪樥盏孟駢K生銹的鐵。
劉光明沙啞著嗓子說:“也給我來一棵?!?/p>
老趙遲疑了一下,并沒有開燈,而是將香煙點著了,隔床遞過來。
劉光明狠狠地吸了一大口,煙頭猛地紅亮了一下。小小的黑暗的房間里兩只紅紅的煙頭閃爍,像一雙嗜肉動物的血紅的眼睛。煙霧彌漫,劉光明突然覺得眼前這情景就像那一次撐著竹筏帶著胡美英過河一樣,茫茫大霧中,河流似乎要瞬間將他們吞沒。
老趙咳嗽起來,劇烈地咳嗽,仿佛要把整個肺咳出來,好半天他才停下來。他扔掉煙頭,突然說:“去他媽的,光明,這樣下去生不如死,不如賭一把?!?/p>
劉光明說:“賭?這里有賭場?本錢呢?”
老趙低聲說:“不是賭錢,是賭命!”老趙的牙齒咬得咯咯響,“人是一個,命是一條,這是我們最后的本錢了?!?/p>
劉光明覺得空氣凝滯起來、黏稠起來,像固體,是可以用刀一片片地切下來的。
老趙說:“這樣活得也太憋屈了,不如干一把!要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崩馅w將小時候?qū)W過的《增廣賢文》背了好幾句,牙齒依然不斷地發(fā)出咯咯聲。
劉光明后來才知道,那牙齒間發(fā)出的咯咯聲,一半是因為害怕,一半是因為興奮。他忽然全身也有了反應(yīng),他也扔了煙頭:“媽的,有人對不起我們,我們也就可以對不起別人,干就干!”
老趙說:“對!省城這個鳥地方騙了我們,我們就是要在省城搞回來!”老趙說著,拉亮了燈,從床底下往外拿東西,一根尼龍繩,一把斧頭。燈光下,老趙的臉仿佛印在水面上,水波晃蕩,將他的整個臉都扭曲變形了。
劉光明吃驚地說:“原來你早就想好了?”
老趙說:“哼!我準備好幾天了,對誰下手,怎么下手,怎么逃跑,我都想好了!我上午對自己說,晚上八點之前如果再找不到那個挨千刀的,我就要賭一把,反正都這樣了,沒得退路了!”
后來,一想起那個夜晚,劉光明的眼前就會晃蕩起來,身體底下的大地就成了一艘風浪中的小竹筏,左右前后搖擺,那水面泛著慘白的光,揉搓著老趙和他的猙獰的臉。
晃蕩著,晃蕩著,他就會頭腦里天旋地轉(zhuǎn),腸胃里翻江倒海,始終有一股濁氣在喉嚨里打滾,使得胸口喘不過氣來,立時大汗雨一樣滾落下來,隨后,他就會嘔吐,把苦膽都要吐出來。
隨著這晃蕩,這一晚,劉光明又跑到屋外的一棵桃樹下,吐著,有好多年都沒有吐過了,自從做起了“看生”人后,他就很少吐了。
他弓著腰,不出聲地吐著,吐得像一條陽光下暴曬過的魚,身上的鱗片片片翻起,直到吐無可吐了,他才慢慢走回屋里去。他走到巧的房門口,輕輕推開房門,看著巧,巧呼吸平穩(wěn),那個布娃娃和她睡在一頭,一只玻璃眼睛在夜里泛著一點兒暖光。他關(guān)好門,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經(jīng)過剛才那一番風浪,他似乎忘記了剛才回憶起的那一切,他像壁虎會掙斷自己的尾巴一樣,自動掙斷了那一截突如其來的回憶。這樣,他在黑夜的深處,終于艱難地睡著了。
8
巧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也許對她來說,確實就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哪怕肚子隆起來了如山高。她仍然抱著布娃娃,慢慢走到自己的床邊,躺下,然后,很快就睡著了。
劉光明在腦子里不停地搜索著,從窯莊到井莊再到瓦莊,這一路上的村莊里,有哪些人有嫌疑,可是他一個個在腦子里過濾,像網(wǎng)魚一樣,網(wǎng)里面卻沒有網(wǎng)上來一條魚。這一路上的村莊住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年輕力壯的早就不在了,剩下的那些老頭兒,會是誰做下這喪天良的事呢?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到底是誰對巧作的孽。
只能是誰趁自己不在巧的身邊害了巧。這兩三年,劉光明和巧本來就已經(jīng)很少出門了,因為找他們“看生”的少了,一年到頭都沒有兩次,今年更是一次都沒有,在“看生”這個活兒上,劉光明已經(jīng)下崗好久了。
這一條山?jīng)_里的人,隨著打工出去的越來越多,除了極少數(shù)人家,一般都不再養(yǎng)母豬了。特別是從前年開始,說是要整治村莊環(huán)境,政府又不讓農(nóng)戶一家一戶分散養(yǎng)豬了,而是招商引資,在窯莊老深山里建了一個大養(yǎng)豬廠,據(jù)說一年可以出欄上萬頭肉豬。
