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七年前,我買過一副金耳環(huán),造型很簡單,普通圓形耳環(huán)而已。獨特之處在于圓形上套有兩顆小滾珠,滾珠中間各嵌有一個五角星吊墜。簡單大方又不失俏皮,我很喜歡。
于是在侄兒大婚之日,我戴上了這副金耳環(huán),盛裝出席。頭一天下了場大雪,雪厚三寸,雖然為喜宴造成一些不便,卻又添了一份情趣。在一片潔白世界里喜氣洋洋地、熱氣騰騰地辦婚宴,顯得更加喜氣。我跟著人們看熱鬧吃席,瘋了一天。下午氣溫驟降,我從相距一里來地的大哥家返回母親家。六歲的女兒眼尖,指著我的耳朵說:“媽媽,你耳環(huán)上的星星不見了?!蔽遗艿界R子前一看,果然一只耳環(huán)上的吊墜不在了。于是咋呼一聲:“我的耳環(huán)丟了!”家人大部分不以為意:這么大的地方,無從找起;這么厚的雪,無法找起;這么冷的天,不愿找起。丟就丟了吧。于是我只好悻悻作罷。
二姐夫從大哥家回來了,聽說了這件事,走到跟前仔細看了看我的耳環(huán),轉身向門外走去。并沒有說什么。
我和家人忙活著招呼來訪的親戚們,把這事忘了。大約一個小時后,二姐夫回來了。剛進大門就笑盈盈地大聲對我說:“馬志蘭,我給你把耳環(huán)找到了?!蔽液荏@訝:“這么厚的雪,你在哪里找到的呀?”“我一邊向大哥家走,一邊勾著腰在路上尋,在離大哥家二百多米的地方找到了。在雪里面呢,被亂人的腳踩得差點看不出來了?!蔽乙幌虿簧蒲员?,無法對姐夫說出內心的感激和感受,只能簡單地說:“姐夫,你太費心了,這么小小的一點東西你能找到太不容易了?!?/p>
忘了說了,那個星形吊墜,大小如扁豆。
二姐夫年少時家境貧寒受了不少罪。長大后為了改變處境,一人獨自遠出打工,又受過不少罪。和二姐成家以后,他看到我們家上學的、上班的,父親又在人前說得起話,對我們一家人很看重。在外人面前常常以我們?yōu)榘痢?/p>
我丟耳環(huán)那年,姐夫先于姐姐進城謀生,家還未安頓下來,一個人住在打工的地方。在那一段短暫的日子里,我常常把他叫到家里來吃飯。他有些許惶恐,覺得照顧他給我增加了不少麻煩。這次在一里長的村路上、在漫天雪地里、在寒冬冷意中,他為我尋找扁豆大的吊墜,是為了對等的付出。他有感激,也有尊嚴。
但是他忘了,他和二姐曾經(jīng)為我做過多少事情。從初中起,我就無數(shù)次被喊進他開的飯館改善生活。小小年紀的我,被他奉若上賓。他是姐夫,更似兄長,早和我們一家人成了至親的人。他是如此善良,付出了不求回報,得到了竭力償還。
十七年前的事情,今天忽然想起來,心里萬分難過。算一算,二姐夫去世已經(jīng)十五年了。
他肝癌晚期,發(fā)現(xiàn)時已無法醫(yī)治。離世時,只有四十六歲。
2
當年兩地分居的時候,調動工作成了比登天還難的事情。我們兩個都是普通階層,沒有認識的人可以幫忙。有一段時間,家事堆積,心力交瘁。病急亂投醫(yī),一個鄰居在院子里和愛人聊天,聽聞我們的情況后說:“我可以給你們幫忙看看?!闭f話時頗為志得意滿。于是我們覺得他一定認識什么達官顯貴。很感激地再三稱謝,并拜托他盡力周旋:只要能解決兩地分居的問題,事情我們知道咋辦,讓他放心。
鄰居是個沒有固定職業(yè)的人,以做生意為主,生意人。由于自家事情分身乏術,我們也從來沒有心思去細究人家具體是干什么的。在小區(qū)院子里碰上了,聽他聊幾句,也不固定在哪一方面,有生意就做。自言人脈廣泛。
有一天晚上八點多,愛人給我打來電話說,鄰居約人在外面吃飯,談的就是給我辦調動的事,喊他過來結個賬。愛人很躊躇到底要不要去。詢問我的意見,我不想讓他去。一是已經(jīng)到了晚上八點,要約飯給我辦事情應該提前聯(lián)系安排的,到酒菜正酣之時才打電話,不合常理;二是我十分肯定地懷疑他談的并不是我的事,他想吃冤大頭。
