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橋
1
老板你點吧。女孩說。
我能吃辣。老沈說。
這個我注上了。女孩說。
你頭巾真好看。老沈說。
老沈望見女孩昂了一下頭,似乎想證實一下頭巾是不是還在頭上。
你長得真好看。老沈又說。
老板你點菜吧。女孩笑著說。
你一定是在鄙視我。老沈說。
老板怎么會呢,我看你還是點菜吧。女孩說。
我吃干巴菌,用青椒炒,不能放干辣子啊。老沈說。
你只點一個菜?女孩問。
你看我像那種人嗎?老沈說。
不像,老板你再點。女孩說。
一個紅三剁,番茄湯加上哦,老沈說。
好。女孩說。
電話進來了,老沈正在嘗黑黑的干巴菌,味道好極了,那種清香,看起來像炭絲,但炭哪能撕成絲呢?
我在吃飯,沒聽見我咬菜的聲音嗎?
電話那頭說,你是狼,吃飯我也聽不見。
不要這樣講,沒有人是狼。老沈說。
來電話的是他的妻子——婷婷,別再裝什么狼了,還是趕緊去民政局吧。
說離婚就離婚啊。老沈問。
你不是非常盼望解放嗎?婷婷說。
哪兒跟哪兒啊,跟你講,我現(xiàn)在不想在這件事上糾結(jié),我考慮重大問題呢。老沈說。
什么重大問題?還是先辦這件事。婷婷說。
今天不行啊,這都干飯了,下午我還約了人。老沈說。
約了誰,干什么?婷婷問。
我做什么事都要向你匯報嗎?老沈問。
不是這個意思,我才不管你呢,我只在乎你什么時候去辦。婷婷說。
不會耽誤你下一場領(lǐng)證的。老沈說。
這什么話,我領(lǐng)證,跟誰?老沈,我跟你講,這是兩碼事啊,我們離是我們離,我以后跟誰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沒有一點點關(guān)系啊,你放清楚點。婷婷說。
老板,給你杯子,女孩說,女孩伸出手把他的筷子挪了一下。
你在干嗎?電話那頭問。
吃飯啊,不是說了嗎?老沈說。
我剛聽見有人講話。婷婷說。
老婷,我跟你講,你還別多問,我這兒確實有女的,飯店還能沒有女的嗎?老沈說。
你叫我什么?妻子問。
老婷,我跟你講,你也老了。老沈說。
你也太不像話了,叫自己的太太老婷,虧你想得出來。婷婷在電話那邊帶著尖厲的尾音說道。
老沈招手讓女孩過來,他從干巴菌里挑出一只很小的辣椒粒,對她說,干辣子,也放了。
女孩擺手說,怎么可能?你告訴過我不要放干辣子,誰敢放?
你不敢,你什么不敢,不要說干辣子了,你就是把糖放里邊,我也沒辦法啊。老沈嚷道。
哎,你吃飯就好好吃飯,吵什么吵?電話那頭終于確認這是在飯店吃飯,所以要干預(yù)一下,以表示她確認了這邊講話的女人不是別的什么人,是服務(wù)員。
這樣吧,婷婷,你看,我今天不辦你這件事,今天我約了人,具體啥時辦,我們再議。老沈說。
那你今晚回家一趟。婷婷說。
老沈現(xiàn)在住在另一套房子里。妻子鬧離婚,一見面就問啥時去辦,不然就是威脅他說讓律師跟他談,他煩著吶。
你叫我回來我就回來,憑什么?老沈說。
你再犯渾,我讓律師跟你談了啊。婷婷說。
婷婷,你看,我在吃干巴菌,我沒騙你,對吧,所以互相給點時間,給點空間好不好?老沈說。
你吃幾碗飯了?婷婷問。
我吃幾碗了?老沈問兩米外的女孩。
女孩笑了一下,說,三碗了。
三碗。老沈說。
飯桶啊,老沈。婷婷說。
叫我什么,婷婷?老沈問。
那怎么叫,一直都這么叫,一個男人,四十多了,我叫你老沈怎么了?婷婷說。
好吧,婷婷。老沈說。
太沒勁了,你趕緊吃吧。婷婷說。
哎,你中午吃的什么?老沈問。
我吃什么,我還沒吃呢。婷婷說。
還是吃一點吧,已經(jīng)一點多了。老沈說。
電話終于掛斷了,看什么看?老沈?qū)ε⒄f。
你聽見了吧,我這飯吃的,那叫一個煩躁。老沈又說。
女孩又添了一碗飯,飯堆得有點高。
下午我有重要的事情。老沈?qū)ε⒄f。
你神神叨叨的,什么事???女孩問。
下午我約了人,老朋友,見見老朋友。老沈說。
做生意的吧?女孩問。
你還不知道,在你家吃了這么久的飯,看不出來?老沈問。
你朋友是做生意的?女孩問。
憑什么我就不像個做生意的?老沈問。
我沒問啊,女孩一邊擺手一邊說。
我問我自己行不行,我自問自答行不行?老沈說。
好吧,你是做生意的,行了吧?女孩說。
你這話好像我很想成為一個做生意的人似的。老沈說。
你不要這樣講。女孩說。
女孩給老沈加了水,茶葉被從杯底沖了上來,他對女孩說,其實有些人是做生意的,我總體上講,不是做生意的。
2
吃過飯已經(jīng)兩點半了,微信里說好在民院的側(cè)門見面,老沈到民院招待所拐角時,看到老陸站在花臺邊,他的車子停在路口。
怎么停這兒?老沈問。
四牙叫我在這等他。老陸說。
不是說好從側(cè)門進去的嗎?老沈問。
老沈剔著牙,身上在冒汗,干巴菌就是這樣,口有清香,但他懷疑里邊放了干辣子。
老陸打開車門,拎一只包,包里有幾本書,說是買來看。
四牙到哪兒了?老沈問。
電話打不通。老陸說。
那我倆先進去。老沈說。
等一會兒會死嗎,急什么,中午又在“大槐樹”吃的?老陸說。
只有在那兒才能吃到正宗的干巴菌。老沈說。
要是以后山里不長這種菌子,你吃什么?老陸問。
吃屎。老沈說。
哎,你今天脾氣不好。老陸說。
跟你講,我脾氣好不了。老沈說。
車子就撂在這個路口,因為這路口基本上沒什么車,上個坡就是民院招待所。
以前那里有個女瘋子。
瘋子今天不在。老沈說。
你管得真多。老陸說。
到了籃球場,空地上長了不少雜草,再往前是柵欄,有人在打籃球。
到籃球架下放東西時,老沈和老陸才發(fā)現(xiàn)四牙在另一個籃球架后邊解手。
媽的,電話也不接。老陸罵道。
四牙拎了拎大短褲說。沒電了。
瞧你那樣子。老沈生氣地說。
四牙用方言問老陸,今天老沈火氣大?
