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思危
“智慧女性”是俄羅斯恒久的人文傳統,對俄羅斯的文化、文學體系都產生了重要影響。本文擬以俄羅斯文化作為切入點,結合俄羅斯文學作品中智慧女性的形象,以此解讀“智慧女性”在當代俄羅斯電影—《大劇院》中的嬗變與價值意蘊,以歷史觀照現實,剖析俄羅斯文化。
“智慧女性”是俄羅斯文化中最具文學意蘊歷史積淀和哲思價值的形象之一,她既是俄羅斯民族對女性精魂的典型想象,更是俄羅斯精神的重要象征之一。多年來,中外學界都對這一形象進行過深入研究,現有成果涉及智慧女性形象的文化探源、智慧女性形象的文學表征等等。因此,本文借助俄羅斯文化、俄羅斯文學、俄羅斯電影具體探究智慧女性形象的歷史發(fā)展和文藝源流,分析其在當代俄羅斯電影《大劇院》中的傳承和嬗變,對于理解俄羅斯民族氣質與文藝精神及其當代銀幕呈現具有標本性的獨特價值和典型性的代表意義。
一、俄羅斯智慧女性形象的文化探源與文學品格
俄羅斯文化中的智慧女性形象是俄羅斯文化中最具文學價值、歷史哲思、文化沉淀的女性形象,是俄羅斯民族對理想女性的恒久想象,更是俄羅斯文化精神的重要象征之一。俄羅斯學者索洛維約夫將智慧女性視作是愛、美、智慧的象征。俄羅斯民族自古以來就有崇拜女性、敬仰女性的文化傳統,費多托夫曾指出神圣的母性是俄羅斯文化的核心特征。從原初的女性崇拜,到之后的圣母崇拜理念,無不體現出了俄羅斯民族對女性的尊崇。這些理念既是俄羅斯人民集體無意識的表現,又激發(fā)著他們對世界的本質認知,引領著他們走向美好的彼岸世界。
這種智慧表現在俄羅斯文學作品中,便與俄羅斯本土文化相結合,轉換為了詩性智慧與絕對的愛。最初在16世紀,葉爾莫萊·葉拉茲姆所創(chuàng)作的《關于穆羅姆的彼得與費芙羅尼婭的故事》中,具有神性智慧的婦女費芙羅尼婭三次在精神上拯救彼得,她全身心地投入他們的愛之中,自我奉獻、自我犧牲,“是真知‘索菲亞智慧的獨特變體和化身”(謝春艷《美拯救世界:俄羅斯文學中的圣徒式女性形象》),她也成為俄羅斯文學上最早的“智慧”女性典范。之后在布爾加科夫的《大師與瑪格麗特》中,瑪格麗特不顧一切和魔鬼沃蘭德簽訂條約,成為撒旦舞會的女王,以此來挽回大師。她戴著沉重的首飾,忍受了枯燥乏味的接見,最終出色地完成沃蘭德的任務。小說最后,在沃蘭德的幫助下,瑪格麗特和大師遠離了現世的紛擾,共同攜手走向了寧靜的彼岸世界?,敻覃愄貙Υ髱煾呱械膼垡呀浲耆搅耸浪椎那橛麑用?,有了圣愛的色彩,并與“智慧”相融合,成為永恒女性的存在。屠格涅夫的小說《貴族之家》的主線是一個凄美動人的愛情悲劇。拉夫列茨基在經歷失敗的婚姻后回到O市,結識了卡里京家的女兒麗莎,拉夫列茨基偶然在報紙上看到了妻子辭世的消息后,正式地對麗莎表明自己的心意,正當兩人相愛之時,拉夫列茨基的妻子突然出現并懇求他能收留他們母女。突如其來的打擊沒有使麗莎一蹶不振,她理性且果敢地接受了現實,并放棄世俗生活進了修道院開始為自己愛情贖罪,而拉夫列茨基則重新踏上了孤獨的人生之旅。麗莎所展現出來的近乎圣潔的情感與俄羅斯理念相契合,也無怪乎俄羅斯批評家將她稱之為“圣化的女性形象”。
二、“智慧”女性的當代俄羅斯電影書寫
2017年,俄羅斯導演瓦列里·托多羅夫斯基執(zhí)導的《大劇院》上映,這部電影以被稱作俄羅斯國粹的芭蕾舞為主題,講述了來自鄉(xiāng)下的窮苦女孩尤利婭,通過自己的努力走到了芭蕾的頂峰。電影依托情感表達、敘事方式、人物塑造,建構起了三位“智慧”的女性形象,這種“智慧”分別表現為女主人公之間的互助友愛成長、對芭蕾事業(yè)的崇高追求,以及主人公出色的藝術靈感。
(一)女性互助的成長敘事
