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東北趕上最冷年頭,風(fēng)像刀子一樣刮割著人們裸露在外面的皮膚。潔白的霜雪幾乎覆蓋眼睛和嘴巴,一張嘴,吐出的東北話都帶著顫音。
冷風(fēng)吹著大地,細碎的雪花漫天飛舞,一盆冷水潑在地上,不時發(fā)出嘎巴嘎巴的響聲,緊接著,地面便凍成光可照人的一面鏡子。
有個南方人想在東北過冬,東北人跟南方人說:俺們東北這嘎達冬天嘎嘎冷,撒泡尿還沒有提褲子,那尿就凍成冰溜子了。南方人聽了這話,嚇得一入秋就早早回了老家。這話雖然夸張,但東北的冷還是出了名的。
大人知道好歹,木頭柈子使勁塞進灶坑里,把火炕燒得燙人,然后坐在一起胡扯六啦,三吹六哨地說著閑話,打著撲克看著牌九。
桂枝家的二寶領(lǐng)著三寶在村中井沿邊打出溜滑。三寶流出的鼻涕被凍成冰塊子,掛在上嘴唇上。
二寶蹲在冰車上,用兩個帶釘子的木棍支撐著,兩只手一用力,冰車便在冰面上飛快地滑行起來。二寶的冰車很精致,是村里楊木匠幫他做的。底座是一塊半圓的紅松木,中間鑲嵌的是鋸片做成的冰刀。冰車表面打磨后又刷了幾道油漆。有人用一支嶄新的鋼筆和他換他都沒舍得。
三寶坐在一個破鍬頭上,在冰面上滑來滑去。見他媽桂枝拎著一根燒火棍罵罵吵吵地跑過來,就想站起身來,卻發(fā)現(xiàn)鐵鍬粘在屁股上怎么拽也拽不下來。一著急就咧著嘴哭起來,二寶見狀在一旁哈哈大笑。
缺心眼咋地,大冷的天不在家好好瞇著,凍天凍地也不怕凍掉你們幾個耳朵。桂枝罵完看見三寶屁股上的鐵鍬,又心疼又想笑,便用棍子指著站在遠處的二寶罵:二寶你等著,看我回家不扒了你的皮。十六七歲的人了,他不懂事,你怎么也這么虎。
桂枝背著三寶朝家走,二寶遠遠地跟在后面。三寶還在哼哼唧唧地哭著,桂枝又罵:還哭,誰讓你出來的,活該,再哭我把你扔下來。
德魁穿著厚厚的黃棉襖,戴著狗皮帽子插著手從對面走來。
大冷天不在屋里貓著,你們娘幾個這是唱的哪出?德魁說。
這幾個傻玩意兒,又到井沿瘋?cè)チ?。桂枝說。
可得好好管管,賊呲溜滑的,摔壞胳膊腿不說,離井那么近,萬一出個好歹后悔可就晚了。德魁說。
誰說不是,一個個賊皮子,怎么打也不長記性。桂枝說。
隊長你這是干啥去?桂枝又問。
我去找?guī)讉€社員出工,待會你拿盆去生產(chǎn)隊豆腐房揀五塊大豆腐。德魁說。
干啥?桂枝問。
社員這段時間靠得夠嗆,眼瞅著要過年了。我尋思給大家改善改善伙食。今晚上找?guī)讉€社員加工水稻,每口人分二斤大米。你燜鍋大米飯,燉鍋大豆腐,半夜擱你家吃飯。德魁說。
行,你跟豆腐倌兒打聲招呼,我一會去取。
你全家跟吃,我再給你記三分工。德魁補充說。
吃大米飯啦,吃大米飯啦!三寶高興得直喊。
多長時間沒有吃大米飯了?德魁摸著三寶的腦袋問。
還是三寶過生日的時候吃的呢。二寶搶著說。
可不是,我都饞壞了。三寶說。
一個個跟狼似的,你瞅你們那出息樣。桂枝說。
今晚上管你們幾個夠。別撐壞了就行。德魁笑。
2
連發(fā)把豆餅放在烀料的大鍋上煮了三四個小時,拿出來晾了晾。然后把豆餅放在一塊木頭上的卡槽里,搭上條麻袋,騎在上面,用一把兩邊帶把的片刀往下切著,那一片片豆餅翻卷著,像花瓣一樣落在地上,房間里充滿了濃郁的豆香。
連發(fā)挑揀了一些油黃發(fā)亮看上去沒有雜質(zhì)的豆餅片。包在一塊土黃色的窗戶紙里。四處看看,最后塞在草料袋子下面。這才把地上的豆餅收拾起來,放在一口大缸里,倒上水,等豆餅發(fā)缸后再給牲口打料。
連發(fā)給牲口上了一遍草料,抬頭看看天,見天色已晚,他走進屋把那包豆餅塞進懷里,戴上帽子向村里走去。
3
連發(fā)進屋的時候,桂枝正在打土豆皮。他看見放在鍋臺上的一盆大豆腐,就問桂枝:怎么?有人吃飯呀?
