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先
你見到了黑馬。你不相信會有黑馬。
回襟江一年多,從前的村舍、田畦、人工河都尋不見了,舊的記憶與新的經(jīng)緯,長久難以兼容。城南的繁華里,你??桃獗荛_那條路口矗著翻版凱旋門的路。門后五十八層的大廈,披掛藍色玻璃鱗甲,折射著八月底的熱光。竹筷夾牛排,是他的調(diào)性。等你站上頂層,再回看這里時,似乎體會到了他的用意。
你終于決定來見這座大廈的主人。踏入玫瑰金色的電梯廂,四壁雕枝爬蔓,極盡繁飾,唯有廂門光潔如銅鏡。鏡中的你,齊耳短發(fā),利落清爽。司梯員頭戴白帽,身穿寬大的禮服,衣領上托著顆毛桃似的稚嫩臉蛋。也對,是他的調(diào)性。你問男孩,老板在嗎?男孩笑得無邪,搖晃上身,左劃右指,打著你看不懂的手語賣力解釋。你點頭示意,不再多問。
他提起黃易時,該如何作答,你不知道。前一晚,黃易明明答應一起來,臨行卻變卦了。追風少年心里還有你嗎,還是只有單排輪滑?
在蘇州上大學,工作,閃婚,閃離,跌跌撞撞,咬緊牙關,一直努力扮演獨立。犟著不回來。幸好在異鄉(xiāng)遇見同鄉(xiāng)人,相互慰藉。當時怎料到黃易要回襟江啊。你猶豫過,糾結過,終是遂了黃易的愿。你勸慰自己,托詞于羈絆:家鄉(xiāng)、血緣,割不斷。
到達頂層,靜且涼。
弧形的廊墻撞在眼前,你踢踏著高跟鞋,回聲將你的腳步壓得緩慢,沉重。忽地一串響鼻聲越墻而來。聲猶在耳,不及反應,又是一串。禮服男孩朝你拱拱肘,擠眼嬉笑,佯做拉韁揮鞭的模樣,叉開腿蹦跳,最后豎了豎拇指。不知是在說馬好,還是說自己騎馬騎得好。
他竟將馬蓄養(yǎng)在樓頂。
男孩將你引進茶室。剛入座,吧臺后鉆出位服務員,從身材上看,那無疑是位侏儒癥患者。你慌忙在心里揀選起合適的應對禮儀。服務員把菜單丟到桌面上,隨即側身在手機屏幕上忙碌起來。那懶洋洋的模樣驅(qū)散了你的局促。
意式特濃。
好嘞。
發(fā)信息告訴他:到了。你嘆氣。
茶室墻壁上掛滿照片,傘降,翼裝飛行,滑雪,沖浪,攀巖,海釣,摩托車拉力賽,自由潛水。他幾時會玩的這些?自他退役后,你印象中最多的畫面是他往返于酒桌、牌桌間的圓肚,以及圓肚上隱隱可見的胰島素針眼。新的形象與舊日殘影亦是對不上號。
墻上另有兩幅畫。一張是身穿西式元帥服模仿拿破侖引弓姿勢的油畫,臉卻是他青年時的樣貌。你不禁失笑:親爹,還得是你啊。土得橫沖直撞。另一張夸張寫意,你分辨良久,從凌亂的線條、色塊中看到了一匹殘陽下的奔馬。
于是,你起身去尋馬。
偌大的樓層,中間的圓形馬場幾乎占去了全部空間。沙土剛淋過水,土色深一片淺一片,漫著土香。那是匹黑馬,唯有右后蹄是白色。脖背橫成一字,披散著槍纓似的鬃。你弓身鉆過木欄,走進馬場。黑馬倒了兩下腿,膚下蜿蜒的脈搏似隨時預備跳動起來。你向前兩步。黑珍珠般的眸子中映著變形扭曲的你。血液中某種熟悉的律動快要蘇醒,你用勁壓抑住再近一步的沖動。
終是沒有觸摸它。
有一瞬,你不得不承認它是美的。
