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精神分析師的手記 [六首]

靳曉靜

我是職業(yè)聽哭者

來路不明的眼淚

隨著身體的顫抖而來

你頑強地露出笑臉

你知道，我是見過淚雨滂沱的人

那眼角堆積的一滴巨大的淚

像執(zhí)意蹦上海灘的魚

只想死，不想活

你的暗河在下，太過洶涌

眼睛不是它的出口

你這條命也不是

剛一出生，你就被溺進水缸

奶奶的大手拔出你

你是一個女嬰，三個月大被送往親戚家

那是個融雪的早晨，那冷

今天還爬在你背上，那是一個夢嗎？

三歲，你將鼻子壓在窗玻璃上

守著幼兒園的人去樓空，你總是

最后一個被接走的孩子，這仍是一個夢

你面對鏡子刷牙

掉進水里的乳牙，是另一個夢嗎？

還有更遠(yuǎn)更多

掉在黑洞里的事，你倔犟地發(fā)問

三個月被拋棄就要一生被拋棄？

三歲孤獨就將永遠(yuǎn)孤獨？

來，你要抓住那來路不明的淚水

循跡而去，在暗黑處

在你身體分裂出去的另一顆星球上

守住荒涼，大哭一場

在你對面，我是職業(yè)聽哭者

長鏡頭

學(xué)生食堂，大一的她

正在一處孤零零的飯桌前用餐

清潔工推著小車過來了

她趕緊扒了兩口飯

手有點兒發(fā)抖，然后就站起來

清潔工看著還有一半的飯菜說

可以收了嗎

她趕緊點頭，點頭

跑出食堂

太陽從教學(xué)樓那邊射過來

她有點兒頭暈，肚子還是餓的

一個同學(xué)向她打招呼

吃好了嗎？她趕緊點頭

并努力笑了一下，那表情

讓同學(xué)有點兒不知所措

點頭是她最多的動作

笑臉是她常有的表情

對不起，是她總說的話語

跑回寢室，想爬向她的上鋪

那里是最安全自在的地方

爬了一半，她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來

她轉(zhuǎn)身對室友說

下午兩點，我媽要來看我

你就對她說，我去了外地

參加一個募捐活動

她跑向圖書館

靠在冰冷的大理石圓柱下

想著千里迢迢而來的媽媽

從一歲開始，整整十五年

她只見過六次媽媽

爸爸和媽媽去南方打工

爸爸不知去向，媽媽含辛茹苦

寄錢回家，可媽媽不知道

寄養(yǎng)在親戚家長大意味著什么

十五年里，換過四個家庭該如何長大

她在圖書館的樓梯上坐下

她想，從想媽媽到躲媽媽

這中間走了多長的路，

她知不知道，與媽媽的距離

便是這夠不著的世界，靠不近的人群

我的眼淚為人類創(chuàng)傷而流

做人真不容易

從一個小嬰兒到長大成人

每一道縫隙都帶來暗傷

它們開出黑色的花來

惡之花是絢爛的

你可以把它叫作抑郁的狗、躁狂的風(fēng)

