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吉照
(河北大學文學院,河北保定 071002)
“唐詩之路”被用來描述和指稱唐代詩人行跡和詩歌相對集中因而具有詩路性質(zhì)的交通行旅線路,對“唐詩之路”的揭示和研究,通常以特定線性空間中的詩人行跡、創(chuàng)作,以及沿途的文學景觀為中心,考察地理環(huán)境、交通路線等同唐詩創(chuàng)作之間的影響與互動,可以視作文學地理學研究中打破行政區(qū)域局限的一類個案研究。
從竺岳兵先生首揭的“浙東唐詩之路”到后繼研究者論列的隴右、兩京、商於、大庾嶺等處“唐詩之路”,皆各有其豐富而獨特的內(nèi)涵。就研究的側(cè)重點而言,或重在文學景觀的揭示和研究,或重在交通與唐詩之關(guān)系、詩路創(chuàng)作與沿途區(qū)域文化之關(guān)系;就不同“唐詩之路”上的景觀風貌而言,浙東、浙西的奇山秀水,與西北的粗獷宏闊、唐代嶺南的荒蠻偏遠等,又各自呈現(xiàn)迥乎不同的風格面向。不同的“唐詩之路”,其空間距離和時間綿延的長短各不相同,涉及地域空間的廣狹不同,詩人經(jīng)行與創(chuàng)作的密集度、作為詩歌之路的典型性亦有所差別,詩人在詩路的活動、創(chuàng)作與文學史、與唐代歷史文化的關(guān)聯(lián)度和價值意義也存在差異。豐富而多元,既有相似相關(guān)的共性又各具特色與價值,無法彼此代替。因此,隨著研究的逐漸深入和更多研究者的加入,必然有更多“唐詩之路”被發(fā)現(xiàn)和描述出來,與“浙東唐詩之路”等詩歌線路共同構(gòu)成璀璨唐詩版圖上縱橫交錯、熠熠生輝的經(jīng)緯線。
從根本上說,全國各地必定存在不同風貌、不同價值的“唐詩之路”,這是由中國文化豐富的區(qū)域性、地方性所決定的。放眼世界,幾乎沒有哪一個國家像中國這樣既有遼闊的國土、復雜多樣的區(qū)域格局,每個區(qū)域又各自積累了源遠流長、豐富海量的地方文獻和文學敘說。相對獨立的文化區(qū),如齊魯、燕趙,如江南、嶺南,其文化的豐富性比之一般中小國家不遑多讓;體量相當?shù)拇髧?,就悠久深厚的歷史積淀和地域文化的多樣性而言,較中國似有不及。因此,筆者對劉成紀關(guān)于“地理的區(qū)域性、地方性就是文化的中國性”①這一論斷深表贊同,應當說,地域空間之多元,不同地域空間文化風貌之豐富,與中國文化源遠流長、罕有其匹的歷史連續(xù)性一樣,都是中國文化的基本屬性和重要特質(zhì)。從這個意義上說,對區(qū)域性、地方性有著深切關(guān)注的文學地理學研究就是關(guān)于“文化的中國性”的研究,關(guān)注不同地域空間的唐詩風貌及其獨特價值的“唐詩之路”研究,自然也不例外。
在灑滿星輝的唐詩地理版圖上,太行山東麓連接中原與北方巨鎮(zhèn)幽州(今北京)的南北交通大道和燕山南麓自幽州通往碣石、榆關(guān)等東北邊塞之地的東西交通線路,如同一撇一捺畫出一個巨大的“人”字,同兩京之間、浙東、隴右等處具有詩路性質(zhì)的文化線路一樣,是一條地位舉足輕重、具有突出自身優(yōu)勢和鮮明地域文化特質(zhì)的“唐詩之路”。因唐人常以“河朔”代稱河北,本文遂將這條地處唐時河北道的詩歌線路稱為“河朔唐詩之路”。
“河朔唐詩之路”起自今豫北冀南地區(qū),以幽州為中點,終點在今河北秦皇島的碣石、榆關(guān)一帶,是一條早在商周時期業(yè)已形成的古老道路。詩路南段,連接燕趙與中原的太行東麓南北大道,唐人常稱為“邯鄲道”,如儲光羲《效古二首》“晨登涼風臺,暮走邯鄲道”[1]1380,李德?!肚锶盏强峭澔噬礁卸稍仭贰氨敝负惖?,應無歸去期”[1]5429。唐時“邯鄲道”沿線由南至北分布著殷商舊都所在的相州(今河南安陽),歷史底蘊深厚的趙都邯鄲(今河北邯鄲),以邢窯白瓷聞名天下的邢州(今河北邢臺),成德藩鎮(zhèn)駐地、太行東麓大道與五臺山進香道十字交匯點的名城鎮(zhèn)州(今河北正定),全國重要的絲織業(yè)中心定州(今河北定州)②,易定節(jié)度使駐地易州(今河北易縣)等重要城邑。這段詩路比自幽州折向東北后的東西路線更為繁榮、喧囂。而詩路北段所處之燕山一線,地處歷史上農(nóng)耕與游牧兩大文明的交匯線,也是唐朝與契丹、奚族“兩蕃”展開東北邊塞戰(zhàn)爭之最前沿,陳子昂、高適、張籍、李益等著名詩人都在這一線寫下了他們詩歌生命中的重要篇章,可以說,自幽州至碣石、榆關(guān)的燕山南麓一線與西北的隴右詩路共同孕育造就了古代詩史上燦爛奪目的唐代邊塞詩。
特定交通行旅線路中擁有數(shù)量眾多、分布密集的詩人行跡與創(chuàng)作,以及作為歌詠對象的文學景觀與文學地理意象,這是決定一條“詩歌之路”所以能夠成立的基本條件。
