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萍
1
“媽,媽,老舅從大哥房里出來了嗎?”我一蹦三跳地跑去找母親,大聲嚷嚷道,“我看到老舅從場地那頭走來,走進咱家門,一直走到東廂房,然后消失不見了?!?/p>
“胡說八道!”母親眼一瞪。
“我沒瞎說,老舅真的……”見母親去取墻上的雞毛撣子,我拔腿就跑,但還是被母親揪住上衣后襟,狠狠地打了幾下屁股,痛得我哇哇直叫。這時,大白撲過來,我一腳踢了上去。
大白是菩提村最威風的鵝,體型龐大的它脖子上打著紅色蝴蝶結(jié),額上橙黃色的肉瘤鮮亮艷麗,就像戴了一頂奪目的王冠。我一聲令下,它就朝人鹐去,把人攆走,唱著歌凱旋,斂翅站在我身旁,儼然一個忠誠的衛(wèi)士。大白護主,女兒護媽,我哭喪著臉訓它:“敢鹐我媽,看我踢不死你!”它嘎嘎嘎地叫著閃退一旁,似乎在問:到底咋回事?
兩天后,我的屁股不疼了,和胖丫在場地跳皮筋,跳到頭頂?shù)母叨?,胖丫直往后退,我給她鼓勁:“怕啥,摔了我救你。”一回頭,只見大表哥騎著他那輛心愛的永久牌自行車,像奔跑的馬一樣躍過溝坎兒,拐了個彎,一頭扎進我家,喊道:“姑,姑,出大事了……”
“小孩子天靈蓋沒閉合,天眼開著,你那天看見的是老舅的生魂,來收腳印的?!蹦赣H一句話把天說暗了。我跺腳,說道:“天眼開著有啥用?又救不了老舅。”母親聽了直流淚。大表哥騎車走了,母親換了黑衣,又拿了件素色衣服給我換上,帶我去吊喪。
進了菩提中學大門,朝右一拐,離老舅家不到五十米,鞭炮聲噼里啪啦響起,然后哭聲傳來??蘼暵犉饋砭拖褚粩偰啄啵∠≤涇浀?。
戴著禮帽、穿著元寶紋飾綢衣的老舅睡在棺材里,眼睛緊閉。我猜他的魂從這滑稽的衣服里鉆了出來,跳上屋頂,抻著脖子冷眼看這一屋子的人。
“養(yǎng)媳婦”出身的二舅媽開口說:“我來的時候,嘴、鼻孔還在往外流黑血……”二舅媽的話驚住了母親。
一看到二舅媽,我就拽她的孝布,把身子扭成麻花,央求道:“二舅媽,我要聽《紅絲線》嘛。”
“噓?!倍藡屫Q起食指,要我把嘴巴閉緊。
都說二舅媽會唱“寒腔”,每次二舅媽到我家,我就纏著她唱?!凹t絲線,拴白果,娘家媽媽交代我:吃飯嘞,站起來,喝茶嘞,我拎來。童養(yǎng)媳婦靠門旁,一對烏鴉在樹上,公的點頭母的叫,我的苦情哪知道?!倍藡尩摹昂弧北人岵诉€厲害,唱腔一起,我的心就酸了,眼里含著淚,還是要聽,一直聽到眼前好像有寒冷刺骨的冰水淹過來,涼透了心才罷。
老舅的嘴巴好像在動:“多來陪陪梅?!蹦赣H似乎也聽到了,眼淚流得更兇了。
我想抓石子玩,掏出口袋里的石子,才發(fā)現(xiàn)原本該有七個石子卻少了兩個。難道磕頭的時候掉地上了?我趴在地上找了一會兒,然后盯著老舅媽說:“咦,老舅媽哭聲那么大,咋沒掉一滴眼淚?”我這一嗓子就像剪刀,把屋里的哭聲齊刷刷地剪斷了,大家都把頭轉(zhuǎn)向老舅媽。老舅媽狠狠地在我手上擰了一下,火辣辣地疼,我這才發(fā)現(xiàn)平時母親擰我都手下留情哩。
二舅媽把母親一拽,悄悄地說:“小孩子凈講真話??催@架勢頭,怕是要走?!?/p>
“二舅媽,誰要走?走到哪兒去?”話剛說完,我的腳不知道被誰重重地踩了一下,疼得我齜牙咧嘴。我雙手箍住腦袋,感覺腦袋里面裝著太多問題,快爆炸了。
學校送來的花圈往門口一擺,門庭立即顯得體面起來。領(lǐng)導剛進門,老舅媽猛然撲上棺材,一邊捶打,一邊哭喊:“姜元亨你好狠的心!”在一堆稀稀軟軟的哭聲中,她的高音格外明顯。
領(lǐng)導和同事給老舅鞠躬,勸老舅媽節(jié)哀順變?!皬埿iL呀——”老舅媽雙手握住遞過來的胖手,晃了三晃,腰也隨之扭了三扭,“我們孤兒寡母,今后全仰仗您了!”校長的胖臉變了色,“哦哦”應(yīng)著把胖手往回收,用肥白的手背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匆匆走了。
“媽,媽,老舅媽的嗓子被火鉗子燙了嗎,咋變得嗲聲嗲氣的?”話剛出口,我就跺了跺腳,腳還疼著哩!角落里有人撲哧一笑,老舅媽大眼一瞪,嚇得我一哆嗦。摸了下胳膊,汗毛直豎,雞皮疙瘩一粒粒地鼓出來,定睛一看,原來摸的是二舅媽的胳膊。二舅媽正張大嘴巴傻看著老舅媽。我在她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她嘴里才哐當?shù)舫鲰懥恋目蘼暋?/p>
這天晚上,我們和二舅一家留下來守靈。關(guān)門前,二舅媽一臉神秘地拿出一個紙包,把里面的灶灰倒在門口,說:“清早開門看腳印。貓腳印,就投貓?zhí)ィ还纺_印,就投狗胎。”
“老舅一定投胎變成白天鵝!”