傳統的成長敘事最早源于18世紀末的德國,這類小說的主人公通常是男性,在通過社會歷練或經歷重大變故后獲得身體和精神意義上的雙重成長?;痉妒绞且阅行宰鳛橹黧w,所書寫的都是男性成長經驗,而女性只是作為陪襯或是他者化的角色存在。女性電影的出現,打破了已有的歷史主體與藝術主體的困境,嘗試建構一種異質的,具有主動意識的屬于女性的故事。
《大劇院》顛覆了傳統的成長敘事,關注女性成長心理機制中的困惑與掙扎,進而揭示了女性的主體性生成與萌芽。尤利婭自幼就喜愛跳舞,在這方面展現出了過人的天賦。然而,舞蹈老師加琳娜時常對學生進行尖酸刻薄的羞辱,對沒有芭蕾基礎的尤利婭更甚;她將自己的耳環(huán)送給尤利婭但又忘記之后,尤利婭被認作是盜竊,險些被開除學籍;為了家庭的經濟狀況,她接受了卡琳娜媽媽的金錢誘惑,將女主角的位置拱手相讓。一邊是家庭的窘迫與拮據,另一邊是職場上的猜疑、妒忌與妥協,但這些現實的不堪并沒有將尤利婭擊垮。反而促使著她一步一步成為《天鵝湖》的主演??漳仁桥c尤利婭相對的一個形象,她家庭條件優(yōu)越且天賦過人,她的光芒甚至蓋過了尤利婭,但是導演最難能可貴的是在刻畫成長歷程中并沒有區(qū)分絕對的好人和壞人,并沒有將兩人的關系做敵對化處理,也沒有向觀眾展示女性之間的明爭暗斗、爾虞我詐的刻板場面,反而更加突出尤利婭和卡琳娜作為競爭對手之間的惺惺相惜。當卡琳娜得知自己主舞的機會是媽媽用錢與尤利婭交換得到的時候,她果斷地放棄了這次演出,將主舞“還”給了尤利婭。卡琳娜與尤利婭從小一起長大,甚至還在廢棄的閣樓里一起練過舞蹈,一起比賽過揮鞭轉,她們身上所展現出來的既有兒時親密無間的友情,又有成年后相互扶持、相互汲取力量的情感依靠,女性的相遇、相知構成了成長中的溫馨片段,成為女性成長中不可或缺的一道亮麗風景,也是女性文化的理想寫照。
(二)崇高理想的追尋認同
電影中,尤利婭與卡琳娜的導師加琳娜,是芭蕾舞明星,畢加索還曾為她畫過肖像。她成為學院督導后隱瞞了自己患上阿爾茨海默病的病情,因此她和尤利婭之前出現了不少沖突。但她也始終認為尤利婭是整個學校最有潛力和實力的學員,當卡琳娜的媽媽找到加琳娜希望讓卡琳娜成為女主角時,她說出:“尤利婭將是芭蕾界的明日之星?!彼龑τ壤麐I的鼓勵,以及她為芭蕾藝術的崇高獻身精神激勵著尤利婭,她全身心地投入芭蕾舞事業(yè),最終在崗位上與世長辭。她對芭蕾舞事業(yè)的理解與追求,深深地影響了尤利婭的價值觀,她為了讓尤利婭演出舞劇《睡美人》,甚至找到了以前的戀人去打小報告。她將芭蕾舞看作是她畢生的熱愛與奉獻。這種執(zhí)著的追求與堅定的信仰,正是上帝智慧的完美體現。
這種執(zhí)著與堅定也可以在尤利婭身上得到體現,在電影中尤利婭的成長并不是一帆風順的,在經歷貧病交加的童年之后,她期望在芭蕾舞中找到救贖的力量。電影中尤利婭出現了兩次“跳樓”的情節(jié)。傳說,加琳娜曾從這棟樓跳到了對面另外一棟樓。尤利婭在聽到米佳對卡琳娜的愛意后,沖動之下差一點從樓頂跳過去,最終在同學們的驚嘆下止住腳步,并笑著說這是不可能完成的挑戰(zhàn)。第二次“跳樓”這一段的敘述也是雙線并行,卡琳娜在演出中擔任女主角,在聚光燈下翩翩起舞時,尤利婭奔向屋頂,向著對面飛躍。當卡琳娜在謝幕收獲掌聲時,尤利婭驚訝地發(fā)現自己已經跳到了對面樓頂上。在電影中,“跳樓”這一元素變成了尤利婭情感的投射,于苦悶、不甘中她完成了這個危險的舉動,也正是在這次“跳樓”之后,她完成了人生的歷練與蛻變,不再計較于自己的得失,她也早已從那個以偷盜為生的粗鄙女孩變成了最有潛力的芭蕾舞演員。
