馳騁江淮忘其家

劉揚生

我的父親劉開富是個新四軍戰(zhàn)士。

父親老家在江蘇新沂縣雙塘鄉(xiāng)葉莊村，20世紀30年代，抗戰(zhàn)爆發(fā)，日軍燒殺搶掠，幼年的父親隨我的爺爺奶奶一起逃荒要飯，漂泊到沭陽縣韓山鎮(zhèn)尚莊（賈呂莊）、黃泥墩一帶落腳，靠打長工、幫短工度日，后來3個姑姑也嫁到這里。

1939年2月底，日軍占領沭陽城。3月，父親參加馬浩斯組織的抗日游擊隊。秋天，八路軍蘇魯豫支隊一大隊東進到淮海地區(qū)活動，父親加入號稱胡（炳云）田（維楊）大隊的一大隊。

父親到蘇魯豫支隊胡田大隊的時候，雖然個子較高，但只有13歲，因此只能當勤務兵，當時叫“小鬼”兵。此時，張愛萍和楊純都在蘇皖邊區(qū)和淮海地區(qū)從事抗日救亡、發(fā)展組織、組建武裝的工作，兩人相戀結婚。兩個四川人由于性格不一樣，都是“辣子”風味，經(jīng)常把工作見解帶入生活中，一見面就吵，在一起就關起門來吵。當時張愛萍常隨胡田大隊活動，夫妻兩人都歡喜我父親，把他當孩子看待。因此，有一次他們又關起門來吵架的時候，吳法憲和胡炳云不好勸，也不敢勸，就叫我父親進屋去送開水，讓他去聽聽吵什么。當時父親歲數(shù)還小，也不懂大人們的事情，就奉命喊“報告”敲門進去了，哎！不吵了……

1940年10月4日，父親所在的八路軍第五縱隊第一支隊從陳圩、漁溝、劉老莊、楊口、高溝、胡集、馬廠一線出發(fā)，分左右兩路向阜寧、鹽城方向推進，增援新四軍黃橋決戰(zhàn)。

胡炳云團長決定偷渡鹽河，先攻周門，并給一營營長劉治國作了詳細布置。

偷渡鹽河需要會游泳且技術好的戰(zhàn)士組成突擊隊，但部隊從陜、晉、冀走來，許多老兵是“旱鴨子”，團里會游泳的人少，父親雖然年齡小，但因為會游泳，這時候派上了用場，被劉治國選中。

快到午夜時，劉治國把從全營挑選出來的20多位懂水性的戰(zhàn)士組織起來，下到?jīng)鲎套痰乃?，悄悄泅渡到對岸，對敵發(fā)起突然攻擊。河東槍聲一響，河西這邊的迫擊炮和輕、重機槍一齊打了過去。彈火殷紅，殺聲震耳，正在打盹的敵人大吃一驚，迷迷糊糊地操起槍，倉皇還擊。劉治國指揮部隊用火力壓住敵人，同時命令戰(zhàn)士們將岸邊的木船全部撐了過來，迅速送部隊過河增援，隨后搭起浮橋，一團人馬在拂曉之前全部渡過了鹽河。到10月10日，一團先頭部隊三營與北上的新四軍二縱隊六團在東臺縣北白駒鎮(zhèn)獅子口會師。

1940年底，曹甸戰(zhàn)役結束之后，父親調到八路軍第五縱隊的供給部，給縱隊供給部部長兼任阜寧縣抗日民主政府縣長的宋乃德當勤務員，參加了“宋公堤”修筑工程。海堤修成后，父親回新四軍三師七旅十九團一營二連當排長，參加了程道口戰(zhàn)役。