半大姑娘的時候,父親帶你去草原騎馬。那天風很大,馬蹄如刃,將草海劈成兩半,你迎風站在馬鐙上,迷糊了眼。馬蹄聲很踏實,草原也很踏實。這樣的往事你極不情愿釋放出來。
那次草原之行,母親沒去。你問她是不是不喜歡騎馬。她對你說,長大了找小伙兒,千萬不敢找騎馬騎車的。你說那找個騎驢的,跑得慢。她說,要找正經(jīng)用腳踏踏實實走路的。造化弄人,黃易用腳不假,可腳下長著滑輪。
移步到窗前,從兩百六十米俯瞰下去。醫(yī)藥園區(qū)、新能源汽車的工廠、體育場館群,不過屈指幾年,它們已將你的童年從地圖上抹去,不留絲毫痕跡。道路,綠化,公園,學校,寫字樓,臟臟包似的體育館。盡是些方格子。
路口的凱旋門,你又看到了它,恍如鍍金的蹄鐵突兀地嵌在瀝青路旁。他的奇趣審美,有時真真有種好笑又執(zhí)拗的力量。
電梯門打開。他立在平衡車上和男孩切磋著手勢,你來我往,熱烈非常??吹侥?,他摘下墨鏡,移到你面前。你們錯開目光。在他拉上你的手之前,你往旁邊讓開半步。
肯來家了?他這樣開場。
去看望我媽,快點。你發(fā)現(xiàn)他的圓肚不在了。
他沒有立刻接話,移進茶室。你不情愿地跟進去。
他在抽象畫前停下說,還記得你十歲生日的時候,帶你去錫林郭勒的鳳凰馬場。你穿了件橘色沖鋒衣,活像只鮮橘子在馬背上彈啊彈的,那時我就瞧出你有騎馬的天賦。你答,想不起來了,畫得怪難看的。他用指節(jié)叩了叩畫,腕子上的金表黃燦燦,爭辯道,放屁,我找大學生畫的,書記同我談墓園改造的時候,說這是螺螄殼風格呢。你糾正道,羅斯科!他說,對對對,就那個美國人,畫貴得很。你開始不耐煩,說,快點。他絲毫不著急,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甚都不曉得了,都是做給自己的后人看。我不相信這些。哪天我嘎嘣兒了,不勞你掃祭。你不想跟他繼續(xù)扯,問,舊墓園改建成甚?他不答,讓你稍等,徑自踏著平衡車移開。
你在蘇州聽發(fā)小說,他抓住政府改造的機遇,整合了幾乎所有同行,再依托電商紅利,短短數(shù)年,已成為全市乃至全省的體育器材大王。你覺得荒唐。咸魚翻身很荒唐,他翻回頭還跟體育牽扯在一起,更加荒唐。
他換好騎士服,拖著跛了的右腳往黑馬跟前挪,并不看你,只說,我放不下,必定要騎。
好一句放不下。
他又問,你的追風少年呢?喊幾回了,還要我發(fā)帖子請嗎?叫他別滑什么輪滑了,來陪我騎騎馬。
黃易要是肯不滑,倒好了?;氐浇蠼S易跟朋友合伙做起輪滑訓練營,日子依然不容易。有段時間黃易每天都按掉數(shù)十通電話,手機整日調(diào)成靜音,只看不接,罵罵咧咧。你忍不住偷翻黃易手機,通話記錄里滿屏紅色的未接來電,許多還是虛擬號碼。手機里有個文件夾,里面盡是色彩各異的小額貸款圖標。你怕了。
襟江的運動會像是刮刮樂的最后一行,黃易偏執(zhí)地刮著。你不愿干等著看他刮凈最后一絲涂層。你知道,他能幫到黃易。