唐代前期詩人在“河朔唐詩之路”的活動與創(chuàng)作,撮其要者,最早是唐太宗及其群臣東征高麗途中的君臣唱和。貞觀十九年(645)二月,唐太宗率大軍發(fā)自洛陽,途經(jīng)鄴(今河北臨漳西南),為文祭魏武帝曹操,經(jīng)定州,為文祭北岳,并詔皇太子留定州監(jiān)國,作《違戀》詩,薛元超、李元嘉等有和作。四月誓師于幽州城南,行至平州(今河北盧龍)有《春日望?!罚ㄔS敬宗、楊師道等有多首和作)、《于北平作》等詩。九月班師,十月入臨渝關(guān),歸至定州時有《宴中山》,許敬宗等有和作。此行完整經(jīng)行“河朔唐詩之路”全程,回師時詩路南段沒有走完,沿太行東麓南下至定州后取山中陘道西上晉陽(今山西太原)。初唐時期,多位著名詩人曾經(jīng)從軍河朔,留下詩篇。調(diào)露元年(679),駱賓王從軍北方邊塞,在河朔作有《于易水送人》《邊夜有懷》等名篇,易水送別處的燕下都在今河北易縣,為太行東麓大道沿線的重要歷史文化遺址和文學景觀。萬歲通天元年(696)七月,唐朝以梁王武三思為榆關(guān)道安撫大使,防御契丹,著名詩人崔融隨軍東征,杜審言、陳子昂皆有詩贈別,崔融此行至今河北東北部、遼寧南部一帶,作《塞垣行》《塞垣寄內(nèi)》等篇。九月,建安王武攸宜為右武威衛(wèi)大將軍討契丹,陳子昂隨軍為參謀,“負劍登薊門,孤游入燕市”(盧藏用《宋主簿鳴皋夢趙六予未及報而陳子云亡今追為此詩答宋兼貽平昔游舊》)[1]998,寫出千古絕唱《登幽州臺歌》及《薊丘覽古贈盧藏用七首》《登薊城西北樓送崔著作融入都》諸篇。
盛唐時期,張說先后兩次任職河北,玄宗先天二年(713),張說出為相州刺史,充河北道按察使,開元六年(718),又由荊州大都督府長史遷幽州都督、河北節(jié)度使,張說先駐節(jié)于詩路南段的相州,后駐節(jié)于詩路的中點幽州,在河朔留下名作《鄴都引》及《幽州送尹懋成婦》《幽州元日》等篇。開元十九年(731)至開元二十一年(733)間,高適北游河朔,經(jīng)魏州(今河北大名)、巨鹿(今屬河北)至真定(今河北正定)、薊門(今北京南),全程經(jīng)行“河朔唐詩之路”,迎來其詩歌生命中一次重要的創(chuàng)作高潮,數(shù)年后,又結(jié)合此行見聞,寫出一生最負盛名的代表作《燕歌行》。其時,王之渙亦流落薊門,高適訪之不遇,有《薊門不遇王之渙郭密之因以留贈》。開元二十四年(736),杜甫“放蕩齊趙間”,“春歌叢臺上”(杜甫《壯游》)[1]2363。開元二十九年(741),岑參游河朔,經(jīng)行河朔詩路南段的邯鄲、井陘、定州等地并留有詩作。天寶九載(750)冬,高適在封丘尉任上送兵至清夷軍(今河北懷來),有《送兵到薊北》《使青夷軍入居庸關(guān)三首》等篇。天寶十一載(752),李白游燕趙,沿太行東麓大道經(jīng)邯鄲、臨洺(今河北永年)等地北上幽州,有詩《登邯鄲洪波臺置酒觀發(fā)兵》《贈臨洺縣令皓弟》等多首,并在《北風行》中留下“燕山雪花大如席”這樣帶有鮮明北方地域色彩的千古名句。儲光羲約于天寶十三載(754)取河朔詩路南段的太行東麓大道,奉使北上至幽州,有《效古二首》《觀范陽遞俘》等作。
中晚唐時期,太行東麓大道沿線的本土詩人如李嘉祐、崔峒、司空曙、于鵠、劉言史、賈島、無可、公乘億等都有在家鄉(xiāng)生活、創(chuàng)作的經(jīng)歷。大歷時期多位避地南方的著名詩人來自河朔詩路南段,除趙郡(今河北趙縣、贊皇一帶)人李端未見與故土相關(guān)作品,趙郡李嘉祐、土門(今河北鹿泉)崔峒、廣平(今河北永年)司空曙、中山(今河北定州)郎士元等,均有懷念家鄉(xiāng)的作品,如李嘉祐《送從弟歸河朔》、司空曙《賊平后送人北歸》、崔峒《送王侍御佐婺州》(一署郎士元作)諸篇。范陽(今河北涿州)人賈島于元和五年(810)離鄉(xiāng)南下之前曾長期生活創(chuàng)作于河朔,后來在《明月山懷獨孤崇魚琢》《懷博陵古人》等多篇詩歌中表露鄉(xiāng)關(guān)之思。
中晚唐時期在“河朔唐詩之路”留有詩篇的著名客籍詩人還有白居易、韓愈、張籍、王建、楊巨源、李益、竇常、竇牟、張繼、姚合、許渾、雍陶、劉叉、張蠙、貫休、劉鄴、聶夷中、羅隱、溫庭筠、杜荀鶴等。其尤可值得注意者有:貞元二十年(804)歲暮白居易河北之行有名篇《邯鄲冬至夜思家》及《冬至夜懷湘靈》《除夜宿洺州》等詩;長慶二年(822)韓愈宣諭鎮(zhèn)州(今河北正定),途中及歸后寫有《鎮(zhèn)州路上謹酬裴司空相公重見寄》《鎮(zhèn)州初歸》等多篇詩作;建中、貞元間,張籍、王建曾在詩路南段的今邯鄲、邢臺一帶,“十年為道侶,幾處共柴扉”(張籍《登城寄王秘書建》)[1]4325,留下不少作于“鵲山漳水”之間以及后來追憶此段經(jīng)歷的詩篇;張籍、王建、楊巨源、李益、姚合等人有入職河朔藩鎮(zhèn)幕府的經(jīng)歷,李益且曾因在幽州作有“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獻劉濟》)[1]3212之句而遭降職;分別駐錫真定、趙州的兩位佛教史上的著名禪師臨濟義玄、趙州從諗皆有詩偈存世,趙州從諗留詩17首,其圓寂后成德節(jié)度使王镕為作《哭趙州和尚》二首。