生產(chǎn)隊晚上加工水稻,半夜要在這吃飯,隊長讓我準(zhǔn)備伙食。桂枝說。
連發(fā)從懷里拿出那包豆餅遞給桂枝說:把它泡了做小豆腐吧,這大冬天清湯寡水的,苦了孩子了。
他叔,以后可別往家拿東西了,這要是讓人看見,可了不得。桂枝說。
別怕,我注意點就是。這孩子跟那牛馬一樣,時不時地也得加點料,要不耽誤長身體。連發(fā)說:我去看看有財。
有財圍著被子坐在炕上,面前的一只破盆里放著剛從灶坑里掏出來的炭火。三個孩子還在為半夜能吃上大米飯興奮著。
連發(fā)來了,快坐。有財拍著炕沿說。
連發(fā)坐下問:聽說這幾天身子骨不舒服,是不是又感冒了?
可不,我這一到冬天就跟過關(guān)似的,渾身上下哪都是毛病,尤其這幾天,上來一陣憋得上不來氣,就像要過去似的。有財說完又是一陣咳嗽。
可千萬注意著點,熬過這個冬天就好了。連發(fā)說。
苦了桂枝了,一天天家里家外的,跟我遭這罪。有財嘆著氣。
有病有災(zāi)的,都是沒辦法的事兒。孩子大了就好了。連發(fā)安慰說。
就我這身子骨,不知能不能熬到孩子大呢。有財悲觀地說。
瞧你說的,凡事都往好了想,這樣活著才有奔頭。
唉!也是命里該著,那年拉燒柴,如果不貪多,也不會出這事兒。有財懊悔地說。
事情過去了,后悔也沒用。連發(fā)說。
多虧了你,要不是你救了我,我這條命不凍死也得讓山牲口吃了。
老天爺就是這么安排的,讓你這輩子都感激我。連發(fā)笑著說。
我呀,這輩子欠你的,算是沒機會還你了,我跟三個孩子說了,長大以后,要像對自己親爹一樣孝敬你。有財感慨地說。
別說得那么嚴(yán)重,那天換了誰也不能躲了呀。連發(fā)說。
4
那年,年輕力壯的有財獨自一人拉著爬犁進山揀燒柴。他把爬犁拉上陡峭的山坡,然后四處尋找干枯掉皮的樹木。眼見太陽就要落山,他開始往爬犁上裝燒柴,從四周扛來的燒柴太多了,他猶豫了一下,沒舍得放棄多余的木頭,一副超載的爬犁就這樣差點要了他的命。
爬犁被他拉動剛走不遠,他的心就開始慌亂起來,他雙手摟住爬犁桿,身體向后傾斜,雙腳緊緊地蹬在雪地上,超重的爬犁在慣性的作用下,飛快地向山下沖去,從腳下濺起的雪花撲到他的懷里和臉上。危險這個概念在他的腦海里清晰地閃過之后,他的思維開始一片空白。
清醒過來后,翻滾后的爬犁和散落的木頭壓在他的雙腿上,他想動一動,除了疼痛外,下肢已不聽使喚。他抬頭看看天,天色開始轉(zhuǎn)暗,呼嘯的山風(fēng)在遠處發(fā)出沉悶的吼聲。