他上馬的動作連貫流暢,絲毫瞧不出有腿疾??磥砑∪庥洃涍€在。馬蹄聲踢踢踏踏,去到馬場那頭。他朝你喊,墓園拆了建馬場,建全省頂級的馬場。踢踢踏踏。蹄聲洞穿耳鼓直沖頭頂,你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步流星直愣愣朝黑馬而去。踢踢踏踏。他慌忙勒韁,黑馬嘯鳴,揚起的蹄子割破了你鼻前的空氣。那瘦腿如烤干的竹,竹瘤堅硬,碩大,冰涼。你不懼,仍盯住他。他喊,瘋啦!你拽住韁繩,黑馬的鼻息灼手。
襟江的夏末仍是燥熱的,沙土曬得起皮,視線里,萬物熔熔,幾欲變形。幸而有棵桑葚樹在母親墓旁,慷慨一抹蔭涼。這里聽不到蟬鳴,也不知夜晚是否有蛙叫。你抬眼望,排排石碑,或新,或舊,或空,或祭。
這么些年沒回來,你以為會扶碑痛哭,然而沒有,不過拔草添土。你以為會有很多情要訴,然而沒有,不過插香焚紙。室外的陽光熱烈耀眼,襯得火苗瘦弱單薄。你當然是怪他的。若不是他能幫上黃易,想必永不會再見他。
更靜處吹來一縷風,是涼的。
襟江首次承辦運動會,幸,也不幸。幸自不必說。不幸在于,賽事安排得凌亂,媒體沒宣傳,市民無參與。
黃易不這樣看,將小城的運動會當作絕佳的天時地利。每天繃緊神經(jīng),想著要匹配上“人和”,挖空心思想跟專業(yè)隊打上交道。
那臟臟包樣的體育館,專為速滑項目而建,是少有的符合國際標準的露天輪滑場地。明天這里將有三個組別數(shù)十枚獎牌的競爭。因沒有輪滑文化基礎,少有市民前來,倒是方便了這些小俱樂部。追風少年此刻正領著學員在里面訓練吧。等賽事結束,他們會在這片場地上進行俱樂部賽。
你莫名有些厭倦,越看越覺得它失真,不想立刻進去。
直行道正紅燈,你拐了個彎,尋到一家咖啡店。仍點意式特濃。藍莓芝士你想吃,提拉米蘇你想吃,巧克力慕斯你也想吃。任性地都點了。店面不大,沒有播放音樂,靜悄悄的。真好。獨自一人時,你常忍不住窺聽旁人,好奇旁人何以來到這里,來這里前做些什么,離開這里后又將去見誰。店內(nèi),情侶合用一副耳機在聽脫口秀,你猜想包袱肯定很密集;女兒對母親說著校園趣事;父子模樣的二人進來打包了份馬卡龍,隨即離開。
三份點心,你分別吃了一口,怎么都咀嚼不出甜味??Х葲]有喝完。點心沒有打包。鐘樓傳來六聲不合時宜的聲響。
場館上空的火球已斂去大半鋒芒,場內(nèi)或站,或坐,或滑,人影交錯,自成秩序。零散有些穿賽事背心的,大約是學生志愿者或保潔阿姨。藍、白襯衫的三五人,想來是相關領導。更多的是來自各地的俱樂部學員,參賽運動員以及教練。只是,鮮有觀眾。
你找見了他們。
黃易正揮舞樹枝雷霆而下,盡打在頭盔、護具上,動靜挺大,其實不痛。他在俱樂部里是另一副模樣,被稱作魔鬼教頭。
這一年里,你常去看黃易教學員,會陪著他參加各地的比賽,當后勤總管。漸漸地,你對這個小眾圈子有了自己的理解。蘇州起步最早,已具氣候。兩名在役運動員做教練,因他們成績穩(wěn)定,圈內(nèi)人直接稱呼他們冠軍、亞軍,以代其名。俱樂部間頻繁地比賽,讓彼此知根知底,多個年齡組別,于黃易他們,常常不過是看別人內(nèi)戰(zhàn)。數(shù)據(jù)冰冷而真實,會逼迫人不得不冷靜下來。當旁人平均成績?nèi)愿哂谧约旱臍v史最好成績時,也許,你只能巴望他們失誤。很殘酷。
