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璨
一
窯匠的容貌可以用一個“掉”字來形容。頭是當(dāng)?shù)厝讼矚g稱為草果頭的形狀,中間寬而上下兩頭略微地窄;兩道不很端正的八字眉,眉梢一高一低用力朝上擠,眉尾順著低垂的眼角一個勁兒往下扯,像一個人繃緊了力氣站在上面仍會攀不住地往下掉;右眼幾年前醉酒撞在一塊尖角的石頭上,從此看東西半明半暗且眼皮松弛,眼球半黑半灰?guī)缀踝兞诵?,也因此看人時雖左眼十分地用力卻并未顯出多少的光。這一切都使63歲的窯匠一張黑瘦枯皺的臉像秋末即將凋零的槐樹枝,黃不是黃綠不是綠,只蕭蕭瑟瑟滿是枯竭的干樹葉,風(fēng)一吹便像是要裂開。
這大概同他近日的情緒有關(guān)系,實在沮喪到低頭可見的那一片塵土里。一大早老婆又來了電話: “我說你把那泥疙瘩撂掉行不行啊,隨便干點啥都比現(xiàn)在這樣子強!”聲音里既是氣憤,又顯出無奈,還隱忍著一種乞求,把她同樣在近期呈現(xiàn)出的往下墜著的憂愁八字臉清晰地鋪開在窯匠腦海里,讓他只想找個地方遠(yuǎn)遠(yuǎn)逃了去,卻發(fā)現(xiàn)根本就無處可逃。
首先,他不知該不該聽老婆的話去村頭幫那些土地承包戶收土豆。秋收季節(jié),村里連那些平日不大動彈的閑人都每日天不亮便急死忙慌地跑去地里收土豆,最好時一家兩口一天就能掙它個三五百,半月下來厚厚的一沓子錢,讓人捏在手里很有一種滿足。然而,又怎能拉下這個臉去呢,誰不知道窯匠如今是村上開了很多好條件特聘回來的制陶非遺傳承人,若真要賤下身子去地里同那些閑人混在一起挖土豆,不得被一些早就羨慕嫉妒他的人笑話死:“你不是能嗎?村里給你那么大的房子那么好的設(shè)備讓你出盡了風(fēng)頭,到頭來還不是同我們一樣在這土疙瘩里掙這一兩毛的小票子,倒要看看你能張狂到什么程度!”——關(guān)于此類閑話,窯匠最近著實聽到不少,讓他很為頭疼。
其次,他這次似乎真的是能不起來了,新建窯廠不單一分錢進(jìn)項都沒有,還把近些年老兩口從指縫里摳出來的一些零七碎八積蓄全都搭了進(jìn)去。不單計劃在城里買的樓房打了水漂,還氣得老婆跑到城里女兒家干脆不回來,以至于他早上給自己打荷包蛋打得稀碎從鍋里撈不出來,只得草草地泡了半碗開水干饃糊弄了一下肚子,便一個人鬼使神差地跑到舊窯這里,自己也不知道來這里究竟要干什么。
舊窯是三十多年前在東山坡底建起的一排干打壘的土平房,沿山腳很長的一溜,在當(dāng)時也算得上闊氣。只是幾十年過去墻面早已殘破不堪,有的地方甚至直棱棱扎出了當(dāng)初和泥時摻加的干草。屋頂是原來那種瀝青的“牛毛氈”,為的防雨防滲,也被一層黃泥厚厚地蓋著(這地方可真不缺黃土)。一些飛鳥帶來的草籽趁雨天在那里偷偷發(fā)了芽,竟被西北風(fēng)在房檐上扯出一大片茂盛的草,蓬亂得像他此時怎么理都理不清的思緒。屋檐倒是特別,在西北獨有的藍(lán)色天幕下,用廢的陶片一順兒排開去,整的整,缺的缺,雖鋪得敷衍,終究也顯出制陶房的不同,讓人幽幽地生出某種說不出的情緒。當(dāng)然,這樣的土平房也只能作制陶用,因著冬天的風(fēng)會從屋檐漏縫處呼呼地往里灌,夏天雨又會滴瀝嗒啦從屋頂往下漏,有時還會倒流入門讓制陶間遭一些小水災(zāi),將一些尚未燒制的陶坯稍稍淹掉一些。然而這沒什么,陶坯淹掉還可以繼續(xù)捏啊,當(dāng)初誰家的窯房不是這樣寒磣。只不過,在它不遠(yuǎn)處聳立著的一孔類似于蒙古包的圓形紅頂窯,其馬蹄形煙道自下而上赫然裂開的幾條縫,將窯匠心里剛滋生出的那種說不清楚的情緒一下便說清了:一大早他心情復(fù)雜鬼使神差地跑到這舊窯來,是不知不覺想起了從前的一些事,心里既難過,又隱隱地有些刺痛。