老陸說,都省省吧,快玩球,難得今天下午人這么少。
你老婆的事情你要有個主意。老陸說。
壓根我就不當回事。老沈說。
你要尊重法律。四牙說。
什么法?老沈問。
婚姻法啊。四牙說。
老沈把球使勁踢向四牙,喊道,你懂什么法律,跟你講,除了殺人、放火這些事,其他的少談法律。
離婚?我呸,我憑什么。老沈說。
你情緒不好。四牙說。
再說,我他媽抽你。老沈?qū)λ难勒f。
四牙在北京讀的大學,一口牙看起來是四環(huán)素牙,主要是抽煙抽的。
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上來了兩個人,不像是學生,大概是社會上的,跟他們一樣,但比他們年輕,一個棕紅色頭發(fā),一個穿著阿根廷隊球衣。
在一塊踢吧,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說。
你們兩個人少了。老陸說。
我們夠。紅毛說。
老沈這才注意到這個說話聲音很奇特的年輕人,紅毛也發(fā)現(xiàn)了老沈,紅毛再次強調(diào),你們老家伙了,我們兩個踢你們可以。
差一個,我們不踢。四牙還笑,一副討好的姿態(tài),四牙就是這個德性,總害怕對方會認為他們不是那種會踢球的人。
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大笑起來,并且彎下腰。看得出來,這小子鄙視他們了。
老沈把球顛了幾下,又用頭蹭了一下。
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拉了拉紅毛說,算了,我看他們是怕被踢慘了。
四牙走過去,笑得很難看。好吧,我們是有點老,跑不動了,馬爾蒂尼也踢到快四十吧。
都哪個年代的事了?紅毛說。
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說,懂不懂啊,現(xiàn)在是梅西,是C羅啊,土鱉。
要再這樣下去肯定要干起來,老陸是清楚的。老沈今天本來就有脾氣。
又來了一個黃卷毛的年輕人,不過他跟紅毛他們也不認識。
人齊了,四牙開懷大笑。
紅毛在一旁換衣服,身上有紋身,不胖,肌肉也不結(jié)實,甚至有點青灰色。
這什么人啊,老沈看著這人頭疼,他不想跟他們玩。
你們就守這邊,四牙對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說。
紅毛講,我們?nèi)齻€打你們?
有什么問題嗎?老陸問。
紅毛說,還是換個人吧,三個年輕的打你們?nèi)齻€年老的,不像話啊。
我們不老,四牙觍著臉說,他讓對方看出他是太想踢球了。
這樣吧,輸?shù)囊环矫咳顺鲆话?,算吃飯錢。老陸對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說。
黃卷毛在那玩手機,是個很安靜的人,這家伙跟紅毛他們不熟,聽見談錢,連忙擺手說,我手機里沒錢。
紅毛看了黃卷毛一眼說,虧你講得出口,紅毛指了指腦子。
黃卷毛講,我沒錢。
我不是說你有沒有錢,我是說你怕我們輸啊,可能嗎?你看看他們,紅毛指了指他們?nèi)齻€,這時四牙站在中線上,對方一指,四牙就退回到這邊半場。
就這樣,一人一百塊錢,又不大。老陸說。
于是雙方開始踢球了,紅毛踢得很好,他是個既能指揮,又能過人射門的角色,只踢了幾分鐘,紅毛就進了一個球。
四牙對紅毛豎大拇指,老沈?qū)λ难勒f,你有病啊,別人進球你還表揚。
老沈終于看不下去了,紅毛要過他的時候,他側(cè)站,紅毛人球分過,他就順勢一擰,球就被扣了,紅毛于是就挑球,兩人于是碰了一下,紅毛趔趄著后退。
你他媽動作那么大干嗎?紅毛發(fā)火道。
你技術(shù)不硬,老陸在邊上說。
跟我踢你還嫩點兒,老沈射門后說。
那個黃卷發(fā)其實踢得很好,他輕松地跑幾步就能找出空當,但黃卷發(fā)很少射門,總是分球,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死能跑,結(jié)果踢了二十分鐘,只有紅毛一開始進的那個球。
又過了一會兒,老陸被紅毛給頂?shù)沽恕?/p>
你跳起來壓我了。老陸爬起來說。
我是位置卡得好。紅毛說。
老沈發(fā)現(xiàn)紅毛是個不講理的人,他明顯是撐著老陸的肩起跳的,在水泥場上,這么干太危險。
紅毛有時會在腿上拍幾下,幾乎是個習慣性的動作。
老沈想教訓紅毛,于是帶著球過去,紅毛準備停球,但老沈就杠上了,他硬是跳起來,又因為太胖了,重重地向前倒去。
媽的,嘴都快親到水泥了。
紅毛在一旁冷笑。
六個人在球場上一直踢到昏天黑地,眼看著太陽就要落山了。
老沈想贏,他咆哮了,老陸你他媽把球吊高點。
老陸被激了一下,跑動起來。
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跟紅毛使了個眼色,紅毛于是繞到老沈的后邊,紅毛接過一個球,然后繞回來,正面突擊老陸,老陸動作大了,一下子把紅毛絆倒了。
紅毛站起來就要揪老陸的衣領(lǐng),老陸沒反應(yīng)過來,四牙趕快過來拉,四牙講,算啦,算啦。
不踢了,錢我們也不要了。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說。
錢要給的。老沈邊套起衣服邊說。
到小賣部去吧。從平臺那邊穿過,發(fā)現(xiàn)黃卷毛已經(jīng)不在了。
黃卷毛繞一條岔路往民院大門那兒去了。
你們走了一個人,但三百塊錢還是給你們倆,你倆再給那小子,老陸抽出三張一百給紅毛。
紅毛喝著雪碧,這時老沈才發(fā)現(xiàn)紅毛其實是個很隨和的人。
過時了,老哥幾個。穿阿根廷球衣的那位說。
紅毛邊上站著一個女生,起初老沈沒有發(fā)現(xiàn)。老沈一直看不遠處的雨棚,那兒有一只貓,貓很大,跟老虎似的。
足足有兩分鐘吧,紅毛已經(jīng)把飲料瓶扔了,發(fā)現(xiàn)老沈還是直愣愣地看著。
你他媽看什么,紅毛發(fā)火了,顯然他以為老沈是在看他的女朋友。
騎著藍色共享單車的女生,個子有一米七,背著雙肩包,挺好看的。
其實他看的就是這個叫麗麗的女生。
老沈沒有看清這個女生,自然他也沒有看清是不是一只巨大的貓。
3
咸亨酒店里沒有茴香豆,外邊在打雷,門口站著不少在路邊賣菜被雨淋濕的婦女,竹筐和扁擔就靠在大門上。
老沈、老陸和四牙坐在最里邊的位置。
你應(yīng)該趕快把事辦了。四牙說。
老沈喝著百威,味道不錯。
你講得容易,婚姻是兒戲嗎?老陸說。
外邊的雷聲很響,每打一下,老沈都會向外張望一下,覺得那些躲雨的賣菜婦女應(yīng)該吃點東西,但她們跟他一樣,肯定都不喜歡吃這種所謂的西餐,一家跟魯迅的文章有關(guān)的酒家,賣的卻是西餐,不奇怪嗎?
