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秋萍
大巴車沿著陡峭的山坡緩慢地盤旋,又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往前走。就像安梅目前的境遇。她從那個繁華的都市逃離,前往一個對她來說一無所知的山村,是因為內(nèi)心升騰著一股莫名的力量。她渴望著遠方和陌生。
透過車窗,安梅貪婪地欣賞著沿途的風景,遠處的崇山峻嶺被森林封得嚴嚴實實。一路上,大巴車翻過一座又一座高山,鉆進一個又一個昏暗的隧道。隧道里,那幽暗的燈光照著大巴車緩緩駛出,就像照亮著人生的低谷,走出低谷,就能獲得重生。經(jīng)過近三個小時的顛簸,大巴車終于到達目的地。安梅走下車,一股寒氣向她襲來,她哆嗦著裹緊衣服。放眼一看,灰蒙蒙的天空烏云低垂,光禿禿的樹枝隨風搖曳,地上到處都是枯枝敗葉,路上也不見什么行人,偶爾還能聽見烏鴉“啊,啊”的叫聲。那聲音仿佛來自世界的盡頭,讓人不由得望而卻步。
而安梅沒有猶豫,胸有成竹地沿著一條山道走去。前面是一個U字形山坳。如果不是門前掛著一塊校牌——解放小學(xué),很難看出這里面還藏著一所學(xué)校。校園呈長方形,三邊是教學(xué)樓,另一邊是教職員工宿舍。校園中間是個大操場,有跑道和籃球場。操場周圍有許多高大的樹木,有榕樹、玉蘭、圓柏、桂花、迎春。它們在不同的季節(jié)開出不同的花。現(xiàn)在還是冬季,校園里開花的樹比較少,只有玉蘭花和臘梅開得燦爛。安梅站在一棵梅樹前,看著褐色枝條上星星點點的小黃花,禁不住想起一首詩。
山谷中的小學(xué)由河里的石頭砌成
脆弱,怕光,仿佛一口氣就能吹碎
它瘦弱的身子,在風中搖晃
那些小花,盛放在骨頭里
它依然矗立,看似簡陋的建筑
有著細致的設(shè)計
在那些縫隙里探出
細絨草似的,一絲絲
孩子們純潔的笑聲
師生們還在休寒假,安梅提前趕到學(xué)校,是想先熟悉教材。她一個人待在房間里,有時看書、備課,有時又會陷在孤獨與失落的漩渦里。表面上看,她是一個意志堅強的人,當她一個人關(guān)起門來,過去的一些事情又會在眼前浮現(xiàn),淚水會順著她的臉頰流淌下來。安梅努力讓自己回到現(xiàn)實中,她不能讓自己消沉、頹廢。她走出出租屋,讓腳步去丈量更遠的地方。來這兒不久,她就知道附近有座山,叫鵝毛嶺,山不高,一些老年人常在那里鍛煉身體。她知道夫夷江旁邊有一座公園,那里非常熱鬧,有不少人在跳廣場舞。她還知道當?shù)赜幸坏烂?,叫血醬鴨,沒事的時候,她會坐在餐館里,點上這道菜,慢慢品嘗。開始的時候,她不敢吃,因為血醬鴨里放了很多辣椒做調(diào)料。那可不是一般的辣椒,它會辣得你面紅耳赤,涕淚橫流,讓你發(fā)誓下次再也不點這道菜了。過不了幾天,血醬鴨的味道又涌上心頭,讓人欲罷不能,非吃不可。時間一長,辣得燒心燒胃,辣得嘴里冒火、舌頭發(fā)麻的癥狀也就治愈了。
時間真是一味良藥,可以治愈一切。曾經(jīng)愛過的、傷過的痛苦記憶,都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走遠,當我們面對痛苦無能為力時,唯一能做的,就是交給時間。
開學(xué)了,沉寂了一個寒假的校園又開始熱鬧起來。走廊的墻柱旁,一截粗麻繩從橫梁而下,套住的鐵片在空中左右搖晃。一個駝背老人微笑著手持小釘錘敲著那塊閃光的鐵片。敲擊七聲是上課,五聲是下課。是這個現(xiàn)代化的山村小學(xué)一道獨特的景觀。按說早應(yīng)被電鈴聲所取代,但這個老人是這所小學(xué)的功臣,在十多年前,這個還不算太老的敲鐘人在一次突如其來的山洪中,救出了兩個置身在汪洋中的學(xué)生。雖說學(xué)校早配有電鈴,但如同虛設(shè)。仿佛沒有了這個老人的鐘聲,這所小學(xué)就會失去神采。
每次上下課的時候,安梅都會看到那個老人的身影,是那樣蒼老,那樣孤獨,她不敢上前問候一聲,望著他蹣跚離開的背影,內(nèi)心卻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安定與溫暖。