想起十五歲入窯時,他還是個傻傻的愣頭青,除了剛識得幾個字,隨后輟學(xué)幫家里放了幾年滿山跑的羊,其他的事都是眼前黑。單單這地方先天的資源優(yōu)勢,傍著十幾里之外幾座胖山上用舌尖舔一下都能感覺到咸咸的帶滋味的紅土,兩千多年前的老祖宗們便在這里制陶了?!凹t山窯,地方小,三座鋪子五座窯”,村里那窯口一度多得,眼睛隨便往哪地方一擱都是好幾座,樹林一般密集的馬蹄煙囪冒出來的煙火都可以把紅山窯的天燒個半紅?!翱可匠陨健?,老天是在給這里的人賞飯吃呢,若哪家孩子長大不選這個行當(dāng),別人雖嘴上不說,心里都不知會怎樣地嘲笑。
然而,制窯這活究竟也算得上純粹的技術(shù)工種。紅山上拉回來的原生礦土先要用大鐵錘砸碎篩出細(xì)土,拌水成泥包塑料里捂上四十多天成一坨一坨酵香味的泥坯,再揉面一樣把泥團中的空氣揉壓出去并使泥中的水分均勻(俗稱練泥),方可以放到陶車旋盤上拉坯。接著還有印坯(脫模)、利坯(修磨棱角)、曬坯、刻花、施釉、燒窯等等,程序極為煩瑣。
尤其拉坯環(huán)節(jié)很是考驗匠人的技藝。泥軟好塑形,但它又絕不是好性子任你怎樣的捏巴還不吭聲。絞輪上立坯塑形前,先要在心里把器形一次想好想到位,梅瓶是瓶的身形優(yōu)雅,米壇是壇的肚大實用,水缸是缸的端莊穩(wěn)重。如若等泥坯在絞輪上轉(zhuǎn)動時你才想這些,泥坯先就看不起你,既不配合你塑形,還會故意癱了、歪了、塌了,讓你手足無措滿頭大汗仍達(dá)不成心愿。而即便心里有了形,手法上也得格外講究,該輕的地方不能重,該凸的地方不能凹,棱沿收尾處得小心翼翼手扶著,慢慢悠悠用指肚將余泥抹帶出去,不留一點痕跡在沿上。就好比書法的運筆,逆鋒、回鋒、轉(zhuǎn)鋒、側(cè)鋒、中鋒、鋪毫,手起筆落,一招一式都得有定式,馬虎不得。就好比那泥坯是你身體延伸出的枝葉,你的心、手、泥三者要有通感,心傳手,手傳泥,泥被傳予了思想、生命力,才能呼吸有致,才能出來好的陶制品。整個過程得一個人心力集中,神思寧靜,穩(wěn)坐如鐘,若稍稍斜出點浮躁,捏就的陶坯無論形制還是紋路都無法顯出質(zhì)感上的勻致,款形更不可能做到行云流水。
這都是極不容易達(dá)成的。記得初入窯那天,隊上將他分到窯匠技藝最好的王窯匠那個制陶組,希望他能學(xué)出個名堂,讓隊上的外銷陶器能多掙點錢。他自己亦第一天便躊躇滿志穿了干凈整齊的衣服,跑到王窯匠那里立誓要成為他那樣的窯匠。那王窯匠人人眼中的好性子,說話不緊不慢,做事張弛有度,很讓人安心。在他每天的慈眉善目中,十五歲的窯匠每天雞一叫就翻身起床,清掃窯房,備當(dāng)天的料,把王窯匠還有其他次一等的窯把式的茶水泡好恭恭敬敬遞過去,待王窯匠悠悠哉哉把一根煙抽完,慢騰騰將身子挪到轉(zhuǎn)盤處開始捏缸了,他才坐在輪盤不遠(yuǎn)處搖動那連著轉(zhuǎn)盤的芨芨草編的粗麻繩,且一拉就是一天,以至于到收工時胳膊都抬不起來,腰都快斷了。他是極想跟王窯匠好好學(xué)制陶的,而且他也相信自己肯定能學(xué)好。然而日子久了,他發(fā)現(xiàn)王窯匠雖然每天對他似乎是很用心,也很認(rèn)真地給他傳授技藝,可每到制陶核心處,卻總找借口把窯匠支開,讓他買煙去,讓他院子里和泥去,讓他到生產(chǎn)隊說個話去,把自個兒那點看家本領(lǐng)封得像個牛皮袋子似的,一絲絲氣都不肯漏出來,以至于半年過去,窯匠用了千百倍的力,仍是學(xué)不到基本。