有財絕望了,他趴在雪地里望著遠方,他似乎看見房頂?shù)臒熗舱h起溫馨的炊煙,房間內(nèi)的熱炕上,飯桌上正擺放著誘人的飯菜。桂枝領(lǐng)著孩子站在村口焦急地張望著。
寒冷一陣陣襲來,心像被冷風(fēng)穿透一樣,開始哆嗦,死亡的味道越來越近,絕望的有財流下兩行悲戚的淚水。
連發(fā)下了十幾個套子,沒事的時候他就上山蹓一遍,隔三岔五的就能揀幾只兔子回來。
也是有財命不該絕,本早就該下山的連發(fā)發(fā)現(xiàn)一個套子不見了,他蹲在地上仔細看了看,發(fā)現(xiàn)很可能是兔子帶著套子逃跑了。他便順著兔子的蹤跡追尋過來。
當(dāng)連發(fā)卸掉爬犁上的木頭,把有財拉到村邊的時候,隊長德魁和哭唧唧的桂枝領(lǐng)著社員提著馬燈,打著手電正要進山去找有財。
德魁拉住趴在有財身上哭的桂枝,讓車?yán)习謇畲髠€子趕緊套車,德魁,桂枝和幾個鄰居一同陪著,頂著呼嘯的西北風(fēng),連夜去了縣城醫(yī)院。
5
有財從縣醫(yī)院回來,再也沒有下過炕。盡管桂枝經(jīng)常對他的腿進行熱敷和按摩,他的肌肉仍在萎縮。
有財搓著雙手伸向炕上的火盆說 :你說,我這不是成廢人了嗎?
有這么個人在炕上,出出主意支支嘴,家里就有主心骨。就是一個完整的家。連發(fā)說。
桂枝拿著兩只空碗,提著暖壺進來。
喝點水吧,別干巴巴地坐著。桂枝說。
俺家有財上輩子指不定和你是親兄弟呢?,F(xiàn)如今你不光救了他,還隔三岔五地幫襯著。俺這一家子不知咋感謝你才好。桂枝又說。
可別再這樣說,我和有財從小一起長大,這些年相處也不錯,就是沒有這事兒,我們還不像親兄弟一樣。連發(fā)說。
我還說呢,三個孩子隨你挑,要不三個都認(rèn)你做干爹,將來讓他們一起孝順你。有財說。
那好哇,一下子撿了三個兒子,將來可有酒喝了。連發(fā)說。
大寶和二寶笑著拉過三寶,大寶把三寶按在炕上說:三寶,快磕頭叫爹,快叫呀。
桂枝湊著熱鬧:對,三寶快叫,磕頭叫干爹。
三寶咣咣磕了幾個頭說:干爹。大家便哄笑起來。
德魁背著大米推開房門就喊:什么事這么熱鬧?桂枝,我把大米拿來了。剛加工的,還有熱氣呢。
桂枝聞聲打開里屋門迎了出去。
拿這么多。桂枝說。
我特意多拿幾斤,讓三個孩子解解饞。德魁說。
德魁看見了連發(fā),立刻陰下臉問:你啥時候來的?牲口都喂好了?
