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幼卿 侯翔宇 孫慧麗
2013年,從復旦大學取得博士學位后,黃修志來到位于山東煙臺的魯東大學工作。2018年秋,他主動申請擔任班主任,同時開始了一場實驗:每位同學做一個月的“歷史學家”,輪流撰寫班志,記錄班級大事。
2024年1月,這部500多頁、49萬字的《班史:一個大學班級的日常生活》出版。黃修志認為,記錄班史是他對理想大學教育的嘗試:“我希望,在師生的共同奔跑中,每個人都能釋放本真,尋找到安放身心的方式。”
2018年9月1日,魯東大學文學院105教室,投影幕布上打著“我們一起成長,現(xiàn)實就是實現(xiàn)”的字樣。課桌后42名大一新生整齊地坐著,漢語言文學專業(yè)1班的班會在這里召開。
不站在講臺上,不用麥克風,班主任黃修志走到學生中間,提出一個貫穿大學4年的計劃——寫“班史”。
“4年大學時光、在校40多個月,班里42名同學,每人都能做一個月的‘歷史學家,記錄我們的‘班志。每個同學不僅能進入這段歷史,還可以用自己的書寫忠實反映我們的大學生活?!卑鄷希S修志向同學們說出自己的構想。
初入大學的路棣感到很新奇,但懷疑它能不能持續(xù)下去。她的同學秘若琳也覺得,這只是“80后”班主任的“新官上任三把火”。
黃修志的學生來自14個省份,他們有許多共同特征:青澀、內(nèi)向,還帶著高考造成的疲憊感。在被問及自己的閱讀書目時,不少同學的答案平平,備考、刷題,以及在學習間隙刷視頻、玩游戲,成了他們高中生活的全部。黃修志發(fā)放了一份問卷:“大學4年結束時,你希望成為什么樣的人?”有同學寫道:“希望可以成為一名研究生?!?/p>
“比起通過考試,大學中總該有一些更重要的東西,比如學會閱讀、寫作和思考,還有找到認識自我和探索世界的方法。”黃修志覺得,“應該用一種辦法,喚醒他們對成長的渴求,在大學4年或未來更長的時間里展示自我。”這時,撰寫班志的想法出現(xiàn)了。這就是《班史》的雛形。
以姓氏拼音為序,來自山西的常佳珍成為撰寫班史的第一名“史官”。
接過寫班史的“第一棒”,常佳珍的心里更多的是疑問:班史到底該怎么寫?在剛參加完高考的她看來,歷史就是教材上的大事年表,“某年某月某日發(fā)生了什么,只有‘大事才能被寫進里面”。
2018年的整個國慶節(jié)假期,常佳珍都待在宿舍里。她攤開方格本,一一記錄下開學之初的師生見面會、班史寫作計劃啟動時召開的班會和一堂堂“開學第一課”,寫成班史的起始篇。她回憶道:“第一篇班志我寫了2000多字,但怎么看都像在記流水賬。”帶著忐忑的心情,常佳珍交上了班史的草稿。
黃修志在迎接前來報到的2018級新生
班級學生畢業(yè)合照
每一份草稿,黃修志都會逐字閱讀,提出修改建議。他常常在深夜閱讀這些草稿,他并不強求學生“怎么寫”,而是希望他們推倒應試寫作的壁壘,追求真誠的表達。
為了啟發(fā)常佳珍,黃修志以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為例,講起他在魯西農(nóng)村讀高中時的苦悶、讀研時在武漢大學珞珈山的漫步。他說:“寫作是喚醒自己的心靈世界,是‘創(chuàng)作自己?!?/p>
常佳珍想起自己的遠行,想起大學報到時不小心進錯了班的尷尬,曾經(jīng)的絞盡腦汁變成一行接一行的抒寫,在她的筆下,班史從2000字擴充到5000字?!皬纳轿髌竭b,跨過太行山,穿過魯西平原,一路東馳到滄海之濱?!背<颜鋵懴鲁嘶疖嚽髮W途中的風景,從家鄉(xiāng)到遠方,“車窗外,出了娘子關就是平原沃野,一路奔向海濱,我至今記得這段路程?!?/p>
這不是歷史年表上的大事,而是成長的鮮活體驗。有同學說,看到這段話,想起了自己的上學路,故鄉(xiāng)與學校就此連接在一起。常佳珍體會到黃修志所說的寫作的價值:做自己的“史官”,挖掘內(nèi)心的經(jīng)歷,發(fā)現(xiàn)自己存在的意義,“瑣碎的日常同樣具有力量”。
班長趙婉婷是個做起事來風風火火的東北女孩,一入學,她就問黃修志:“人生的意義是什么?”