“嘁。”
這晚停電了,二舅媽端來煤油燈,燈花一炸,光更微弱了。“火要空心,人要忠心?!倍藡層眉舻都羧粜?,問我:“萍丫,你怕嗎?”
我倒是希望老舅的魂能出現(xiàn),我有很多問題要問他,比如,現(xiàn)在他怎么趕路?像白云一樣在天空飄來飄去是不是很自由?現(xiàn)在會笑嗎?看這個葬禮上的每個人是不是都像在演木偶戲?
“鬼!鬼!”臥室里傳來老舅媽的尖叫聲,“柜子里,床底下?!蹦赣H輕聲安慰:“是影子,是老鼠?!崩暇藡屪е赣H不撒手,說一關(guān)燈就看到穿紅肚兜的小鬼來拽她?!拔也蝗ィ∥也蝗?!”她的眼睛里充滿恐懼。
老舅的頭朝著門,靜靜地躺在那兒,沒有呼吸,沒有表情,沒有動作,和一個木頭沒多大區(qū)別。他頭邊放著一只碗,碗里裝了大半碗米,米上擱了一個雞蛋。二舅媽說這叫“倒頭蛋”,這樣上路就不當餓死鬼了。
這米和蛋都是老舅自己備好的,他總是不給別人添麻煩。老舅給自己準備“倒頭蛋”時在想什么?他會哭泣嗎?
“世上的事哪講理……”耳邊響起老舅的聲音。他去另一個世界找理去了嗎?
一陣風吹來,吹開關(guān)得不牢的窗戶,燈盞閃爍不定。二舅媽急忙去關(guān)窗,我護住燈盞。老舅要去的地方,一定是遙遠、黑暗、神秘的。老舅啊老舅,那里冷嗎?你要多帶些衣服。你害怕嗎?孤單嗎?想到這兒,我心里一酸,淚水像毛毛蟲一樣拱出眼眶,在臉上蠕動。一只粗糙的手伸過來替我揩淚?!捌佳竞茫暇藳]白疼你。”我趴在二舅媽懷里抽泣起來:“老舅,以后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你了,我想你了可怎么辦?我還想讓你教我寫毛筆字呢。還有春茸姨……”
母親讓我們?nèi)ニX,床鋪不夠,只好在地上打鋪蓋。鋪上厚厚的穰草,鋪上棉墊,大家頭貼頭擠在一起睡。二舅媽說老舅是“妻管嚴”。“哪有男人真怕女人?”母親說,“是怕女人生氣傷身傷心,男人才處處讓著?!?/p>
她們一聲遞一聲地說著。我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幅幅畫面。
老舅媽叫梅,入鄉(xiāng)隨俗,嫁過來之后很快學會了蒸大饃、做包子,可糧食緊缺,一頓接不上一頓,老舅以吃不慣面食為由把家里的口糧讓給老舅媽和大表哥。水土不服,又缺面少鹽,本來就瘦弱的老舅就像一截枯木頭。有一天,老舅念叨起“家鄉(xiāng)的白米飯”,老舅媽打量著他,很快打定了主意。在一個暴風雪之夜,老舅媽用一根長長的布條把兩歲的大表哥綁在后背上,在合肥火車站下了火車,深一腳淺一腳地朝五十多里外的姜小郢走去。雪大路滑,她掉到雪窩里好多次,等到了大舅家門口,全身都被雪水浸透了。可無論她怎么敲門,怎么扯開嗓門大聲吼,大舅家那扇木門就是不開。在這個暴風雪之夜,吹著哨的風聲,枯枝被風雪摧折斷裂的聲音,與從北方趕來的女子撕心裂肺的呼喊聲交織在一起。
隔壁老大爺打開門,熬了一點稀粥,讓饑寒交迫的母子倆勉強填了填肚子。老舅媽添了力氣,謝過老大爺,向我家走去。母親接到一大一小兩個雪人。他們歇了兩天后,父親稱足四十斤大米,挑到合肥火車站,送老舅媽登上回碭山的火車。上了火車,老舅媽接過父親遞過來的一大袋米,放好,拍了拍手,轉(zhuǎn)身對父親說:“哥,這是救命糧啊?!?/p>
“那時候,梅倒是有情有義。”二舅媽說。
“元亨提過很多次,一提眼就濕?!蹦赣H說,“一生承這份情,感這份恩?!?/p>
“患難夫妻。”
“世間事,不講理。”
“大舅媽為啥不開門?”我有一肚子問題。
二舅媽幫我掖被子,每個字都咬得人耳朵發(fā)燙,又讓人心寒:“大舅在村里開會,你大舅媽……呵呵?!?/p>
夜深霜重,北風吹得瓦壟上的草獵獵地響。我夢見月亮高高地升起來了,一只白天鵝御風而飛,一直飛到云層之上……
2
