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行十幾人,驅(qū)車去伊春市湯旺河林海奇石地質(zhì)公園。
這是一處國家級地質(zhì)公園,園內(nèi)的石林景觀是目前國內(nèi)唯一一處類型最為齊全,發(fā)育最為典型,造型最為豐富的印支期花崗巖石林地質(zhì)遺跡,具有很高的科學研究和美學價值。
天是鉛灰色的,落著細而涼的微雨。我其實很喜歡這樣的天氣,天如果太熱,人就容易心浮氣躁,不如來一點點雨。雨從天上落下來,含著一絲涼意,它能浸濕地上的一切,包括干枯的皮囊,包括焦灼的心,也包括傲慢的靈魂。
我們的車直通到山腳下。剛一下車,莽莽蒼蒼的群山和黛綠的森林就映入了我們的眼簾。因為連日多雨的緣故,山間浮著一縷縷嵐霧,像剛落在山巒間的新雪,又像纏繞在林間的白紗。
我們常常自詡為自然界的知音,以為一切勝景和我們都神交已久,都一直默默地等著我們的到來。其實我們都是在自作多情,譬如我眼前的這一片山巒,它經(jīng)歷了億萬年的時光,我們浮光掠影地來轉(zhuǎn)一圈,能了解它什么呢?即使了解,也不過是它的百分之一、千分之一、萬分之一,何況有時甚至只是誤解,談何知音?
人類歷來喜好尋幽覽勝,古人認為,勝景多在僻遠之處。王安石就曾說過:“世之奇?zhèn)ァ⒐骞?,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笨扇缃衲睦镞€有險遠幽僻之地,人為了滿足自己欣賞的愿望,可以把任何一處藏在僻遠之地的美景挖掘出來,再用現(xiàn)代化的手段縮短與之的距離,化簡接近它們的難度。
因為下雨,棧道有些濕滑,我們不得不時刻留意腳下,邁著謹慎的步子,這種步調(diào)很適合拜謁這滿山的古樹和石林,讓我們不再驕傲,不再張揚,而是充滿了謙恭和敬畏。
棧道兩邊都是樹,最初多是雜樹,柞樹、白樺、云杉、冷杉、水曲柳皆有。隨著山勢的升高,紅松漸多。不但多,而且愈來愈粗壯高大,兩人合抱的紅松隨處可見。伊春是中國紅松的故鄉(xiāng),有亞洲面積最大、保存最完整的紅松原始森林。
伊春的森林覆蓋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鋪天蓋地的森林帶來了濃濃的負氧離子,每立方厘米的空氣中負氧離子含量達到2.7萬個,夏季更是高達3.6萬個。單以數(shù)字來說明很難理解,讓我們做一下對比。北京,每立方厘米里的負氧離子只有五六百個,市區(qū)甚至只有幾十個。所以伊春又被譽為“天然氧吧”。
也許是下著小雨的緣故,加之時令已經(jīng)進入了九月,正是北方的初秋,所以林間不免有些濕冷。但我喜歡這種溫度,我似乎看見空氣中的負氧離子,正排著隊,歡快地通過我渾身的毛孔,進入到我身體的內(nèi)部。我這具日漸頹敗的肉身,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里沾染了太多的污垢,如今進入到真正的森林,如魚得水,頓時恢復了生機和活力,仿佛又獲得了一次新生。
越往山上走,紅松就越多。這些紅松都有上百年的樹齡,有的甚至已經(jīng)達到了四五百歲。望著這些高達二三十余米的古樹,一個詞躍出了我的腦海:滄桑。是的,只有滄桑這個詞,才和這些古樹最為相配。我一直認為,滄桑是最具震撼力的時間概念,它不僅代表變換和更迭,更代表著寧靜、厚重和悠遠。
終于到了石林景區(qū)。一塊塊巨石拔地而起,高達數(shù)丈,以各種姿勢立在山間。這些巨石都是由花崗巖構(gòu)成,質(zhì)地堅硬,高大魁偉,壯闊雄渾,與南方石林的溫婉秀美相比,有一種迥然不同的美。我事先查閱過資料,知道這里的石林是由2.5億年前的印支運動形成的熔積層巨型花崗巖基,經(jīng)過億萬年的板塊擠壓和地殼升降才形成的。
這些石林或拔地而起,高大險峻,四壁陡直如削;或沿山脈分布,高低錯落,類禽似獸,形態(tài)各異;或散落于林間,如精雕細琢,鬼斧神工,構(gòu)成了千姿百態(tài)的奇巖怪石,奇情妙景令人嘆為觀止。
