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鼄”問題再議

邵妤

摘要：兆辭是甲骨卜辭中刻于卜兆旁的專用語，一般為“小告”“大吉”“不? ?鼄”等具有約定俗成意義的固定短語。在一組卜辭中，兆辭與卜辭內(nèi)容密切相關(guān)。出現(xiàn)“? ? ? ? ? ”（不? ? 鼄）的卜辭約有560余例，均見于賓組，材料豐富，是極具研究價值的卜辭內(nèi)容。以這些卜辭材料為研究對象，從字義、字形、語法等方面對常見的“不? ? 鼄”的“鼄”字進(jìn)行分析，進(jìn)而推測該兆辭為不使用朱砂的含義。

關(guān)鍵詞：不? ? 鼄；蜘蛛；朱砂

“? ? ? ? ?”作為甲骨卜辭中的一種常用兆辭，均出現(xiàn)在賓組卜辭中，約有560余例。過去數(shù)十年間，不斷有學(xué)者對該兆辭進(jìn)行研究，但都集中于對后兩個字的隸定及其含義的探討。如 “? ? ?”之一字，孫詒讓釋為“詔”、董作賓釋為“? ? ”、許敬參釋為“契”等，都與原字形相去甚遠(yuǎn)。本文在依據(jù)原篆字形的基礎(chǔ)之上，遵從陳年福的意見，將該字隸定為“? ? ”，故下文“? ? ? ? ? ”均寫作“不? ? 鼄”。關(guān)于“不? ? 鼄”一辭的含義，筆者先從字義、字形方面探討“鼄”字釋為朱砂或涂朱的可能性；再從甲骨卜辭中“不”的語法結(jié)構(gòu)入手論證“鼄”應(yīng)釋為朱砂，“不? ?鼄”應(yīng)為不使用朱砂之義；最后在結(jié)語部分將出現(xiàn)“不? ? 鼄”的卜辭，依據(jù)完殘情況以及卜辭內(nèi)容分別加以統(tǒng)計，再次印證“不? ? 鼄”應(yīng)釋為不使用朱砂之義。

一、“不? ? ?鼄”研究情況概述

陳光宇在前人研究的基礎(chǔ)之上，將“不? ? 鼄”的研究結(jié)果，按照其對“? ? ”字的釋讀分為三類：

1.把“? ? ”字釋為“龜”。如，孫詒讓在《契文舉例》中提出“不紹龜不詔龜，猶云不命龜也”；董作賓在《殷代龜卜之推測》中將該兆辭釋為不? ? 龜，即不用龜之意；許敬參在《殷墟文字存真考釋》中將其解讀為“不契龜”；張鳳釋其為“不吾龜”。

2.把“? ?”字釋為“黽”。唐蘭在《天壤閣甲骨文存考釋》中將該兆辭隸定為“不才黽”“猶不再墨”之意；饒宗頤在《卜辭義證之一》中將該兆辭釋為“不? ? ?黽”，即“不再命”之意；于省吾在《殷契駢枝》中認(rèn)為“不午黽，即不牾冥之意”；楊向奎釋其為“不玄黽”；聞一多釋其為“不誥黽”。

此外，楊樹達(dá)、商承祚、孫海波等人也認(rèn)為該字應(yīng)釋作“黽”。

3.把“? ?”字釋為“鼄”。陳邦福在《殷契辨疑》中提出“不午鼄，猶云不乖殊也”；胡光煒在《甲骨文例》將其釋為“不鼅鼄，假為不踟躕”；李亞農(nóng)在《殷契摭佚續(xù)編》中將該兆辭釋為“不許朱”，即“不許乎”之意；高嶋謙一釋其為“不牾鼄”；黨相魁釋其為“不懸鼄”。