四牙看著拐角的鐵柵欄處閃著光。
四牙今天主要就是勸老沈趕快從這風波中走出來,聽說跟妻子鬧了半年了,也不是個辦法。老沈認為四牙老這么勸,是不是知道他妻子在外邊的事情了。
說說你知道什么?老沈問四牙。
四牙看老陸,擺手說,我怎么會知道你妻子的事情?我只知道你好吧。
知道我有屁用,我需要你知道嗎?
四牙你跟老沈講的話有道理,但人不能太冒進,現(xiàn)在是人家催著離,但老沈也還可以再看看。老陸一邊講一邊拍四牙的手。
我有考慮的。老沈說。
考慮什么,我跟你講,你這種事,保不住的,女人就這樣,一旦鐵定了心跟你離,你以為你能留得?。克难绬?。
沒有什么本質(zhì)性的問題吧。老陸說。
本質(zhì)?問什么本質(zhì),還不清楚嗎?四牙說。
老沈不得不認真地看著這個牙齒已經(jīng)壞掉的朋友。憑什么說我妻子有問題?老沈反問。
你現(xiàn)在著急了,說實話,你以前根本不拿她當回事,對不對,現(xiàn)在人家要跑了,你又不干了。四牙說。
老陸跟四牙碰了一下酒瓶說,四牙,你勸人不要這樣勸,人家老沈總要有個適應(yīng)的過程吧。
四牙說,估計是有人吧。
老沈一時聽不明白,四牙的話明明是話里有話,可他自己沒講啊,老陸講了嗎?
老陸也沒講,那四牙這話是從何而來,老沈有些怒了,但又不好發(fā)作,只得又喝下一瓶百威。
四牙娶了一個從廣東還是什么地方漂到這座城市的女人,據(jù)說以前是個混世的,后來給他生了個兒子,兩人反而過好了,四牙認為女人很漂亮,帶給老沈看過。老沈認為女人以前肯定比較復(fù)雜。
要離也可以,我開心才行。老沈終于有點荒誕地說。
老沈自己都驚了一下,這奇怪的念頭,不是在拿生活當游戲嗎?
外邊的雷聲一直在響,有一只雞從竹筐里向外撲騰,門口很熱鬧,服務(wù)員不滿意這些擠在門外的人,想把他們轟走。
老陸招呼服務(wù)員過來,問,外邊雨大不大?
服務(wù)員說,大。
老陸講,那你把他們轟走,他們?nèi)ツ模?/p>
服務(wù)員說,可是他們影響你們吃飯啊。
老陸問,我們,你指哪些人?
服務(wù)員說,也包括你們啊,你們是客人,這樣不好吧。
老陸站起來說,不影響,你問問這些吃飯的,誰有影響?
服務(wù)員看老陸臉色沉下去了,又看老沈在獨自喝啤酒,三個人都穿著運動服。服務(wù)員嘟囔了一句,怎么這樣呢?沒到大門那兒,徑直上樓去了。
老沈清楚,這雨是不會一直下的,不然天氣就不對了,規(guī)律就是這樣,后邊的雷就是打在山的另一端了。
討論怎么離以及怎么拖都是沒有意義的,主要的問題是,老沈自己也并不在意他跟婷婷還有沒有感情。
對,有沒有感情呢?老沈認為他無法面對這個問題。反正他總要壓住這個女人的傲氣。
就在老沈這么想著的時候,他看到一個人的肚子已經(jīng)頂了過來,之后就是一聲悶響,啤酒瓶在他頭上炸開了,頓時鮮血從臉上流了下來,熱熱的,燙著眼睛。
砸他的是個只有少量啤酒的大啤酒瓶,肯定不是百威或者科羅娜,那些小瓶子沒有這么大的勁。
老陸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倒是一個女生尖叫著擠到了站起來的老陸面前。
老沈立刻想起了這個女生就是那個紅毛的女朋友。
不要打了,女生撕扯著,因為老陸已經(jīng)扔出去兩個瓶子,沒有打中紅毛。
紅毛的邊上圍著很多人,老沈低著頭,服務(wù)員拿來大塊毛巾把他的頭包起來。
有人已經(jīng)報警了,酒店老板對紅毛說,你不要走。
紅毛擠在人中間,沒有動,那個女生一直有些夸張地擠在老陸面前,四牙冷靜地說,等警察來了,再講吧。
血是止住了,120也有人打了,馬上就來。老沈自己倒是覺得沒有那么嚴重,就是被打破了頭。
什么仇啊,追進來打,樓上有年輕人在講話,下邊的人圍在一塊。
看小高的女朋友,盯著看。有人在邊上說。
是的,小高就是紅毛。
老沈聽見了,這什么理由啊,對,在小賣部旁邊小高就問他了,你他媽盯我女朋友那么緊干嗎?
小高被邊上的人擠著,而他女朋友則擠在老陸跟前,雖沒有哭,但一直很急切,她不停地說,我跟你講,你不能動手的,不能動手。
4
頭皮被打破了,骨頭沒什么問題。那啤酒瓶是深綠色的,為什么是這種顏色呢,也許就是為了打到頭上時,這種深色會比較含蓄。
老沈的頭打了繃帶,上邊還有孔眼,為了透氣。另外他還加了帽子,沒有辦法,現(xiàn)在倒霉的事情比較多,也只能這樣了。
老陸講,你可以到丁家山莊去,那里可以堵上那個人。
老沈問,難道婷婷會看上一個生意人。
婷婷相好的那個人,叫老蚌。
這啥稱呼啊。有錢吧,也許。
那我就去丁家山莊。老沈說。
現(xiàn)在老沈有了一點糾纏的感覺,不是跟別的,而是跟生活。頭被砸了一下以后,他覺得自己尷尬的處境要好一點了,他偷著樂的是,被打之后,去了醫(yī)院,縫了針,戴了帽子,回去之后妻子就問,怎么出事了?
妻子恐怕還以為是自己相好的那個人跟他起沖突了。其實沒有,他是被一個球花子給打了,妻子舒了口氣,覺得還好,打他的人至少沒有什么很大的主觀性。
老沈雖然在嘴上跟她使勁地掰,但也有溫和的時候。自己很久沒有回這桐城路了,現(xiàn)在頭被砸了,回來了,像示弱一樣。
重要的是,他們那晚居然又睡在一起了,她沒有忘記提醒老沈,婚是肯定要離的。
那你干嗎同意跟我睡一起。老沈問。
婷婷說,我同意了嗎?
老沈說,你沒同意我怎么睡得上來?
婷婷說,我沒有同意,我跟你講得很清楚,我們是鐵定要離婚的。
老沈沒好意思親口去問她那個相好,他張不開口,所以他偷著樂的是,自己破了頭,妻子就獎勵他可以睡上來,給他安慰。他覺得自己還有救,包括婚姻。
老陸提醒老沈到丁家山莊。他去了,地方很大。
老沈是來找人的,但是他又不能像瘋子一樣亂闖吧。
老蚌在哪兒,長什么樣,老沈其實很想弄清楚,他覺得婷婷要跟他離,那就離吧,但既然老陸提示了有這么個人存在,老沈總要摸一下底牌吧,到底什么人把他妻子給弄走了?