或者強迫的斑馬線

所有的人格障礙都卡死了自己

來，隨我來。來叢林中看看

被雷電劈去半邊的樹

眼藏鷹爪記憶的兔子

被踐踏過的青草仍在收集露珠

被百獸吞吸的流水仍蜿蜒流淌

被石頭壓住的小花仍倔犟地探出頭

一頭年邁的母狼在山岡上哀嚎

它的孩子多年前掉進了陷阱……

弦月下，哀痛遍地

我坐在這里，看見創(chuàng)傷層層打開

我手中沒有神的繃帶

只有聆聽的耳、懸浮的眼

以及悲憫而溫?zé)岬男?/p>

難以直視時，我轉(zhuǎn)而贊美它們。

贊美創(chuàng)傷，就是

贊美生命奇跡的完整性

就是神也傷痕累累

河神的女兒被宙斯擄走

河水至今嗚咽

人和神被一個個怪圈套住

俄狄浦斯終于殺死了父親

當(dāng)你耗盡歲月走投無路時

西西弗斯正在推著石頭上山

創(chuàng)傷無處不在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

有人蹲下去捂著頭

這是暗黑中的刀刃

在試探大腦灰質(zhì)的韌性

誰受傷了都會先捂著

108種防御機制遠(yuǎn)遠(yuǎn)不夠

來，到這里來，我身姿堅定

語調(diào)溫和，視你為尊貴的人

我因贊美這一切而眼含淚水

看見弗洛伊德

你在水邊走著

慵懶而散慢，與時代相悖

你的腳將一顆石子踢進水里

它沒有腮，也將在水底生活了

而你并沒有要它這樣的意思

你走著，在河邊散步

腳后是一步步踏出的命運

你驚覺，每一步都不是你想要的樣子

你是隨機的信仰者

幼年時尿床或不尿床

這重要嗎？在林蔭道上

看見落在地上的毛毛蟲

你避開了還是踩死它

這重要嗎？對著月亮

你嘆了口氣同樣不重要

有幾年，你不斷有小外傷

膝蓋跌傷，手指被劃破

轉(zhuǎn)身時，額頭撞在玻璃門上

有幾年，你喜歡上一個女人

你不愿見她，只喜歡

通電話聽她聲音

有幾年，你對兒童特別好

在街上看見母親牽著孩子

會湊過去問，這孩子幾歲了

有幾年你特別想活

有幾年你特別不想活

你在佛陀和基督之間徘徊

一直沒想好該信誰

直到有一天，命運的洪水滔了天

大浪中你覺察到

你的每一次行動

都被一種深藏不露的力量

所牽引，你拿起了許多年前

看了兩眼就棄之一旁的書

向著蒼茫之處鞠了一躬說

弗洛依德先生，你好！

鏡 像

我不可復(fù)制

眼中有搖籃在晃蕩

旁邊是她一歲半的表哥

外婆同時照料著兩個孩子

女嬰在搖籃中哭聲響亮

這是一個嬰兒

嬴弱而元氣滿滿的競爭

為了得到凝視和撫摸

我仰望平原上月亮的神態(tài)

是北京皇城附近一個三歲的小女孩

趴在幼兒園夜晚的窗口

想念媽媽時的眼神

多年以后的課堂上，一個人說

幼兒園全托的孩子

如同在孤兒院長大

我的血液中有鐵

那是父親在戰(zhàn)場上濺落的鐵屑

有時落在我身上，猝不及防

我在陽臺上修剪花木的動作

是另一個小女孩，我的母親

在民國的大宅院里

伸出手撥弄花草的樣子

當(dāng)我整理衣柜時

就能嗅到東北的嚴(yán)寒中

奶奶收藏的幾件皮衣的氣息

在夏季，需要把皮衣當(dāng)出去

而當(dāng)我讀書，發(fā)出的

是爺爺教書時念出的聲音

從小癡迷鐵軌

秘密地享受遠(yuǎn)和空

是想和一個民國時期的鐵路工程師

靠近一會兒

他是我外公，我沒見過他

但鐵軌糾纏著我，讓我一次又一次

流離遠(yuǎn)方

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之上

更多的密碼，打入暗黑處

甚至我未及出世的孩子

也時常和我悄聲耳語

讓我在冬日的爐火前打盹兒時

神情怪異

我不可復(fù)制

許多裂成碎片的我已忘記

遺忘的部分如水載舟

今生能掬幾瓢

多么神秘，我命定的這個系統(tǒng)

進不來，出不去

人們只看見顯形的部分

分析師陪著我，在這命運中

進進出出，一次次與祖先相遇

語 言

語言是一個盲人

你說的話

不屬于這個下午

不屬于這潮濕的天氣

你述說過往

甚至你的話也不屬于你

你的指尖

仍停留在嬰兒床的上空

那里有空

你指尖的距離離母親有多遠(yuǎn)

傷痛就有多深

傷痛的五臟六腑

沒有形色

色即是空，沒法述說

你還是長大了，坐在這里

楚楚的，卻視自己為敵人

你下意識地用手指撫觸嘴唇

又用牙齒咬了咬手指

你一無所有

這指尖是你的親人

有一種語言

需要牙齒來咬破

如果有一天，你發(fā)現(xiàn)

嘴角有血

就讓最善意的風(fēng)來吹干它

這是萬能之母遞給你的紙巾

接住它

從此不需要再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