也怪不得王窯匠,生產(chǎn)隊像他那樣的全活師傅一天能掙20個工分,比別人幾乎要多出一倍。村里僅那么幾個,不把自己的絕活守住,難道還眼睜睜讓別人搶了飯碗不成?人啊,關(guān)鍵時候沒法不自私,每天這20個工分,到年底兌換的糧食和錢能讓一家人吃飽喝足,走在村里臉上光鮮紅潤的,你說誰家不羨慕,誰不說他王窯匠本事大。唯可憐剛?cè)胄羞€是攪輪工的年少的窯匠,為了能讓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窯匠,像王窯匠那樣拿隊里最高的工分,只能白天不眨眼地追著王窯匠做活的手,像電影一樣存在心里,還不能讓王窯匠察覺。到晚上一個人躲在制窯房里連燈都不敢點,只借了清亮的月光一遍遍地演練琢磨,好幾次差點還被隊上當(dāng)成了賊。等這些都干完終于躺倒炕上時,連村里的狗都不叫了,渾身像散了架一般。想一想,那日子簡直像窯爐里一個不成器的廢缸,落下去乒零乓啷能碎一地。
光這些倒也罷了,畢竟年輕,有的是時間和王窯匠斗心眼,把皺了的心揉巴揉巴抻一抻也還能在面上保持得平平展展堅持下去。關(guān)鍵是制陶這活弄不好還能要人命,讓窯匠在親歷一件死亡事件后,常常對他十九歲時曾不顧父親反對,拒絕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的選擇產(chǎn)生一浪高過一浪的悔意。其實說起來也就一句話的事,趙窯匠六十五歲的父親帶著十五歲的孫女到紅山的取土巷道挖土,不料巷道坍塌,爺孫倆再沒能走出來。他當(dāng)時也跑去現(xiàn)場看,沒見血肉模糊的場面——人被紅土嚴(yán)嚴(yán)地壓在了下面,只看到趙窯匠和他老婆瘋了一樣地對著坍塌后的紅土連哭帶刨,旁邊人則一個個嚇呆在那里。那個驚心的場面幾乎給窯匠造成了嚴(yán)重的心理陰影。即便后來他成了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窯匠,每想起這事依舊心揪成緊緊的一團,嘴皮連著舌尖都跟著發(fā)麻。
那時候人命不值錢,而且后來證實是巷道一處原本就存在安全隱患,趙窯匠父親自己疏忽導(dǎo)致爺孫倆遭難,生產(chǎn)隊只給了一點安慰性質(zhì)的物質(zhì)安撫,隨后也就風(fēng)平浪靜了。包括趙窯匠一家,料理完爺孫倆的后事,該干啥還干啥,并沒有因此而不去巷道挖土不去制陶——在這里,除了制陶實在也找不到更好的營生。別人怎么想窯匠不知道,倒是他一個人偷偷跑到后山坡放聲地哭,一邊為趙窯匠家慈善的爺爺、漂亮的孫女感到難過;一邊悔當(dāng)初自己為什么不去當(dāng)生產(chǎn)隊長,偏犟牛似的要干這樣讓人既委屈又不省心的活。如果那時候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長,如今也就不會為著挖不挖土豆、怎么才能把賠進(jìn)去的錢賺回來這些事煩心,很可能現(xiàn)在已拿上退休工資住進(jìn)城里那干凈的樓房安安逸逸享福了。想到這里,孤零零一個人站在舊窯屋檐下的窯匠心里又一陣子痛,連手機響那么大聲都一時沒有聽到。
二