老沈心想,老陸也是的,怎么會把我引到這個地方來。
假如,你不想離,那你就跟這個叫老蚌的人來那么幾下子,也許別人也并非真的要把你妻子給弄走呢,事在人為啊。老陸給老沈支招兒。
可能特別有錢。老陸跟老沈討論。老陸費了很大勁,才從幾道關(guān)系中找到婷婷在外邊風流的相關(guān)人物。
婷婷原本不是這樣的。老沈說。
你也有責任,你責任大了去了。老陸補充。
令人詫異的是,老沈的頭被打爛的原因也匪夷所思。
老沈退回院中,太陽有些晃眼,他其實先前就注意到有個人在門外看著他,因為戴著帽子,視線有些遮擋,沒怎么注意。
老沈在院子里站著,他想給老陸打個電話,但這樣陷在老蚌的問題中,他很擔心朋友們會認為他頭腦壞了,女人一旦要離開了,其實就沒什么好挽留的了。
這時老沈看見那個女生了,他感到很眼熟,他認出來了,就是麗麗,那個紅毛的女朋友,似乎麗麗還像在咸亨酒店那樣擠在人群中。
你?老沈問。
麗麗說,真不好意思。沈老師。
不說了。老沈講。
可是我找你呢。麗麗說。
找我干嗎,多大的事啊。老沈說。
麗麗從包里掏出一盒餅干吃了起來。
趕到這兒不容易。麗麗說。
怎么知道在這兒能找到我?老沈問。
麗麗說,我是求了陸先生的。
我也不知道怎么說,但是他確實不是故意的。麗麗說。
我沒說他故意啊。老沈說。
打得有點重。麗麗說。
老沈擺了一下手說,沒事,沒事,該怎樣就怎樣吧。
麗麗又拿出礦泉水來喝。
我在這里也有事呢。老沈說。
知道你有事,不然你也不會到這兒來,對吧。麗麗說。
你到底有什么事?老沈說。
麗麗還在喝水。
老沈說,我已經(jīng)跟學校講了情況了,沒有追究的意思。醫(yī)藥費也不用付了,一個球花子,對,幾個都是,沒多大事。
麗麗已經(jīng)坐下來,石凳有些涼。
知道我來這兒干什么嗎?老沈問。
麗麗搖頭說,不知道。
老沈擺了擺手說,算了,算了,我事多呢,小高的事就算了。
說實在的,我倒是也想問,怎么就這樣了呢?麗麗說。
你不要想多,我們每個人都不同,不是那么容易想明白的。老沈說。
麗麗把餅干和礦泉水瓶都放進包里了,她很鄭重地清了清嗓子,正準備講話,但老沈卻向山莊主樓那邊走,他看到那里有一幫人圍著一個胖胖的男人正在講話,好像在爭著什么。
也許是老蚌呢,老沈想,但他沒有過去。
你坐下,麗麗拉了老沈一下說。
老沈覺得麗麗手有點重,大約是急躁了吧,她是追到山莊來的。
告訴你,我沒有什么好講的了。老沈說。
麗麗揉了揉眼睛,顯得有一點動人,確實麗麗是個氣質(zhì)非常好的女孩。
學校不會拿他怎么樣的。老沈說。
可我不是說這件事。麗麗說。
那你要說什么?老沈問。他已經(jīng)和麗麗一起坐在石凳上了。
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麗麗說。
什么叫也想?他問。
一堆紅毛,紋著身,你想想,我能看不出他是什么人嗎?小年輕,脾氣大,也就這樣啦,又不是故意的,以前又不認識我,打了也就打了,就算白打了還不成嗎?老沈說。
我們分手了。麗麗捂著臉說。
老沈擔心麗麗是出了什么事,他是來找那個叫老蚌的人的,但現(xiàn)在被麗麗追來問問題,他覺得自己好像被生活給扯偏了。
怎么回事?老沈說。
麗麗搖搖頭,手沒處放,大約又想找東西吃,老沈認為麗麗是個比較在意別人怎么看她的人。
你人很好。老沈說。
麗麗沒有從老沈的鼓勵中走出來。
麗麗問,你那天干嗎要那樣看著我?
老沈知道這個問題已經(jīng)很大了,很重了,很要命了。不僅是事出有因,而且打破了他的頭,現(xiàn)在麗麗跟紅毛小子小高也分手了,他自己呢,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呢。
老沈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先不管什么老蚌了,還是跟這個麗麗把現(xiàn)實給對準吧。
我不知道。老沈說。
她聽他這么說,沒有收回她注視他的目光。
這個問題很難嗎?麗麗問。
當然,也不容易,不過我總體的回答是確實不知道。老沈說。
對一個面容姣好、氣質(zhì)非凡的女生,他也只好這樣回答了,我們都是社會人,我們看人也是在看社會,你是這個社會上一個值得我在意的人。老沈認為他有表明這個意思在其中。
麗麗從側(cè)面的門走進山莊的大院,那里有竹子,風一吹過來,有一點冷清下來的寂寥感,這種氛圍并不好。
你說吧。麗麗講。
老沈說,當時我是看到一只貓,好大的。
在哪兒呀?麗麗問。
老沈說,在不遠處的涼棚上。
學校里的情況我都熟,可我不覺得會有一只大貓啊。麗麗說。
她跟上了他的思路。
老沈說,當時一瞬間,我把它當成老虎了。
看你說的。麗麗說。
他們已經(jīng)從石階往西山下邊去了,山道上有風,行人不多。
真的,就在涼棚上,一只大花貓。老沈說。
可你是在看我啊,看了好久,不然他也不會那樣的憤怒,追到咸亨酒店去打你。麗麗說。
你這意思是,我看你很久,你也注意到我看你很久了嗎?老沈問。
麗麗說,是的。老沈認為她是想要一個答案的。
麗麗說,你確實一直在看我,我當時就發(fā)現(xiàn)了,還以為你認識我,或者你馬上要找我講事情,但顯然不是的,你不過是長久地看著我,像發(fā)現(xiàn)了我似的。
她這話有一點夸張了,老沈不喜歡,但他知道她也是被逼的。
麗麗說,小高讓我來回答這個問題,為什么沈老師會那么長久地看著我。
老沈相信,她更加的答不上來,怎么可能回答得了呢。
你非要問的話,我只能說,你跟那貓,或者看起來像一只虎一樣的東西,讓我驚訝了。
5
麗麗在民院邊上的鐵路北街租了一間房子,房子不大,但布置得很好。老沈起初不想到她那兒去,但麗麗講,你不是要聽我彈琴嗎?