操場上,樓道里,走廊上,到處都是孩子們你追我趕的身影,他們的歡聲笑語,回蕩在整個校園的上空。大課間時,孩子們一窩蜂地跑到操場上,成群結(jié)隊,盡情玩耍。有打乒乓球的,有跳繩的,有追逐打鬧的。竟然還有人把操場當成舞蹈訓(xùn)練室。操場中間的那些小女孩,有的在下腰,有的在壓腿,有的在劈叉,有的在倒立。安梅看得眼花繚亂,感覺自己回到了童年時代。
籃球架旁,一群男孩圍在地上,正在玩拍紙片的游戲。這種拍紙片的游戲規(guī)則是,一方把紙片放在地上,另一方拿出自己的紙片去拍,如果把對方的那個拍翻面了,對方的那個就是他的了。男孩好勝心強,都喜歡玩這種游戲,怪不得他們的衣服邋里邋遢。安梅走近,拉起地上的孩子,拍掉他們衣服上的泥土,摸摸他們的小腦袋。他們抬頭看看安梅,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拍拍手上沾著的泥沙,跑了。邊跑還邊回頭做著滑稽的動作,安梅忍不住撲哧一笑。
上課鈴聲一響,孩子們飛一般跑進各自的教室,坐好。安梅也走進了教室,她站在講臺上,掃視了一遍臺下的孩子們,只見他們個個都坐得端正,雙手整齊地放在桌子上。一雙雙眼睛正盯著她。
安梅想先試探一下他們的英語基礎(chǔ)。她說一句,停一下,看看孩子們的反應(yīng)。她看見孩子們聽得一臉茫然,有幾個孩子竟然發(fā)出“咯咯咯”的笑聲,還有扮鬼臉的,吹口哨的。安梅并沒有生氣,而是鎮(zhèn)定下來,一臉嚴肅地盯著臺下。臺下是一張張稚嫩的臉,還有一串串的鼻涕。她下達了先把鼻涕擦干凈的命令。
安梅還在從隨身攜帶的雙肩包里掏紙巾,臺下的孩子們已經(jīng)忙乎起來了,有的扭頭就往肩膀上蹭,有的先用手擦再往衣服上蹭,還有的抬起手來直接就用袖子來擦。看著他們滑稽的樣子,安梅忍不住抿嘴偷笑。他們見安梅笑了,也跟著一起笑。安梅拿出紙巾,遞給他們,紙巾很快就沒了。
繼續(xù)上課。安梅把剛才說的英語寫在黑板上,翻譯給他們聽,教他們讀。他們都讀得很認真,也很投入。她又補充了一些內(nèi)容,把句子變成一問一答的形式,讓他們互換角色,練習(xí)對話。一節(jié)課在不知不覺中結(jié)束了,安梅和孩子們都覺得意猶未盡。
一開始,有些學(xué)生不肯開口讀英語,他們覺得英語怪怪的,擔心自己讀不好。在安梅再三鼓勵之下,還是有幾個學(xué)生不肯發(fā)聲。安梅不知如何是好。晚上,她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想著孩子們的事,怎么也睡不著覺。突然,她的腦子里冒出一個想法:自己把課本上的單詞和句子朗讀一遍,再錄下來,發(fā)到班級群里,讓他們在家里邊聽錄音邊讀,這樣,他們就不會感到害羞。對,還要鼓勵他們把自己讀的錄音,也發(fā)到班級群里。想到此,她一骨碌爬起來,拿起課本就去錄音。
很快,就有學(xué)生把他們讀的錄音發(fā)在班級群里了。兩天后,很多學(xué)生都參與進來了,慢慢地他們就養(yǎng)成了讀英語打卡的習(xí)慣。每條錄音安梅都認真聽,讀錯的地方,她會記錄下來。
每天早上,安梅晨跑過后,就第一時間趕到學(xué)校,帶著學(xué)生一起早讀。讀到升調(diào)時,她會把手隨著音的升高而優(yōu)雅地往上揚。讀重讀時,她會拍一下手或跺一下腳。學(xué)生們都紛紛模仿。
一個周末的下午,安梅來到夫夷江邊的公園散步,一個叫碧秋的年輕女同事陪著她。這里環(huán)境優(yōu)美,空氣清新,是當?shù)厝藠蕵沸蓍e的好去處。巍峨聳立的金紫嶺,由許多小山組成,遠遠看去,就像一座座金字塔,閃耀著神秘的光澤。那靜靜流淌的夫夷江,江水清澈,在春風的吹拂下碧波蕩漾,泛起點點銀波。公園里,樹木清翠欲滴,小鳥在樹枝上吱吱喳喳地叫著,草坪上點綴著各種各樣的花兒,這兒一簇,那兒一叢。花蝴蝶在花叢中飛來飛去,引來一群孩子的追捕。安梅的眼睛停留在孩子們身上。
碧秋告訴她,這是一群特殊的孩子——留守兒童。他們的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很少回家。這兩年因為疫情,他們更沒有機會見自己的父母。他們有的和爺爺奶奶或外公外婆一起生活,有的寄養(yǎng)在親戚家中。放學(xué)后他們不會主動去完成家庭作業(yè),而是在外面閑逛,等到交作業(yè)的時候他們就傻眼了。