劉光明面臨著第二次下崗失業(yè),他讓大哥劉光東專門去了一次養(yǎng)豬廠,問問管理人員,需不需要一個“看生”的。劉光東去問了一次,回來后告訴劉光明,那里配有專門的技術(shù)員,人家可都是農(nóng)業(yè)大學(xué)畜牧獸醫(yī)專業(yè)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科學(xué)養(yǎng)殖,哪里需要他這個半路出家的土獸醫(yī)。
剛開始的日子,劉光明急得生了一嘴燎泡。他發(fā)現(xiàn),不再“看生”,自己就像掉了魂兒一樣,那種沉浸在“生”的喜悅中的感覺沒有了,他就會越來越多地不可遏制地回憶起那個晃蕩的夜晚,頻繁地天旋地轉(zhuǎn),嘔吐不止。
沒有了“看生”,他的日子就沒有了希望。夏初的一天,劉光明實在忍受不了,決定去窯莊山里的那個養(yǎng)豬廠碰碰運氣。天開始有點熱了,他拄著拐杖,背著茶壺,戴著一頂草帽,沿著山路往里走,只有一條山路,走到?jīng)]有路了,就是那家養(yǎng)豬廠。這條路過了窯莊的村堂之后,便開闊起來,據(jù)說這是政府為養(yǎng)豬廠專門修建的,為了防止豬瘟傳染,養(yǎng)豬廠離村莊還有好一段距離,而且到豬廠上班的人全要穿戴防護隔離服,經(jīng)過殺菌室消毒才能去喂豬食、掃豬圈。
劉光明是帶著巧一起去的,走那么遠的路,耽誤那么長的時間,他不放心巧一個人留在鴨兒灘。他們一路走得幾乎沒有停歇,劉光明摸摸腋窩下,那里火辣辣的,他知道準是拐杖磨破了皮肉,汗水一漬,格外地痛。轉(zhuǎn)過一個山腳,他看見那個養(yǎng)豬廠了,真是大,好像那整片山都被白圍墻圈起來了,豬舍都是藍色的鋼頂結(jié)構(gòu),從山腳下往上望去,它就像一個白墻藍頂?shù)膶m殿,巍峨高聳。
劉光明和巧一齊停住腳,往山上看著。
一陣山風吹過,劉光明聳聳鼻子,養(yǎng)豬廠的氣味被風帶了過來。這些氣味中,有豬飼料的氣味,有半大的肉豬身上毛發(fā)的氣味,豬糞和著豬尿的氣味,而于這些復(fù)雜的氣味中,他迅速地捕捉到了一股母豬即將分娩前的特殊氣息,他知道,那宮殿里面,一場“生”即將開始,一場巨大的喜悅就要降臨。
劉光明幾乎是四肢著地,如果拐杖也算他的一肢的話。他喘著粗氣,忽然加快速度,像百米奔跑的最后沖刺一樣,往山上跑去。跑到半山腰,那種“生”的氣息越來越濃,它給予劉光明的信息也越來越明確,劉光明認定,這頭母豬晚上十點左右一定會分娩的??斓金B(yǎng)豬廠大門了,他看見大門樓兩邊,一左一右站著兩個穿制服的保安,他們扎著武裝帶,戴著大檐帽,身板筆挺地相對立正著,眼睛里好像滿是警惕。
劉光明突然頓住了,他看著兩個全副武裝的保安,立刻天旋地轉(zhuǎn),馬上要嘔吐起來。他捂著嘴,臉色慘白,掉頭就往下走,拐杖跟不上他一只單腿的彈跳速度,在山路上劃出一道飛揚起來的灰塵。
養(yǎng)豬廠去不成后,劉光明天天枯坐在河灘的卵石上,他不知道怎么重新找到“看生”的喜悅,他甚至想過到北方草原上去,也許那里的牧民人家養(yǎng)牛養(yǎng)羊,還需要“看生”的人呢。
三年前的那個八月十九日,他和老趙約定的相見的日子,他見到老趙后,還說了這個想法,老趙堅定地否決了。老趙說:“現(xiàn)在草原上也大多是機械化、高科技養(yǎng)殖了,你那土法子根本行不通,而最最要緊的,你這一出去,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嗯?”
老趙這樣一說,劉光明徹底斷了這個念頭。好在,他過不久就找到了另一種“生”。他看見了知了猴在河灘的柳樹下、桃樹下,紛紛地往外生,往樹上爬。一年,總有一季,這些知了猴大批量、大面積、大聲勢地“生”,他每天晚上都觀看這些“生”,像一個貪婪的財主,不斷積攢財富,他不斷地積攢關(guān)于“生”的記憶,這樣一季“生”的喜悅,被他儲存下來,然后在以后的日子里一點點釋放,便能支撐他過完一年,等待下一個“生”季來臨。
為了有更多的知了猴出生,劉光明每年都要在河灘上種許多柳樹和桃樹,這兩樣樹種汁液豐盈,知了猴特別喜歡蟄伏在它們的樹根底下,一旦出生,便爬上樹去,吮吸著柳枝桃枝身上充足而甜蜜的樹汁。
這樣,兩年一過,鴨兒灘便整個都掩在桃樹柳樹中間,連站在河對面的公路上都看不出來,這邊岸上會有一戶人家。他和巧相當于隱蔽下來了,除了每隔一段時間去瓦莊,讓大哥帶回點生活用品,他可是和巧再也沒有出去過呀,那巧又是什么時候被人害了呢?