很久以來,我一直以為老舅住在信里。我的小腦袋里裝著這樣的困惑。我見過老舅用毛筆寫來的信,大哥負責給母親讀信,信上寫:老姐,你的病一定要根治。隨信會寄來藥品。饞嘴的我總是盼著信里變出荔枝軟糖。胖丫的叔叔在城里,大學畢業(yè)后分在六安公安局,嬸子每次來都帶一大包荔枝軟糖,一村的孩子都去巴結(jié)胖丫。鮮紅色的軟糖外面裹了一層糯米紙,入口即化。太陽下山前,嬸子把胖丫的辮子解開,給胖丫捉頭上的虱子,捉到一只四處爬的黑虱子,就說又逮到一只“老母豬”,放在胖丫的手心里。胖丫用兩個大拇指一擠,“啪”一聲,“老母豬”斃命。嬸子又用梳齒很密的篦子給胖丫篦蟲卵,死的蟲卵是癟的,活的蟲卵亮晶晶。軟糖讓胖丫頭上的虱子都跟著神氣起來。
老舅是在端午節(jié)那天從信上走下來的。
每逢閏年菩提村就有許多講究:比如,出嫁的女兒給父親買俗稱“混子”的草魚,諧音混過今年混成長壽星;比如,女兒給母親買棉襖等。那年端午節(jié)流行外婆帶雨傘和紅裙子來接外孫女過節(jié),說是能消災。眼看胖丫、甜丫穿著紅色的百褶裙花枝招展地被隆重接走,我蹲在草堆上,哭得恨天恨地。大白正在吃鵝菜,呷一口菜,甩一下頭,鵝菜甩了一地。我一哭,驚得大白踩翻了盆,兇猛地拍打著翅膀奔來,頭一抻一抻的,試圖把靠近我的人都鹐走。
父親張大嘴巴,搓著手,說不出一句話。他能嫁接活蘋果梨樹,卻救不活外婆。
一道身影天神般降臨村口,兩旁的烏桕樹、皮油樹、楝樹都震驚了,搖動樹枝,猶如列隊歡迎這道身影的儀仗隊。
母親解下黑色圍腰,全身拍打一通,迎上去?!袄暇??”我跑了兩步,又轉(zhuǎn)回身,鉆進草堆,躲了起來。幸福來得太突然,剛剛跌落谷底的心又變得愉悅起來。陽光灑進干草堆,在我粉紅色的確良褂、燈芯絨布鞋上撒下點點金光,大白也成了熠熠生輝的大金鵝。我沐浴在金色的旋渦中,聞著干草堆的香氣,幸福地哭了。
“別人有外婆來接,我們萍丫有老舅嘛?!?/p>
我溜進東廂房,興奮地打量那條百褶裙。裙子不是大紅的,不是桃紅的,顏色像快要成熟的西紅柿。
“你老舅媽說今年合肥流行這種紅色?!崩暇苏f。
我心花怒放,一瞬間自豪驕傲填滿了我的心:哼,胖丫、甜丫的算什么。
信上的老舅突然出現(xiàn),驚住了我,難道他會魔法?我領(lǐng)著大白,一蹦一跳地挨家挨戶通知他們來看老舅。路過春茸姨家的菜園,她順手掐了把香草給我。
我越看老舅越覺得他像大哥語文書中的人:嘴上一圈胡須,穿著毛線馬甲,手里夾著煙頭,下巴微抬,眼睛斜著看向遠處。
老舅是高中語文教師,也帶初中。據(jù)說,他的課講得好,尤其是古文,尤其是《木蘭辭》。
我成了老舅的小尾巴。我把春茸姨給的香草別在老舅的衣襟上,老舅抽了抽鼻子,說:“佩香草是很雅的事?!?/p>
“老舅,我能當花木蘭嗎?”年畫里的花木蘭能文能武,還能女扮男裝,令我羨慕。
“誰說女子不如男?”老舅的聲音洪亮,“巾幗亦能勝須眉……”
太陽的光柱從大門射入,像放電影的幕布一般,我的眼前出現(xiàn)一幅畫面:打倒姜元亨!隨著一聲斷喝,一位白面書生被人從講臺拽下,人高馬大的學生沖上前,一腳把他踹倒在地。倒在地上的書生緩緩地閉上眼睛,眼前出現(xiàn)一片紅光。有人朝他臉上吐唾沫,黏黏的,羞辱像螞蟥一樣直往他的肉里鉆,他不自覺地攥起拳頭。有人用腳踩住他的手,使勁轉(zhuǎn)了幾下:“服不服?”他睜開眼,只見梅沖了上來,護住他。那一刻,在他眼里,梅的身影高大如山。梅背著他往家走,他暗暗發(fā)了個誓。
“老舅媽就是花木蘭?!?/p>
聽了我的話老舅笑了,魚尾紋像孔雀河的漣漪蕩漾開來。他撫著我的頭,說:“萍丫說得對,你老舅媽她算得上女中豪杰?!?/p>
我盯著老舅看,他眼中似乎浮現(xiàn)出一個人影。“老舅如此佩服的老舅媽究竟是什么樣子的?”我太好奇了。
大白像是聽懂了,響亮地應(yīng)了一聲。
“真像白天鵝?!崩暇硕紫律碜用蟀?,“下次帶你去逍遙津公園看白天鵝?!?/p>
大哥說過,白天鵝最忠貞,一對白天鵝,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就哀痛地嘶鳴,直到死去。
“大白要是白天鵝就好了?!蔽艺f。
“要是它飛走了,你舍得嗎?”