當自然、人文景觀或者某些地名、地域、具有鮮明地域特征的名物反復進入文學家的吟詠和書寫,并且有的還被賦予了某種特殊的人文意蘊,那么,這些景觀、地名、地域、名物所涵容的人文意蘊、審美特征,它們與文學之間富有意味的互動關(guān)系,就會成為文學地理學研究重點關(guān)注的話題。而歷史地理學者也常常從他們的學科角度利用文學材料對以上對象展開研究。于是出現(xiàn)了許多近似的概括和命名——曾大興以嶺南為重點,側(cè)重研究“文學景觀”[2],胡阿祥將劉禹錫詩中的“烏衣巷”等金陵意象稱為“地名意境”[3],張偉然稱“地理意象”[4],胡曉明稱“‘地方’意象”[5],由于研究對象情況復雜多元,研究者各自命名,但求自洽,其所指和側(cè)重點既多有交叉,亦各有差異,并未形成一致通用的概念和明確清楚的區(qū)分。杜華平近年對此做了專門關(guān)注和深刻探討,他從意象與現(xiàn)實地理客體的對應關(guān)系出發(fā),將地理意象分為寫實性地理意象、符號性地理意象、虛擬性或象征性地理意象三種類型。在這一分類中,現(xiàn)實中真實可見的文學景觀如泰山、岳陽樓,或齊魯、燕趙,皆屬寫實性地理意象,而包含歷史典故、與作家本人所在地點無關(guān)的地名(如本文要論及的“漳濱”等)則被歸為符號性地理意象。如此說來,現(xiàn)實可見的文學景觀就被包含在地理意象的大概念之內(nèi),是地理意象的一種類型。不過,杜先生又說:“文學景觀寫入作品的時候,它是地理意象;地理意象寫在大地的時候,它是文學景觀?!保?]如此,文學景觀又與地理意象不做區(qū)分,將兩者視為呈現(xiàn)于文本內(nèi)外的同一回事。以上可見,反復進入文學家吟詠和書寫的地名、景觀、具有鮮明地域特征的名物等,雖已成為廣受文學地理學乃至歷史地理學研究者關(guān)注的熱點話題,但應如何為其定義,應賦予其怎樣的理論術(shù)語,仍有待于學界同人在更多的研究、交流,以及更多個案研究的實際運用中逐漸形成共識。而澄清概念,恰恰是今后提升相關(guān)研究的可操作性和深度、廣度的必然前提。有鑒于此,本文以“河朔唐詩之路”的情況為例,對前述問題提出自己的看法。
在古代文學地理學的研究視閾中,一切自然、人文景觀,經(jīng)文學家反復吟詠和書寫,即可謂之文學景觀。文學景觀通常是現(xiàn)實可見的,文學作品中虛構(gòu)的地理空間可視為一種特殊的文學景觀。
文學景觀或特定的地名、地域,具有鮮明地域特征的名物,反復進入文學家的吟詠和書寫,并因此具有了某種特殊的人文意蘊乃至特別的文化標志意義,則可謂之文學地理意象。文學地理意象的根本特質(zhì)是其意象性,即必須相對穩(wěn)定地承載某種特定的意蘊和情調(diào)。
同一個與地理空間有關(guān)的名詞、名物,在不同的作品中,可能作為文學地理意象使用,也可能僅具有文學景觀的意義。文學景觀作為具體、實在的“地方”(place),往往是文學地理意象在地理空間中的現(xiàn)實載體,但文學景觀并不因此即等同于文學地理意象。雖然文學家在作品中寫到文學景觀和文學地理意象,都并不一定要親臨其境,但相比之下,文學地理意象更加不受時空限制,它更接近于人文地理學者所說的那種“空間”(space)。作者會說,總之我知道大地上有這樣一個地理空間存在(或曾經(jīng)存在),我寫它,既不意味著我看見,也不意味著我要送別、贈答的對象會看見,我只是確信它可以寄托我要表達的意思,而作者和讀者之間對此種寄托必然擁有共同的認知和足夠的默契。
和其他“唐詩之路”一樣,沿途分布著密集的文學景觀與文學地理意象,是“河朔唐詩之路”之所以成立的重要依據(jù)。在指認和描述文學景觀與文學地理意象時,李仲凡著眼于空間范圍提出的點、線、面的三分法,極為簡明、方便,對實際操作富于啟示意義。李仲凡指出,在目前的文學景觀研究中,主要研究的是“點”,借鑒地理學中的尺度概念,文學景觀中的“線”和“面”涵容更為巨大的文學空間,我們應該關(guān)注到那些大尺度的文學景觀。[7]我們將以“河朔唐詩之路”為個案樣本,試析文學景觀和文學地理意象的“點”“線”“面”。
先談河朔詩路上的“點”。