巧的肚子越來越大了。
劉光明翻看著日歷,又快到八月十九日了。
那一年的八月十九日,在省城和老趙分手后,老趙和他約定了,兩個人要是都還活著,就三年見一次,在八月十九日那一天,在瓦莊石橋橋頭的石獅子下接頭。這些年,老趙守著約定,平時則從不聯(lián)系,只在這一天來瓦莊石橋橋頭接頭。
只有第一個三年,老趙沒有見到劉光明,因為,那時,他正在煤窯里挖煤。
9
隔壁房間住的是那個浙江人,他一個人住,雖然他的房間里有兩張床,但他就是要一個人住,當然,另一張床的床費他是要照付的。這說明什么?說明這人有錢啊,而且,這錢肯定就帶在身上。
小旅店的小老板娘告訴他們,這個浙江人是做水產(chǎn)生意的,專門販賣舟山群島那邊的大黃魚,你看他每天進進出出的,不起眼的一個小老頭兒,住這么破的小旅店,其實,省城這邊好幾個市場的大黃魚都是由他供貨的。
刮風了,刮得窗子嘩啦啦響。小旅館不僅很偏僻,設(shè)施也很破舊,所以住宿價格也便宜。風似乎吹得房屋都要散架了,一只貓在圍墻上驚慌地叫了一聲。
老趙伸出頭看了看,月黑風高夜,他嘟囔了一句,拎起斧子就從這邊房子的陽臺上跳到了隔壁陽臺,他用手一推,窗戶就開了。劉光明拿起尼龍繩,趕緊開門,走到走廊上,關(guān)掉了走廊上昏暗的燈,并緊靠在隔壁的那間房門前。
小旅館總共就兩層,一層是一間小門臉,一個收銀臺,一個小老板娘每天晚上值班,到第二天早上,一個老頭兒過來換班。二樓是一間間小小的客房,這晚上只住著那個浙江佬和劉光明、老趙三人。隔著一層樓,風聲嗚嗚中,樓上的動靜估計小老板娘不會發(fā)現(xiàn)的。這真是天賜良機。
雖然在這個狂風呼嘯的小旅館里,劉光明覺得自己和老趙擁有絕對的暴力優(yōu)勢,可他還是心慌不已,心臟幾乎要蹦出胸腔之外,他感到呼吸困難,口干舌燥,兩條腿不受控制地抖動。他感覺時間過去了很久,但其實只是一瞬間,門被老趙從里面打開了。劉光明和老趙很快站在了浙江佬的床邊。
按照老趙和他的設(shè)計,他們這時是要撲向浙江佬的床,蒙住他的臉,然后逼問他,搜出他身上的鈔票,然后塞住他的嘴,用尼龍繩將他綁在床上,等第二天守旅館的老頭兒發(fā)現(xiàn)他時,劉光明和老趙早已逃走了,警察不會找到他們的,反正他們用的是假身份證。然而,那浙江佬沒等他們倆靠近床邊,撲倒他時,就先驚醒了,并迅速地按下了床頭邊的電燈開關(guān)。
燈光里,三個人都嚇了一跳,像是同時接收到一個集體動作指令——全都驚訝地張開嘴,卻又硬生生地將那喉嚨里的一聲“呀”壓了回去。本來并不強烈的燈光,這時突然顯得異常亮堂,像高瓦數(shù)的聚光燈,讓這個小小的房間成了舞臺,將一切細微的動作與神情都放大了。劉光明看見浙江佬似乎嘴角浮現(xiàn)出了一絲笑意,有點輕蔑的神情,他還看見了浙江佬臉上細細的皺紋,他可能并沒有小老板娘說的那么老,他的皺紋不深,但細密,尤其是眼角四周,他的鼻毛大概好長時間沒有修剪了,有濃濃的一撮爬出了鼻孔,像毛腳蒼蠅。劉光明奇怪自己這時候怎么還有心思觀察浙江佬的鼻毛和皺紋。
窗戶打開了,風吹進來了,吹得燈泡晃蕩了起來,這一切符合舞臺布景的需要。難道這真是在演出一場戲?劉光明看看老趙。老趙的額頭上突然滲出許多汗珠,一粒粒,燈光打在上面,分出了明暗。燈泡搖擺,但時間似乎停止了鐘擺,三個人似乎停在一個時間上。
但浙江佬很快掙脫了時間的控制,他突然掀開被子跳下了床,嘴里喊著:“救命!救命!”浙江佬只穿了件背心,下半身卻什么也沒有穿,這老頭兒原來喜歡裸睡啊,他光著兩瓣瘦屁股往門口走廊跑去。
劉光明和老趙被浙江佬的喊叫驚醒了。劉光明仿佛升到了空中,他能看見自己的動作。他看見自己連忙撲向浙江佬,浙江佬剛奔到門口就被他撲倒了,浙江佬的頭撞到了門框上,站起來就又跑,又叫喊著,身后,老趙一斧頭跟了上來,一股血腥味立即彌散開來,浙江佬搖晃了兩下,倒在了地上。
老趙轉(zhuǎn)身去搜老趙的皮包、衣服,并沒有想象中的一沓沓鈔票,他又打開床頭柜,空的,去摸枕頭下,空的,他和劉光明對了個眼光,兩人傻了眼,目光在房間里掃描,椅背上搭了個塑料袋,拿起來,抖一抖,一個玻璃杯,一個煙盒,兩張鈔票,一張五塊,一張十塊。兩個人對望著,他們竟然一點兒不知道害怕,他們好像互相還笑了笑。
而這時,樓下傳來了小老板娘的喊聲:“誰呀?什么事???”她說著,噔噔噔地跑了上來,“風太大了,你們把窗戶關(guān)好?。 ?/p>
老趙的目光突然凌厲起來,充滿了殺氣,他瞪著劉光明,努了努嘴。劉光明看見自己也跟著殺氣騰騰起來,他扯起房間床上的白色被條,猛地蒙在小老板娘的頭上。她立即倒地,呼喊的聲音被被條捂住了,老趙趕上來,斧頭輕輕一磕,小老板娘就不出聲了,她腿腳在不停地抖動蹬顫,身底下流出了一股血,被子被蹬脫了,她身上的衣服也被掙開了,她睜著一雙不解的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切,一雙手死死捂著自己的肚子。
劉光明看了她一眼,突然喊出聲來:“她懷孕了!”