“它認得回家的路?!?/p>
老舅的魂認得回家的路嗎?
我?guī)е聣粜褋恚志碇f夢睡去。我夢見一只純白的天鵝,它優(yōu)雅的脖頸呈現(xiàn)出完美的弧線,邀請我坐到它的背上去。啊,整個夜空成為我的舞臺。它飛在半空,我摸到了它的羽翅,那絲綢般的觸感直抵心尖。它沉默地凝視著我,眼里流出淚水,淚水像露珠一樣清涼、絲滑、晶瑩,然后它開口說:“多陪陪梅?!边?,怎么是老舅的聲音?我“呀”一聲尖叫著醒來,發(fā)現(xiàn)手中緊緊地攥著一根羽毛。
“睡得像死豬,被扔到荒岡都醒不過來?!倍藡屶坂鄣匦?,“我看到一團黑影往廚房去了,接著聽到洗臉盆‘哐當一聲砸到地上。早上去看,盆竟然好好地待在原處?!?/p>
我得到安慰,那“哐當”聲一定是老舅弄出來的動靜,變成白天鵝的他認得回家的路。
3
火葬場的車馱走了老舅。
“姜元亨一生都響應(yīng)國家號召,”老舅媽說,“國家提倡火化。”
“鬼扯。”二舅媽噗噗笑,“火化能領(lǐng)到一萬多塊錢的補助呢?!?/p>
老舅媽花七千元在鳳凰山上買了座獨墓,大表哥知道后臉都氣歪了:“人家都買雙墓?!贝蟊砀玷F青的臉隱在煙霧里。
二舅媽臉上的每道皺紋都像在噗噗笑,說:“怕是留不住了?!?/p>
“咚!”大表哥一拳捶在桌上,把桌上的茶杯震翻了,水從桌縫滲下來。大表哥結(jié)巴地說:“她,她,她敢?”正說著話,一張胖臉探過來,大表哥眼一瞪:“這里有你什么事?”
“張校長您來啦?快進來坐坐?!崩暇藡審耐饷孢M來,挽著胖子的胳膊往里讓。胖子卻往后退:“公事公事,你忙,到辦公室再談?!迸肿佑檬挚讼骂~頭的汗,匆匆走了。
“你個犟牛,把人得罪了,到時候還要老娘熱臉去蹭人冷屁股!”老舅媽瞪著大表哥。
“你,你,你?!贝蟊砀邕^,眼瞪得像銅鈴,牙齒咯咯響。
“嘖——”老舅媽冷笑,“辛辛苦苦懷你,把你生下來養(yǎng)大,現(xiàn)在本事大了,要打老娘?”
有人把大表哥推走了。
一堆又一堆的碗被人捎走,這叫“偷壽”。老舅在人間的壽被人偷走了,變成火葬場煙囪里的一縷青煙,變成骨灰盒里的骨灰,變成一張用黑布托著的黑白照掛在墻上。墻上的老舅冷眼看著屋里的一切。
大表哥收了拳頭,拿了紙和筆,拍著桌子說:“今天你當著大家的面給我寫個保證書。走容易,回來可就難了,我不認改嫁的媽?!?/p>
“你犯渾!”二表哥挽起袖子,揚起拳頭,要來揍老大。
“我怕你?”老舅媽冷笑,“打吧打吧,你爸養(yǎng)的好兒子,他在墻上看著呢?!?/p>
二表哥收回了拳頭。大表哥雙手抱住了頭。墻上的老舅看著這一切,眼里好像有淚。
“老舅答應(yīng)帶我去看白天鵝?!?/p>
“什么白天鵝?”老舅媽把我一推。
“白天鵝最……”
“去去去,還嫌不夠亂?”
我被推到門外,門被緊緊關(guān)上了。尖銳的女聲、雄渾的男聲、杯盤碗碟摔在地上的破碎聲、勸架聲……一波波傳來,引得路過的人駐足,側(cè)耳傾聽。
二舅媽拽著母親從屋里出來,直搖頭:“鐵了心要走誰能攔???”又說:“認不認都是親媽。”
二舅媽把母親和我送了一程,折回身,朝南走。
月亮時出時沒,出時像老舅媽的臉一樣白,沒時又像大表哥的臉一樣鐵青。
母親說老舅吃了一生苦,曾被發(fā)配到碭山勞動改造。
“碭山在哪兒?”
“蕭縣的葡萄碭山的梨,懷遠的石榴符離集的燒雞。知道了吧?”
“咋就突然從碭山回來了?”
