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心
每次讀張燁的詩,或是看到關(guān)于她的信息,都讓人特別感動;每次和她交流,都讓人感到她是如此豐沛卻又如此謙遜。張燁是一個用生命寫詩的人,文字里浸透著愛、哀傷、痛楚、喜悅……那些“詩與生活”的緊緊擁抱,除了令你靜默就只有靜思。什么是流派?張燁總讓我想起霍元甲,一個人就能自成一派;也仿佛狄金森、索德格朗等人,他們是如此孤絕又如此震撼世界。
真正的詩人,靈魂是高貴的、干凈的、清澈的……我認(rèn)為這些也可以來形容詩人張燁。每一次和她相見交流后,回頭再讀她的詩,就仿佛一瓶陳年的酒,舍不得一飲而盡。前幾天還在想張燁把生命活成一首詩,中國詩歌界能有幾人?我們常說初心,用張燁詩句里的“人間清泉”四個字來定義,她不僅擔(dān)負(fù)得起,而且能長久地流淌在生命的深處,但我認(rèn)為她更像是一朵午夜綻放的蓮,引領(lǐng)從無所適從的讀者回到靈魂的寂靜中。讀過張燁那幾首關(guān)于音樂的詩后,我想到狄金森的“靈魂選擇了自己的伴侶”。張燁如此堅定又如此溫柔地對待自己的靈魂,在音樂里釋放孤獨,又擦亮孤獨,讀者會隨著詩人的節(jié)拍進入一種“幽境”。
張燁出生于1948年,但她身上沒有一點舊時代的影子,如溫柔多情的春風(fēng),待人接物總是溫文爾雅。我在多個場合給許多人推薦過張燁的《夜過一座城市》,“火車的呼嘯傳到你這里已成為微風(fēng)/微風(fēng)輕輕走過不觸動周圍什么/但花草已經(jīng)認(rèn)出,涌起戰(zhàn)栗、低喚/今夜,我也是一陣微風(fēng)”。這首詩只有短短的四句,但我認(rèn)為可以和戴望舒的短詩《蕭紅墓畔口占》相媲美。解讀《夜過一座城市》是困難的,可以說這一首精神之詩,也可以是一首愛情詩。當(dāng)然,我還是試圖將其視作愛情詩,順便也談一下我的一點感想。第一句里的“火車”這個意象意味著距離,從“我”到“你”需要有段旅行;從“呼嘯”到“微風(fēng)”,“我”的感情也由激動慢慢回到風(fēng)暴前的平靜。第二句是“我”來到“你”居住的城市,只因為這個城市有“你”,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愛一個人,念一座城”,甚至沒有下車“我”就瞬間復(fù)活了所有的記憶。第三句是寫花草的,但更是寫“我”在愛的情天恨海里,可是有誰能一笑而過?第四句是特別深的一種惆悵,卻又用語平淡,詩人將剛才的平靜推向內(nèi)心的風(fēng)暴,逝去的已經(jīng)逝去,只能在詩句里寄托這份永恒的情感。
我們常說“一夕是百年”,真正的愛不需要《上邪》式的誓言,也不必用秦觀的《鵲橋仙》來自我安慰。真的愛,我們不妨看看陸放翁,尤其是其耄耋之時寫下的《沈園二首》,感動到令人潸然淚下的次數(shù),我想不亞于他和唐婉酬唱的《釵頭鳳》?;蛟S這樣解讀可以體會到張燁的情感“氣息”,而所有的外部環(huán)境都只是形式,都只是為了完成詩人內(nèi)心情感的流動。我甚至想用“偉大”來形容《夜過一座城市》這首小詩,因為詩中語言樸素而情感極其廣闊,短短幾句就創(chuàng)造了極其幽微的內(nèi)在美,也蘊含著一種極其優(yōu)美的意境。這讓我想起舒婷的《致橡樹》,張燁是一種內(nèi)在的深沉,舒婷是外在的吶喊。詩歌是一種凝練的藝術(shù),越打動人心的詩作就越是樸素與清澈,化技巧于無形。在我和張燁的交往中,常常聽她說起她的詩歌主張,“詩是一種命,一種孤獨的生涯,是詩人的一種活法”。五十多年的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中,張燁一直在踐行王陽明說的“知行合一”,既體現(xiàn)在她的現(xiàn)實生命里,也體現(xiàn)在她真摯的詩行里。張燁和同時代的其他女詩人一樣,純粹而執(zhí)著,擁有著美妙的詩魂,但我認(rèn)為張燁的狀態(tài)是中國女詩人中最接近狄金森的。