打了三遍料,又把牲口圈打掃一遍,沒啥活了我才過來看看有財。連發(fā)說。
沒啥事麻溜回去!挺大個飼養(yǎng)房沒個人怎么行。德魁冷冷地說。
連發(fā)起身對有財說:那我先走了,有空我再來看你。
不再坐一會了?有財問。
不了。連發(fā)說。
桂枝去送送他叔。有財對桂枝說。
桂枝把連發(fā)送到大門口,連發(fā)說你不用送,快回去吧,屋里還有人呢。
桂枝說:隊長看我們家困難,想照顧我們,這才把伙食安排在我家了。
連發(fā)笑了笑:咱這地方大米金貴,條件好的一年也吃不上幾回,隊長把這好事安排在你家,說明隊長還是有心人。
要不是看著幾個孩子可憐,這大米飯吃不吃的我倒不當(dāng)一回事兒。桂枝說。
是呀,孩子饞大米飯都饞瘋了,這回可能好好造一頓。連發(fā)邊走邊說,你回去吧。
6
半夜十一點剛過,德魁就領(lǐng)著三個社員來到桂枝家。
桂枝燜了一大鍋米飯,又燉了一鍋土豆大豆腐。 興奮了半宿的三個孩子一人盛了一大碗米飯和大豆腐,狼吞虎咽地吃起來。氣得桂枝在一邊直嚷:能不能有點出息,慢點吃,別噎著。
飯桌放在炕上,德魁往有財面前推了推,招呼三個社員一起上炕。桂枝往桌上端飯菜,有財吸了吸鼻子,聞著米飯的香味,咽了口唾沫。
德魁從懷里摸出一瓶酒,遞給桂枝。
把這瓶酒熱熱,正宗二鍋頭,去年在九隊燒鍋我親自接的流子,一直沒舍得喝,這大冷天拿出來喝幾口,暖暖身子。德魁說。
家里也沒有啥下酒的菜。有財說。桂枝,你去看看有咸菜啥的弄點。
還有倆蘿卜在外屋地里埋著呢,也不知糠沒糠。桂枝說。
行,切切,弄點大醬更爽口。德魁說。
桂枝去拿蘿卜,德魁說,我去找?guī)讉€酒碗。他來到外屋,見桂枝正彎腰在墻角的一堆土里挖蘿卜。
德魁望著桂枝的背影,心里一陣陣躁動。
他垂涎這個女人不知有多少年了。那年桂枝嫁到這個村子,德魁拿了一條枕巾去喝喜酒,熱熱鬧鬧的婚禮上,幾個清湯寡水的飯菜竟讓他喝得爛醉。他嘟嘟囔囔地不知罵了有財多少遍,罵他命好,說一棵好白菜讓豬給拱了。
他夢里不知夢過多少次桂枝,每次遇見心里都會一陣騷動??伤绞菓偎齾s越不敢造次。他知道自己沒有過人之處,桂枝也未必看得上他,他只能把那顆暗戀的種子深深地埋在心里。
后來,他當(dāng)上生產(chǎn)隊的隊長,那顆種子又開始蘇醒過來,有財?shù)臍埣惨步o他一個充分的理由,他信心十足地等待著,面前這個女人會主動撲入他的懷抱。
桂枝起身和德魁迷離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她問:你找啥?德魁愣了一下,馬上反應(yīng)過來說:我找?guī)讉€喝酒的家什。
碗柜里有小碗。桂枝說。
德魁拉開破舊的碗柜,從里面找能夠喝酒的碗。他發(fā)現(xiàn)一個盤子里裝著滿滿的東西,拿過來放在鼻子下聞聞,一股濃濃的豆香撲入鼻孔。他又用手捏起一片看了看,他知道這是剛從豆餅上切下來的豆餅片。他把那盤子豆餅片放回碗柜,拿著幾個小碗回到屋里。