導演之所以選擇拍非“類型化”的芭蕾題材電影,很重要的一點是“芭蕾舞本身具備的那種崇高的精神指向”(張曉東《折翼的王子與進擊的公主—評電影〈大劇院〉》),電影中的加琳娜、波多茨基、尤利婭正是芭蕾精神的傳承,在娛樂化時代,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而這種崇高的信仰更加展現出了歷久彌新的現實價值。
(三)神性智慧的靈感啟蒙
尤利婭自幼就生長在食不果腹的底層家庭中,父親因為酗酒很早就去世了,母親本是紡織工人,下崗后做女傭養(yǎng)家,經常把東家吃剩的食物帶回家給兒女吃。因為缺乏父母的管教,尤利婭和弟弟經常上街盜竊,她利用舞蹈天賦吸引別人的注意,弟弟就趁機從口袋里拿走錢包。有一天在盜竊時,被昔日芭蕾舞演員波洛茨基抓住,他看中了尤利婭的舞蹈天賦,執(zhí)意要教她學芭蕾。
在柏拉圖看來,一個人處在對神性著魔而產生的迷狂狀態(tài)中,就能產生詩人的靈感。后來康德認為“天才是一種不能用明確規(guī)則來規(guī)定的藝術創(chuàng)造力”(H.奧斯本《論靈感》),天才的作品也就是能夠對別人起一種靈感作用。在電影中,尤利婭從小就將芭蕾舞明星安東尼視為自己的偶像,在一次演出中,她溜到舞臺后方,在安東尼即將上場時戳了一下他的后背。導演將這一段情節(jié)放在了影片最后,尤利婭在為能否擔任主舞猶豫不決時,安東尼來到化妝間告訴尤利婭,他第一次在大劇院演出時因為追求完美的藝術效果而緊張不已,而舞臺側幕后突然出現的小女孩戳了戳他,小女孩眼中放出期待的異彩鼓舞了安東尼力量和信心,讓他堅持跳了下去,電影中所體現出來的詩性的智慧與這種強者與強者之間的惺惺相惜不僅升華了電影主題,還給觀眾傳遞出了信念與希望。
影片最后以尤利婭的舞姿作為定格,沒有向觀眾直接道出她是否獲得成功,而是將鏡頭大量聚焦在尤利婭的成長之路上,通過生活的艱辛反襯了其心路歷程,在良師益友的幫助下,她一步一步找到生活的內蘊與意義,面對愛情她也會主動出擊,在不屈的生命中獲得自我救贖,感受到人生的價值。當她害怕自己沒法擔任主舞時,導演借朋友達尼婭之口道出影片的真諦,即天上不會掉餡餅,不能靠著一次演出就獲得真正的成功,即使跳完首演,還是要接著做群舞。
影片中所出現的三位不同性格、不同成長經歷的女性,從側面展現出了她們在面臨生活、職業(yè)所帶來的壓力和辛酸時樂觀積極的態(tài)度,這種鼓舞人心的精神力量傳遞的是智慧、信仰與愛。這種超負荷的精神使命與超越性別的道德使命,將這三位女性推向了審美的制高點,她們取代了擁有古典美的魅力女性,更加貼近現實生活,轉變成了當代人的“希望女性”。在當代俄羅斯電影中,這種“智慧”的女性形象并不罕見。奧列格·特羅費姆執(zhí)導的《花滑女王》同樣也刻畫了家境貧寒、有先天缺陷的娜佳,在歷經傷痛、破碎的愛情、漫長的恢復期之后,最終成功蛻變?yōu)榛ɑ滦恰?/p>
智慧女性形象承載著俄羅斯民族獨特的文化特質與人文精神內涵,是俄羅斯文化中女性崇拜觀點的融匯,這些觀念在俄羅斯哲學與文學中不斷聚集,最終形成了“永恒女性”崇拜理念。智慧女性形象作為俄羅斯文化精神的核心和愛與美的化身,不僅承載著俄羅斯審美理念的具象表達,同時也是道德原則的終極體現,其以具有概括性的犧牲奉獻精神和高尚的人格光輝,成為俄羅斯女性神圣的精神燈塔。而我們對智慧女性的當代內涵挖掘也是在后人類時代對俄羅斯文化的重新審視與審美再探。
雖然如今俄羅斯文學中的智慧女性形象已逐漸走向消解,但俄羅斯電影中所建構的這類形象在當代社會變遷、思想變革的進程中悄然發(fā)生轉變,影視作品中女性的塑造不僅是社會價值觀的表征,同時也是時代新變中先進文化意識的載體,對永恒女性—索菲亞的不懈追求與探索本身就是俄羅斯民族精神的映射,這種精神也將不斷地引領著人們走向和諧與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