對于張燁來說,詩歌是精神的囈語,也是靈魂的自白。她從《外白渡橋》出發(fā),青春是一個甜蜜而酸澀的夢影,終究要《別》,別于一個“多雨的季節(jié)”。這讓我想到柳永的《雨霖鈴》,但張燁的“別”是再次出發(fā),是向著更遠的遠方去會一會心中的《特洛伊木馬》?,F(xiàn)在人們常常談?wù)撌澜缬^,如果一個人只在家門口轉(zhuǎn),世界只有那么大,總是坐井觀天,又何談世界觀?海子曾說過,“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但一個有著天地情懷的詩人,一定會有其獨特的生命體驗。張燁是有著天地情懷的詩人,即便并非三毛那樣“萬水千山走遍”,但履痕之處還是給我很多詩意的驚艷。于是我讀到她的《藍色清真寺》,能感受到比大海、比藍天還要藍的藍;找到那個純粹而寂靜的“我”,這是一種真正的妙不可言。泰戈爾曾說過,“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而我已經(jīng)飛過”。張燁用半個多世紀(jì)的詩歌寫作告訴讀者,什么是一諾千金,什么是永恒的眷戀,什么是詩意的成全。因此,當(dāng)我回眸張燁的《棉花堡》時,能清晰地聽到詩人用文字撥動詩歌的琴弦。
張燁有一種讓自己的精神世界在人間煙火里凌空起舞的勇氣,這也是我特別敬重她的理由之一。有一次與張燁相聚,她送給了我一本她珍藏的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出版的散文集《孤獨是一支天籟》。雖然是一本散文集,但我仍然可以深切地體味到她日常審美里的詩意。盡管她向“外”走,但她的文字告訴我她是個更注重傾聽靈魂深處聲音的詩人。作為一種堅守,說起來容易,但能夠恪守幾十年就見其卓越之處。無論風(fēng)雨如何,張燁始終以文字享受精神世界的萬般美好,這也讓她的孤獨生出意義——把靈魂“潛伏”在文字里。對于許多年輕詩人來說,這有著黑夜里燈火般的意義。
再看看張燁的《寂》這首短詩,“這里靜得能聽見螞蟻的細語/陽光在水面輕柔地摩擦”。當(dāng)讀者能消化這首《寂》時,也就領(lǐng)取到了進入張燁詩歌《子夜》的另外一把鑰匙?!蹲右埂愤@首詩是張燁的靈魂自白,有一種殉道般的情感。這讓我再次想起狄金森的《靈魂選擇自己的伴侶》中,“一位皇帝跪在她的席墊,不為所動”。就生命的姿態(tài)而言,我被狄金森和張燁詩歌里的語言力量完全懾服。因為在張燁的《子夜》中,“我光明而溫暖的手……如同黑子在太陽內(nèi)部擴大”,而“我”也漸漸從世俗的熱鬧與喧嚷中抽身拔出,回到自己的“藕花深處”,但“我”不是誤入心里的那片“蓮花之池”,而是像辛波斯卡一樣,內(nèi)心的“理想比黃金還堅硬、貴重”。那么此刻,詩人的寂寞又該如何擺脫?去“吻一顆星,是一種多么美妙的緣分”。張燁曾說,“孤獨是一支天籟”,在萬籟俱寂之時正“夢幻般愛我”。因為有星星的呼應(yīng),“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情深”漸漸涌進了詩人的心懷,由此生發(fā)出里爾克式的叩問。