曹魏鄴城在今河北臨漳西南,于楊堅滅北齊時被焚毀,至今猶有遺址可尋,唐時更應是可供現(xiàn)場憑吊的文學景觀。由于建安文學諸子的文章功業(yè)和鄴下之游對后世的巨大影響,曹魏所筑銅雀、冰井、金虎三臺,建安文學家游宴賦詩的西園,鄴城以西的曹操西陵等皆經(jīng)常成為詩人吟詠的對象,其中尤以銅雀臺詩數(shù)量最多。銅雀臺母題詩歌或為樂府舊題,或為現(xiàn)場懷古,大量作品不只是對文學景觀的描寫。從南朝到中晚唐,不同時代詩人借助曹操遺令銅雀分香、歌伎望陵作歌的故事,寄托了不同的思想主題和時代心曲,銅雀臺遂成一意蘊豐富且隨時代變遷屢有變奏的文學地理意象。[8]邯鄲叢臺,是戰(zhàn)國趙武靈王遺跡,杜甫、岑參、王建、李益等20余位唐代詩人寫到過,且大部分都是親自登臨之作。但這些詩歌基本上屬于杜華平所說的“對現(xiàn)實地理客體作出較寫實的描述,或者說地理客體經(jīng)文本化之后,面貌沒有發(fā)生什么變化”[6]。因此,我們把邯鄲叢臺看作河朔詩路南段最為舉足輕重的文學景觀之一,但不認為它是文學地理意象。易水北岸戰(zhàn)國燕下都遺址附近的河北定興有黃金臺,薊丘(薊門)、幽州臺在今北京境內(nèi),幾處遺址在唐詩中喚起的都是詩人對燕昭王千金買馬骨、建黃金臺招賢納士、禮遇人才的歷史追憶,因而相關(guān)詩歌總是與懷才不遇、渴望伯樂的情緒相聯(lián)系,所以黃金臺等既是文學景觀,也是文學地理意象。
作為河朔詩路北段的著名文學景觀,碣石(今河北昌黎北)在唐詩中同時寓有兩層特殊的文化標志意義。它首先是征人遠戍的邊塞之地的代名詞,如著名邊塞詩人高適“摐金伐鼓下榆關(guān),旌旆逶迤碣石間”(《燕歌行》)[1]2217、“碣石遼西地,漁陽薊北天”(《別馮判官》)[1]2228,其中碣石及榆關(guān)、漁陽、薊北等地名皆可視為唐代東北邊塞的代表性地標,詩人只需集中列舉一下這些地名,字里行間便自然彌漫一股煙塵之氣;然而,碣石有時又與戰(zhàn)爭煙塵并不相干,而是同南方的瀟湘、衡陽等地理意象對舉,作為北方極其僻遠、苦寒之地的象征,如張若虛名篇《春江花月夜》中名句“碣石瀟湘無限路”[1]1185,盧照鄰“荊南兮趙北,碣石兮瀟湘。澄清規(guī)于萬里,照離思于千行”(《明月引》)[1]523,都只是借助碣石、瀟湘兩個北方、南方的地名,寫月光之普照,狀距離之遙遠,詩中的離人,可能是邊關(guān)征戍之人,但也完全可能是商人或宦游者,碣石意象此時所蘊涵的作者和讀者之間的共同認知和默契,不過是標記了地理方位上的極北之地,主要強調(diào)的是空間距離之遠。與之形成對照的是,碣石附近的盧龍塞(在今河北遷安境內(nèi))雖然同樣兼有文學景觀和文學地理意象的雙重性質(zhì),但它在唐詩中就只是與邊塞之地這一層象征含義緊密聯(lián)系,如“聲聲搗秋月,腸斷盧龍戍”(劉長卿《月下聽砧》)[1]1522、“自有盧龍塞,煙塵飛至今”(戎昱《塞下曲》)[1]2998等,而并不像碣石那樣被當作北方極遠之地的地理標志來使用。
再談河朔詩路上的“線”性文學景觀和文學地理意象。
“唐詩之路”本身就是一條條“線”狀的文學景觀,它們既各自包容了許多作為文學景觀的“點”,又與其他的“線”縱橫交錯。所謂“線”性的文學景觀,主要指山脈、江河、道路。就河朔詩路而言,沿途最主要的“線”性文學景觀,其縱向者,是被唐人視作“天下之脊”的太行山③。河朔詩路南段大致沿太行山前海拔50米以上一線延伸(易縣以北位置稍偏東),詩人走在路上大部分時間向西可以遠望見黑魆魆連綿起伏的太行山脈。唐詩中直接寫到太行山者有數(shù)十首,其中不乏李白“將登太行雪滿山”、韓愈“誰把長劍倚太行”等奇絕佳句,但實際上太行這條景觀線路又同時容納了若干次一級的“線”和許多“點”狀的文學景觀。所謂次一級的“線”,如滏口陘、井陘、飛狐陘等溝通東西的山中諸陘道;有通道即有關(guān)隘,太行山中的軹關(guān)、天井關(guān)、土門關(guān)、居庸關(guān)等“點”,在唐詩中亦有廣泛反映。再如古北岳恒山(今名大茂山,在今河北保定西)也是太行山中的一個重要的“點”,河朔詩路途經(jīng)的恒州、鎮(zhèn)州、常山、真定、定州等歷史地名之由來,皆與古北岳恒山有關(guān),賈島、姚合、馬戴等著名詩人皆有詩詠及北岳,特別是賈島,早年即生長、活動于北岳一帶山中,故相關(guān)詩作甚多。
太行山之外,河朔唐詩之路途經(jīng)的“線”性文學地理景觀以東西向為多。詩路南段主要是自太行山中流出的三條大河:漳水、滹沱和易水。
漳河今天是河北、河南兩省的界河,為唐詩中“出鏡”最多的河北大河之一。盛唐之李杜高岑,除了杜甫雖曾“放蕩齊趙間”,但在河朔游蹤較少,李白、高適、岑參都確定到過并寫過漳河,前文已經(jīng)提及中唐著名詩人張籍、王建,曾在河北南部同窗十載,“鵲山漳水總追隨”(張籍《逢王建有贈》)[1]4346,鄴城、漳水一帶是兩人早年經(jīng)常來往流連之地。此外,由于建安文學家劉楨臥病漳水之濱的典故廣為人知,漳河也經(jīng)常被用作一種文學地理意象,諸如“聞說漳濱臥,題詩怨歲華”(李端《酬秘書元丞臥疾見寄》)[1]3253、“如何此幽勝,淹臥劇清漳”(李商隱《崇讓宅東亭醉后沔然有作》)[1]6241等句,在這些例子中,漳濱、清漳成了臥病、退隱的代名詞,而與詩人的真實行跡全然無關(guān)。