面對我連珠炮似的追問,母親一聲不吭,臉像緊攥的拳頭。
4
我記得老舅第一次上門,父親一開始沒覺得什么,照舊帶我到田里嫁接苗木,心不定,手不穩(wěn),樹沒嫁接好,手割了道口子。我找到藥,撕開,倒在父親的傷口上,血止住了。這種野生的“鬼點火”中藥是鳳凰山的特產(chǎn),和云南白藥一樣靈。父親把刀片一丟,帶我匆匆趕回家,把母親圍腰一拽,避開老舅,悄悄嘀咕。
“老舅說帶我到逍遙津公園去看白天鵝。”
“什么白天鵝?”父親母親面面相覷。
適值木匠到家打家具,家里一堆刨花,屋子里充滿好聞的松木香。老舅翻啊找啊,揀了兩塊梨木裝入口袋。
老舅在后院竹林一站就是半天。夕陽燒紅了半邊天,那抹晚霞從緋紅到淡紅。他腳下有一叢龍爪花,像一簇火,快要把他的褲腳燒著了。他的背影好像在嗖嗖地冒著冷氣。我似乎看到,那些翠竹和龍爪花都凍蔫了。水車在嘎吱嘎吱地響,好像把我的腦袋抽空了。
老舅把我和母親接到鳳凰中學的新家。四百多歲的銀杏樹像把巨傘遮著一方小院,院內(nèi)住著老舅一家。終于見到老舅心目中的“花木蘭”——老舅媽了,我的心好激動。當老舅媽一掀門簾走出來,我就像被武俠高手點了穴,驚住了:舅媽高而胖,臉像發(fā)面饅頭,一說話臉上就堆滿笑。她有個習慣性動作,嘴一扯,嘴角一撇,流露出不屑的神情。母親讓我喊“老舅媽”,我喊得像小貓叫一般。喊完我就躲到母親身后,心跳加速,口干舌燥。老舅媽響亮地答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身到廚房去給我端點心。我上下抹著胸脯,大口地喘氣。
在此之前,我曾向母親打聽過老舅媽。母親說老舅媽梅是地主家小姐,小房生的,成分高,云英未嫁。老舅個性孤傲,遲遲未娶。經(jīng)人撮合,兩人相了親。得知老舅要到某地去,沒路費,這小姐從口袋掏出五元錢,把老舅手一拉,把錢拍在老舅手心里。這一舉動,把媒人看呆了——那時的五元可是筆巨款。
我想老舅當時肯定也呆住了,他一直在講臺上給學生講花木蘭的故事,沒料到生活中的花木蘭就這么出現(xiàn)在了眼前。他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像發(fā)大水時的孔雀河,眼看水就要漫上堤岸,將一切席卷。
“自此,鄉(xiāng)間窮書生情愿把一生交付這位小姐?!倍嗄旰螅秃⒆又v述舅爹的故事時,我這么說。
老舅媽進進出出,抱來一大堆臟衣服扔進大盆里,講她十歲騎坐在長工肩上去看戲,講家里的木匣子裝的都是金銀首飾?!拔壹乙郧坝腥f畝良田。”老舅媽胳膊一掄,“我們家人到合肥城,腳從不需要踩別人家的田坎兒?!庇终f:“姜家人都是窮鬼,像一群餓狼,把人撕了都不吐骨頭。”說這話時,她坐在小板凳上,把皂莢揉爛當作肥皂打在衣服上,打均勻了,就“呼哧呼哧”地揉搓起來。她洗衣的架勢很足,每個動作都鏗鏘有力。
我好奇地把玩著皂莢。校園里有一棵三百多年歷史的皂莢樹,光從葉縫間漏下,點點金光像泥鰍一樣在葉面上打著滾兒,葉子肥綠、新鮮、光滑、柔軟。秋天,樹上垂下來一串串褐色的莢果。老舅拒絕“海鷗”牌洗發(fā)膏,只肯用皂莢洗頭哩。
私下,提到老舅媽,二舅媽就哧哧地笑,她說客人到老舅家,到飯點了,老舅媽待在房里不出來,客人走了,一顆腦袋從窗戶里伸出來,大聲喊“留下來吃飯”。人走得越遠,她聲音越大,整個學校都聽見她要留人吃飯。“她只跟有錢有勢、對她有好處的人交往?!闭f到最后,二舅媽憤憤不平,“人窮志不窮,她嫌棄我們窮,我們是窮,但不偷不搶,不丟人!”二舅媽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后變成了喃喃自語,被風一刮就沒影了。
我慢慢蹭到老舅媽跟前,蹲下來,仔細觀察什么叫勢利眼。如果說老舅媽的眼睛有什么特別之處,那就是特別大,瞪起來像銅鈴,能發(fā)出叮當叮當?shù)捻懧暋1凰醚垡坏?,我就縮在一旁。對老舅心目中的“花木蘭”,我既害怕,又好奇。
老舅媽擼起袖子,露出的胳膊足有我大腿粗。她有節(jié)奏地揉搓衣服,胸前碩大的乳房跟著一晃一晃。她在一根鐵絲上晾曬衣服,把衣服抖得嘩嘩響。眼前的老舅媽可一點都不像白天鵝,像頭壯碩的花斑奶牛。
5
老舅“五七”時,母親做了一桌菜,把菜都挑到老舅墳前,把他生前愛穿的衣服、愛看的書也都燒掉了。在場的每個人都把孝布往火上燎了三下,說著“吻火,折災”。
二舅媽說死人聞聞香氣就飽了,果然抬到老舅墓前的菜原封不動地又抬回了家。親戚互相抬筷勸吃:“吃光,越光越吉利。”
菜明明吃光了,老舅媽家怎么吵翻了天?