愛人的想法和我一樣,也不想去了。過了十幾分鐘,愛人又來電話,聲言他已經(jīng)在路上,決定去結賬。原因是鄰居言之鑿鑿:“你的事情我已經(jīng)談得差不多了,人家答應了。你快過來看看?!笨墒菒廴诉^去后,被鄰居擋在了飯店大廳。他的意思是事情他一手操辦就行,我們不必介入,免得讓辦事的人不方便。愛人是個臉皮薄的人,明知道事有蹊蹺,還是拉不下臉,況且還抱有期望,于是給了煙酒,結了飯錢,花了幾千塊錢,回去了。
你如果要問后來的話,事情正如大家所想的一樣:當然是無疾而終。過了不久,鄰居在新的領域開拓了業(yè)務,做起了新項目;過了很久,我的事情毫無進展,而家事越積越多,兒女要拉扯,老人要照顧,掙的工資很大一部分花在了路途的奔波上。我們兩個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走投無路,我決定劍走偏鋒。于是輾轉打聽到父母官的電話號碼,冒昧地寫了一條言辭懇切的信息,發(fā)了過去。純屬死馬當作活馬醫(yī),并不抱有希望。然而事情總是峰回路轉,我們遇到的是心系平民的好人,主動打電話了解我們的情況。還說兩地分居的問題很普遍,對有關系的人來說,三兩個月就解決了;對像我這樣的人來說,五六年解決不了是常事。他正在思考要不要研究出臺政策,想辦法解決更多人的問題。這個電話到如今,依然讓我感懷在心。
就是這樣幸運,沒有見過一次面,沒有花一分錢,我比登天還難的調動之事,解決了。
正在辦理調動手續(xù)期間,時隔結賬事件之后將近一年,鄰居打來電話說,讓我準備幾萬塊錢,我的調動他談得有眉目了。我說:“我正在辦手續(xù),就不再麻煩你了。非常感謝你的幫助。”鄰居非常不高興,說他已經(jīng)給人說好了,錢一收就馬上能辦,不給錢的話讓他很難辦。坦白講,到這個時候我并沒有過多懷疑事情的真實性。他的本意還是想幫助我們,我是很感激的。但是我比較介懷他喊我愛人去結賬的事。我覺得他不夠誠信和體諒,沒有給我愛人相應的尊重。想起愛人當時被動的樣子,我的心就不夠寬容。
但我們什么也沒有說。如今再見面,他很坦然。有點不坦然的反而是我們。
是啊,我們應該不坦然,當初幫了忙的貴人,拒絕了我們要致謝的請求,我們甚至沒有當面道一聲感謝。如今人家調離本地,更不是我們能夠見得上和有機會表達謝意的。
這天大的人情落在空處,想起時,難免汗流浹背。
3
如果你要問我:人什么時候最軟弱?我的回答是:人最軟弱的時候不是在面對重創(chuàng)的時候,而是在遭遇重創(chuàng)、孤立無援時,有人給予你溫暖。那個時候,你所有豎起的利刺會軟化,保護色會褪去,盔甲會瓦解,意志會消散。因為你會在一瞬之間覺得,你是有所依靠的,并不是獨自一個人在戰(zhàn)斗。
兩地分居期間,我每周往返于市縣之間。在一個周一早上,我照例驅車去縣上上班。說是縣上,工作單位卻在鄉(xiāng)上,我時任鄉(xiāng)政府副鄉(xiāng)長。當天大雨如注。有一段路上堵車,耽擱了十幾分鐘,眼看著上班就要遲到了,中間接到縣住建局電話,要來鄉(xiāng)政府檢查危房改造相關工作,已經(jīng)在路上了。
我內心著急,車就開得快了。山路彎曲盤旋,路面濕滑。車輪幾次打滑我也沒有在意。駕照拿到手時間不長,“初生牛犢不怕虎”,尚不知這樣行車的危險性。又接到領導電話,告知今天有幾項工作要如何如何。又添急迫之意。車下了山路,行入川地,路途平坦起來。車速超過八十邁。心里有事情,想著家庭,想著工作,想著這樣奔波的日子不知盡頭,責任很重,疲勞又無奈,難免分神。到一個九十度轉彎處醒悟過來,急點剎車,剎車抱死。車子沖向路邊排水溝,沖向洋芋地。我驚慌失措,知道事情壞了,索性放開了方向盤。