滹沱河橫穿河北平原中部,平原中部的區(qū)域中心城市鎮(zhèn)州、趙州,以及中古望族趙郡李氏、土門崔氏(博陵崔的分支)、博陵安平崔氏皆受其灌溉滋養(yǎng),也是頻頻出現(xiàn)于唐詩的重要文學景觀。滹沱河在親到河朔的唐代詩人或河朔本土詩人筆下往往是實寫,如趙郡李頎《欲之新鄉(xiāng)答崔顥綦毋潛》“寒風卷葉度滹沱,飛雪布地悲峨峨”[1]1350,李嘉祐《少年行》“身居驃騎幕,家住滹沱河”[1]2170;出現(xiàn)在其他唐詩中,常具有指代整個河朔地區(qū)或燕、趙故地的標志性意義,如杜甫《承聞河北諸道節(jié)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其九:“東逾遼水北滹沱,星象風云喜共和。”[1]2519
燕太子丹送別荊軻的瀟瀟易水,顯然兼有文學景觀與文學地理意象的雙重性質(zhì)。唐詩中寫到易水,以駱賓王《于易水送人》為典型代表,其獨特的人文內(nèi)涵和審美特點有二:首先是必然與慷慨壯烈的燕趙地域文化氣質(zhì)相聯(lián)系,詩人身臨其境會陡增一份雄豪俠義之氣;其次,反抗暴秦的悲壯氣氛與北方苦寒印象疊加在一起,使寒冽成為人們對易水的突出印象④,易水因此得與更北的桑干河一起成為北方之河的象征。
河朔詩路北段的文學景觀主要有桑干河、燕山及綿延于燕山之中的古長城。桑干河唐時由并州流入幽州,今天從山西流到河北,在唐詩中出現(xiàn)20余次。其中有些是親臨其境的歌詠,如晚唐詩人雍陶《渡桑干河》:“今朝忽渡桑干水,不似身來似夢來”[1]5968;在另一些送人游邊的詩作中,則以桑干河指代幽薊一帶,如劉長卿《穆陵關(guān)北逢人歸漁陽》:“逢君穆陵路,匹馬向桑干”[1]1493;更多情況下則基本脫離了指示地理方位的意義,純是作為邊塞之地的代名詞,如皇甫冉《奉和對雪》“連營鼓角動,忽似戰(zhàn)桑干”[1]2818,貫休《戰(zhàn)城南》“萬里桑干傍,茫茫古蕃壤”[1]9389等。
燕山山脈,自古是農(nóng)、牧兩種文明的重要分界線,也是唐人眼中東北邊塞的天然屏障。駱賓王《邊夜有懷》“漢地行逾遠,燕山去不窮”[1]857,詩人沿綿延不絕的燕山走向邊塞,離漢地越來越遠,應是其北游邊塞時期的寫實之作;李白《奔亡道中五首》其四“洛陽為易水,嵩岳是燕山”[1]1848寫奔亡途中所見,則是對文學地理意象的巧妙運用——作為自然地理標志的易水、燕山,在文化心理上具有分隔夷夏的意義,安史之亂爆發(fā)后,詩人寫洛水、嵩山成了易水、燕山,形象蘊藉地說出大片國土失陷,中原淪為邊疆的沉痛現(xiàn)實,平添了打動人心的力量。
唐詩中屢次出現(xiàn)的“塞垣”,泛指北方邊塞的長城及各類城池關(guān)塞。戰(zhàn)國燕長城及秦漢長城均遠在燕山一線以北,但唐時之燕山上并非沒有長城景觀,北朝諸政權(quán)曾多次在這一線修筑長城,特別是北齊天統(tǒng)元年(565)斛律羨主持修建的從古北口沿燕山南緣到大海的長城,與后來的明長城線路大致重合。[9]這一段長城,有時唐人也一概泛稱為盧龍塞,由此可知,當親臨東北塞垣的高適寫下“東出盧龍塞,浩然客思孤”(《塞上》)[1]2190時,盧龍塞理應是平時供行人出入、戰(zhàn)時由重兵扼守的具體門戶,是一個“點”,但在更普遍的從文學地理意象的意義上詠及盧龍塞的詩歌中,盧龍塞也可以是一條線,指的是從“幽州以東迄于海濱之長城塞”[10]。
最后談一談“河朔唐詩之路”所依托的“面”。
李仲凡在論及“文學景觀的‘線’和‘面’的尺度”時舉例說,黃河、三峽、長城這些是“線”,地中海、黃土高原、蒙古大草原和撒哈拉沙漠等就是“面”。從這樣的宏觀視野看“河朔唐詩之路”,諸如河朔、燕趙、幽燕、幽并、幽薊、薊北、遼西這些,可以視為“面”狀的文學景觀,并且,它們在唐詩中大多同時具有文學地理意象的性質(zhì)。
燕趙自古多感慨悲歌之士。從隋末竇建德、劉黑闥與李氏爭雄,到天寶十四載(755)安祿山自幽州起兵,發(fā)動造成唐王朝由盛轉(zhuǎn)衰的叛亂,以及此后形成的“雖號稱一朝,實成為二國”[11]的強藩割據(jù),使得唐人對河朔地域的雄豪尚武、桀驁不馴氣質(zhì)印象尤深。所以,當唐詩中寫到河朔、燕趙,常常包含著對這一地區(qū)慷慨豪俠的地域風格的體認和強調(diào),如張說《奉和圣制行次成皋應制》“夏氏階隋亂,自言河朔雄”[1]921,韋應物《送崔押衙相州》“禮樂儒家子,英豪燕趙風”[1]1933。