我仰視這些巨石?;秀遍g,這些巨石都變成了一個個古代巨人,他們身材高大挺拔,神情憂郁安詳,靜默地把我圍在原地,低眉望著我。我感覺身上有了重量,是一種無形的壓力。我越來越渺小,他們越來越高大。我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絲驚悸,他們似乎已看穿了我的一切。我皮囊下的那些悲觀、猥瑣、虛偽、自卑、孤獨和傲慢,都被他們的目光壓榨出來。我不服氣,倔強地昂著頭,用冷漠的眼神與他們對視。但漸漸地,我竟覺得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脊背也有些發(fā)寒,身子似乎要陷進地里。我不得不狼狽地收回目光,垂下頭。
繼續(xù)往山里走,棧道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坡度越來越陡,紅松和巨石隨處可見。
我知道,這些紅松吸納了天地靈氣,早已有了靈性,但我欲與它們對話也會顯得矯情。當我定定地看著它時,也心事沉沉。對這些古樹來說,我們的到來和離去只是一瞬而已,但對于大山來說,它們的生長和死亡不也只是一瞬嗎?它們雖已存在了幾百年,但這并不是歷史的全部,它們之前這里不會是一片荒土,它們之前這里一定還有許許多多的紅松。那么它們之前的那些紅松是怎么消亡的呢?應該是山火,是病害,是許許多多不可抗的力量。這樣看來,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永恒的生命,所有的生命,都會在一定的期限后消亡,消亡得連痕跡都不留下,就像它們不曾存在過一樣。
何止是樹,對于天地來說,我腳下的這座大山,它的生成與沉降不也只是一瞬嗎?如果能把幾億年的時光濃縮,快放,我們會看到大地在隆起,成為山脈;山脈破碎,崩塌,留下堅硬的巨石;風為刀,雨為鑿,這些巨石又變成了石林。這是多么驚心動魄的過程,但放在地球的歷史中看,也不過是薄薄的一頁而已。那么地球呢?如果把地球放在宇宙中,不也照樣是滄海一粟那么微小嗎?
最后,我們來到了公園中的觀光塔,乘坐電梯,升到了七十多米高的觀光平臺。放眼望去,四周山巒起伏,松濤陣陣。此時,我雖在群山之上,高過巍峨的巨石,和無數(shù)棵挺拔的古樹,但我沒有一點驕傲和自豪,我只感覺到了自己的渺小。
相對于宇宙的龐大而言,我們只生存在極度有限的時間與空間里。可我也知道,有時光年短不盈寸,有時一秒長過萬年。在宇宙中無所謂時間與空間。空間和時間,不過是我們用自己能夠理解的思維方式,來界定我們狹小而短促的生存時空而已。所以在宇宙中一秒和萬年沒有什么差異,一寸和光年也沒什么區(qū)別。有時候背景太大,似乎那上面的一切東西都可以忽略不計。我們的生命歷程與這個龐大的背景相比,真的是微不足道。宇宙中有浩瀚的物質(zhì),任何人的擁有與收獲與之相比,也不過是滄海一粟般的微不足道;宇宙有漫長的時間,任何人的執(zhí)著與固守與之相比,也不過是曇花一現(xiàn)般的短暫倉促。從生到死就是一條極短小的線段,這條線段里有我們的悲喜,我們的愛恨,我們不倦的追求,我們難舍的牽掛??删€段還是結(jié)束了,于是我們所有的一切也就隨之而消散,永久地消散,就像漫長的黑夜里忽然閃亮了一下的燈泡,只那么輕輕地散發(fā)了短暫微弱的光后就陷入永久的沉寂。
下了觀光塔,我們沿著棧道,從另一面緩坡轉(zhuǎn)下山來。我走在最前面,腳步輕盈了許多,在這里,我仿佛已經(jīng)偷偷地丟下了一副重擔,同行的人誰都不知道,只有那些巨石和古樹知道,只有這座山知道。
雨一直下,細而涼,我們的大巴等在路邊,我將輕身而去,奔赴更遠的遠方。
【作者簡介】王善常,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北京文學》《四川文學》《莽原》《北方文學》《廣西文學》《延河》等刊。
責任編輯?麗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