幾秒鐘之間(這幾秒鐘的事情發(fā)生得太快,對細節(jié)我事后毫無印象),車子翻在了洋芋地里。短暫的發(fā)懵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倒躺在車廂里。我解開安全帶,推車門,車門被壓得變了形陷在軟泥地里,推不開。我從座椅上爬起身,感覺到身上并無疼痛。后窗玻璃被摔碎了,是唯一的出口。我爬過去,發(fā)現(xiàn)傘和包就在手前,順便帶上,出了車子。
當時是九月份,正值金秋。地里的洋芋葉子經(jīng)過雨水沖洗,更加墨綠鮮翠。由于地處大山之下,雨天煙霧迷蒙。我走出洋芋地,上了公路,站在路邊給愛人打電話,我沒有哭。他說:“你趕快看看身上有沒有傷?仔細查看。你離車遠遠的,小心漏油爆炸。你擋個車坐上先回來,其他事情我處理。我叫上人馬上起身!”對于同樣和我一樣責任很重,疲勞又無奈的他,我很抱歉,又給他額外增加了負擔。我打著傘站在路邊,才回過神去看現(xiàn)場?,F(xiàn)場慘烈。路面被車胎劃出了一道毫無軌跡可言的、彎彎扭扭的黑色胎記,像是對去向充滿迷茫、不知該往哪里的一條線,徘徊不定中在排水溝邊消失;樹被攔腰壓斷,倒在那里;濕軟泥濘的地里,鮮肥的洋芋莖葉倒了一大片,頗受摧殘蹂躪;而我那輛白色的轎車,十分狼狽地倒扣在地里,車頭倒栽,車尾翹起,兩邊肩膀一高一低。
我十分狼狽地站在路邊。身穿一件小單皮衣,在金秋的大雨中因為驚嚇和寒意瑟瑟發(fā)抖。早晨高峰,車輛穿梭。不時有人降低車速打下車窗,先看看我,再看看車,有的忍俊不禁,有的冷漠無情。在這個信息爆炸的年代,天災人禍的新聞滿天飛,人們篤信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一個先來。我這樣的事,只是一個途中插曲而已。沒有一個人開口過問。驚嚇之中,我又起羞恥之心。再看向車子,不知道它是怎么越過一米寬的排水溝,把自己倒置在了軟地里,讓我避過了一記重創(chuàng)。又覺得它的樣子很丑,讓我難堪。
但是我沒有哭。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在等著我。我在這些年,學會了心硬,學會了堅強。兩地分居,生活困頓,我無以為靠。我不哭。
有一個老者從田間小路走上來,看到了眼前的情景。我猜他是在雨中去查看地里的莊稼,這是農人的本分。我心想你千萬別走過來。老人沒有受我意念的驅使,自顧走過來了。他離我兩三米遠的時候,我用傘遮住了頭臉。他一定也是來看笑話的,還非要走這么近,真是過分!打在傘上的雨噼噼啪啪響。聽見老人說:“娃娃,你人好著嗎?沒受傷么?”我的眼淚沒有預演,就這樣成串地涌出了眼眶,停不下來。我泣不成聲。我的堅強和冷硬在這一瞬間瓦解得支離破碎。
人啊,你堅強不是因為你強大,而是你除了堅強,再沒有其他辦法。
4
調到市上以后,我去上班,發(fā)現(xiàn)新單位的同事們不論男女,都眼神淡定,神色從容,面目舒展。沒有人如我一樣焦慮憔悴。環(huán)境造就人。我有些自卑,不由想到一句話:“我用了二十年來奮斗,才能和你一起坐在星巴克里喝咖啡?!鼻∏?,調上來那年,我入職剛好二十年。
二十年,駐足回望起來,不過是彈指一揮間。但已足夠讓一個人,從職場小白步入中年。
這二十年,我一路在基層摸爬滾打。開始的身份是農業(yè)科技人員,忙碌在田間地頭,穿梭在鄉(xiāng)間村口。倒也沒有干多少與科技有關的事情。業(yè)務上無非是推廣上面新研發(fā)的種子,購領和發(fā)放一下地膜肥料,搞搞宣傳,組織農民培訓。都是無技術可言的瑣碎零散,完全與“技術”二字掛不上鉤,但工作性質卻十分復雜。越到基層越具體,越具體的事情越瑣碎,越難干。要應對工作任務,還要應對不知從哪個巷子里突然躥出來的狗。兩年下來,我就有了深刻的川字紋。