相比之下,從地理方位上更靠北的幽燕、幽并、幽薊等地名則一方面仍有豪雄、蒼涼之意,一方面成了北方邊地的代稱。薊北、遼西,所指地點就更加模糊。唐時已無遼西郡,秦漢至北朝遼西郡治屢次遷徙,管轄范圍大致在今冀東的唐山、秦皇島及遼寧西南,于北齊時并入了北平郡(治今河北盧龍北)。薊北更非具體地點,基本上可以肯定是因為作詩對仗方便才盛行起來的一個詞,在唐詩中與其他地名配合方位詞對舉的例子比比皆是,如上官昭容《彩書怨》“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1]62,盧照鄰《送幽州陳參軍赴任寄呈鄉(xiāng)曲父老》“薊北三千里,關(guān)西二十年”[1]532等。遼西一詞也有類似用法,如沈佺期《雜詩三首》其二“妾家臨渭北,春夢著遼西”[1]1030,王勃《八仙徑》“代北鸞驂至,遼西鶴騎旋”[1]679。總之,遼西、薊北,幾乎總是和征人、思婦、鴻雁等意象一起出現(xiàn),不僅在唐詩中,在中古以后歷代的中國古典詩歌里都是典型、常用的文學地理意象。
上述點、線、面的文學景觀之外,文學作品中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些帶有明確地理標記和地域文化特征的其他名詞、名物,可以看做是一種特殊的文學地理意象。河朔詩路最值得注意的例子,就是唐詩中頻頻提到的趙女、燕姬、邯鄲倡、邯鄲女兒、燕趙佳人和邯鄲兒、邯鄲少年、幽燕客、幽并俠少等。據(jù)筆者粗略統(tǒng)計,詠及上述各類燕趙佳人意象的唐詩總計起來不下50首,堪稱現(xiàn)象級的存在,學界也已有一些關(guān)于“邯鄲倡”“趙女”等意象的探討文章。詠邯鄲兒、邯鄲少年詩有6首,詠幽并游俠類詩有近20首,這兩類豪俠性格的人物之間的個性和文化意蘊在近似中又存在差別,此處限于篇幅,留待以后做專題討論??傊?,諸如此類本身雖不是地理景觀或地名,但也打著鮮明的地方烙印、有著特定人文內(nèi)涵的人物或名物意象,也理應納入文學地理學和詩路研究的關(guān)注視野之內(nèi)。
“河朔唐詩之路”南北兩段一在太行東麓,一在燕山南麓,所經(jīng)地貌,主要為山前臺地和平原階地,與其他各處具有詩路性質(zhì)的文化線路相比,山水不及浙東,亦缺少西北邊塞的奇崛色彩,其突出的自身優(yōu)勢和鮮明的地域文化特質(zhì)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河朔唐詩之路”不僅與其他唐詩之路一樣串聯(lián)起眾多詩人的行跡和詩篇,并且串聯(lián)起諸多中古時期頂級的文化士族,是為唐代詩壇輸送詩人最多的詩路之一。曾大興對譚正璧《中國文學家大辭典》所收文學家的籍貫分布統(tǒng)計顯示,隋唐五代燕趙籍文學家共107人(河北103人,北京4人),為全國最多。[12]景遐東以陳尚君《唐代詩人占籍考》為基礎編制的《唐代各地區(qū)詩人數(shù)量統(tǒng)計表》中,唐河北道詩人數(shù)量則僅次于江南東道之后列全國第二。[13]星光璀璨的唐代河北道詩人,半數(shù)以上占籍在“河朔唐詩之路”南段的太行東麓南北大道沿線及附近地區(qū),最主要的原因是唐代最為顯赫的“五姓七家”中的博陵崔氏、范陽盧氏、趙郡李氏的聚居地均分布于這一線。其中博陵崔氏貢獻了初唐崔湜、崔液、崔滌三兄弟,“大歷十才子”中的崔峒⑤以及中晚唐詩人崔立之、崔護、崔涯等;范陽盧氏則有“初唐四杰”之一的盧照鄰、大詩人陳子昂的好友兼詩集整理者盧藏用、中唐“韓孟詩派”重要成員盧仝等;趙郡李氏涌現(xiàn)詩人最多,如名列初唐“文章四友”的李嶠,盛唐名家李頎和李白遺集的編輯整理者李陽冰,中唐名家李端、李嘉祐、李絳、李紓、李華,晚唐名相李德裕等。以上幾大望族之外,河朔詩路的著名詩人還有魏徵、郭震、蘇味道、閻朝隱、郎士元、司空曙、劉言史、于鵠、劉叉、賈島、無可等。
其次,“河朔唐詩”與“隴西唐詩”分別承載著唐代邊塞詩的東西兩極,不斷演繹著戰(zhàn)爭行役、征人思婦等主題的古典詩歌傳統(tǒng),都涌現(xiàn)出許多名篇,特別是共同成就了以高、岑為代表的盛唐邊塞詩這座詩史上的高峰。唐代邊塞戰(zhàn)爭,西北和東北是兩大主要方向,東北方的主要對手是契丹和庫莫奚。岑參曾北游河朔,但其雄奇瑰麗的邊塞詩作于西北;高適曾入河西哥舒翰幕府,但他首先是在“河朔唐詩之路”寫出《薊門五首》《塞上》等大量風格蒼涼、思想深刻的邊塞詩,代表作《燕歌行》也是基于東北邊塞經(jīng)歷見聞創(chuàng)作而成。高、岑之外,崔顥早年北游邊塞,是沿河朔詩路北上幽薊,其《古游俠呈軍中諸將》《贈輕車》《贈王威古》《遼西作》諸詩背景皆為東北邊塞;王之渙《涼州詞》作于西北,但是早年流落薊門的經(jīng)歷為他提供了最初的邊塞經(jīng)驗和豪情。盛唐之外,初唐之崔融、陳子昂,中唐以后的張籍、李益等名家也都寫出了反映東北邊塞的優(yōu)秀詩作。另外,正如前文論述文學景觀和文學地理意象時指出的,“河朔唐詩之路”北段的燕山南麓一線不僅留下了眾多詩人的詠歌,且因唐詩的書寫,為中國文學貢獻了諸多具有文化符號和象征意味的文學地理意象,薊北、漁陽、盧龍、榆關(guān)、碣石、遼西等地名在古典詩詞中已經(jīng)緊緊與征人思婦和邊地征戰(zhàn)之苦聯(lián)系在一起,成為邊關(guān)、邊地的代名詞。