電話依舊是老婆打來的,問他去沒去挖土豆。他無法搪塞,只得狠狠甩了一句:“你能不能讓我安生點!”隨即燙手山芋一樣將電話掛斷了。他是有些心虛的,雖然西北的大男子主義,甚至有時醉酒發(fā)瘋還將老婆壓在炕上大打出手,但幾十年的耳鬢廝磨以及老伴的絕對順從,使他對她漸已生出一種愧疚,凡事能遷就的絕不違逆,實在也是拿住了他。
老婆并非他最初喜歡的那個。他最初喜歡的是生產(chǎn)隊老隊長的二女兒,臉盤圓潤如正月十五枝頭高懸的明月,眼睛黝黑似剛挖出的閃著細(xì)光的煤,身子則是村口那柳樹春天剛生出的嫩條,走在路上搖搖曳曳,還帶著別人高攀不起的一股子傲勁兒,把他的心晃得那個洶涌。無奈他雖清秀安靜的帥,村里很多姑娘也都秋水一般地對他有意,卻因他家太窮,從來都是遠(yuǎn)遠(yuǎn)看著而不付諸行動。唯老隊長的女兒,那么多小伙追著卻單單覺得他這好那好,全然不顧他一身的破補丁衣裳,一門心思同他相親。村子?xùn)|山坡有塊形似禿鷲的巨石,倆人以它為避,常在石下壓紙條相約,且從未有過閃失。兩人之間不為人知的秘密,像那個年代極少見的高粱飴糖,甜蜜并溫暖著彼此孤單的心。尤其窯匠最苦悶的那些日子,若非這禿鷲一般的石頭給他傳話,然后跟心愛的人相見,當(dāng)真很難堅持下來。直至有一天,因著在王窯匠那里久學(xué)不到本領(lǐng)心中懊惱,他想約那姑娘說說,不料幾天了紙條仍在那石下,那姑娘則連個人影都不見,且從此再也沒見過她。
生產(chǎn)隊長的女兒嫁給了鄰村的生產(chǎn)隊文書,那文書家庭條件好,且將來也會成為生產(chǎn)隊長。聽說那姑娘鬧了將近一月,哭喊、絕食、跳窗,非窯匠不嫁。但還是嫁過去了。以至于窯匠即便后來娶了現(xiàn)在的老婆日子過得也還不錯,每不經(jīng)意看到東山坡那塊石頭時,心上仍隱隱作痛。有那么一陣,他甚至想把那禿鷲般的石頭搬走,最好埋進(jìn)一個大坑里再也不見,像埋葬他最初的愛情,無奈那石頭太大挪不動,只能任它在眼里想躲都躲不開,很多年都成了心上的一根刺。
窯匠破釜沉舟離開了王窯匠那個制陶組,去了技藝略差的趙窯匠那組。愛情既已失意,總不能事業(yè)也停滯不前。至少趙窯匠肯真的教他,也不怕“教會徒弟餓死師傅”,保不定初生牛犢不怕虎,窯匠學(xué)出個名堂來,也能讓趙窯匠在王窯匠面前大大地露一回臉。王窯匠那表面看似端嚴(yán),實則想在村里獨占鰲頭那個勁兒,早就讓村里很多窯匠不平。人比人氣死人,趙窯匠當(dāng)然不例外。
制陶這個活基本程序是不變的,若真有不同,那也是制陶人的不同,即人在藝術(shù)方面的靈性。這方面窯匠似乎有無師自通的天賦,在趙窯匠那里學(xué)不到一年,便熟練掌握了制陶的基本訣竅,加上小時候那些彩色夢的點綴,兩年后便成了和王窯匠技藝差不多的窯匠,并遇到了現(xiàn)在的老婆。彼時,合作社已不復(fù)存在,村里大多農(nóng)戶都有了自作主張自產(chǎn)自銷的窯房,為讓自家的制陶生意越來越好,老婆跟他受了不少的苦:同他一道麻繩系腰扛大過身子一倍的缸,提滿蛇皮袋子土在安全措施并不完備的巷道里進(jìn)進(jìn)出出,掄大錘敲那些硬得像石頭一樣的原生礦土,常年縮坐在攪輪機旁當(dāng)攪輪工,添煤被火天天地嗆,使力關(guān)節(jié)動不動就疼,還得了肺氣腫,剛六十出頭便像七十歲老太太那樣連身子都難直起。
真是苦啊,城里女人哪個受過這樣的罪!這樣想著,窯匠心里越發(fā)覺得對不起老婆,他收回將要打開除一些壞陶器再無他物的舊窯房門的鑰匙,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抬起腳往廣場的西頭走——那邊村里人正熱火朝天地在地里挖土豆,聽得裝載機轟隆隆地響。