先后換了三個鄉(xiāng)鎮(zhèn),干了十年。期間結婚生子,扮演起為人媳為人妻為人母的角色。皺紋從眉心自拓疆土,延伸到了眼尾嘴角。后來調到了縣城,進了機關。才感覺像個“白領”。也學習到了很多到現(xiàn)在依然受用的職場知識:學會了寫文件,文檔排版;也耳濡目染了一些人情世故。一晃三年。
后來,被提拔當副鄉(xiāng)長,依然是另一個最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同年愛人單位改革,工作調整到了市上。在原來的基礎上,又加上兩地奔波的大項目。個中滋味,一言難盡??目慕O絆又是七年。
而我新單位的同事們,之所以讓我自卑,不是我妄自菲薄,覺得自己什么地方不如別人,而是源于我對他們安穩(wěn)生活的羨慕。他們很多人一入職場既進“豪門”:在市上,在城里,在機關。而且很多人家事有人照顧。他們幾十年如一日過著優(yōu)渥的生活,不用車馬勞頓,也不用風吹雨淋(這樣說的標準,只是相比我而言。我確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悲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其中有一位同事,大美女,特別漂亮有氣質,是我心目中的職場麗人模樣。常找我聊天。她可能看我是新來的,在引導我熟悉融入這個集體。聽她說自己的事情,推斷她年齡應該比我大。但我不敢貿然稱呼她為“姐”。她比別人還眼神淡定,神色從容,面目舒展。后來她告訴我她的年齡,天哪!她居然比我大整整十歲。比我大十歲的她,看起來比我還年輕!我居然跑在了時間的前頭,提前把青春遠遠甩在了身后。
很早以前看過一幅漫畫:兩個孩子站在起跑線上,印著那句勵志名言:“每個人的起跑線都是平等的。”可是一個孩子坐在轎車里,父母衣著光鮮,面色紅潤,酒肉塞滿后座;另一個孩子拉著架子車,彎腰塌背,咬牙發(fā)力,架子車上的父母衣衫襤褸,形容枯槁。
起跑線是一樣的,站在跑道前的人和命運,怎么可能一樣呢?
5
八十七歲的父親,突然病危。這是這個由他和母親衍生出來的、一百來號人的龐大家族,最大的哀事。于是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子外孫以及重孫們,輪流或一齊看護,生怕自己在老人的最后一刻沒有陪護在跟前。生離死別,人之根本。
情況時好時壞,持續(xù)了半月有余。最重的一次父親意識已然模糊,聲氣若有似無。眾人紛紛近前,呼喚著他。我只覺得父親的生命在一寸寸消解,靈魂要化成一縷輕煙飄走了。大哥輕聲但堅決地叮囑我們不許哭,怕讓在彌留之際的父親割舍不下,不能安然地離開。我沒有哭,我深深低下頭,不敢去看面前的情形,無法正視父親停止呼吸的場面。二嫂一手攬住了我的肩膀,另一只手捂住了我的臉,又在我臉上抺了一把,用抺過我臉的那只手握住了我的手。我用力抓著她的手,很奇怪她的手心里滿滿是水,濕淋淋的,像剛剛洗過沒有擦。
很慶幸,幾分鐘之后父親的呼吸又趨平穩(wěn)。我上前替他整理枕頭,他虛弱地對我說:他不愿意再耗下去了。他已下不了炕,這樣躺著是個廢人,害得孩子們都不能正常生活了。這樣拖下去可怎么是好?
我試圖去感知一個八十七歲高齡的老人,在人生的最后時刻,面對即將到來的生命終結,滿地子孫后代,卻無計可施,無人可以救他,他是怎樣的心情呢?
不得而知。但我的心情悲痛又悲涼。
而我的第八個外甥,婚期將近。
責任編輯 高 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