此外，王國維、金祥恒、李孝定、趙誠等人也將該字釋為“鼄”。

自胡光煒在其《甲骨文例卷下》一書中釋? ? 為“鼄”，學(xué)界已對該字形成共識。甲骨文“? ?”字及其數(shù)種異體字形，為“蛛”字初文已確鑿無疑，應(yīng)該是蜘蛛類昆蟲的象形文字。近年來，陳光宇提出“不? ?鼄”的“鼄”字可能是朱砂之“朱”的假借字，并就這一論斷做了詳細(xì)闡述。其實，早在1947年，金璋就在其所發(fā)表的文章中提出了“鼄”同音假借為“朱”的觀點，并參考唐蘭的觀點，將該兆辭釋為“不再鼄”。下文從“鼄”字的字義、字形以及語法結(jié)構(gòu)等方面進(jìn)行分析，論證出該字可能為朱砂之“朱”的假借字。

二、“鼄”與“朱”的辨析

現(xiàn)代漢語中表示朱砂的“朱”，早在殷商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為了厘清朱砂之“朱”在甲骨文中是否與現(xiàn)代漢語用字相同，以及“朱”“鼄”二字在甲骨文中分別代表何種含義，下面對這兩字進(jìn)行辨析。

關(guān)于“朱”字，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朱，赤心木，松柏屬。從木，一在其中。章俱切?！倍斡癫谩墩f文解字注》對于“朱”的解釋是：“朱，赤心木，松柏屬。朱本木名，引申假借為純赤之字。纟部曰：絑、純赤也，是其本字也。從木。一在其中。赤心不可像，故以一識之。若本末非不可像者，于此知今本之非也。章俱切，古音在四部?！睆纳鲜隹芍?，“朱”字的初文、字形和本義應(yīng)該源自一種赤心的松柏屬植物。聞一多也曾指出：“朱之為木，有刺之木也，古語本或呼木之芒刺曰‘赤心，故許君訓(xùn)朱為赤心木?！?/p>

“朱”在甲骨卜辭中共發(fā)現(xiàn)如下四條：

例1.□□卜，? ?〔貞〕：□朱……未……于……（《合》08155，賓三類）

例2.□酉貞：□[令]朱……（《合》33298，歷二類）

例3.丁卯，王卜，才朱貞：其逴從? ? ? 西往來亡災(zāi)？（《合》36743，黃類）

例4.戊午卜，貞：王田朱往來亡災(zāi)？王占曰：吉。茲卬只兕十虎一? ? ?一。（《合》37363，黃類）

例1、例2內(nèi)容殘缺，不易判斷“朱”的含義。而在辭例較為完整的例3、例4卜辭中，例3可以理解為在“朱”這一地方商王對某事進(jìn)行了占卜，例4可以解讀為某位貞人為商王在“朱”狩獵這一事件卜問吉兇，則例3、例4中的“朱”均用作地名。由此可見，商代甲骨文中的“朱”字，與朱砂或朱色無關(guān)。

關(guān)于“鼄”字，《說文解字》中釋義：“鼅鼄也，從黽朱聲。陟輸切。”關(guān)于“蛛”字，釋義：“鼄或從蟲?！笨梢姮F(xiàn)代常用的“蛛”字，即古漢語中的“鼄”。根據(jù)黃侃的研究，“朱”與“鼄”在上古音系統(tǒng)中都屬于端母、侯部，二者同音。而甲骨文中存在的假借現(xiàn)象，正是借用讀音相同但含義不相關(guān)的字表示一些抽象概念，如：“每”借作“晦”；“東”本意為口袋，借作方位名詞；“自”本意為“鼻子”，借作介詞“從”等。由于同音的關(guān)系，“鼄”字在甲骨文中被假借為表示朱砂或朱色，就存在一定的可能性。

三、甲骨文的赤色與朱色

由前文可知，“朱”字在殷商時期尚不具有朱色之義，而甲骨文中約九個顏色詞（黑、白、黃、赤、? ? ?、? ? ?、利、幽、? ? ?），大多作為形容詞出現(xiàn)在牛、羊、彘、豚等犧牲的前面。其中，與朱色相近，最可能被商人用來表示朱色含義的字便是“赤”。