“走,就別想回來,我不認她。”大表哥鐵青著臉坐在我家堂屋里。他想要請母親出山,打消老舅媽改嫁的念頭。“難哪?!蹦赣H嘆息,“現(xiàn)在是什么社會?”大表哥鐵青著臉晃著肩膀走了。在戰(zhàn)場沖鋒陷陣的他想打下生活中的這場硬仗,卻遇到了困難。
我在舊書堆里翻到過一封拆開的信。十八歲的大表哥曾經(jīng)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反擊戰(zhàn),上了老山前線。信上寫:打穿上軍裝、手握鋼槍的那一天起,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怕。大表哥的字遒勁有力,快要戳破信紙。有一次,當炸彈響起時,我正在默背《木蘭辭》,“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我全身充滿力量,恨不能像孫悟空那樣,拔把汗毛,就變出無數(shù)個我,手握鋼槍,組成一支勁旅,殲滅敵軍。爸,在貓耳洞的日子,我?;叵肽愕慕虒В冶热魏螘r候都渴望聽到你說一聲“好樣的,不愧是我姜元亨的好兒子”。遇到不認識的字,我就去問老舅,老舅就停下手中的筆,摸一下我的頭然后告訴我。
我還是喜歡書信中的大表哥,在生活的戰(zhàn)場上的他總是顯得手足無措,一遇到事就把自行車踩得飛快往我家趕,到了將自行車一丟,大喊:“我怎么就攤上這個媽!”然后把頭朝墻上撞,把我家土墻都撞得裂開了。父親趕緊把他拉開,母親急忙帶著我上路。
“我早就看清了梅?!倍藡尦赣H一努嘴。我發(fā)現(xiàn)老舅的遺像不見了。
“老頭子對你不好嗎?”大表哥的牙齒咬得咯吱響。
老舅媽扯了下嘴角。
“你但凡有一點良心,都不能這樣!”像是有一把火鉗燙了大表哥的喉嚨,他的聲音抖著,地下的影子也在抖。
“你犯渾!”二表哥晃著拳頭沖上來,“你用什么語氣跟老娘說話?”大表哥一伸手,把二表哥的拳頭別到他身后,二表哥疼得“嗷嗷”直叫,一動不能動。
“媽,算我求你了!”大表哥撲通一聲跪倒在老舅媽膝下,“老頭子生前怎么對你的,連洗腳水都替你倒,你都忘了嗎?”
老舅媽把臉別過去哭了。親戚們紛紛勸說。
“老舅媽,白天鵝……”
“什么白天鵝?”老舅媽把我一推,“還嫌不夠亂?”
至親上門勸說無果,老舅媽一哭二鬧三上吊,手無寸鐵的大表哥敗下陣來。老舅媽如愿嫁給一位退休返聘、拿雙份工資的老醫(yī)生。
那天,大表哥拎瓶包公酒上了鳳凰山,喝光了酒,手里揚著空瓶向山下大吼:“這人世間他媽的不講理!”狀若瘋子,吼完,撲通一聲醉倒在老舅墓前。在亂墳崗給黃鼠狼下套的瘸子李把他架到了我家。
人人都說大表哥是孝子。老舅生病住院,一口痰堵著喉嚨,大表哥硬是用嘴巴把痰吸了出來。
“孝子又怎樣?不照樣攔不住媽改嫁。”二舅媽臉上每道皺紋都像在噗噗地笑。
七十多歲的醫(yī)生舍不得花兩元錢坐車,來回騎一輛破得哐哐直響的“二八”大杠。
“只進不出,屬貔貅,和你老舅一樣?!倍藡屨f著撲哧笑了。
和老舅一樣?我心里疑問。
6
臘月,老舅一到我家就被人請去寫春聯(lián),這時候,我可神氣了,幫著折紙、按紙、拽紙——老舅每寫一個字,我就把紙往桌邊拽一下。大家圍上來看老舅寫字?!昂茫芎??!崩暇说哪樢埠诹恕?/p>
老舅只給春茸姨做吊掛。春茸姨在菜園開辟一角,專種香草。她隨手掐一把香草別上衣襟,隨著她的移動,整個村子里都是香氣。
“凈整那些沒用的?!眿鹱觽円灰娝哌^就撇嘴,“好個閑人,生了顆閑心?!?/p>
老舅總說“百無一用是書生”,也說自己是閑人。
嬸子們說,春茸姨做姑娘時相中了老舅,老舅一到我家,她就捏著鞋底過來了,一邊納鞋底,一邊偷偷看老舅。
“老舅娶了春茸姨多好。”
“她爹娘要招上門女婿?!?/p>
“上唄?!?/p>
“嘿,你老舅!”