我那是隨口一說的。老沈說。
可我愿意彈啊。麗麗說。
事情畢竟會過去的,既然麗麗跟小高已經(jīng)分手了,現(xiàn)在老沈頭傷也好了,留下了一道疤,麗麗很認真地扒開頭發(fā)看那疤,她認為他會因為那疤痕變得更加智慧。
無稽之談吧,整個人生都如此。老沈也并不特別反對去麗麗那兒,主要是因為他講了他來找一個和他妻子有染的人,而麗麗則認為在哪兒都是一樣的,逃無可逃啊。
沒有人會追。
不是這個意思,人生就這樣。老沈認為麗麗有些話是有道理的。
房子里鋪了不少那種挑染的布,但灰冷發(fā)青的色調(diào)會讓老沈有一種壓抑的感覺,鋼琴很黑,這是他的第一印象。
我還會做飯呢。麗麗說。
她是到民院來進修的,所以她和紅毛的相遇完全是一個比較偶然的過程。
你學琴多久了?老沈問。
麗麗說,很多年了。
老沈沒法往下問了,再問下去就不禮貌了。
麗麗說,她最喜歡巴赫。
老沈以前也喜歡過巴赫,但那是比較年輕的時候,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個四十多歲的人了,他對音樂已經(jīng)沒有以前那種深沉的喜歡了,他也覺得很怪,按理說上了年齡,應(yīng)該更喜歡才對,但他卻不是這樣的。他認為巴赫就是巴赫,已經(jīng)跟貝多芬、莫扎特沒有什么區(qū)別了。
老沈認為那個小高以前在這房子里也應(yīng)該無數(shù)次聽她彈過琴吧。
我們都是新人。老沈說。
麗麗打開琴蓋,聽了老沈的話非常詫異,老沈自己也嚇了一跳,這是什么話?。渴裁唇行氯??
老沈是一個老到的人,至少他自己認為他有本事做到這一點。
老沈說,你一個女生,跟男朋友分手了,這就是新人了。
麗麗笑著說,我還以為你說的新人,是步入婚姻殿堂的人。
一般人都這樣理解,說一對新人,從此怎么樣怎么樣。
麗麗笑了,笑得很好看。
麗麗認真地彈了起來,老沈記起自己以前去交三橋買碟的情景,婷婷總會說,你老聽這種東西沒意思。
老沈會說,你不懂。
現(xiàn)在婷婷要跟我分開過了。老沈?qū)慃愓f。
麗麗在喝水,琴聲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麗麗問,你是說你的那位嗎?
老沈說,我在丁家山莊不是找那個人來著嗎?
我看沈老師你也不必太在意了,管他呢,麗麗說。
他們已經(jīng)成為朋友了。
他們進了民院,麗麗問老沈,你不怕他碰到嗎?
你說小高?老沈問。
老沈這樣問的時候,他認為他又有一點進入戀愛的狀態(tài)了,并且他不太看得明白這個麗麗。
老沈很嚴肅地說,麗麗,我們?nèi)ツ抢锟纯从袥]有那只大貓。
要兩瓶酸奶。麗麗對老板娘說。
老板娘給了麗麗兩瓶酸奶。夜晚的梧桐樹間灑下點點亮光。
能望得見的地方確實有一只涼棚,但上邊空無一物。
長什么樣?麗麗笑著問。
老沈說,有斑點。
很少有貓有斑點的。麗麗說。
可我看到的那一只有。老沈說。
你是什么人啊?麗麗問。
老沈把酸奶放下來,瞇著眼睛,就仿佛那里真的有一只貓。
他們相互對視著,但顯然那涼棚上是不會有一只巨大的貓的。
6
又過了一周,老沈是從湖岸邊坐索道上西山,然后從龍門那里往下走到丁家山莊。他是下決心要弄明白這個老蚌。
天氣陰冷,涼風習習。
來了啊,一個山莊里的人說。
來了來了,老沈又聽到有人說。
老沈不得不警覺起來,四下張望。但說話的人又都沒事似的,別過臉去。
一個穿皮鞋的員工終于正面迎過來,微笑,很有禮貌,因為穿著皮鞋,所以引起老沈的注意。
請到里邊坐吧。那人說。
老沈跟著進去了。
里邊院子的后邊有一個很大的開間,有鐳射機,還有意大利沙發(fā),顯然這是接待的地方了,有傳真機,凈水機,還有一些表格掛在墻上。
喝水吧。那人說。
里邊有幾個穿襯衫的人出去了,之前他們在討論什么,煙頭還堆在煙灰缸里。
你看,我們這兒有點亂。那人說。
哪里,哪里。老沈說。
老沈認為應(yīng)該先聽聽人家怎么說,人家請他進來,想必知道他要干嗎。
老沈想問點什么,但又張不開口,他想等這人把話題打開,他就有什么講什么了。
想砸公司就砸吧。那人說。
語氣中有一點威嚴,老沈是聽出另外的調(diào)調(diào)的,也不是諷刺,但也不是可憐,更多的是一種擺在面子上的威嚴。
說我?老沈問。
老沈認為對方誤解了,認為他是來搗亂的。
我是來看看的。老沈說。
那人已經(jīng)倒了杯水給他端來了。
只是來看看?那人說。
中間進來幾個人,都是很粗壯的腰身,像是向那人咨詢什么問題,然后又都退出去了。
那我還能干什么?老沈問。
直說吧。那人說。
老沈不確定對方是不是知道他是來找老蚌的,但既然對方不繞圈子,那他也只好應(yīng)對了。
老沈說,我上次來過,我有些事。
這就好了嘛,這就對了嘛。那個人拍著他的手背說,那人把外套脫了下來,露出里邊的坎肩,還有領(lǐng)帶,很精明的樣子。
說實在的,我們都很忙。那人說。
老沈點點頭,其實他有些無奈了。
知道你來找老蚌,那人說,直勾勾地盯著他看,遞給他一支煙,抽嗎?那人說。
老沈說,我不抽。
老沈說,你們原來都知道。
那人說,我們這里什么地方,山莊啊,我們做生意的,我們有事都可以談。
老沈沒有辦法直接說老蚌,但那人可以。
那人說,你來找他,他不在,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嗎?
他聽出這話是有些水平的,并且說明了老蚌知道他來,人家讓開了。
老沈想走了,覺得對方廢話多。
那人又說,山莊的事夠他忙的。
聽這口氣,山莊的一切跟這老蚌關(guān)系密切啊,難怪老陸能打聽到這個人是在丁家山莊??吹贸鰜砣思依习鍪遣幌敫娒娴?,不過他自己也并不是要跟老蚌見面,頂多也就是想弄明白這個人到底是什么樣的。
特別厲害的人,我跟你說。那人講。
你說誰?老沈問。
老蚌啊,我就跟你談老蚌。
好吧,你就吹吧。老沈說。
你當我吹牛也行,但在這公司里,我何必要夸張呢。那人說。
我看你什么都說得出來。老沈說。
所以他們講到過,說你可能會來砸我們的山莊。那人說。
老沈擺了擺手,意識到對方有火藥味了,他是來找老蚌的,跟別人又有何干呢。
跟你講,堪稱偉大的。那人忽然拍著桌子說。
老沈嚇了一跳,身體向后讓,但他又馬上恢復(fù)了鎮(zhèn)靜,他見過這種場面,就是對方被激怒了。
那人指著他的臉說,老蚌根本不是你們想象中的人,我跟你講,他是什么人,一個偉大的人,一個傳奇。
老沈站起來,看著這人滔滔不絕,他完全被對方給弄得六神無主了,自己找上門來,也是有點瘋吧,難怪這人要這樣說。不然怎么說服他走出山莊呢?