三
廣場是新修起的,一色大白磚,隔鎮(zhèn)政府門口一條街,跑馬似的一趟兒直伸到對面東山坡腳,太陽底下像白花花的一大片水。早些年,這里不過村子一個打麥場,冬天曬雪,鳥的爪印人的腳印稀稀落落;春夏空著,偶爾村里人翻曬個零碎東西,鋪地丈量一下塑料薄膜的長寬;秋天麥?zhǔn)眨宓柠溩颖愣技性谶@里曬、碾,等風(fēng)揚麥,風(fēng)把揚起的一鍬鍬麥粒吹散在空中像閑人手中一把扇。到如今,農(nóng)戶的土地大都流轉(zhuǎn)了出去,又機械化操作,麥場沒了用途,加上建制由鄉(xiāng)晉級為鎮(zhèn),于是改建起這偌大一個廣場,據(jù)說還是全縣十幾個鄉(xiāng)鎮(zhèn)最大最闊氣的。如此一來,倒逼得廣場兩側(cè)即便是整齊的門面小二樓,也窘窘地矮下去,與樓后的農(nóng)房連成一片,像被壓扁在了地上。
鎮(zhèn)子新建的供窯匠大顯身手的新窯房也被廣場壓扁在右側(cè)。一個大院,院內(nèi)并排三間由黃泥皮做墻飾、灰色瓦染檐、“牛肋巴”雕窗的平房,每間的門楣大張旗鼓依次掛著幾個字:窯文化博物館、制陶體驗館、制陶間。院子正中,一個汪著水的圓形大池套著一個圓形平臺,上面立著幾口泥塑的大瓷缸,砂沿褐身,比它旁邊的屋頂還要高出一個頭,感覺快要頂上天了。
陣勢的確不小。記得新窯剛建起時,村里那些歇了手的老窯匠朝這里看一眼看一眼,想自己風(fēng)生水起干了那么多年窯匠活,卻從未有過這么闊氣的窯,心里頭那個羨慕啊。然而當(dāng)目光不由自主移至東山坡那些起起落落的紅頂黃泥墻的舊馬蹄窯上,心上又不免有些惆悵。細(xì)想起來,從離村十幾里之外的祖上開掘的紅山巷道挖出的紅黏土,放入東山坡那些端莊的馬蹄窯,燃了漆黑發(fā)亮的煤塊熊熊地?zé)?,感覺那些大缸啊、火盆啊實實在在就是自己手裹著泥在轉(zhuǎn)盤上旋出來的,聞起來都有股子醉人的土香。而這所謂新建窯制陶間一角立著的,據(jù)說是電窯的那么個鐵家伙,放眼里怎么看都是一個小里小氣的模樣,究竟能不能燒出個正規(guī)大物件,實在是讓人擔(dān)憂。只不過,東山坡那曾經(jīng)“噌噌噌”躥著火、“呼呼呼”冒著煙、讓人看一眼都覺得日子前頭一片光的馬蹄窯,因著燒制出的粗陶制品如今早已沒了市場,一個個土埋的土埋,封口的封口,塌陷的塌陷,早已不成個樣子。包括這個從洪武年間便開始制陶,一度在方圓百里頗有些名氣的村子,在后來那些來此獵奇的攝影家鏡頭里,早已像一個衣衫破爛的窮酸老漢,讓人心里一截一截地壘著難受。
窯匠也覺得難受,且比別人的難受多疊了一層。新窯的闊氣房的確是鎮(zhèn)上建起的,電窯爐也是鎮(zhèn)上花幾十萬買來的,全為讓他回村重興窯文化。然而,幾十年前的窯文化,不過是村里人必不可少的盛水缸、腌菜缸、吃飯碗、存米壇、祭奠亡人時的燒紙盆,以實用為主。如今日子翻了好,人對窯器的關(guān)注開始轉(zhuǎn)向?qū)徝?,以至于窯匠先后五次去景德鎮(zhèn)學(xué)習(xí),并在城里一家私企雄心壯志實驗了整整三年,終因那私企經(jīng)營不善敗落,自己落得兩手空空回來,迄今也沒能弄出個名堂。新窯所需的材料得由自己買,土?xí)呵也徽f,自家巷道里的土可以用,至多花點來回運輸?shù)钠湾X,關(guān)鍵是電窯燒陶對上色的釉要求極高,必得從南方買,一次就需好幾十萬,這些錢從哪里來?