《說文解字》對于“赤”的解釋：“赤，南方色也?！薄墩f文解字注》中提到：“火者，南方之行。故赤為南方之色……鄭注易曰：朱深于赤?！庇缮峡梢?，雖然“赤”和“朱”都是與紅色相關(guān)的顏色字，但是赤色較淺、朱色較深，且顏色詞一般都出現(xiàn)于犧牲前，用以修飾犧牲，和“不? ? ?鼄”的用法有明顯區(qū)別。故而甲骨文中具有“朱砂”或者“朱色”含義的字，不太可能為“赤”字。

此外，筆者查詢到一種學(xué)名為朱砂葉螨的紅蜘蛛，成蟲長0.42—0.52毫米，其外形為橢圓形，深紅色，在河南、河北、陜西、江蘇等地區(qū)廣泛分布。甲骨文中的“鼄”字，其字形和朱砂葉螨的外形極其相似?！包}”字腹部的兩條橫線，和朱砂葉螨雄性成蟲背部的花紋也十分接近。同時，朱砂葉螨不管是外形還是顏色，都和朱砂顆粒十分接近。

綜上所述，由于朱砂葉螨的外形、顏色和朱砂相似，而“鼄”又與朱砂之“朱”在商代讀音相同，故而商代人很有可能把表示蜘蛛含義的“鼄”字假借為朱砂的“朱”或者朱色的“朱”。

把“鼄”解讀為朱砂，還有助于以下兩條卜辭的釋讀：

例5.庚子卜，貞：葬? ? 以鼄于……丁……（《懷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S0475）

例6.甲戌卜，于其來鼄羊百辛牛百黃璧五。（《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364）

例5可以理解為在某地用朱砂埋葬? ? ，文義較為通順，且符合殷商時代使用朱砂的葬俗。

例6中的“鼄羊百”與“辛牛百”“黃璧五”并列，表達(dá)結(jié)構(gòu)為顏色+祭牲+數(shù)量，則將該辭中的“鼄”釋讀為朱色也較為合理。

四、“不? ? 鼄”的含義探討

作為甲骨卜辭中的一種兆辭，“不? ? 鼄”三字總是作為固定搭配同時出現(xiàn)。前文基本明確了“鼄”字的含義，現(xiàn)依據(jù)“不”字在甲骨卜辭中常見的使用方法，進(jìn)一步探討了“? ? ”字的含義以及該兆辭的含義。

“不”在甲骨卜辭中常用作否定副詞，有如下幾種搭配：

1.不+動詞，如：其莫于往乃不遘雨。（《合》29804，無名類）

2.不+名詞，如：不? ? ? ，其雨？今日乙郭。? ? ?，不雨。于翌日丙? ? ?，不雨。（《合》30203，無名類）

3.不+形容詞，如：田，其每，今日辛大? ? ，已不? ? ，壬大? ? ?？壬不大? ? ?？（《合》30190，無名類）

4.不+語氣詞，一般有“隹”和“其”兩種語氣詞。如：貞：不隹帝令乍我？（《合》06746，賓二類）這種“不”的用法應(yīng)該不單否定其后的詞，而是否定整個句子。又如：不其來？一 二告（《合》06728，賓二類）這種“不”的用法應(yīng)該是表示不確定的委婉語氣。

5.“不”位于句子末尾，讀作“否”，表疑問。如：辛未卜，賓貞：王往伐不？亡災(zāi)。（大龜四版之一）

6.“不”單獨成句，讀作“否”，表示與假設(shè)情況相反時會發(fā)生的事情。如：癸酉卜，爭貞：王勿逆伐? ? 方，下上弗若，不，我〔其受□〕？ 三（《合》0621，賓二類）

結(jié)合前文觀點，如果我們把“鼄”字解讀為名詞“朱砂”，那么在搭配1的情況下，“不? ? 鼄”或可以看作是由“不＋動詞＋名詞”所構(gòu)成的固定短語，能夠解讀為“不? ? ?朱砂”，? ?是某種動詞。