老趙拉了他一把:“快走!”
劉光明被拉扯著下了樓,老趙磕開了收銀臺里的抽屜鎖,里面有幾百塊錢,他一把抓起來。
“快跑??!”老趙喊著。
劉光明還愣在那里,他腦子里不斷閃動著小老板娘凸起的腹部,原來一個孕婦躺下去時,她的肚子會顯得特別大,特別明顯??謶指芯驮谀且豢瘫l(fā)了,他的全身不停地抖動,胸腔里翻江倒海,劉光明像一個溺水的人,沉陷在深深的水底,眼耳鼻口全被水灌滿了,一點兒氣也透不過來。他走不動了。
劉光明癱坐在地上,他無比衰弱地對老趙說:“你走吧,我走不動了,我死了算了。”
老趙二話不說,上前背起他往門外走。風聲凄厲,小旅館吧臺上的一本便捷掛歷被吹得左右搖擺,頁面翻飛,像一只鳥垂死掙扎,最后飛不動了,啪地摔到了地上,顯示日期正是八月十九日。老趙發(fā)動了停在旅館外面的一輛摩托車,對劉光明吼了一聲:“你想死?。】熳甙?!”
劉光明突然醒了過來,力氣慢慢回到了他的身體里,他跳上了摩托車的后座。
老趙加大了油門,摩托車瘋狂地躥了出去,大風呼嘯著,吹起了路上的廢紙、破塑料袋、灰塵,吹起了他們身上的衣服。
劉光明發(fā)現(xiàn)風越來越大、越來越堅硬和鋒利,風像一把快刀,削割著他和老趙的皮肉和血液,他們的血肉被風削下,和廢紙、破塑料袋、灰塵一起,在空中飄散,他和老趙最后只剩下了骨架,兩副慘白的骨架騎在一輛飛速奔跑的摩托車上。
10
直到鉆到了黑暗的地底下,聞到煤層的氣息,劉光明才暫時安定下來,那種天旋地轉(zhuǎn)的感覺才有所減輕。
負責招工的問他是什么文化程度,認不認識字,他搖搖頭,而排在他身后的一個初中生,因為識字,就被分配做了記賬員。他隨著一幫都不識字的,領(lǐng)了礦燈、膠靴、鎬子,坐著下井吊車,到了作業(yè)面。一股陰涼的封存在地底下億萬年的氣息撲面而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周圍一片昏暗,世界還原成一個封閉狀態(tài),他一直劇烈跳動的心臟平緩了,落到了胸腔里。
私營小煤窯的這種采掘工作很簡單,就是不停地挖,按斤論錢,而且工錢是一日一結(jié),據(jù)說之所以形成這種結(jié)算方法,是因為,有一些人或許頭天下井時還是個活人,第二天就成了地底下的死人了,而死人是領(lǐng)不到工資的。因此,采掘工們每天下井前,第一件事便是,對著煤井巷口的一個泥塑菩薩拜上三拜,保佑自己收工時還能全須全尾地走出來。
只有劉光明不拜,他像個啞巴一樣,整天不說話,到了井下,拼命地向大地深處掘進,掘進。每天,他出的活兒最多,結(jié)的工錢也最多。一起下井的工友們信奉一句話,叫作“苦處掙錢樂處花”,每個月里,總有一兩天,這些光棍漢會不下井,帶著錢,相約著專程去附近集鎮(zhèn)上,先是在小酒館里要幾個菜,喝幾杯酒,互相劃拳,唱酸曲,說笑話,喝得渾身發(fā)熱時,就到固定的地方去,那里有女人的身子早在等著他們。到半夜時分,在女人的身上折騰夠了,酒也醒了,口袋里帶去的錢也花完了,他們才拖著滿足而又疲憊的步子回到集體宿舍里。只有劉光明從不參與這些活動,他一上到地面就佝著身體,眉頭緊鎖,病痛難支的樣子,吃了飯就躺在床上閉眼睡覺,而且,從不脫衣服睡覺,他說,他從小就習慣了。久而久之,別的人再出去時就不再喊他這個病鬼和吝嗇鬼了,就當他不存在一樣。
這正是劉光明所需要的。他希望被人們遺忘。在井下的黑暗中,他所有的毛病都自動治愈好了,一鎬,又一鎬,巨大的黑暗,潮潤的氣息,稍許的憋悶,讓他覺得自己被一個大地般的子宮所包裹、所保護、所保管,他還沒有來到世界上,他還沒有成形。沒有人會認識他,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做過什么,在這里,就相當于他是不存在的。他需要這種不存在。
有時,他又覺得自己就是一個活動的陶俑,他想起在豹溪供銷社日雜柜臺賣陶器的日子,好像那是很遙遠的事情了,但那厚重的松木柜臺、昏暗的門市部、掛了黑釉的陶器,和眼前的井下在本質(zhì)上是多么相像啊。他甚至懷疑,以前在豹溪供銷社的日子,就是對自己今后生活的一個預(yù)演和預(yù)言。
他沒敢想自己以后的生活,只要還能挖煤,那就一直挖下去吧,反正,這地底下的煤那么多,多得就像這世界上的黑暗一樣,是總也挖不盡的。