悔啊,悔不該當(dāng)初不聽人勸,南墻撞破了也要去城里那私企。勞民傷財不說,還竹籃打水一場空,暗地里被一些人恥笑,簡直是蠢到了極點!想到這里,窯匠雙眉梢愈加地朝上擠得緊,往前邁的兩腿也愈發(fā)覺得軟,眼看經(jīng)過廣場一側(cè)躲都躲過不去的那一排新窯房,心里刺剌剌的。
“怎樣了,老李頭?”見窯匠走近,正在鎮(zhèn)政府門口樹溝里同幾個老頭碼牛九的王窯匠問了一句。歲至杖朝,且早已不干窯匠活,王窯匠如今是真正的溫和好性子,打心里真誠地關(guān)心起窯匠的事。一時間,窯匠目光散漫,腦子里仍糾結(jié)去不去地里收土豆,怕老婆再問起來更不好交代,竟沒能聽到王窯匠的問話。
王窯匠再沒說什么,他順了一遍手里的牌,眼睛朝下看了看卷起的褲管插著的一塊兩塊的零錢,又看了看對面陳老漢的褲管顯然比他的要鼓脹些,立刻將眼睛收回到自己手中的牌上。雀大一個村子,單是這樣卷起褲腿蹲在樹坑里打牌,對窯匠事也三五六九地知曉個大概,他知道窯匠是在躲他話頭。躲就躲吧,究竟同自己沒關(guān)系,何況一局結(jié)束王窯匠贏了錢,樂得他滿臉開花,褲管又比對面陳老漢的褲管鼓了。
看著王窯匠那鼓起的褲腳,窯匠心里說不出的一種滋味,他用手不易覺察地扶住旁邊的樹,慢慢地站了起來。實際上,這熱鬧場景不單未帶給他想要的輕松,反讓心里的煩憂越發(fā)地厚了一層,還是趕緊地走開吧。
四
不知不覺,窯匠繞過廣場站在了趙窯匠家的院門口。
雖說趙窯匠是他后來的師傅,但趙窯匠做的陶并不是很好,他不如王窯匠那樣肯吃苦,也不像窯匠那樣有天賦,更沒想過要做到村子里的最好——于他實在是有些難。但他那個時期一直在做,就像村里很多一直在做陶但做得并不好的人。陶器這個東西在過去,好了就價格賣高些,不好就賣低些,缸沿不圓一樣能盛水,米壇子形狀不規(guī)則一樣壞不了米,都是平常人家在用,實惠才是最大的滿足。也正因為如此,村子?xùn)|山坡才會不管不顧建起那么多的馬蹄窯,窯爐里掏出來的爐灰也才能在村口堆起一座山,而趙窯匠即使做得不好也能養(yǎng)活大大小小一家子人。
如今,趙窯匠不做了,老得做不動了,身上還留了很多病。歇手那年,他買了幾十只羊,成日里跟著在山坡上轉(zhuǎn)悠。后來,風(fēng)吹日曬有些受不了,就把羊賣了,買來兩頭奶牛養(yǎng)著,另幫著兒子帶孫子,一直到現(xiàn)在。
做得好也不干了,就像王窯匠。做得不好也不干了,就像趙窯匠。還有李窯匠、孫窯匠、吳窯匠……都不干了,可自己還傻呵呵地堅持著。好一陣子,窯匠盯著趙窯匠家院門門頭上那個鎮(zhèn)宅的小瓷獅子一動不動。天藍(lán)得像醉了,瓷獅子幽幽地浮著光,很有一番寧靜。他很想找趙窯匠聊聊天,把心里像天一樣深的煩惱泄一泄,或許還能讓自己稍稍清透些。但他不能確定趙窯匠愿不愿意聽他聊,或者趙窯匠此時根本就不在家。
意外地,趙窯匠家的院門竟開了,有人提著一個鐵皮桶出來。是趙窯匠,正要往牛棚那兒走。他看見了窯匠,先是愣了愣,旋即將桶放地上,轉(zhuǎn)頭朝窯匠這邊走過來。
“怎樣了,李老頭?”趙窯匠問,竟然是同王窯匠一模一樣的話。窯匠的心頓時又往下沉了一截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雖想同趙窯匠聊一聊,但并不想聊這件事,像一個人極力想躲開一道砸向他的墻。尤其看到趙窯匠關(guān)切的眼神,他更是感到無奈、沮喪、空虛,還有直往心里縮的一種羞愧感,趙窯匠曾那樣用心地教過他也希望他好,現(xiàn)如今卻不知怎么才能交代這份好了。