7
老板還是只點那幾個菜?女孩問。
今天點那幾個菜夠嗎?你不看看。老沈說。
老陸和四牙今天穿著比較正式,都是被他臨時叫來的,他要跟兩個好朋友交代一下,我的事辦好了。
早就該辦掉。四牙說。
老陸說,也不容易。
上午辦的手續(xù),很簡單,說實話,也沒有什么好留戀的。老沈說。
干巴菌、牛肝菌、雞樅菌都來點。老沈說。
女孩說,牛肝菌是罐頭里的了,最近沒有新鮮的。
天已經(jīng)涼了,哪還有那些菌。老陸說。
四牙拍著老沈的肩說,我講過,根本沒必要那樣。
老陸對四牙說,你好了吧,你哪知道人家的難處。
老沈提出要喝點酒,反正現(xiàn)在不踢球,現(xiàn)在是剛剛辦完手續(xù),新生活開始了。
聽說你跟那個家伙的對象處上了。老陸問。
你說紅毛那家伙的女朋友?老沈問。
四牙還有點不好意思,他大概是要求證怎么會有這種事。
我看你頭還疼不疼?四牙說。
跟你們講,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老沈說。
女孩給他們弄來青梅泡酒,一股奇特的清香。你們要多少,女孩抱著大玻璃瓶問。
一斤多點。老沈說。
大半斤就好了。老陸說。
慶祝慶祝啊。老沈說。
有什么好慶祝的。老陸問。
婷婷找的什么人,我給你指路,你也去打聽了,你也認了吧。老陸說。
不就是個和尚嗎?四牙說。
老沈有點不高興,他不認為老陸擴大消息面會有什么好處,干嗎讓四牙也知道。
不是什么和尚,老陸糾正道。
就那么回事。四牙說。
老沈心里有火,記得那次在山莊那人把老蚌吹的,幾乎就是個完美到極致的人。
我們提那個干嗎?我今天已經(jīng)祝福婷婷了。老沈說。
干一杯。老陸提議。他一口就悶了下去。
現(xiàn)在這事已經(jīng)徹底了了。
但你也要想想人家,那叫什么,麗麗,是吧,跟你年齡也懸殊啊。老陸說。
跟你們說,早不聯(lián)系了。老沈說。
對,正當!四牙說。
四牙要敬酒,他也是一下子喝掉了。
怎么了?老陸問。
反正跟我講,她要辦演唱會。老沈說。
這么厲害?老陸問。
不是演唱會,看我酒喝的,是演奏會,人家彈鋼琴的。老沈說。
那好事情啊。老陸說。
也不是什么年輕人了,跟你講,是來民院進修的,是有故事的女人呢。老沈說。
紅三剁沒有了。女孩過來說。
那就改成黑三剁。老陸說。
紅三剁有番茄才香,咋連番茄都沒有了。四牙對女孩說。
我們今天的番茄用完了。女孩說。
我看你們遲早要關(guān)門。四牙說。
女孩轉(zhuǎn)身離開了。
哎,不適合是回事,但頭被打壞那陣子,人家不是老來找你嗎?老陸問。
那時我沒什么事,去丁家山莊,她還跟過來呢。老沈說。
哦,知道你要離,乘虛而入?老陸問。
瞧你說的,好像我很搶手似的。老沈說。
反正你那陣子頭腦亂,我才勸你趕緊辦掉的。四牙說。
我才不亂呢,我頭腦清楚得很。老沈說。
叫我出錢辦演奏會。老沈又說。
為藝術(shù)出資?老陸問。
要不了多少錢吧。老陸說。
這不是錢的問題,這是原則的問題。四牙說。
四牙是個學工科的,又是搞技術(shù)的,現(xiàn)在是主管,他看問題很理性,這說明麗麗到底也還是看中經(jīng)濟的,搞藝術(shù)有什么用,沒有錢捧根本搞不出來。
我早就不跟她來往了。老沈說。
這么直接,我看你也未必就對。老陸說。
怎么,我要花錢來證明我喜歡這個女人?老沈問。
藝術(shù)這問題不好說。
8
從“大槐樹”上大星坡,拐過文林街,那里曾是聞一多先生生活的地方,在北合坡那兒,有聞一多先生的紀念碑,老沈?qū)@一塊很熟。
老陸建議今天就散了,酒搞多了。
今天我看還可以玩。四牙說。
你玩心最重。老陸對四牙說。
你沒看見他這德行嗎?四牙指著老沈?qū)详懻f。
今天什么日子,跟你們一起喝酒,是為什么?老沈問。
他們站在大星坡上時,他就抒發(fā)過感慨,說今天是個好日子,一個值得紀念的日子。
昆德拉的新書叫什么名字你們知道嗎?老沈問。
又他媽掉書袋子了,老陸說。老陸其實比他藏書還要多,但不想跟他討論,這樣喝了酒又去踢球,就好像大家都得圍著他轉(zhuǎn)一樣。
老沈說,就叫《慶祝無意義》。
不稀罕這書名。老陸說。
有點意境啊。四牙說。
所以我們還得踢,弄幾腳,怎么樣?老沈問老陸。
既然你也承認無意義,說明你懂生活,那我們就去踢兩腳吧。老陸說。
三個人騎著共享單車到了民院,在里邊進口處把車子鎖好,一輪落日從樹林里閃過金光,余暉中,陰影很重。
我們踢不動了,遲早的事。老陸說。
我記得以前有個基耶薩,對吧?老陸說。
是不是拉齊奧足球俱樂部的,也許是羅馬的吧。老沈說。
同城的兩個隊,基耶薩好像是桑普多利亞足球俱樂部的。四牙說。
桑普多利亞?不會吧,老馬在那里踢過。老陸說。
老馬是在那不勒斯足球俱樂部。老沈說。
我們記的都是老皇歷了,甚至連皮耶羅現(xiàn)在年輕人都不提了,羅納爾多,提的也少了。四牙說。
我記得有個叫維阿的,記得嗎?四牙說。
他們帶了球衣的,這是好朋友們的默契,只要吃飯,總想著聚聚踢幾腳,踢了就舒坦了。
說踢得好,還得是馬拉多納。四牙說。
我看克魯伊維特跑得不錯。老陸說。
說說早前的,巴斯滕、古利,里杰卡爾德。老沈說。
荷蘭人踢得是好,但往后面,還是巴蒂斯圖塔厲害。四牙說。
巴神?老陸問。
神不神就算了,巴蒂的球風非常好。四牙說。
阿根廷球員就是這樣,有一股神韻,出神入化。老陸說。
還有一個十五號,叫什么來著,中場分球好?老沈問。
貝隆,光頭。四牙說。
不是,叫什么松來著,也是光頭,我記得比貝隆可能早一點點。老沈說。
我有印象,但記不起來了。老陸說。
我覺得以后非洲球員會踢得好。四牙說。
老沈已經(jīng)到操場中間去了,在獨自盤球,他有時看向大操場,希望能有幾個人過來,這樣他們又能玩小場球了,不過他頭皮有時會疼,他覺得那一聲悶響始終還回蕩在頭頂。
維阿真的當總統(tǒng)了?四牙問老沈。
三個人你一言我一句說著,忽然上來了一個人,年齡不是本科生那個階段,但又不像老師,比他們年輕一點。他在傳球、接球,他怎么加入的,他們?nèi)齻€人也不清楚。
這一次他們沒能和別人分場踢球,沒有進攻和防守,也沒有射門,這好像是他們第一次沒有踢分場的比賽。
他們是失落的。
四牙酒量不行,只能在籃球架下邊喝飲料嘆氣。
老陸總是在接電話,大約是單位的事情讓他來定奪。
太陽已經(jīng)落下去了,樹葉也紛紛飄落,民院里一片蕭瑟。
還不走嗎?四牙騎上單車問。
你先走吧,球花子就不要成群結(jié)隊地離場了,有一些傷感吧,尤其是酒后。老陸說。
老陸講有車子在民院招待所那邊接他,沒有辦法,晚上還要參加單位的飯局,他不去不行,他對老沈說,你也趕緊回去吧,要不我捎上你。
老沈說,不用了。
他們走后,老沈一個人坐在籃球場后邊的草地上,他幾乎想躺下來,但是他認為他精氣神不能丟,現(xiàn)在還不是倒下的時候。
不知什么時候,操場上有個人在玩球,球藝極好,又是顛球,又是射門,玩得很起興,老沈看得入神,不知不覺地站了起來。
那個人看到了老沈,把球踢給他,讓他有了一種難以言明的好感,到底這個世界上球花子還是多。
踢給老沈的球恰到好處,他接起來很舒服。
老沈慢慢地踢不動了,夜色將至,他想走過去,跟那人告別,走到跟前,發(fā)現(xiàn)這人很面熟,但想不起來。
你是?老沈問。
那人問,你頭皮不疼了?