這個縣的小煤窯遍地都是,經(jīng)常在同一座山上,就有十幾個大大小小的老板,有時從這一家的煤礦上能挖到另一家的煤礦里去。劉光明從不在一個煤窯做滿半年,做了三五個月他就突然離開,反正,他也沒什么行李。然后,轉(zhuǎn)到下一個煤窯,干一樣的工種,過一樣的日子,拿的也差不多是一樣的工錢。那些年,這樣的小煤窯太多了,而到小煤窯打工的人也多,人員流動也十分正常,劉光明這樣頻繁跳槽也沒有人注意,無非是嘟囔一句,那個病鬼不是病死了吧。
小煤窯出事是正常的,不出事才是不正常的,死人的事也是時有發(fā)生,最危險的當然是井下挖煤一線的,就是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很多小伙子春節(jié)后活蹦亂跳地到煤窯上來,回去時往往只有一個骨灰盒。劉光明親眼見過好幾次事故,一次是瓦斯爆炸,一次是巷道透水,還有一次是冒頂,他看見一個人被半噸煤砸在身上,后來得知他的脊椎被砸斷了,腰部以下全無知覺,也就是說,這個人以后只擁有了一個上半身。知道危險,劉光明卻一點兒也不想到地面上來干別的活兒,他甚至很享受在地底下的日子,至于危險,他經(jīng)常視而不見,連配備的安全帽,他也經(jīng)常丟到一邊,他竟然在幾乎沒有什么防護措施的情況下,三年多時間里,一直平平安安。有一次,他前腳離開一家小煤窯,第二天,那窯就出了事,一下子死了六個挖煤的。他聽說這事后,仍然在井下不停地挖著,一個人偷偷地笑著,嘿嘿嘿,嘿嘿嘿。他不知道自己笑什么。
這樣的好運氣終究沒有能一直維持下去。事故發(fā)生時,前面的工友們叫喊著,沒命地往外跑,他還愣了一下,他猶豫著,自己要不要跑?他后來回想起來,猜想自己肯定是不愿意跑到地面上去的,不愿意見到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外面的生活,像一個不愿出生的孩子賴在母腹里不出來。但最后幾秒鐘,他還是拔腿也跟著跑了起來,像是有人在他腿肚子上抽了一鞭子,他猛然醒了。
沒等他跑到井巷口,煤層就大面積坍塌下來,他眼前一黑,立即墜入了更深的黑暗,那一霎,他聽見自己嘆息了一聲,好像還微笑了一下,有一種輕松至極的感覺,身體隨之緩緩地飄浮起來,飄到了地面之上。
11
看著巧的日益隆起的肚子,劉光明又一次天旋地轉(zhuǎn)起來,那種恐懼又開始每天都襲擊他,他努力在腦海的寬銀幕上回放知了猴的“生”,希望能壓制和緩解那種恐懼感,可無濟于事。
他不再縮在鴨兒灘,而是每天天一亮就帶著巧去瓦莊石橋的橋頭,他們倆坐在橋兩邊的石獅子上,一左一右,像兩頭奇怪的獅身人面,守踞在橋頭,一動不動,也不說話,只盯著來來往往的人。過橋的人很快發(fā)現(xiàn)了巧的肚子,一個個瞪大了眼睛。
“啊,傻子懷孕了?哪個的種?”他們問劉光明。
劉光明看著他們的眼神,試圖從他們的眼神、動作、語言里找出破綻來,他從上到下看,從左到右看,看得問的人心里發(fā)毛,腳底下快快挪步,只留下一個背影給他,劉光明才咬著牙齒追著他們的背影說:“不曉得是哪個狗日的做下的!喪天良的啊!”
在橋頭站了幾天,劉光明也沒有看出來哪個有作案嫌疑,大哥劉光東說:“要不,到派出所報警?”
劉光明哆嗦了一下,說:“報警?不,不,指望他們能查得清案子?”
劉光東說:“那怎么辦?你讓她生下來?你這樣子又不能服侍她,小孩生下來后,得花多少錢哪,能養(yǎng)得起嗎?”
劉光明默不作聲,他把自己和巧又撤回到了鴨兒灘。
巧的個子不大,肚子卻異常的大,像倒扣了一口大鍋,她的行動越來越艱難了,這個傻女子,還是每天抱著那只灰撲撲的布娃娃,一到天黑就鴨子一樣顛著碎步回到房間,安靜地躺到床上。
劉光明又嘔吐了,晚上吃下去的面條全都吐了出來,看著巧乖巧地回到房間,按滅了電燈,他一個人在昏暗中站了好久。
天空中升起了小半輪昏黃的月亮,朦朧的夜色里,劉光明看著自己模糊的影子,計算著,離八月十九日還有半個月時間,到時候,老趙會像之前一樣來和他見面嗎?
后山上的哼子鷹,拖著長腔哼叫著,“哼——哼——”的聲音低沉而陰冷,據(jù)說,哼子鷹一哼,要不了幾天,村莊里就會有人往生升天。
哼,劉光明想,也不一定是升天,也許是下地獄呢?
他就著那一星月光,回到堂屋里,輕輕推開巧的房門,月光照進來,黑暗像坍塌的煤塊紛紛掉在地上,有一小塊月光剛好照在巧的臉上和肚子上。
巧的肚皮一起一伏,像一個和緩的山丘,她的雙手搭在上面,像撫摸,像護衛(wèi),而那只布娃娃依偎在她身邊,睜著那唯一的一只眼睛,像她的另一個孩子。那么肚子里的孩子呢,是男孩還是女孩?他或她生下來時,頭頂上會不會也貼著一撮烏黑的頭發(fā),像一頭小獸?