再次,流淌在“河朔唐詩之路”的慷慨悲歌的燕趙文化傳統(tǒng),作為一種“邊緣的動力”[14],為唐詩注入了貞剛之氣和獨立不屈的人格精神,促進了南北文風的交融和唐詩高潮的到來。文學地理學研究認為,文學家寫作風格的養(yǎng)成、思想內(nèi)容的廣度和厚度,乃至其創(chuàng)作最終抵達的高度,當與文學家一生的地理根系有重要關(guān)系。[15]“河朔唐詩之路”所給予唐代詩人的地理經(jīng)驗是寶貴而獨特的。在浙東詩路,唐詩中豐富密集的自然山水意象,實際是繼謝靈運等南朝詩人之后對江南風景的再發(fā)現(xiàn);在隴右,以岑參為代表的西北邊塞詩是古代詩人對西北瑰奇壯闊風光的初次發(fā)現(xiàn)和盡情描??;相比之下,臨近華夏文明核心區(qū)、早早參與進逐鹿中原的歷史大戲的河朔詩路,在唐人眼中缺少由“發(fā)現(xiàn)”帶來的陌生感和新鮮感,而更多與得自書本的“燕趙自古多感慨悲歌之士”印象相互參證的熟悉感和親切感。此間的自然風光,與青山秀水、云蒸霞蔚的南方詩路迥乎不同,與隴右詩路的雄渾硬朗接近,但卻不及西北之瑰奇壯闊,而帶有更多質(zhì)樸、家常的人間煙火氣。但是,如果就人文景觀的密集、厚重而言,無論西北還是南方,在唐人眼中,與河朔相比恐怕都要更荒蠻一些。在河朔詩路,戰(zhàn)國時期燕趙人物留下的桀驁不馴、自由不屈的歷史遺事,邊塞駐防之地的鼓角崢嶸和刀劍之氣,詩路沿途所見河北“綿衍龐魄”之山⑥,北方大河寒冽的河水和草原上呼嘯吹來的朔風,以及一路結(jié)交的邯鄲少年、幽并俠客的豪放爽朗,經(jīng)過一番的感覺、知覺、理解、記憶等過程之后,都必然與詩人的精神生命發(fā)生深刻聯(lián)系,并內(nèi)化成詩人的人生資源和精神力量。河朔詩路的本土詩人魏徵、盧照鄰、郭震、高適、李頎等人的創(chuàng)作中不乏悲壯豪俠的河朔貞剛之氣;客籍詩人行走于河朔詩路留下的作品中,諸如駱賓王的“此地別燕丹,壯士發(fā)沖冠”(《于易水送人》)[1]861,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軒轅臺”(《北風行》)[1]1690等感人至深的典型詩句說明,當詩人的滿腹經(jīng)綸、綺麗文采與“河朔唐詩之路”慷慨悲壯的文化傳統(tǒng)相遇合,確乎曾迸發(fā)出壯烈貞剛的火花,從而開闊了詩人的胸襟,豐富了唐詩的風貌,使詩國的星空與河朔的土地一并因之踵事而增華。
“河朔唐詩之路”在唐詩版圖中占有重要位置,是眾多唐詩之路中地位舉足輕重、具有突出自身優(yōu)勢和鮮明地域文化特質(zhì)的一條。本文在全面考察河朔詩路沿線的本土詩人分布、客籍詩人的行跡與歌詠、不同類型的文學景觀和文學地理意象的基礎上,總結(jié)提出河朔唐詩之路具有貢獻本土詩人最多、與隴西詩路分別代表唐代邊塞詩的東西兩極、為唐詩注入河朔貞剛之氣等區(qū)別于其他唐詩之路的三方面特點和詩史意義。這一方面是對縱橫交錯、豐富多彩的唐詩之路圖景的進一步開拓和完善;另一方面是以河朔詩路為樣本,對唐詩之路個案研究的合理范式所進行的探索和推進。此外,本文還對文學景觀和文學地理意象的概念、內(nèi)涵及研究方法作出探討,認為在古代文學地理學的研究視閾中,一切自然、人文景觀,經(jīng)文學家反復吟詠和書寫,即可謂之文學景觀;文學景觀或特定的地名、地域,具有鮮明地域特征的名物,反復進入文學家的吟詠和書寫,并因此具有了某種特殊的人文意蘊乃至特別的文化標志意義,則可謂之文學地理意象;以點、線、面的三分法對唐詩之路沿線文學景觀、文學地理意象進行分類考察,極為簡明、方便,對實際操作富于啟示意義。
整體來看,唐詩之路的研究,既是“唐詩研究的一個部門、一個方向”[16],同時也歸屬于文學地理學的研究范疇,其在近年骎骎日盛,儼然成為新興學術(shù)熱點。在“中國知網(wǎng)”檢索“唐詩之路”關(guān)鍵詞可知,自2019年11月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唐詩之路研究會成立以來,有關(guān)學術(shù)論文每年以數(shù)十篇的數(shù)量涌現(xiàn),社會媒體的宣傳報道更不可勝計,關(guān)注對象也從“浙東唐詩之路”擴展至京洛、隴右、嶺南、齊魯?shù)榷鄺l詩路。正如本文引言中指出的,地域空間之多元,不同地域空間文化風貌之豐富,與中國文化源遠流長、罕有其匹的歷史連續(xù)性一樣,都是中國文化的基本屬性和重要特質(zhì),關(guān)注不同地域空間的唐詩風貌及其獨特價值的唐詩之路研究,在本質(zhì)上是關(guān)于“文化的中國性”的研究。揭橥并呈現(xiàn)中國文學的這種基于遼闊國土和復雜區(qū)域格局的豐富性,既是唐詩之路乃至文學地理學研究的責任所在,也是文化自覺、文化自信的時代需要。此外,從學界到民間,之所以對唐詩之路研究迅速貫注了極大熱情,根本原因還在于,基于地域空間的文學研究體貼和回應了人對腳下土地的眷念和好奇、對地方文脈的尊重和自豪。人對腳下土地和地方文脈的情感,當屬文學研究最真實、最根本的學術(shù)動力,而唐詩之路研究在近年的蔚興,充分說明了這種天然、樸素的情感,值得研究者的體貼和回應,包涵唐詩之路研究在內(nèi)的文學地理學研究正是近年古代文學研究領(lǐng)域開辟出的“接地氣”的、與當代人的思想情感保持聯(lián)系的、在社會現(xiàn)實生活中可以發(fā)揮作用的新視野和新方法。