老沈恍然大悟,拍了手說,記起來了,記起來了,你是那次踢球,一起踢的,我記得黃卷發(fā)。
不還是嗎?黃卷發(fā)一邊說一邊撥弄著頭發(fā)。
天快黑了,看不清。老沈說。
你怎么知道我頭打爛了,記得那次你沒要一百塊錢,你先走掉了啊。老沈說。
出那么大的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黃卷發(fā)說。
啊,也是。老沈說。
老沈和黃卷發(fā)一起又往小賣部那里走去。
9
黃卷發(fā)跟老沈說麗麗已經(jīng)回到了峨山縣城,他是第三天到峨山縣城去的。
山很大,大得幾乎難以想象。他沒有自己開車,他害怕會掉到山崖下邊去。
那晚黃卷發(fā)跟老沈講了很多,黃卷發(fā)也知道鐵路北街——她租住過的那間房子,他什么都知道。
你們的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無所謂了。黃卷發(fā)說。
其實我們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老沈?qū)S卷發(fā)說。
你可以到下邊去找她,假如你愿意的話,當然你也可以只當去看看她。黃卷發(fā)說。
黃卷發(fā)一路上都在回憶跟她有關(guān)的一切,他覺得這個女人有點復(fù)雜,但同時她是一個不那么難懂的人。
黃卷發(fā)說,她是我前妻。
老沈有點蒙,你前妻?看不出來,她結(jié)過婚。老沈說。
我們是小地方的人。黃卷發(fā)說。
黃卷發(fā)把老沈帶到了過橋都,那里是一片巨大的城中村,他就租住在這個地方。
黃卷發(fā)在城里打工,麗麗已經(jīng)回峨山縣城了。
我覺得我不應(yīng)該再追隨她了。黃卷發(fā)說。
聽出來黃卷發(fā)對麗麗是失望的。
你們處得怎么樣?黃卷發(fā)還是忍不住問,那時他正在用剛燒開的水給老沈泡茶。
我們那不算什么,既然是你前妻,那你是知道她的,她人不錯。老沈說。
我是跟不上她的。黃卷發(fā)說。
什么方面?老沈問。
一切方面啊,思想啊、本事啊、經(jīng)濟啊,都跟不上。黃卷發(fā)說。
如果提到錢,其實老沈是在意這個問題的。確實,麗麗是個有要求的人,她很努力,她想要成功,他沒有對黃卷發(fā)說他前妻要他為其出錢辦演奏會的事,他認為這話題不太體面。
過橋都人流密集,租住的房子臨街,黃卷發(fā)生火、燒爐子,感覺生活很有味道。
那人不行,黃卷發(fā)說,老沈聽出來黃卷發(fā)指的是紅毛。
紅毛的情況,老沈知道得不多,他認為紅毛不值一提。
老沈到了峨山,按照黃卷發(fā)的地址很快找到了麗麗的住處。
上去敲門,沒人,鄰居說買菜去了。
老沈就在外面等。
過了二十分鐘,麗麗回來了,穿著時髦,不像縣城的人。
你怎么來了?麗麗問。
怎么,我不能來嗎?老沈說。
麗麗把菜在腿前蕩了蕩,轉(zhuǎn)身看了看,好像不大能打定主意是不是要請老沈去。
可是來干什么的呢?他們都在想。
一個彈巴赫彈得那么好的人,她不應(yīng)該待在這個縣城里,老沈在上樓時一直在想。
家里有鋼琴,有花朵,屋內(nèi)陳設(shè)簡單,但非常整潔。
坐吧。麗麗說。
老沈坐下來。
回來多久了?老沈問。
誰讓你來的?她問。
他們彼此都在問,但都沒有馬上回答,他們彼此都實在是太意外了。
我見到你的前夫了。老沈說。
哦,難怪你能找到這兒。麗麗說。
可這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啊,我也可以不來啊。老沈說。
來了就來了,來了就是客人了。麗麗說。
縣城的生活就是這樣,買菜、燒飯、看電視,有時彈彈琴,然后老去。
老沈看見麗麗眼里濕濕的,他不想問紅毛,因為紅毛把她甩了,但是自己呢,自己跟她也處了一段時間。但是,他沒有和她走很久,因為他不會為她辦一場鋼琴演奏會。
現(xiàn)在還彈嗎?老沈問。
她弄了弄手指,眼睛仍是濕的,老沈記得在丁家山莊,她找他時,她對他是有好感的,至少是一種信任。
我有這個錢。老沈說。
什么?麗麗問。
老沈說,我是說我有這個錢,租一個音樂廳的錢。
她別過臉去,他看見鋼琴上蓋著白色鏤空的紗巾,鋼琴真黑啊。
不是錢的問題。麗麗說。
她應(yīng)該是哭了,她轉(zhuǎn)了很大一圈,去進修,進修前離了婚,在省城她租了房子,她想好好地彈琴,她奢望過自己有一場音樂會,彈奏她熟悉的鋼琴曲,給每一個懂的人聽,她是一個愛藝術(shù)的人。然而,她沒有如愿。
麗麗回到了縣城,她仍然好看。
老沈沒有給她遞紙巾,也沒有安慰她,他認為她應(yīng)該哭,她是被不公平對待的,不是哪一個具體的人,而是整個生活,她是痛苦的,盡管他也拯救不了她,他和她沒有任何本質(zhì)上的關(guān)系。
那時,我事多。老沈說。
麗麗點點頭,終于拭去了淚水,她說,我知道,還去丁家山莊找那個人。
是啊,想想也好笑,每個人對自己的生活都是努力過的。沒有人僅僅是應(yīng)付,都是認真的。老沈說。
我都看得見,所以我能理解。麗麗說。
老沈再一次說,并不是多大的事情,不過是開一場音樂會。
老沈不能說,一說麗麗就會流淚。想來辦一場演奏會對她來說是非常重要的,然而他沒有為她做到,僅僅有錢是不夠的,還得有一種必要?;蛘哒f在精神上能看到與之匹配的必要性。然而,那時,他沒有看到。
10