這時候，十九團的領導已經(jīng)做了調整，團長胡炳云，政委劉錦屏，參謀長劉治國，政治處主任石瑛。

1942年10月，日軍發(fā)動大“掃蕩”，分兵11路圍攻淮海區(qū)（即淮陰、海州地區(qū)）。

12月8日，有民兵在古寨一帶被日軍圍困，劉治國參謀長聽到消息，立即帶領一營兩個連支援營救民兵。他們在陸家沖與日軍遭遇，張集的日軍趕來增援。戰(zhàn)斗膠著且慘烈，劉治國參謀長被日軍子彈擊中，壯烈犧牲，犧牲的還有二連指導員夏多峰，據(jù)說夏是上?；蚰贤ㄒ粠?，至今無確切說法。我父親也參加了這場戰(zhàn)斗，是這場戰(zhàn)斗的幸存者。

1943年2月初，日軍糾集海州到徐州，蚌埠到滁州，南京到南通的日軍兩萬兵力，另加兩萬偽軍，再次對蘇北淮海、鹽阜根據(jù)地展開大“掃蕩”。矛頭指向新四軍三師師部所在地阜寧蘆鋪鎮(zhèn)。父親所在的十九團堅持在淮漣地區(qū)阻敵。他們以連排為單位，在敵人的縫隙中穿插，環(huán)境相當困難。3月18日，二營四連的82位指戰(zhàn)員在劉老莊血戰(zhàn)，全部壯烈犧牲。

父親在世時，每每談到劉治國參謀長、談到劉老莊連，總是淚流滿面。父親記得，1943年3月29日在漣水縣鄭潭口小學院內，七旅召開紀念劉老莊82烈士追悼會，旅長彭明治親自宣布命名：十九團二營四連為“劉老莊連”，重組新四連。漣水獨立團四連49人補入四連，并以此為基礎編為一排，排長朱江，原四連分散執(zhí)行任務在包圍之外歸隊的兩個戰(zhàn)斗班，陸續(xù)歸隊的傷病員，還有隨二營營部先行突圍的司務長滕秀山（豐縣騰樓鎮(zhèn)人）帶的炊事班和幾副挑子，副指導員左明書帶出的六七個十四五歲小鬼，加上從全團各連抽的部分人員，混編組成兩個排，組成完整的新四連。重組四連時也從父親排里抽調3人。新四軍勇士壯舉驚天地，泣鬼神，讓人淚奔。父親每一次回憶對我們都是一次心靈洗禮。

父親于1944年6月入黨。9月，他調到旅部當騎兵警衛(wèi)員（特務員），跟著旅長彭明治。1944年底，在收復淮北津浦路西根據(jù)地后，父親等一個排騎兵護送彭旅長到淮安縣（屬今阜寧縣）吳碼頭三師南窯村的師部開會，途中要過數(shù)道日偽軍封鎖線。一次他們與日偽軍遭遇，日偽軍看到這支小隊伍全部騎馬，還穿著大衣、背皮挎包、配長短槍，武器精良，于是咬住不放，窮追猛打。護送警衛(wèi)大部分重傷或犧牲，父親舍命護衛(wèi)彭旅長，中彈摔下馬背，膀子被打斷，這時僅存彭旅長和父親！就在這緊急關頭，接應的兄弟部隊前來，救下他們，送到阜寧縣四甲陳的三師后方醫(yī)院搶救。傷愈后，父親和幾個連排級的干部傷員被師政治部副主任楊光池和保衛(wèi)部長揚帆選調到三師兼蘇北財委警衛(wèi)隊。正是這次負傷，沒有回原部隊，父親“犧牲”的消息誤傳到家鄉(xiāng)，父親成為活著的烈士，爺爺奶奶享受烈士家屬待遇至新中國成立后的1952年。

抗戰(zhàn)勝利后，三師挺進東北時，在三師兼蘇北財委警衛(wèi)隊的父親，被曹荻秋和楊光池留下，在華中五分區(qū)任后勤運輸科員，后任蘇北區(qū)黨委通信隊機要通信員兼十二縱隊司令部機要通信員。1948年4月，父親進華中公學區(qū)營干部隊學習；1949年初，任津浦路東支前司令部科長。