春茸姨招了位劁匠,給人劁豬、劁鵝、劁雞。人們都說這是造孽的事,所以春茸姨不生不養(yǎng)。
春茸姨和老舅媽不同。老舅媽白,春茸姨黑,春茸姨一笑那一口牙顯得更白了,酒窩里好像盛著蜜;老舅媽做事快,春茸姨慢,春茸姨把時間挽了個結(jié),說話慢,做事慢,走路也慢;老舅媽潑辣,春茸姨溫柔,說話甜,煮的紅糖雞蛋也甜。
老舅做吊掛時,春茸姨就在后門納鞋底,衣襟上別著香草。香氣一波一波地飄出來,整個堂屋都是淡淡的香味。
我看看奮筆疾書的老舅,又扭過頭去看飛針走線的春茸姨。一束太陽光柱從前門射入,老舅在這頭,春茸姨在那頭,他不說話,她也不說話。蜜蜂飛來飛去,從老舅的吊掛上飛到春茸姨的鞋底上,發(fā)出嗡嗡的聲音。
我一回頭,春茸姨正把手指放在口里吮。“針戳到手上了?”我問。她眼里帶著淚花朝我笑。
老舅抬頭,接住了春茸姨的目光。我揩了揩眼睛,我沒看錯吧,老舅笑了,眼角細細的魚尾紋緩緩蕩漾開。
“你老舅媽能干呀,到碭山不久就學會了蒸包子、蒸大饃。她聰明,什么東西一學就會?!贝藭r我們正走在孔雀河邊上,河水清得可以照出人影,只見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正蹦蹦跳跳的。老舅對著河水照了照,說:“梅適應(yīng)能力強,沒幾天就能和當?shù)厝舜蚪坏懒??!蔽乙苫蟮乜粗暇?,心里有點不服氣,和人打交道有啥了不起,誰不夸我嘴甜,得人疼?有大白護衛(wèi),我在村里橫著走哩。
“春茸姨香著哩?!?/p>
“唔?!?/p>
“白天鵝能飛多遠?”
“天邊。”
7
“老舅媽再嫁,我喊啥?”
“姑姥再嫁心都熱,舅媽轉(zhuǎn)身就不親?!?/p>
退休醫(yī)生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來了,老式藍色中山裝的口袋別了支三色圓珠筆。他把車子支在門口,見有人在場,似乎有些尷尬,很快就走了。老舅媽揚著一沓錢,咧著嘴笑。他知道她喜歡吃風肉,特地送來兩百一十五塊。
“能一樣?”隔壁專門收發(fā)信件的陶大姐嗑著瓜子,翻著白眼,“醫(yī)生省,貼給他兒子媳婦孫子;姜老師省,貼給老婆孩子?!?/p>
“梅老師還要‘三金哪,比十八歲的大姑娘還金貴?”陶大姐的瓜子殼吐得滿地都是,“退休醫(yī)生的兒子、媳婦把墻拆了,兩家門挨門,兒子、媳婦,包括孫子,都喊‘梅老師?!边@些話很燙人,要不然母親臉上咋紅紅的,像要冒出熱氣來?
老舅曾拉著臉來到我家?!霸趺戳诉@是?”父親皺眉,“你這個小哥咋在哪兒都待不住,又要從鳳凰中學調(diào)到菩提中學?”臭椿上有一排“花大姐”,這種昆蟲銀色的薄翅上面布滿黑點,用手一按,就飛走,露出大紅的肚子。我把它們一只一只都按飛了。
老舅站在竹林里,一站就是半天。太陽西下,晚霞占滿半邊天,夜幕降臨。
竹林有什么看頭?河里有鸕鶿,鸕鶿在捕魚,天上有晚霞,長尾巴的灰喜鵲從這個枝頭蹦到那個枝頭。老舅把梨木舉起來,迎著光亮仔細端詳??赡绢^上有啥?
我的鼻子開始發(fā)酸。老舅好像變遠了。竹林、喜鵲、晚霞,周圍的一切都無法抵達他身邊。他被霞光托起來,浮在空中,像幻影。我害怕起來,鉆到母親懷里,母親的懷抱讓我覺得安全。
老舅似乎很怕冷,一到冬天就戴上雷鋒帽,圍上厚實的咖啡色羊毛圍巾。明明全身裹得密不透風,背影卻總嗖嗖地冒寒氣。他把大白抱在懷里,手一直在抖,在雪白的鵝毛的映襯下,那手顯得越發(fā)瘦骨嶙峋。
老舅說要走了,腳卻不挪窩。他是舍不得那片竹林、一河倒影和半天的霞光嗎?他走,母親送。快到學校了,老舅折回身,再送母親。三里路,卻像有十里遠。一個舍不得別,一個舍不得離。盡管時常見面,兄妹倆卻有說不完的話。有時不說話,就這么走著。周圍鳥兒鳴叫,田野遼闊,河水流淌,他們心里的琴弦在依依不舍地撥動著。我遠遠地跟隨著,小小的心里充滿了甜蜜,也充滿了惆悵。
8
自行車跟著大表哥遭了罪。他騎車的樣子就像和自行車有仇,沒命地蹬,不把車子蹬散架不罷休。車子逐漸破舊了,騎起來哐當響。他把車子一丟,歪到墻邊,哭開了:“姑啊,我咋就攤上這樣的媽?!?/p>
母親急忙帶著我上路。
隔壁的陶大姐向墻那頭努努嘴:“中學要收回房子,梅老師在校長室打滾耍賴?!?/p>
老舅媽想把對著馬路的北墻打開,讓老醫(yī)生開個診所。她雄心勃勃地計劃著,可惜,對付老舅的手段對退休醫(yī)生沒用。屈服于兒女的壓力,退休醫(yī)生拒絕了老舅媽的計劃。老舅媽主動提出離婚。她索賠的數(shù)目太大,醫(yī)生不同意,為此事二人鬧到了法院。
“遺照拿下又掛上,掛上又拿下。嘁!”像吐瓜子殼一樣,陶大姐順口吐了一句,“姜老師喝的是百草枯,整整一盆肥皂水,灌進去又流出來……牙關(guān)緊咬,撬不開……沒求生的意志。大兒要拼命。”說完,她猛地捂住嘴巴。