巧的臉上一派安詳,青春的臉頰上絨毛纖細可見,面部顯得極為柔和,看上去一點兒也不像是個傻子,她像是換了一個人。
劉光明看著巧,心里突然想,巧該不會也是一個隱蔽著的人吧,她是有意裝作啞巴和傻瓜吧?他怔怔地看著巧,拄著拐杖,低著頭,身影橫在巧的床前,像教堂油畫上畫的懺悔的人。
哼子鷹又哼了一聲,劉光明看見自己手上不知什么時候拿了塊磚頭,青磚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鐵色,他嚇得趕緊丟下磚頭,幾乎是跳到了門外。
他的心怦怦跳著,他被自己嚇壞了,他已經(jīng)支撐不住自己了,一屁股跌坐在門檻上。這時,一片烏云遮蓋住了月亮,他霎時回到黑暗中。
在黑暗中,他的心臟跳得稍稍平穩(wěn)了些,但他知道,黑暗并不能永遠保護他,就像在那小煤窯里一樣,他不可能在那里待一輩子。
當年,他被壓在煤堆下,直到十二個小時后,才被挖掘出來。后來,劉光明才知道,跑在他前面的三個工友反而當場被砸死了,他猶豫了那么一會兒,卻撿回了一條命,代價只是失去了一條腿。
煤老板因為那幾個死亡的人,被弄得焦頭爛額,愁著天天怎么去和死者家屬談判,根本沒有來問他一問。醫(yī)院的護士在替他抱怨,他一言不發(fā)。更讓護士驚訝的是,一個夜晚,這個在小煤窯里被砸斷腿的人,突然不辭而別,他還沒有徹底治療好呢,他是從急診室轉(zhuǎn)過來,連姓名都還沒有寫清楚呢,怎么就自己跑走了呢?
劉光明抖動著斷腿,他已經(jīng)想不起來,自己當時是怎么拖著一條壞腿回到鴨兒灘的。他只記得從小煤窯回到鴨兒灘,這一路上的每一個夜晚,天上的月亮都是血紅的。
巧要是生下孩子,誰來服侍她?撫養(yǎng)小孩的錢又從哪里來?他想起大哥劉光東的話,深深地嘆了口氣。
在門檻上坐久了,那一條斷腿開始酸痛,他扶著門框站了起來,返回到屋子里,他自言自語道,那就等著八月十九日吧,反正快了。
“哼——哼——”哼子鷹又大聲地哼了幾聲。
12
像前幾次一樣,劉光明一早就去瓦莊老章家的肉案上剁三斤肉回來。他切好肉,柴火灶生起火,先將肥肉下鍋煸炒出油,所有的油都不盛出來,因為老趙喜歡吃油足的,再放入瘦肉爆炒,加蔥姜蒜八角茴香桂皮等作料,加水,水開后,放入瓦罐里文火慢燉。這是劉光明做的鴨兒灘味道的紅燒肉,是老趙每次來必有的一道菜。
肉燉上了,他又到河邊拎起前幾天下的竹籠,這幾年河里魚少了,但多少還有一點兒收獲,一條翹嘴白,兩條紅參子,三條油葫蘆,還有幾只蝦,不多,不過做一碗雜魚鍋也夠了。他順手就在河邊剖了魚,洗凈了。
天色還早,他又將小竹筍用溫水發(fā)了,到時做一個油燜小竹筍。再到小菜園里摘了辣椒、茄子、黃瓜,蔬菜該是夠了,他在心里盤算著做哪些菜,想了想,又從碗櫥里摸出三個雞蛋,再來一碗蒸蛋吧。
劉光明這一天都心神不寧,到天徹底黑透時,他才開始動手做菜。因為腿不方便,他做菜不是站著的,而是坐著的,他特意請人做了一條高板凳,這樣他端坐在鍋前,揮舞著勺子,白茫茫的霧氣中,看起來活像一個人對著宣紙揮毫潑墨。
約摸九點鐘了,巧已經(jīng)先吃過了,上床睡著了,劉光明看看她,反鎖上了房門,又鎖上了大門,一個人拄著拐杖往瓦莊石橋走去。
這天晚上沒有月亮,天上閃爍著幾顆星星,倒映在河水里,山路依稀可見。劉光明走在河邊的山路上,鳥叫,蛙鳴,河水嘩嘩地流淌,像多年前的早晨,他跟著父親擔著糧食去鄉(xiāng)政府辦農(nóng)轉(zhuǎn)非手續(xù)一樣,這么多年了,河水的腔調(diào)似乎一點兒也沒變,只是自己早不是那個心頭暗含歡喜的被國家新錄取的中專生了。
瓦莊是寂靜的,瓦莊石橋也是寂靜的。
劉光明看看四周,輕輕走到橋頭石獅子邊,伸手在石獅子的嘴巴里摸。這頭石獅子據(jù)說是清代當?shù)氐膮谴笊迫司栀Y,請徽州有名的石匠師傅雕刻的,獅子嘴巴里的石球能夠轉(zhuǎn)動自如,但就是拿不出來,說明石匠當時就是在石獅子嘴巴里現(xiàn)鑿出了這么一個石球。劉光明順著石球,摸到了石獅子的舌頭下面,和以前一樣,那里躺著一張紙條。
就著星光,劉光明打開對折著的紙條,看見上面寫著一個字:“來”。
劉光明捏著紙條,一雙手微微抖動著,他用力一揮手,展開的紙片飄落到橋下的河水上,很快就看不見了。他急急地往回走。他知道,這時候,老趙或許正在附近的某處看著他呢。
當年,他和老趙約定了,三年見一次,為防不測,每一次見面時,老趙在石獅子嘴里先塞上紙條,若是“來”,則他一切正常;若是“去”,則他暴露了,劉光明要做好準備。而劉光明這邊,拿走紙條就說明自己平安無事,若是不拿,可能就不會來了,老趙也不要再見他了。
幸好,這么多年了,老趙每次都“來”了,劉光明也每次都拿走了紙條。
劉光明回到鴨兒灘,就立即把一張小方桌拖到門外,將先前準備好的菜端到了方桌上。這些菜,都用小炭爐子保溫著,還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他又打開了一壺燒酒,倒?jié)M在兩只大酒杯里。綠茶也泡好了,茶葉在杯子里沉沉浮浮。
這一切剛準備妥當,老趙就來了。
老趙看到這情形,略一猶豫,說:“就這么在外面?”