飯桌上,德魁硬是勸著給有財?shù)沽税胪刖疲胸斖撇贿^,硬著頭皮喝了幾口。有兩個社員推說不喝酒,吃了兩碗飯走了。
狗剩給自己倒了半碗酒,不緊不慢地陪喝著。
大寶二寶三寶,大米飯好吃不?德魁問。
好吃!三寶打個飽嗝回答。
真丟人。桂枝說。
多吃點長大個兒,有個棒體格才能有出息。德魁說。好好學(xué),好好干,將來當(dāng)個大官。
還能有那命。桂枝撇下嘴說。孩子家家的,能懂啥。
正因為小孩子不懂,大人才勤告訴點。德魁嚴(yán)肅地說:其實你們也應(yīng)該注意些,少和連發(fā)打交道。
連發(fā)挺老實的。有財說。
你看他整天笑呵呵的,那是笑里藏刀。
連發(fā)是個熱心人,誰家有事都靠前,人家可沒做啥喪良心的事兒,也沒看出他有啥不滿。桂枝說。
來,來,喝酒。有財拉過話題說。
對,喝酒。狗剩附和著。
頭幾天去公社開會。德魁夾了一塊豆腐放在嘴里,頓了一下說,公社主任在大會上表揚了咱們生產(chǎn)隊。會后單獨找我談話,說讓我好好干。爭取一年半年的,先讓我當(dāng)大隊書記,再把我調(diào)到公社去當(dāng)領(lǐng)導(dǎo)。
是嗎,那敢情好。狗剩討好地說。
德魁將來說不定有大出息呢。有財說。
是老鷹就在山崖上筑窩,是家雀兒就趴檐頭。德魁一看就是福相。桂枝說。
德魁高興,一瓶酒他喝了大半,話也多了起來。他說桂枝呀,以后有事兒你就吱聲,來年我給你們家弄個困難補助啥的。救濟款和返銷糧盡量幫你爭取。
以后少麻煩不了你。有財說。
狗剩又要倒酒,德魁說:狗剩你還能喝嗎,不能喝就別喝了。
沒事兒,我高興了一斤都能喝。狗剩說完又給自己倒了些酒。
德魁滿臉不高興地說:能喝你自己喝吧。說完德魁打了個哈欠說,我喝多了。他靠在炕柜上打起呼嚕來。幾個孩子也穿著衣服橫躺豎臥地睡著了。
桂枝看看地桌上的座鐘,已經(jīng)快下半夜兩點了。她對狗剩說:你看隊長累了一天了,在這也睡不踏實呀,再說他媳婦也惦記著。還是麻煩你把他送回去吧。
狗剩說:隊長,你醒醒。我送你回家。
別,別碰我,我一會就躺下睡。德魁閉著眼睛說。
隊長,這不是你家,走,我送你回家。狗剩硬是把德魁抱起來,拖到炕沿邊,給他穿上鞋,戴上狗皮帽子,扶著他踉踉蹌蹌地走出桂枝家。
桂枝把他倆送出大門,轉(zhuǎn)身回到屋里。
狗剩攙著德魁走出沒有多遠,德魁就直起身,使勁甩開狗剩攙扶他的手,一腳把狗剩踹倒在雪地里。
狗剩吃驚地望著德魁。隊長,你這是咋地了?
咋地了?你說咋地了?
隊長,我沒咋地呀?狗剩委屈地說。
你欠兒欠兒的,死皮搭拉眼的。德魁氣急敗壞地罵道。
隊長,我真的沒咋地。狗剩又說。
滾!德魁又要踹狗剩,狗剩慌忙爬起身連跑帶顛地向自己家走去。
7
春花還在給德魁留著門,她似睡非睡地等著德魁,見德魁進屋,她抬頭看看表說:怎么這么晚?餓嗎?我起來給你做點吃的?