母親身子一歪,我忙扶住她。
那時老舅總說心口堵,喘不動氣,母親勸老舅到醫(yī)院去查查,他直搖頭:“機器哪里查得出?”父親打哈哈:“喝墨水喝多了!你這個小哥呀,心思重?!边@些話語把我驚醒,我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老舅提前辦了退休手續(xù),讓退伍回來一直賦閑在家的大表哥頂替父職,當小學教師,自己到縣城一所私立高中去代課。
“雙喜盈門啊?!蹦赣H說。老舅臉上卻沒有笑容,只說:“沒事多去看看梅。”母親不以為然地“嗯”了下。老舅急了,提高嗓門:“我不在家,你要多上門,陪陪梅?!蹦赣H抬起頭,老舅的目光像錐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母親一怔:“患難夫妻啊?!薄笆郎系氖履闹v理……”老舅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被晚風吹散了。
我盯著竹林中老舅的背影看??淳昧?,眼睛發(fā)花,老舅成了一個紫色的幻影,失去重量,輕飄飄的像一張薄紙。我甚至懷疑,這張紙是晚霞照出來的光影,會隨著霞光的消散而離去。
一晃到了夏天。騎著自行車的人后座放著盛著冰棒的箱子,滿大街叫賣:“冰棒五分?!蔽掖吣赣H:“不去陪陪老舅媽嗎?”母親失神。
敲了半天,老舅媽才來開門。她的臉像搽了一坨胭脂,衣襟兩邊不一樣高。我剛張口,母親就捏了一下我的手。老舅媽堵在門口和母親說話。房門緊閉,傳來說話聲。母親神色一變,把我一拽,自己卻一趔趄。老舅媽追上來給了我五毛錢,我買了根冰棒舔著,抬頭看見母親的臉像奶油冰棒一樣白,手一抖,冰棒掉到了地上。
9
這次來,老舅媽只顧和母親說話,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她根本不看我,我只好鉆進書房,出來后手一直插在口袋里。
“人心都是肉長的,你以為我沒心嗎?”老舅媽解開外套,戳著左胸。
“老舅媽,白天鵝……”
“什么白天鵝?!彼プ×宋?,當棗樹一樣晃著,“我想逃,逃得遠遠的?!蔽液ε铝?,躲到母親懷里。“能逃到哪兒去?你的好是張網(wǎng),我逃得再遠都沒用。世上只有一個姜元亨,我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你?!崩暇藡屜癖伙L撓癢了,嗚嗚咽咽地哭笑著。
起北風了,落葉打著滾兒跑。一只離群的大雁,在長空劃下凄厲的長鳴。
“鬧到法院,讓我今后怎么見人?”夕陽從窗外照進來,大表哥的臉像燒紅的鐵一般。
老舅媽哼了一聲。
大表哥跺了下腳,轉(zhuǎn)身進門對著遺像哭:“老頭子,你教教我怎么做!”
母親拽了下大表哥:“你爸托夢給我,你媽改嫁是你爸走前交代的?!?/p>
“???”大表哥的眼珠快要鼓出來了。
母親說:“你爸說,讓梅按自己心意活。”
大表哥用手揩眼眶的淚,揩一下,一串淚滾下來,揩得越快,淚珠滾得越急。“老頭子,你活著總是說人活著太難了,我……”他一拳一拳地砸向自己的頭,砸得咚咚響,像要把什么東西砸出來,又像要把什么東西砸進去。他雙手捧著自己的臉狠狠地搓了又搓,然后一寸一寸地挪到老舅媽身邊,蹲下來,把頭伏到她膝下,啞著嗓子說:“老頭子地下有知會怪我的,今后你想咋樣就咋樣吧。”
大表哥說完,老舅媽哭了:“兒哪,媽好后悔呀,逃得再遠也沒用。我知道了,這個世上,只有你爸對我是真心的?!?/p>
大表哥哭了,老天也哭了。雨說下就下起來,老天連聲招呼都不打。
雨后的空氣格外清爽,鳳凰山漫山遍野的黃色野菊花散發(fā)著濃郁的香氣。母親牽著我的小手走在清爽芬芳的山路上。我的小手汗津津的,母親的手冰涼冰涼的。我打了個寒噤,想到竹林里那道負手而立的背影。
我在老舅的書架上找到一本《教師工作手冊》,上面寫著:1978年12月10日,冬雪初霽,重返講壇。姜元亨于碭山一中。我正翻看著,啪的一聲從書架上掉下來一塊梨木。梨木上面刻著兩只嘴對嘴的白天鵝,一只跪著,眼里淌著淚;另一只翅膀打開,腳掌離地,準備起飛。
“世上的事哪講理……”夕陽燒紅了西邊的天,我看到一張沒有笑容的臉浮現(xiàn)在空中;看到如霞光般虛幻的身影浮現(xiàn)在空中;看到搬來搬去的書房浮現(xiàn)在空中;看到月圓之夜,老舅化為白天鵝,張開雙翅,御風而行,一直飛到白云之上……
鳳凰山那座獨墓前擺放著一大把香草,秋風浩蕩,清淡的香草味飄散在雨后涼爽的空氣中。我最后一次撫摸梨木上那只流淚的白天鵝,然后將梨木恭恭敬敬地擺在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