張燁并沒有沉湎于自我的世界,而是像“一道光明的鐘聲,猛烈地,撞擊現(xiàn)實的鐘聲”?,F(xiàn)實中“真正的詩人都很痛苦”,這是情感的確認(rèn),也是屈原式的自我拷問。屈原在涉江之后,感嘆“忽乎吾將行兮”。張燁雖然痛苦,但不沉浸于痛苦,而是“像揚鞭策馬的勇士”,明白“子夜是思想穿越黑暗的時刻”。借此,詩人也終于如劉墉說的,“沖破人生的冰河”,借助“一只神秘的鳥”,被神明召喚,從“子夜”走進陽光。這是一次化蛹為蝶的過程,也是一次脫胎換骨的過程,更是一次涅槃的過程,從此“讓生命歡笑,歌唱,流淚”。讀《子夜》這首詩,你能清晰地看到張燁的情感線在一步步推進,不斷地升華;詩人在收獲詩行的同時,也完成了心靈中珍珠的孕育過程。
寫詩的過程就是一個叩問生死的過程。張燁的長詩《鬼男》中,同樣有著屈原式的天問,也有著但丁《神曲》式的結(jié)構(gòu),這需要一種持續(xù)的激情與思考才能完成。太多人沉浸在世俗的小情小調(diào)的語言狂歡下,張燁詩歌中對生死的追問就顯得特別震撼人心。在她的詩歌中,有人間惡之花的陳列,有對忘川之水的渴意,有惶惑里的迷茫,有終將流逝的空白……詩人赤裸的靈魂是天地之精魂,在絕望的深沉里對人和鬼都發(fā)出了審問與聲討。
對于一個詩人來說,寫詩,最重要的是心靈自覺,是上天入地?zé)o所不可的自由。而青春意味著詩意的沖動,如張燁的《人們又竊竊私語了》一詩,“言語像一群尖嘴雞啄食著我的心/笑唇/像一只只淺紅的彎鉤/戳痛了我戰(zhàn)栗的眼睛/背著我竊竊私語/描繪著連小說家也嘆服的細節(jié)//就在這起風(fēng)的一剎那/一朵紫羅蘭般弱小的孤帆/頃刻被濁浪吞沒/我渴念你能看見/一雙清澈的眸子在水底閃亮/我的靈魂只需要你的理解”。這首詩不僅回顧了詩人的“青春”,還回顧了青春歲月里的“愛與恨”。在張燁的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里,誠如散文集《孤獨是一支天籟》里所呈現(xiàn)的精神質(zhì)地,要領(lǐng)略“天籟”,就要有一種決絕和恪守,更要有一種天地之心。而正是這份孤獨,使詩人走出歲月的夢魘,與歲月和解。由此可以看出,張燁的青春是無悔的青春。
說到“無悔”這一話題,我又想起張燁的《親愛的朋友,常來夢中坐坐——懷念陳超》這首詩,這是張燁為紀(jì)念已故詩人、評論家陳超先生而寫下的深摯的泣血椎心之作。陳超曾對張燁說過,他的“生命詩學(xué)”主張是當(dāng)年讀張燁的詩集《詩人之戀》時,受到后記中“生命交響”的啟發(fā)而形成的。那時候,作為朋友的他們是那樣的純粹,而那種惺惺相惜的詩學(xué)交往真是讓我又羨慕又嫉妒。因此,我也能深刻地體味到陳超所主張的“生命詩學(xué)”的理念內(nèi)涵。
多年來,張燁一直在大學(xué)里教授文學(xué),有著扎實的文學(xué)理論功底。作為一個純粹的詩人,雖然歷盡風(fēng)雨,但張燁內(nèi)心的單純與清澈始終長存,呈現(xiàn)在詩歌文本里就有了一種語言與思想的鮮活。詩人徐芳曾對張燁做過一次訪談,張燁在訪談中說過,“‘不計較是指詩人的氣度、寬廣的視野與胸襟”。我喜歡這個說法,氣度、視野與胸襟往往決定了一個詩人精神的深度、寬度與厚度??v觀張燁的詩歌創(chuàng)作,詩歌是她生命中一曲詩意的交響;她不跟風(fēng),不結(jié)派,始終保持著一種人格與精神氣質(zhì)的獨立。她的詩學(xué)修養(yǎng)也會像燈塔一樣,照亮著年輕人的詩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