眼前的這群孩子和他是堅定的相互選擇。他說,我們是戰(zhàn)友。比賽日近,訓練的強度遠不如平常,簡單練習起跑和沖線,以維持狀態(tài)為主。用他的話講,培養(yǎng)和賽道的感情。
穿襯衫的領導離開了。
到了休息時間,你走上前給他們遞水擦汗。孩子們的小臉曬得黑紅,扒掉頭盔,露出汗涔涔的濕刺猬。年齡小的因見著大場面,比平日里更活潑幾分。稍大些的吐著長氣,眼里茫然無物,已經(jīng)能覺出緊張。叫小俊的孩子精力旺盛,向同學們秀著跟黃易偷學的絕技,原地單輪三百六十度旋。黃易高聲呵斥,讓他休息時認真休息。
小俊就是剛剛那個挨揍的孩子,他讓黃易重新振作起來。
某次訓練強度很大,跑步,蛙跳,馬步,平板支撐,曲體蹲,單腿蹲,甩手練習,蹬腿練習,重心擺動練習。后面的起跑練習,孩子們接連失誤,黃易大為光火,孩子們被罰跑。場地上陣陣哀號,他們先前體能已經(jīng)耗盡了啊。你沒攔,你知道他也是在懲罰曾經(jīng)的自己。等跑完,孩子們?nèi)崽稍谂艿郎?,像梅雨天被暴雨從地里砸出的蚯蚓,在蠕動。即便如此,黃易仍像頭怒牛,不滿意。孩子們脫鞋時,腳從鞋里帶出白煙,許多孩子跟腱、腳踝處的嫩皮皺起一大塊,襪子濕答答的。小俊看著黃易的眼睛,咽下粗氣,挺直身子說,師父,我錯了,我好好跑。
那是他第一次被人叫師父。
他什么也沒說??赡阒滥且豢逃行〇|西變了,他不再只是以輪滑茍之生活。他重新出發(fā)。
黃易變身為賣課奇才,瘋狂招生。講故事、談理想、處感情,讓初級班、花樣班的孩子家長報高級班、速滑班、冰球班,甚至把專業(yè)速滑鞋賣給地毯班的學員,不避以次充好。賣頭盔,賣眼鏡,賣背包,賣連體服,賣攀比,賣情懷,賣焦慮,賣虛假承諾,他極盡斂財之能事,也不帶新學員,只是從大學城找來輪滑愛好者,托管學員,跑跑圈做做游戲,玩起了你好我好大家好。男人搞錢的模樣,原始,詭詐,野獸,可憎。你的皮膚、毛孔感知不到那個追風少年,簡直快不認識他了。
他拿搞來的錢貼補速滑隊。租外地的比賽級場地,買專業(yè)的訓練設備,象征性地收錢甚至不收錢。有一次發(fā)現(xiàn)小俊沒來訓練,去補習英語了。他找到補習班,沖進去問小俊還想不想練速滑。小俊老實回答,想。于是他拉起小俊就要走。老師自然不允,跟他理論起來。他犯起牛脾氣,三兩句來回就爭吵開來。他還瞞著其他家長,免費給有潛力的孩子升級刀架,升級滑輪,這些花費遠超他們交的學費。他在訓練場上越發(fā)嚴格,護犢的家長、性格柔軟的孩子,很快被篩選掉。
可你不喜歡這樣的他。
一個連奶茶、電影票都讓你買單的追風少年,很難讓人愛得起來。
日頭又落下幾分,場館上空的燈亮了。志愿者叮囑了幾句場館秩序便陸續(xù)離開。
他讓隊員自由跑圈。你仍想再試試。跟老爹的見面雖不愉快,可聽到他提起草原之行時你就知道,他會愿意幫你的。
我爸喊你去騎馬,我們找個時間去玩玩。你假裝喝水跟黃易說話。
我靠自己。
普通人不要老做夢。這群孩子沒希望的,起步太晚了,條件也不夠,終歸考學工作才是正途。放過他們吧。你也是,你……
我放不下!