以上是我父親在戰(zhàn)爭年代簡要的革命經(jīng)歷。

據(jù)父親說，戰(zhàn)爭年代，戎馬倥傯，沒有時間想家。1949年解放后，父親想起家來，想念我爺爺和奶奶，卻找不到家了。古詩說：“不是無家歸不得，有家歸去似無家?！备赣H參軍時由于歲數(shù)小，記不得家在沭陽、漣水哪里了。父親1歲時隨爺爺外出逃亡，10歲時曾回去過新沂老家，因此他回到新沂縣雙塘鄉(xiāng)葉莊村老家找父母，老家人說好幾年沒見他父母回村了，不知道他的父母現(xiàn)在哪里。父親失望而歸。

在那一頭，我爺爺奶奶也在找兒子。父親去當兵一走無音訊，我爺爺奶奶想念??！一有部隊在莊子駐扎下來，奶奶就為部隊騰房屋，燒水，做飯，很是積極。部隊就是住在幾里地以外，她都要趕去慰問。其實奶奶也是想打聽她兒子的去向?？箲?zhàn)勝利后，有一位和父親一起參軍的老鄉(xiāng)退役回到家鄉(xiāng)，問起我父親，他向當?shù)厝嗣裾图胰俗C明，我父親劉開富在某地與敵英勇作戰(zhàn)犧牲了。當?shù)卣?jīng)過調查，沒有找到我父親活著的信息，就給爺爺奶奶家辦了烈屬證。但奶奶還是不相信。1949年春，大軍南下，爺爺奶奶幾天幾夜為路過的部隊燒水引路，輪流站在路邊打聽兒子下落。之后，奶奶絕望了，思兒心切，哭瞎了眼睛，身體也不行了，沒有等到新中國成立就病故了。

1952年秋，爺爺決定帶著外孫向南去找。祖孫倆一路南下，從沭陽動身經(jīng)過淮陰、漣水、淮安、寶應、高郵，一路打聽下來，都沒打聽到消息，最后到了揚州。大小單位打聽了不少，仍沒有結果。就在近乎絕望的時候，在揚州蘇北干校，受到工作人員熱情接待，當時在場的兩個人說：“我們在安徽炳輝縣（今天長縣）辦事時聽說糧食局長叫劉開富，不知道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睜敔斠宦牸泵τ值搅吮x縣，在糧食局大門口看到出來一個大高個子，爺爺一眼就認出來了，是他的兒子??！他顫顫巍巍走上前說：“你是小開富吧，你把我們老兩口想死了哇，你媽想你想死了！”父親也認出了我爺爺，他抱著我爺爺說：“我回老家去找過，也沒有找到你們呀！”父子倆抱頭痛哭。

從此父親才找到了家。

父親每一次回鄉(xiāng)探親路過淮陰，他必去一次劉老莊祭奠戰(zhàn)友，總是不斷地打聽有哪些幸存戰(zhàn)友回來過這里，但是因無信息反饋失望而返。

也許是心有靈犀，1970年，父親出差路過新沂時在飯店偶遇當年戰(zhàn)友鄭鳳龍，他是十九團的兵，曾當過吳純仁的警衛(wèi)員，多次負傷致殘。1949年他以連長的身份復員回家，但在回家途中，復員證、殘疾證等在鄭州火車站被偷，要著飯回鄉(xiāng)做了農民，沒有任何優(yōu)撫待遇，生活艱辛到出來要飯。兩人相認后，我父親和他抱頭痛哭，把身上所有錢掏出來給他。父親兩位隨行的同事和駕駛員也都掏出了錢來，分別時父親還把新棉衣脫下給他。回到天長，父親立即給鄭鳳龍寫了證明，加蓋天長縣革委會和人武部的公章，給新沂縣政府寄去，解決了鄭鳳龍的優(yōu)撫待遇問題。

父親是1949年初春進的滁縣縣城，此后一直擔任糧食、商業(yè)、財貿部門領導和天長縣人大常務委員會副主任。

（作者系安徽省滁州市新四軍研究會顧問、揚州市新四軍研究會研究員。）

（責任編輯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