劉光明說:“沒事,現(xiàn)在這里這么多樹遮掩著,就是放臺大戲別人也看不見?!?/p>
老趙笑笑說:“也是?!?/p>
老趙并不坐下,而是從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遞給劉光明,劉光明也不推辭,直接揣在了身上。這些年,每次來時,老趙總會遞上一兩千塊錢,有一次給了五千,老趙說這一年掙得多。劉光明也不問老趙這些年都在做什么,但能約略猜得出來他過得怎么樣。第一次八月十九日見面時,大概是老趙過得最慘的時候,那次他一坐下來,盯著一盤紅燒肉,一連吃了五大塊方才罷手。后來似乎是越過越好了,衣服明顯講究起來,頭發(fā)也梳理得光溜溜的,像個成功人士,吃菜也小口小口的,原來喜歡吃的肥肉,吃了兩塊就不敢再吃了,說是會引起什么高血壓高血脂。
劉光明問他:“你去醫(yī)院做檢查了?”
老趙說:“是找的朋友,不用掛號的,去了就做,做了個全面成套的檢查,發(fā)現(xiàn)身體里零件壞了不少?!?/p>
老趙然后又從雙肩包里取出香、黃表紙、冥幣,在門前的桃樹下點燃了,這也是每次的慣例。黃表紙?zhí)S著火光,把黑暗燒出一小塊窟窿,然后化成了灰白的粉蝴蝶,飛散了。印刷冥幣的紙比較粗糙,燃燒得比黃表紙慢,上面的頭像是戴著冠冕的閻王,面值大得可怕,全是一千億、一萬億的字樣。它燒完后,飛不起來,成了灰黑的一塊,緊貼著地面,像一塊傷疤。
最后亮著的是香。
兩個人也不說話,各自拈了三炷香,跪在地上,沖著那一堆灰燼,磕了三個頭,將香插在泥土里,立住,香頭燃著,青煙四散。做完這一切,他們方才爬起來,坐到桌邊。
老趙喝了口酒問:“那筆錢,你沒有領(lǐng)?”
劉光明搖頭說:“沒領(lǐng)?!?/p>
老趙上一次來時告訴他,他得到信息,當年豹溪供銷社所在的地塊,因為被市里劃為一個化工產(chǎn)業(yè)園區(qū),被全部征收了,給了一筆錢。為了穩(wěn)定,也為了對付那些后來無休無止上訪的原供銷社職工,最后按照縣里的方案,有一大部分返給原豹溪供銷社職工,每人有份,按照工齡等計算應(yīng)領(lǐng)取的份額,老趙有四五萬塊,劉光明大約三萬多塊。時間久遠,有幾個人聯(lián)系不到了,當?shù)鼐驮趫蠹埳铣隽斯?,讓這些職工盡快到有關(guān)部門去領(lǐng)取。老趙說完后問劉光明:“你去領(lǐng)不?錢不少啊,這么多年了,應(yīng)該沒事了吧?”
劉光明搖頭說:“我不領(lǐng)?!?/p>
老趙說:“好,那我也不領(lǐng),你做得對,畢竟安全第一?!?/p>
六炷香的香火熄滅了。兩人默默地吃菜、喝酒,以往劉光明總是喝得少,但這天晚上,他卻喝得生猛,一大口,一大口,很快他就感覺自己的一張臉在呼呼燃燒。他側(cè)耳聽著,聽到房間里巧輕微的打鼾聲,她睡得正香。
老趙說:“光明,你怎么今天喝這么多?”
劉光明不說話,舉著杯子對他示意了一下,又干了。
老趙也把杯子里的酒喝光了,他捂著杯子對劉光明說:“不加了,不加了,等會兒我還要走呢。”
這些年,每次老趙來,都是當天晚上來又當天晚上走,車子是早就聯(lián)系好了,等在瓦莊石橋的橋頭。
劉光明說:“不急,老趙,以后怕是再沒有機會在一起喝酒了。”
老趙說:“你說什么?為什么?”
劉光明說:“對不起,老趙,為了生,我必須死啊?!彼f著,突然將酒杯狠狠地擲向河灘,玻璃杯跌倒在河灘的鵝卵石上,粉碎了,炸響了。
霎時,幾束高強的燈光突然亮起,燈光晃動中,從黑暗處躥出一團人影來,他們上來就壓制住老趙和劉光明,迅速用手銬銬住了他們:“公安局的。不許動!”