片刻無話。
黃易每天晚上去家訪,給學員加練。當親眼看到七歲的孩子練靠墻蹲,從抵觸到身體戰(zhàn)栗,到涕泗橫流,到恍如入定,最后在結束的時候歡呼自己是超級英雄時,你的確有被觸動到。九十分鐘?你連九分鐘都蹲不住??赡銢]有家長們那樣強壯的心臟。
你只想過普通的生活,與人分享人生,而不是像母親那樣奉獻人生,那樣被祭旗。
當你隔著霧面玻璃,聽到他在衛(wèi)生間里一遍遍捶打自己的大腿時,你一遍遍心軟。聽他說國家政策“輪改冰”“冰促輪”,聽他說奧運冠軍武大靖就是眼皮前成功的輪改冰案例。你盡力表演贊嘆。
訓練營啟動后,每次跟朋友們聚餐,黃易總在結束前適時地躲去衛(wèi)生間。其實,朋友們都能體諒他的經(jīng)濟狀況,沒人怪他。他跟自己別扭。那些日子里他總是失眠,在床上翻來覆去半天,然后獨自去客廳抽煙。凌晨的家里很黑,打火機的聲音像從你耳窩里長出的骨刺。你覺得自己應該做些什么。
某個瞬間,你驀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一如母親當年。
近來訓練結束后他會獨自外出,深夜方歸?;氐浇蠼?,沒有讓你找到想象中的家,你們甚而比在異鄉(xiāng)時疏遠。小區(qū)門口的木屋里該加多少水,添幾碗貓糧,周幾喂?jié)窦Z罐頭,你慢慢重新擬定制度。曾經(jīng)這些都是他在做,你在看。你無比懷念先前那個陪你一起喂流浪貓,給流浪貓做木屋的黃易。
在襟江這片速滑的新天地里,黃易又編織起新的夢想。夢想?字面的意思很清楚啊,是夢,想想就好。一些人拿它作安慰劑,一些人用它來荼毒自己乃至別人的人生??傆腥私o這個詞延伸再延伸。你厭惡有夢想的人。可你生命中總是遇見這樣的人。
他的奔馬。他的輪滑。
那分手吧。
也放不下。
小俊在場上刷圈,沖著你做鬼臉,喊師娘,笑得毫無顧忌。不時挑釁別市的隊員,旁人不理睬,他也不惱,自顧自加速掠過去。頭盔尖尖上系著黃易送的五彩流蘇,馬鬃般在小小肩背跳躍飄揚。他們在賽道上訓練,你就跟家長們坐在賽場邊當觀眾。有家長說,很多小孩不學了,是因為看透了黃易太過露骨的營銷套路。小俊媽媽也不想讓小俊學了,只是小俊不肯,說師父是他的偶像。
這孩子跟黃易很像。在俱樂部內(nèi),性格、天賦、對速滑的熱愛,都是拔尖的,也在一些小比賽中拿過不少獎牌。有時看見黃易抱著小俊在領獎臺上肆意慶祝的樣子,世間所有人都像是外人。
可一旦放進眼前這般大的舞臺上一比,小俊如塵埃般普通。小俊眼界還沒開,此刻于他,算是幸事。
我和凡力體育談了,有機會加入他們的聯(lián)盟。干得好,說不定他們參股。到時一切都會好,再給我些時間。學員數(shù)是關鍵。
你還是忍不住喊醒他,他們是誆你賣他們的鞋。
我找冠軍去。
他換上一身裝備,深吸口氣,肩角沉沉一抖,滑了過去。去融圈子??粗釉掝},大聲講笑話的樣子,你心里有了決定。