如果我們把“鼄”字解讀為名詞活用作動詞的“涂朱”之意，那么“不? ? 鼄”就變?yōu)橛伞安唬~＋及物動詞”組成的固定短語，與搭配2一致，可以解讀為“不涂朱于? ? ?”，? ? 是某個代詞，應(yīng)指龜甲的某個位置。

這種否定詞后接賓語前置的語法現(xiàn)象，在甲骨文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而且前置的賓語一般由代詞充當(dāng)，但在甲骨文中，賓語前置出現(xiàn)的情況非常單一，能夠找到出現(xiàn)賓語前置的卜辭，都是否定副詞“不”和人稱代詞“我”的搭配，沒有其他情況。如下幾例：

7.貞：方不我正？（《合》06680，賓二類）

8.貞：且辛不我？（《合》00095，賓二類）

9.貞：王亥不我□ ？ 一（《合》07352正，賓二類）

顯然，搭配2的情況不成立。

此外，唐蘭在其《天壤閣甲骨文存并考釋》一文中，把? ? ?釋為“才”，讀作“再”，結(jié)合上文“鼄”字釋為“涂朱”之意的假設(shè)，“不? ? ?鼄”即可解讀為“不再涂朱”之意，句意上似乎也說得通。但是，在上文所列舉的甲骨文中“不”的使用情況里，并沒有“不+副詞”的用法。故而，可以把? ? ? 釋為“才”，讀作“再”也不太合適。

綜上所述，把“鼄”解讀為朱砂，把“不? ? 鼄”看作是“不＋動詞＋名詞”的固定短語比較合適，“? ? ”應(yīng)該是某種涂朱方法，或者末端系繩的涂朱工具活用為動詞。整個兆辭的含義和唐蘭提出的“不再璺或者不再墨”之意相似，即不使用朱砂之意。

五、結(jié)語

從仰韶時代開始，先民就一直有使用朱砂的習(xí)慣，范圍涉及葬俗、祭祀及朱書文字等方面。外國學(xué)者曾對殷墟甲骨卜辭的涂朱現(xiàn)象進(jìn)行研究，并通過科技手段鑒定出殷墟甲骨涂朱所使用的顏料就是朱砂。通過顯微觀察和模擬實驗，趙孝龍發(fā)現(xiàn)商代人會將朱砂制成朱砂液，在契刻好卜辭以后，用毛筆蘸取朱砂液涂抹于字口。

朱砂的使用在武丁時期最為興盛，多用于與祭祀、氣象、田獵、軍事、災(zāi)禍相關(guān)的甲骨卜辭。依據(jù)本文粗略統(tǒng)計，卜辭中出現(xiàn)“不? ? ?鼄”一辭的卜辭約有560余例。部分卜辭內(nèi)容嚴(yán)重殘缺或僅剩兆辭和兆序，無法推測其內(nèi)容，具體情況可參見表1。

在剩余約兩百條可以辨識內(nèi)容的卜辭中，和上述內(nèi)容相關(guān)的卜辭數(shù)量約占一半，具體情況見表2。

賓組卜辭中出現(xiàn)朱書或涂朱的卜辭約有37條，皆未出現(xiàn)兆辭“不? ? 鼄”。這其中存在由于殘辭內(nèi)容無法確定的情況，但總的來說，卜辭涂朱情況基本符合本文對于“不? ? ?鼄”的推測。

基于上述情況，我們可以推測在武丁時期，有關(guān)祭祀、氣象、田獵、軍事、災(zāi)禍等重大事件，一般在占卜的某個環(huán)節(jié)使用朱砂，而部分卜辭由于某種原因沒有使用朱砂，因此在兆語的位置用“不? ? ?鼄”標(biāo)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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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邵妤（1998—），女，漢族，陜西渭南人。鄭州大學(xué)歷史學(xué)院在讀碩士研究生，考古學(xué)專業(yè)，研究方向：出土文獻(xiàn)整理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