不用,我吃了,睡覺。德魁說完,脫了衣服鉆進被窩里。
在誰家吃的?春花問。
管那么多干啥,都啥時候了,還那么多廢話,睡覺。德魁沒好氣地說。
春花不再言語,德魁也把臉扭向一邊,腦袋里又開始晃動桂枝的影子。
如果狗剩不死皮賴臉地糗在那,他裝作喝多了,一是住在桂枝家,二是必須得桂枝送他回家,這樣他就有機會和桂枝滲透自己對她的那層意思。哪承想狗剩那小子榆木腦袋,一點彎都不轉(zhuǎn),硬是攪黃了自己的算盤。想到這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春花起身去北炕給大鳳二鳳掖掖被子,回來小心翼翼地鉆進被窩,也背靠著德魁閉上眼睛。春花是那種逆來順受的女人,自打進了德魁的家門,她就沒有做過一件拗著德魁的事兒。可德魁還是耍酒瘋打過她幾回。鄉(xiāng)下的女人有幾個沒有挨過男人打的呢,春花說。
俺一點都不記恨他,一個大男人,整天在外面管著那么多事,那么多人,難免有點不順心的,你說,有氣不就得發(fā)在俺身上嗎。
自從生了大鳳二鳳,春花越發(fā)覺得愧對德魁。她想無論如何也要給德魁生個兒子,可自己的肚子不知咋的,生完兩個丫頭就再也沒有動靜。聽老王太太說吃鹿胎膏好使,她就托人從鹿場買了幾次,早晚堅持吃了大半年,肚子依然沒有鼓起來。
德魁自從當(dāng)了生產(chǎn)隊隊長,在外面應(yīng)酬多了,很少回家吃飯,經(jīng)常出去學(xué)習(xí)開會參觀,半夜三更回來也是常有的事兒。春花早已習(xí)慣了。不管德魁夜里什么時間回來,她都沒有發(fā)過牢騷。
倒是德魁的脾氣見長,動不動和春花發(fā)脾氣,嫌春花沒文化,說話不中聽。春花背后和大鳳說:你爸要是有大出息,還不得扔了咱娘幾個。
不能。大鳳說。
8
廣大社員注意了,廣大社員注意了。大喇叭里傳來德魁的聲音:" 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一會兒大家到生產(chǎn)隊去領(lǐng)大米,每戶每人二斤。聽清楚了,每人二斤。
村子熱鬧起來,人們?nèi)齼蓛傻刈叱黾议T,有說有笑地拿著布袋子或飯盆向生產(chǎn)隊走去。桂枝剛出大門,遇上狗剩媳婦。
寶媽,你也剛出來?
可不。不用急,早去晚去都有份。桂枝說。
俺要是昨天吃上一頓,俺也不急。狗剩媳婦說。俺家狗剩昨晚打著飽嗝都有大米飯的香味。
可不,咱這窮地方,一年吃不上幾頓大米飯,孩子們饞得一提大米飯直咽唾沫。
你家那幾個孩子可真有口福,昨晚偏得了一頓。狗剩媳婦酸溜溜地說。
操心費力的,又是柴火又是油鹽醬的,不就是圖給孩子們解解饞嗎。
俺倒想操心費力,俺也想搭上油鹽醬醋,可隊長他也不會往俺家安排呀。狗剩媳婦壞笑道。
隊長是看俺家病的病,小的小,瞅俺家可憐。你可別往歪處想。桂枝有些不高興。
呀,到了,俺可不和你扯了,分了米,俺也抓緊回去給俺兒子解解饞。狗剩媳婦緊走幾步,擠進人群。
生產(chǎn)隊李會計在一邊點名記賬,婦女隊長劉玉香和倉庫保管員張貴友負(fù)責(zé)分米。
秤桿高點,再高點。狗剩媳婦小聲和劉玉香嘀咕。
高什么高?所有社員都是一樣的。你怎么那么特殊?劉玉香把米倒進狗剩媳婦手里的白漆盆里,大聲斥責(zé)道。
狗剩媳婦滿臉通紅,一邊走一邊嘟囔著:瞅你那絕戶樣,死倔橫喪的。
德魁對劉玉香說:來,把秤給我,你歇一歇。劉玉香把秤遞給德魁,然后拿起撮子給德魁添秤。