安梅沉默不語。回去的路上,她向碧秋提出,把這些留守兒童組織起來,周末我們來陪伴他們,你覺得如何?碧秋臉上有明顯的意外,她說,我們這里的留守兒童太多了,你管不過來的。安梅熱切地說,反正周末我們也沒別的事,能管多少就多少吧。碧秋沉吟片刻說,安梅,我今天來陪你散步,是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準備離開這兒了,我馬上就要調(diào)到市屬學(xué)校去。
四月里的一個下午,碧秋走了。安梅心里很是失落。她從大城市自愿來這兒支教,這兒的老師又想方設(shè)法要飛走,理想與現(xiàn)實、孤獨與彷徨……這些問題重新困擾著她,讓她幾乎一夜未眠。
經(jīng)過一個星期的調(diào)整,安梅又恢復(fù)了正常。她要把自己的想法付諸現(xiàn)實,立即編了一條信息發(fā)在班級群里:周末,留守兒童都可以來我家,我陪你們完成家庭作業(yè),做完作業(yè)就帶你們一起玩。
很多孩子在周末過來了,不是留守兒童的也來了一些。安梅先是輔導(dǎo)他們完成作業(yè),然后問他們想去哪兒玩。他們熱鬧地商量一陣,說要去崀山看日出。
一周后的周日凌晨,天還沒有完全亮。一群人踏著朦朧的夜色,行走在蜿蜒曲折的崀山小道上。手電筒里發(fā)出的光如同皎潔的明月,在黑夜里灑下一片柔和的光,照亮著崀山山谷,也照亮著孩子們腳下的路。因擔心安全問題,安梅請了幾個身體好的學(xué)生爺爺一同上山。孩子們爭先恐后往前沖,生怕被后面的人追上。安梅和幾個平時喜歡鍛煉的孩子保持在前面,后面有爺爺們照顧著,她不用擔心走得慢的孩子。她很慶幸自己堅持每天晨跑和瑜伽練習(xí),讓自己還能和十多歲的孩子一起爬山。走在最前面的是鄧名哲同學(xué),他遺傳了他爸爸的大長腿,走得比別人都快。他不時回過頭來看看后面的同學(xué)們,臉上始終洋溢著勝利者的笑容。他站在一塊又高又大的巖石上,揚揚得意地揮手大叫。
陳麗雯大聲回應(yīng)他,鄧名哲,我們來比賽,看誰先爬到山頂!陳麗雯是一個瘦瘦的、高高的女孩,像鄧名哲一樣有一雙大長腿,她學(xué)過舞蹈,走起路像裝了彈簧,步履輕盈。
陳麗雯和鄧名哲在大家的起哄聲中開始了比賽。一路上,口哨聲、尖叫聲、起哄聲、笑聲在山谷交織著。
登上山頂?shù)臅r候,天空還沒有大亮,空中的云還是墨灰色。大家都喘著粗氣,脫掉外套,擦著頭上、臉上、脖子上的汗。安梅忙著和幾個學(xué)生家長布置活動場所,把少先隊隊旗插好。不一會兒,天空漸漸明亮起來,空中的云由墨灰色變成淡灰色,又變成紫色、粉色,再變成橘黃色。這時,天空隱隱約約出現(xiàn)一條紅得耀眼的圓弧。安梅大聲叫著,太陽快出來了,大家準備看日出。
當一輪紅日從東方冉冉升起的時候,孩子們早就排好了隊,穿著整齊的校服站在隊旗下,一個個雄赳赳氣昂昂,唱起了《我和我的祖國》。安梅也站在他們中間一起唱。
嘹亮的歌聲在山谷回蕩。安梅眺望遠處的群山。那磅礴的云團在冷暖氣流的循環(huán)交替下云霧繚繞,給人一種朦朧、虛幻、縹緲的迷離感。那翻滾的云海,像一群巨鯨在云海里嬉戲,又似一幅流動的彩色畫卷,真是妙不可言。安梅不禁心潮澎湃。
她想起了兩天前發(fā)生的一件事。
那天早上她剛跨進校園,校長叫住了她,對身邊一個年輕人介紹說,她就是安梅老師。年輕人微笑著迎上來說,安梅老師,我是市報的記者,聽說您是解放小學(xué)的義務(wù)支教老師,您不要工資,自己解決生活上的問題,還免費輔導(dǎo)學(xué)生,免費看管留守兒童,您的事跡很感人,我今天想采訪您,可以嗎?
安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說,我不是免費的,這兒的老師和學(xué)生、這兒的環(huán)境、這兒的空氣治愈了我,我得到了很多很多。她抬手看了看時間,接著說,對不起,我馬上要上課了,再見。
此刻,面對著紅日映照下的巍峨群山,安梅想起了自己對記者的回答,不禁又咧嘴笑了。清晨的風迎面吹來,整個人都變得輕盈。她仰起頭閉上眼,伸開雙臂,想象著自己振動翅膀飛起來,融入那無垠的青翠里。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