他們拍手停止訓練,清空賽道。俱樂部賽前,教練們會先熱熱場子。小隊員們自覺聚攏進內(nèi)場,翹首等待好戲。小俊呀呼嗚呼地鬼叫。保潔阿姨失了耐心,四下瞅瞅,收拾東西離開了。
場館頂燈灑下亮光,營造出逼真的白日景象。一千米,五圈。沒有觀眾,沒有獎牌,他們?nèi)允钦旧狭似鹋芫€。黃易是最矮瘦的那個。你不忍地搖頭。身高,腿身比,骨密度,肌密度,這些絕對天賦他都沒有。他富余的是倔強。
裁判喊“預備”,五人瞬間縮成短彈簧。他的起跑姿勢與先前不同,擺的是平行起跑。用多跑一步,換啟動的加速度。原來晚歸是因為這個。發(fā)令槍響。五雙鞋猶如重錘擊鼓,敲開吶喊聲浪。呵,當然沒有意外,新的起跑姿勢沒能給他帶去多大的蛻變。冠軍一馬當先,亞軍緊跟其后。黃易第三個出彎道,與亞軍有兩個身位的距離。絕對實力面前,技巧如同暖場的小丑。
沒有焦急,也不忐忑,你更多的是感到虛無,看他溺在賽道和對手之間。他的目光仍是那過分認真的勁兒,似刀劍。你猜想,他連余光里都沒有你。
灰藍的天,清涼的月。藍白相間的觀眾席,空空如也。綠色內(nèi)場,數(shù)排頭盔,低低矮矮,雞崽般扭轉。藍色跑道,一排虛影,遠去,回來,遠去,回來,去,來。你望著一切,覺得說不清的遙遠。
他始終在彎道尋找機會,沒有得逞,也沒有掉隊。連續(xù)蹬腿,更晚下腰。以更低的姿勢進彎,壓彎,身形似舔墨的筆毫。頻頻切腳。亞軍感知到危險,回首,橫胯。他的胸口撞上亞軍的臀,進攻失敗。小俊直跺腳,奮力呼喊“師父加油”,仿佛這幾聲鼓舞能被他吸進肺里,給他增添幾分氣力似的。
這一個彎道與亞軍的對抗升級,他試圖用肩膀頂,對方揮肘用暗勁扛。出彎時,雙雙偏出內(nèi)道,被后面的追上來些許。二人加緊甩手、蹬腿回到內(nèi)道。冠軍背著手,看起來竟有散步般的輕松感,其余人暗流涌動。
滑輪,呼,呼呼,呼呼。輪聲,喊聲,協(xié)奏。
仍是彎道的搶奪。你簡直能聽到他嘯出的廢氣。他左手拂地,刻刀入木般進彎,角度十分冒險。他試圖過彎時由內(nèi)道強行超出,亞軍守住,沒有失位。終于,他亂了節(jié)奏,左腳打滑踢到自己右腳踝,失去重心。倒地旋轉前一刻,他仍下意識去抓對手。后面的兩人閃躲不及,摔作一團,一齊滾向場邊,撞上透明亞克力板才停下。眾人慌忙圍上去查看倒地的三人。
你緩步走近。越過人群頭頂,恍如看到了大廈頂層的黑馬,那白色的右腳踝,骨節(jié)堅硬,碩大,冰涼。
突突突,突突突突突。遠方竄起異響,賽場明明暗暗,緊接著升起幾聲厲鳴。你抬頭看,是焰火。許是隔壁主會場那邊在試放。綠熒紅花。金絲銀線。
冠軍、亞軍,直起身子,依次過線。
責任編輯 張范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