李會計喊:下一個,李有財,五口人,十斤。
桂枝拿著布袋子走過去,張開口袋。德魁的秤盤一次秤五斤,兩次稱秤他都把秤砣放在五斤之外。這背后的動作桂枝感覺到了。也被細心的劉玉香看到了。
桂枝背著大米走到生產(chǎn)隊馬棚的房山頭,連發(fā)追了過來,他把一個報紙包塞到桂枝手里。
這是我分的二斤大米,拿回去給孩子們吃吧。連發(fā)說。
這怎么行,你也好長時間沒吃了。再說眼瞅著就快過年了。你怎么也得留著自己吃一頓。桂枝說完就把大米遞回去。
我吃飯不挑食。有口吃的就行。你家那些張口獸呢,餓一頓都得叫喚。你就別推辭了,讓人看見反倒不好。連發(fā)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那你哪天去我家吃去吧?桂枝在連發(fā)身后說。
狗剩媳婦停下腳步,在馬棚的另一面伸長脖子在偷聽。險些被墻角拐過來的桂枝撞個正著,慌亂中手里的米盆掉在地上,米也撒了一半。
呀,這是怎么了?走路你也不小心點,東張西望慌里慌張的,你瞅瞅,多犯不上。桂枝說。
狗剩媳婦自知理虧,便沒有言語,蹲下劃拉地上的大米,連雪帶冰地收進盆里。
9
轉(zhuǎn)眼到了年根兒,屯里有人張羅進城去辦年貨。大寶也張羅要去,二寶和三寶就跟著起哄。
桂枝說:大寶去吧,老大不小了,也該出去闖闖,將來還指望你頂門過日子呢。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二寶和三寶哭唧唧地央求著。
大寶,去,把笤帚疙瘩拿來,我看他倆誰還敢磨嘰。桂枝狠狠地說。二寶和三寶都沒了聲音,大寶幸災(zāi)樂禍地沖他倆做了個鬼臉。
你也輕點嘚嗖。跟在大人后面,可千萬別走丟了。桂枝叮囑著。
我都多大了,你就放心吧。大寶說。
咱家沒有錢,可不能亂花,你拿筆記著點。桂枝說:生產(chǎn)隊發(fā)的肉票你想著拿,買幾斤豬肉,買二斤粉條。凍梨凍柿子的買幾個給你們解解饞。鞭炮買兩掛一百的就行,買張紅紙,回來求張老師給寫副對聯(lián)。再買一根紅蠟,我給你們扎燈籠。
有財說:看看面夠嗎,年三十半夜這頓餃子咋也得讓孩子們吃上。
還有點,不行就摻點苞米面,煮不了就吃蒸餃子。桂枝說。
你看看夠吃不,我尋思要不三十晚上把連發(fā)叫來在這過個年。跑腿一個,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怪可憐的。有財說。
行,我一會瞅瞅。好孬吃口現(xiàn)成的。連發(fā)他也不會挑。
10
桂枝千叮嚀萬囑咐地把大寶送進去縣城的人群。一轉(zhuǎn)眼,大寶就跑到人群的前頭。更讓大寶興奮的是大鳳也在進城的人群里。
大鳳頭圍花頭巾,上穿花棉襖,下穿蔥綠色的棉褲,在人群中顯得特別扎眼。
大鳳,你也進城?大寶湊到大鳳跟前問。
大鳳沖他笑了笑,沒有言語。大寶也感覺自己問的是廢話。他又換了個話題:大鳳你冷不?大鳳搖搖頭繼續(xù)趕路。大寶拽了拽頭上的狗皮帽子,插著手問:大鳳,你今兒個都買點啥?大鳳說:沒準(zhǔn),看啥好就買點啥。
大寶見大鳳不冷不熱的,還是不死心,他朝大鳳湊了湊:大鳳,你猜咱班王柱喜歡誰?
大鳳搖頭:不知道。大寶神秘地說:董雪,沒想到吧?你瞅他那樣兒,鼻涕拉瞎的,長得不咋樣兒不說,走路還有點羅圈腿。你說他怎么啥夢都敢做呢。
大鳳問:你怎么知道的?