“還就那樣?!备G匠勉強讓自己笑了笑,假裝路過的樣子,轉(zhuǎn)身要走。
“家坐坐?”趙窯匠追了一句。
“不了?!彼B頭都沒回,一步跨出了老遠(yuǎn)。
五
趙窯匠家后院墻的下半截子也在藍(lán)醉了的天光下閃閃發(fā)亮——是廢棄了的缸砌做了墻,很有些印象派風(fēng)格。再往前走,李窯匠家的后院墻也是。沿路很多老房子也都是,后院、豬圈、茅廁,甚至連側(cè)墻的煙道也是一截一截的細(xì)缸串起來直通天的。
窯匠心里苦笑一聲。那時他家的出窯率是全村最高的,不多的廢缸要砌一堵墻出來還真不容易。如今一路走來,似乎連這些廢缸都在發(fā)著光地嘲笑他: 你不是一直想要把陶器做到最好嗎?怎么現(xiàn)在竟淪落到這個境地!
甚至沿途那些已經(jīng)拆了的老房子的殘垣斷壁似乎也在笑。那是村子最早建起的房,干打壘的夯土墻,疊疊錯錯的木雕門樓,榫卯的構(gòu)件很精致,據(jù)說有明清的遺風(fēng)。明清什么遺風(fēng)窯匠不去想,他家老房子的門樓木頭都是那時候從祁連山伐回來存了很多年才蓋起的。如今,這些已然成了危房,連房梁的木頭都被拆走,只剩殘墻就這樣擱著。
反正啊,過去的啥都舊了,都要建新的。包括他一輩子安身立命的窯匠手藝也舊了,也需要創(chuàng)新。但如今他被阻在“創(chuàng)”這個字之前,竟連不到“新”字上去……
懵懵懂懂地,一路亂想,竟發(fā)現(xiàn)自己又返回到新窯房的院子里,且心里有一種混沌且清晰的感覺。他下意識伸出雙手放在眼皮底下看,發(fā)現(xiàn)這雙手又瘦又長,在太陽底下青筋暴露,很是一種令人難過的滄桑。然而即便如此,這也是一雙飽含著技術(shù)、飽含著藝術(shù)的窯匠的手,浸透了歲月浸透了苦難浸透了人世少有的歡欣,難不成要讓它浪費在挖土豆這樣最簡單的事情上,然后把老祖宗留下的東西置之不理嗎?要知道那是連祖上都不會輕饒的呀。
而且,那些他后來一直期望做出來的、像景德鎮(zhèn)那樣另一風(fēng)格的瓷器,再一次迷人地出現(xiàn)在腦海里。尤其最近一次到景德鎮(zhèn)學(xué)習(xí),他看到一套青釉包金淡青銀光的瓷器,當(dāng)時就驚呆了,那影子一樣雅致的花印在素凈的淡青色的瓷面上,幽幽地泛著只有月夜才有的清輝,讓他不由得想起曾經(jīng)那個有著圓月般面孔的心愛的女子,想起后來無論如何艱難都一心一意陪伴著他的老婆,還想起曾一個人在黑夜的窯房里偷偷琢磨陶藝的那些日子……這一切其實早已浸透在他的生命氣息里,讓他即便沮喪即便懊惱即便覺得前途渺茫,仍是從骨子里無法放棄,他是注定要在這條路上一直走下去并一定要走出一番好光景的。
“要做下去的,否則怎么對得起!”新窯大院里的陽光有些刺眼,窯匠轉(zhuǎn)身坐在靠墻的一張木椅上,仰面斜瞇上那只完好的左眼。
“可是……究竟能不能做好呢?”時間仿佛停滯在那里,將他心上的遲疑和恍惚像陶泥一樣散開又粘在了一起。
然而,他很快又睜開了左眼,連著那尚不完整的半黑半灰的右眼,竟都發(fā)出同太陽一樣的光亮,一道投向?qū)γ骀?zhèn)子新建的那一排窯房。
“能的,必須能,也一定能!”他緊咬住牙,不容置疑地對自己說。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