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楓
先說個題材相近的電影:《孤注一擲》。這片子去年票房非常好,很大的原因是“緬北”“殺豬盤”“噶腰子”這一類既聳人聽聞,又與當下人們的生活、尤其是網(wǎng)絡生活息息相關的現(xiàn)實背景吸引了觀眾的眼球。一部商業(yè)電影也能體現(xiàn)現(xiàn)實主義原則在創(chuàng)作中仍未失效,這值得我們很多寫小說的人反思。當然商業(yè)電影也有商業(yè)片的通病,比如往往將故事的動因歸結為偶然的、尤其是男女情感層面的人物關系。在《孤注一擲》中,詐騙集團的覆滅最終取決于黑幫打手對網(wǎng)絡賭場的荷官心生愛慕??吹竭@個情節(jié),我感到這樣的設置多少顯得輕率,并且似乎是一種“無法之法”——總得讓惡勢力露個破綻吧,否則對于犯罪集團之嚴密之殘暴的渲染,正義的一方還沒地兒下嘴了。也讓人不禁懷疑,假如那位壞了事的打手“意志比較堅定”,沒那么憐香惜玉,那么電影的結局是不是就該壞人皆大歡喜了?
當然對于我的上述看法,也應該做個反思。既然環(huán)境是一個惡的環(huán)境,那么環(huán)境中人也應該是純?nèi)坏膼喝?,或者說惡得盡職盡責,惡得高度理性——假如這也是一種對生活、對世界的認識,那么這種認識且不說它是否偏激,但從取消了變數(shù),也就是人的豐富性這點而言,是否也是一種“乏味的成熟”呢?
由此又有一個反其道行之的想法,假如一部作品只寫惡的環(huán)境中的善,假的環(huán)境中的真,那么它又應該面貌如何?而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和孟小書算是想到一塊兒去了,她的新作《終極范特西》恰好就是這樣一篇小說。小說的背景環(huán)境和《孤注一擲》異曲同工甚至更加廣泛,除了我們耳熟而不能詳?shù)木W(wǎng)絡詐騙團伙內(nèi)部,還有我們眼熟而不能詳?shù)拇蟠笮⌒〉木W(wǎng)紅的盈利渠道與生存空間。小說中的人物身份涉及了“殺豬盤”的操盤手、詐騙集團的小頭目、半紅不紅的網(wǎng)紅,等等。這些都是以前從未存在,近年來突然曝光在社會聚焦下的全新的事物。在這兒還得補充一句,關注并表現(xiàn)類似的新事物,也是孟小書小說的一個重要特征,她總能通過類似的新人群捕捉到新生態(tài),從而呈現(xiàn)一個全新的城市生活切面。只不過這種敏銳性上的優(yōu)勢也會給孟小書帶來新的挑戰(zhàn):新的職業(yè)生態(tài)——姑且把詐騙也算一個職業(yè)的話——是否僅僅提供了某種戲劇性的故事因素,從而使小說流于一次奇觀式的瀏覽?或者作者又能從滿眼驚奇的“新”的要素中發(fā)現(xiàn)某種恒定的、穩(wěn)固的對世界的認識,去幫助我們消化并勉強適應撲面而來的“新”?這或許也是一個稱職的作家所需要做到的。
同樣沒有讓我們的預期落空,孟小書在這方面也保持著一以貫之的風格,但又有著出人意料的設計。在《終極范特西》中,她塑造了形形色色的“職業(yè)新人”,然而在他們光怪陸離的外衣背后,仍是大多數(shù)人可以理解的,甚至是這個時代大多數(shù)人眼中自己的模樣:因為敏感而飽受傷害,雖然無奈但不失善良。無論是“殺豬盤”的操盤手K或張存良,拖著一條傷腿的網(wǎng)紅Leila或博奇,乃至于詐騙團伙的寶哥或鄭寶林,無不是被生活所欺騙的人,他們因此自以為可以欺騙別人,然而當欺騙的擊鼓傳花真的到了他們手上,即將落到下一個人頭上的時候,卻又不約而同地懸崖勒馬。這種人物在關鍵時刻的內(nèi)心選擇如果是孤例,我們還可以將其歸結為某種偶然,或者是某一個人物的特殊性。然而當所有人物像匯聚效應一樣形成了共鳴,那么就必須體會到作者的某種相信了——孟小書相信人的一念之善,之所以只是一念之善,是因為環(huán)境不允許它永久存在,也因此而極其稀缺,但不用擔心,它必然出現(xiàn),因為那是作者對世界的理解方式。也正是因為一念之善的存在,小說在經(jīng)歷了前半部分的諜影重重、撲朔迷離之后,在結尾處卻顯現(xiàn)出出其不意的一縷柔情。
曾經(jīng)有評論家總結20世紀90年代的王朔等人的寫作,認為他們在無可相信之后只能相信愛情。殊不知,被建構的愛情卻要負擔起支撐整個世界的重任,這本身就是一種悲情——在論及張愛玲時還有一種類似的說法,叫作“看破后的執(zhí)迷”,當然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傾城之戀》。而孟小書筆下的K、Leila和寶哥雖然也總以“真愛”互相發(fā)問,但又讓人不禁懷疑,他們所依靠的仍然是男女之情意義上的愛情嗎?或者那就是陌生人之間的一點慰藉、信任乃至于拯救的勇氣——而這又可以籠統(tǒng)地歸結為善?從這個角度來看,孟小書是個近乎執(zhí)拗的作家,她的小說里總有人希望生活不像它所“應該”的那樣堅硬、殘酷,唯一的原則就是毫無原則,而由此可見,孟小書已經(jīng)是一個形成了相對牢固的價值觀的作家了。很多時候,價值觀無所謂對錯,只有所謂有無,它的存在與否,也正是作家是否成熟的標志。
責任編輯 丁莉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