關(guān)于唐詩之路的未來研究空間和譜系建構(gòu),盧盛江、胡可先等先生均曾有過高屋建瓴的論述,梅新林、曾大興等先生關(guān)于文學地理學的學科建構(gòu)和理論探索對唐詩之路研究同樣具有借鑒和啟示意義。不過,就如同創(chuàng)業(yè)者注冊公司、制定規(guī)章不是目的,生產(chǎn)和貿(mào)易才是創(chuàng)業(yè)的目的一樣,理論突破和概念體系的建構(gòu)固然必不可少,但理論和概念并非目的,呈現(xiàn)詩人在東西南北、大大小小的詩路上的行走和棲居才是唐詩之路研究的目的所在。從橫向的空間角度看,除了多條基于交通線路的唐詩之路外,諸如黃河、長江、大運河等大河,太行、燕山、秦嶺等山脈,本身也容納或連綴著豐富的詩人行跡和詩意空間;從縱向的時間角度看,大部分唐詩之路在唐代之后繼續(xù)有眾多詩人走過,不斷塑造和豐富著沿途的文學景觀和文學地理意象。遺憾的是,基于交通線路、山脈、大河所包蘊的如此深厚、富饒的文學礦藏,我們至今還未能拿出一部如“漢譯世界學術(shù)名著”系列中的《萊茵河》那樣既“以追求客觀知識為唯一關(guān)注”[17],又是“個人的情感與文采交融的產(chǎn)品”[18],成功抉發(fā)人與大地山河的深刻、復雜關(guān)系的典范著作。因此,依筆者愚見,拿出更多有深度、有溫度的個案成果,仍然是唐詩之路乃至文學地理研究的當務之急和核心使命。以“河朔唐詩之路”為例,應追溯詩路的自然與人文地理背景,講清楚詩路的淵源;全面觀照沿途本土詩人群體與客籍詩人在詩路的行跡與創(chuàng)作,講清楚“人”“路”“詩”三者的面貌和關(guān)系;重點關(guān)注文學景觀和文學地理意象,以唐人的吟詠為基點,延及唐前及唐以后文人的相關(guān)貢獻,全面揭示和呈現(xiàn)道路和山河串聯(lián)起的詩意空間??傊?,放眼未來,只有越來越多的詩路和地方文學空間得以具體、深刻地呈現(xiàn)出來,我們才能像過去從時間維度講述唐詩史和中國文學史一樣,從地域空間的維度描繪出更完整、清晰、生動的唐詩版圖和中國文學地理。
【注釋】
①劉成紀《中國美學與傳統(tǒng)國家地理》一文認為:“當代中國學者對地理問題的關(guān)注,并不僅僅是考慮人文精神落地的一般問題,而是包含著以此為視點重建中國文化和美學研究范式的企圖。也就是說,地理的區(qū)域性、地方性就是文化的中國性?!逼湮妮d于《社會科學戰(zhàn)線》2020年第1期。
②天寶元年(742),河北道18郡常貢絲織品占全國常貢總數(shù)的50%,其中定州博陵郡獨占41.8%,為天下第一。(杜榮泉:《河北通史(隋唐五代卷)》,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第102頁)
③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引唐人《括地志》:“太行連亙河北諸州,凡數(shù)千里。始于懷而終于幽,為天下之脊?!保欁嬗恚骸蹲x史方輿紀要》卷四十六,中華書局,1955,第1921頁)
④直至當代作家張承志散文《悼易水》仍以“寒冽”為易水最突出的特性,該文開頭即云:“我也曾在易水,掬著銷腸傷骨的冰冷河水一口口喝下。已經(jīng)時隔二十年了,憶起來仍然禁不住打一個寒噤:好涼啊……”(張承志:《風土與山河》,作家出版社,2005,第21頁)易水在該文中與“北方那種解釋不清的悲壯氣氛”緊緊相連,作者借悼易水之干枯,追悼“漢文明之中的烈士傳統(tǒng)”。張承志的易水書寫,是易水這一在唐詩中常見之文學地理意象在當代文學中的確認和回響。
⑤中唐詩人崔峒、崔季卿系出自博陵崔氏遷至今石家莊鹿泉一帶的望族“土門崔”,亦在太行山東麓。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十七“獲鹿縣”條:“鹿泉,出井陘口南山下。皇唐貴族有土門崔家,為天下甲族,今土門諸崔是也,源出博陵安平?!保ɡ罴Γ骸对涂たh圖志》,中華書局,1983,第481頁)
⑥明人焦竑引《玄中記》評價各地山地特征云:“桂林之山,玲瓏剔透;巴蜀之山,巉差窳窆;河北之山,綿衍龐魄;江南之山,俊峭巧麗?!保ń垢f:《焦氏類林》卷七,明萬歷十五年王元貞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