四個月以后,老沈拎著從“大槐樹”打包來的幾樣菜,去了肅山墓園。
你要打包帶給誰啊?女孩問。
老沈在公共汽車上想,一個女孩打聽那么多干什么,他認為這個女孩在這里上班已經(jīng)習慣了,似乎從來沒有想過要換一份工作,或者自己開個店,他印象中這女孩在“大槐樹”應(yīng)該有不少年了,具體多少年他已記不清了。
到了墓園,找到了有松樹的坡道,在前面的兩排,找到了婷婷的墓。
墓碑上的字很簡單,沒有什么話,只是記下了她的出生年月,她走得太早了,上面刻的是他不太滿意的字體。但是,這個也不太重要了。
不是說去非洲了嗎?四牙問過老沈。老沈也答不上來。辦了離婚手續(xù)以后,她給他寫過郵件,說是要出一趟遠門,他以為她是跟那個叫老蚌的人去非洲度蜜月了。
老沈也知道,她對非洲喜歡得不得了。
四牙說,是啊,有次吃飯講過,婷婷喜歡非洲,剛好我也喜歡非洲。
婷婷是死在醫(yī)院里的,向老沈宣布這個消息的是醫(yī)院的一個熟人,那熟人跟婷婷也認識。
婷婷已經(jīng)走了。那個人說。
老沈很愕然,沒反應(yīng)過來,不過老陸知道得比他要早,因為老陸的妻子跟婷婷熟,知道的情況要多一些。
婷婷走得很安靜,放棄了治療。她得的癌是治不好的,這是全世界的難題。她不想費勁,至于什么離婚,什么老蚌,都是在她生病之后,她必須要做的事。為什么?老沈知道她既是因為擔心他發(fā)現(xiàn)她的病,也不想見到他頹廢。
婷婷說過她不喜歡老沈頹廢。
你挺行啊,居然把老子給蒙住了。老沈放下食品袋說。
老沈抬眼看了看灰色的天空,說,你他媽真行。
老沈沒有先取吃的,而是把酒瓶取了出來。
老沈問,婷婷,你看我這算不算酗酒。
里邊的人沒有發(fā)言,已經(jīng)燒成灰,聚攏在漆黑色的盒子里,外邊被磨平了石面的石塊蓋著。
我喝一小口吧。老沈說。
老沈自言自語,但也是對她說的。
既然沒下力氣治療,應(yīng)該是不大疼的,他想。在他們辦完離婚手續(xù)之后,她才住進了醫(yī)院,她瞞過了他。
老沈揪著老陸的衣領(lǐng)說,你他媽也幫著騙我啊,她生了癌,晚期了,跟我說,我會垮,還是怎么的?
老陸說,我也不是早先就知道的,也就比你早那么一點。至于老蚌,那是婷婷跟我妻子說的,讓我去提示你,叫你在一個偉大人物面前知難而退,以便離婚啊。
老陸說,真沒有想到,她會生癌,一個生活習慣那么好的人,怎么會患癌呢?而且是消化系統(tǒng)的,她又不亂吃,不像我們常在外面干酒。
老沈還是責怪老陸為什么在比他先知道實情的情況下沒有告訴他。老陸說,這仍是婷婷的要求,一定要問為什么,那只能是她不想讓你傷心。
老沈把食品袋打開,把紅三剁、干巴菌、洋芋拿出來。一瞅還有一份黑三剁,老沈?qū)︽面谜f,哎,你看,這怪不怪,我點了紅三剁,又點了黑三剁,瞧我。
老沈搖了搖頭,似乎婷婷正在看著他。
婷婷跟老沈說過,離婚了就好了,我也該擺脫你了,我要到外邊走一走,你難道不認為我應(yīng)該好好地到外面走一走嗎?
老沈在回郵件時跟她說,你確實應(yīng)該走一走,跟一個那么有錢的主在一塊,去哪兒不行啊。
婷婷還問老沈,你也知道他特別有錢啊。
我到山莊找過他。老沈說。
你見不到他吧,他那種人,你豈能見到。婷婷刺激老沈說。
后來呢,有人跟我講了,一個丁家山莊里的人講了不少。老沈說。
一直挺想去非洲的,那地方好啊,非常遠,從沒去過,值得去走一走。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總說要帶我出去走一走,但終未成。
老沈覺得她講得很平靜,看來她是心如止水了。婚已經(jīng)離了,跟一個了不起的、超級有錢的大款去非洲,這是好事啊。
這是她和一個偉大人物的蜜月。老沈認為。
老沈迎著雨,昂著頭,墓園里也有人,但沒有人相互搭理。
你蜜月跑去非洲了啊,看你膽子大的,想象力也可以,老沈舉著酒瓶說。
為什么要去非洲,因為遠,另外還因為那里有青山。
婷婷走之前,老陸和他妻子到病房去過,但硬是沒有通知老沈去,老陸認為婷婷是不想讓老沈傷心的。她認為她走得早,也是對他的不負責任,他以后不能非常地惦記她,他是個不能有壓力的人。
你平靜地走吧。
婷婷始終沒有哭,她是一個要強的人。
婷婷對老陸說,我在郵件里跟他講了我要去非洲的。
老陸說,老沈會認為你跟人去度蜜月了。
隨他怎么理解吧。婷婷說。
為什么是非洲?
記得很久以前在戀愛的階段,或是相識的時候,有一次,婷婷拿著一本書問老沈,這是什么書?他說,你看啊,有書名。
婷婷說,《非洲的青山》。
對,海明威的。老沈說。
你少看書,多干點實事,好不好?她說。
這書不錯呢。老沈說。
講什么的。婷婷問。
老沈說,你不會自己看嗎?
婷婷說,我要你講給我聽。
我才不愿那么俗呢,講這些書上的東西給你聽,就好像是想用文學來騙你跟我談戀愛似的。老沈說。
幸虧我識字,我自己看。婷婷說。
但老沈知道她并沒有看,至少他認為她沒有看。
現(xiàn)在,老沈把酒瓶對準嘴巴,喝了一大口,他問,你看過那書沒有。
婷婷沒有回答。
老沈說,看不看也無所謂,反正你吹牛,說你去非洲了。
老沈問,去非洲干嗎了?
婷婷依舊沒有說話。
老沈說,我知道,你去看非洲的青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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