老趙訝然:“劉光明!是你干的?”
劉光明伸出雙手塞進了手銬里,他低了頭說:“老趙,對不起,下地獄了我陪你,這下好了,我們就不用再躲了?!?/p>
公安帶來的高光電筒將鴨兒灘照得一片雪亮,十來個公安干警全副武裝押解著老趙和劉光明。其中一個公安對劉光明說:“按你的要求,我們把你哥劉光東也帶來了,你有什么要說的趕快說吧?!?/p>
劉光東從一片黑影中被推到了燈光下,他哆嗦著嘴唇說:“光明,光明,這到底是怎么了?”
劉光明從懷里掏出錢,先前老趙給他的信封,加上他自己早就準備好的,遞給劉光東說:“大哥,這是我所有的積蓄了,你把這些錢收好。另外,你到豹溪鎮(zhèn)政府去一趟,我在那里還有三萬多塊錢,你一起拿了,請你照顧好巧,她快要生了,讓她好好地把孩子生下來,求你照顧好他們母子。”劉光明說著,咚地往下一跪。
兩個公安趕緊把他提了起來,推了他一下說:“走啦!”
劉光東說:“可是,可是,那到底是誰的種?。课覀儾荒茏鲈┩魇掳??!?/p>
劉光明愣了一下,他邊拄著拐杖走著路邊回過頭大聲說:“我的,我的,我的!你一定要他們母子平安哪!”
13
冬天的時候,法律援助律師去看望關(guān)在看守所里的劉光明,了解案件情況。受劉光東委托,他給劉光明看了一段手機錄的視頻。
視頻很短,只幾十秒鐘,畫面是一個初生的嬰兒正從母體里伸出小小的頭顱,她的頭頂上頂著一撮烏黑的頭發(fā),頭發(fā)真黑真濃密啊,像一頭小獸。
律師說:“你哥問,給他取個什么名字?”
劉光明想了想說:“喜歡吧,心喜歡生,那就叫喜歡吧?!?/p>
原載《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2024年第4期
原刊責編? 劉升盈
本刊責編? 吳曉輝
創(chuàng)作談
心,喜歡生
余同友
這個小說寫于2019年,那時候父親還健在,一年以后的12月,他才被發(fā)現(xiàn)肺部患上癌癥,而到2023年12月上旬,得知這篇小說即將在《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發(fā)表的消息時,父親已經(jīng)在病床上度過了70多天,時不時陷入昏迷,等拿到樣刊時,差不多快到他去世一百天了。
之所以有這樣的聯(lián)想,沒辦法,是因為這小說寫的就是生命如何面對死亡。心,喜歡生;心喜,歡生;生歡喜心。在寫作的過程中,腦子里不斷地涌現(xiàn)這三個斷句,而最讓我動心的還是“心,喜歡生”。有心的人,當然喜歡活潑潑的生命了。
然而,“生存還是死亡,這是個問題。”生不易,殺生的東西太多,刀槍、病毒、水火,謠言、誣蔑、恐嚇,當然最致命的還是人內(nèi)心的各種欲望吧。
也正是生之不易,才有了對生命的尊重與保衛(wèi)。每一個生命都值得尊重與保衛(wèi)。這道理似乎誰都懂,但真正要與戕害生命的種種東西搏斗,還是考驗巨大,尤其是面對內(nèi)心的貪欲與邪惡。
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起真實案件,其主人公是一個我認識的人,我還與他同桌吃過飯,誰也想不到,他就是20多年前一樁命案的兇手,手上握有幾條人命。案件偵破,其人被抓捕入獄后,我想,他生命中最難挨的日子,估計不是在高墻內(nèi),在臨刑前,而是在無數(shù)個看似平常的躲避追捕的日子,這追捕不僅僅是警方的追捕,更多的是內(nèi)心自我的追捕。
這個小說的種子,就從這個真實案件結(jié)束的地方開始起步,但寫著寫著,覺得沒有找到好的方向,有點無路可走的感覺。這時候,讀到了一篇非虛構(gòu),說的是一個在小煤窯打工的農(nóng)村青年,遭遇礦難后,斷了兩條腿,他生命中唯一的樂趣竟然是爬幾里路去鄰村看母豬生小豬,母豬分娩之夜成為他的節(jié)日,小豬崽趴在母豬肚皮上喝奶在他看來是世界上最動人的時刻,久而久之,他有了“看生”這一門營生。這一小段簡單的文字看得我觸目驚心。我一下子找到了小說敘述的方向。
熱愛生命,哪怕是付出死亡的代價。心,喜歡生,唯此,人的生才有希望,人類才有希望,而只有這樣,生終于才能戰(zhàn)勝死。
余同友,祖籍潛山,上世紀七十年代出生于皖南石臺縣,現(xiàn)供職于安徽省文聯(lián),一級文學(xué)創(chuàng)作。有詩歌、中短篇小說等在《詩刊》《十月》《人民文學(xué)》《長江文藝》等刊發(fā),多部小說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等選刊及年度選本選載,曾獲澎湃新聞全國首屆非虛構(gòu)寫作大賽特等獎、安徽省社科獎文學(xué)類政府獎等獎項,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站在稻田里的旗》《去往古代的父親》《斗貓記》,長篇小說《光明行》,長篇紀實文學(xué)《一條大河波浪寬》《讓石頭開岀花來》,長篇兒童小說《大水之夏》《長江的微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