而更多同學來不及問出這類問題。刷一刷微信朋友圈,便會發(fā)現(xiàn)備考材料、考研班、自習室的廣告紛至沓來,無聲地催促學生們跳下水,游向另一個岸。
路棣同學對此深有共鳴。高考成績公布時,她就把“繼續(xù)考研”作為自己的規(guī)劃,“因為不甘心”。然而,剛進大學,她便接手了作為學習委員的一項工作——校對每個月的班史。
她一度以為大學生的學習和生活比較獨立,撰寫班史的活動不會堅持下去。然而,在逐字逐句的校對中,路棣感受到了寫作的力量。2021年秋天,她正準備研究生入學考試,在背書時,一個來自青海的同學發(fā)來了他寫的班志。
這名男生寫道,他曾在故鄉(xiāng)的祁連山下騎馬,現(xiàn)在則在煙臺的海中游泳,“頭抬出水面,正好看到金黃的太陽就停在海平面上”。讀到這些文字時,路棣發(fā)現(xiàn),原來在同一時間,每個人都擁有不同的生活。但做出不同選擇的同學依然站在一起,這讓原本有些單調暗淡的考研季也明亮了起來。她想,班史寫作的深意,是延后了一段時間才被認識的——除了在種種社會標準之下的突圍,自我價值也應該得到滿足。
黃修志會在班會上分享一些書,供同學們寫班史時借鑒。
2020年,廣東金融學院教師黃燈的非虛構作品《我的二本學生》出版。黃燈記錄了自己對二本學生的真實觀察,認為“他們(二本學生)的去向,更是在嚴酷的擇業(yè)競爭中,有著觸手可及的天花板”。黃修志讀完后,自掏腰包給每個宿舍買了一本《我的二本學生》。他想知道,等同學們讀到這些現(xiàn)實的沖擊、真實的焦慮時,他們會如何回應。
有學者對二本學生的學歷困境和“自救”實踐進行考察,發(fā)現(xiàn)他們的“自救”歷程既受外部環(huán)境、資源的制約,也充滿對能力和前景的自我懷疑。即便努力“自救”,前置學歷依舊是他們揮之不去的烙印,讓他們難以形成一種連續(xù)、統(tǒng)一的自我認同。
在年終班會上,不少同學分享了自己的讀后感。路棣在書中感受到一種自我的投射?!拔覀兌忌硖幰环N沉默的處境,擁有一份不滿足的欲望,但在現(xiàn)實中無處扎根?!比欢?,曾因考上魯東大學感到不甘心的她話鋒一轉,“正因如此,每一個年輕人都應該去寫詩,用自我思考來對抗這樣的疼痛?!?/p>
趙婉婷則說,“二本學生”的標簽或許本就不必存在?!拔覀兌际瞧胀ù髮W生中的一員,都要做每個大學生應該去做的事,而不是一本學生應該做這種事,二本學生就應該做別的事。”
坐在學生中間,黃修志一次次為他們的發(fā)言感到驚喜。他想起學生們幾年間的成長,不禁感嘆:“原來他們的內(nèi)心如此明亮?!?/p>
在這場班會上,最后的發(fā)言人是黃修志。他談起自己作為“二本學生”時蹚過的泥濘,以及后來在武漢大學、復旦大學求學時的經(jīng)歷,并引用了《布魯克林有棵樹》中的一段話:“一個通過自身艱苦奮斗走出社會底層的人,通常有兩種選擇。脫離當初的環(huán)境之后,他可以忘本;他也可以在跳出這個環(huán)境之后,永不忘記自己的出身,對從殘酷拼搏中不幸落下來的人充滿同情,充滿理解?!?h3>每個人都是流向遠方的河流
2022年6月,黃修志的學生們迎來畢業(yè)季,班史也畫上了句號。他有了一個新計劃:把班史印刷出版,讓更多人看到這群學生的成長和突圍。黃修志輾轉聯(lián)系到供職于出版社的老友李艷麗,并表示,愿意從自己的教研項目經(jīng)費中抽出一部分,資助這本書的出版。
李艷麗拿到書稿,讀到一些稚嫩的文字時,會忍不住笑出來。她的同事則質疑,這種“作文集”還能出版?
讓她堅定要促成該書出版的,是黃修志與他的學生們的真誠。她說:“我們都是從那個年齡階段過來的,都有過青春期特有的‘小矯情。在社會上關于二本學生的消極論調里,《班史》展現(xiàn)了一種不同的態(tài)度——不顧別人的眼光,不要別人的定義,我寫自己的歷史,我們就做自己?!?/p>
2024年1月,《班史:一個大學班級的日常生活》正式出版。當時,黃修志還在國外訪學,他在班級群里給每位同學發(fā)了紅包:“我來請客,大家都去買這本我們自己寫出來的書?!?/p>
《班史》中,黃修志是最后一篇的執(zhí)筆者。結尾處,他寫了自己的一個夢:“在山間草木和田間鄉(xiāng)野中,自己成為一條河流?!秉S修志說,4年的互相陪伴已經(jīng)結束,每個人都是流向遠方的河流。
(大浪淘沙摘自《北京青年報》2024年2月23日,本刊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