大寶說:他像個跟屁蟲似的,天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有啥話都跟我說。他給董雪的書包塞過好幾次紙條呢,有一次讓我發(fā)現(xiàn)了,他還買了幾塊糖堵我的嘴,不讓我說出去。
董雪知道嗎?大鳳問。
咱們班除了你就是董雪漂亮了,她咋能瞧得起他呀。把董雪氣得一見王柱臉就跟紫茄子似的。大寶說。
王柱跟你關(guān)系不錯吧?大鳳問。
那是,拿我當(dāng)他親哥一樣,有啥好吃的都想著我。大寶得意地說。
可惜他那么信任你,你還出賣他。大鳳斜眼看著大寶說。大寶有些尷尬,支吾半天說:你不是不是外人嗎。我可沒當(dāng)另外一個人說過。
我怎么就不是外人?大鳳問。
我尋思你嘴嚴(yán),跟你說了你也不會傳出去。大寶更狼狽地說。
11
走了三個小時,一群人來到縣百貨大樓門前。于胖子對大伙兒說:兩個小時后大家在這里湊齊,誰要是來晚了可沒人等你。到時你就得自己回家了。
大伙三三兩兩地散去,大寶小聲問大鳳,你都買啥?大鳳說:先看看再說吧。大寶說:我陪你吧?大鳳說:不用,你買你的吧。我自己溜達溜達。說完轉(zhuǎn)身順著大街走去。
大寶不死心,便遠遠地跟在大鳳后面。前面有個供銷商店,大鳳推門進去,大寶也隨后跟了進去。
商店里人很多。人們吵吵嚷嚷,選購著商品,大寶也被琳瑯滿目的商品吸引了,特別是賣煙花爆竹的柜臺更是熱鬧。大寶想起媽媽讓他買鞭炮,就在人群里排起隊來。前面還有五六個人就到大寶了,后面卻越來越擠,大寶回頭看了看,身后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長得又高又壯,見大寶回頭,便兇巴巴地說:看什么看?
大寶沒敢言語,回過頭繼續(xù)排隊,眼瞅著就要到大寶了,大寶伸手去掏錢,他的棉襖側(cè)面有一個兜,桂枝臨走時在他衣兜上縫了一個很大的扣子,看了看又不放心,又加了個別針。大寶打開別針和扣子,他把手伸進去,手卻一下從棉襖的底部伸了出來。大寶的腦袋嗡的一下一片空白。售貨員不耐煩地喊:你買什么?快點!
大寶反應(yīng)過來,他急忙閃身把位置讓給身后的人,卻發(fā)現(xiàn)身后已不是那個兇神惡煞的男人。他這才想到是那個人偷走了他的錢。
大寶垂頭喪氣地走出人群,想到臨走時媽媽的囑咐,想到全家正盼著他買年貨過年,大寶不知如何是好。商店的大門旁,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一邊嘴里吃著糖,一邊守著一只柳條筐,筐里放著一卷彩紙,一條豬肉,一卷粉條,幾個凍梨。小姑娘背朝柳條筐,東張西望地盼著大人回來。大寶的心慌亂起來,他的眼睛瞄著匆匆過往的人群,身子不由自主地哆嗦著。
大寶偷過老李家院子里的蘋果,也偷過老王家的地瓜,卻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緊張過,一個大寶在說:別怕,拿起那條豬肉就走,沒人會發(fā)現(xiàn)的。一個大寶在說:不行,讓人抓住怎么辦?就這樣,大寶的手哆嗦著,遲遲沒敢下手。一個大寶又說:再不下手就沒機會了,你要不拿回家怎么交代??炷?,拿起來就走。
大寶看那個小姑娘沒有在意自己,就向柳條筐靠了靠,他剛要伸手,大鳳走了過來。
大寶,你怎么在這?大鳳問。大寶嚇了一哆嗦,脫口說:我,我在等你。
大鳳又問: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大寶一時不知怎么回答,磕巴半天說:我,我看你進來,我就跟進來了。大鳳有些不高興地說:你跟著我干啥?讓人看見多不好。說完不再理會大寶,徑直向門外走去。
從商店里出來,像從火爐旁一下子掉進冰窖里,大鳳打了個冷戰(zhàn),她圍緊頭巾,把斜挎在身上的軍用背包挪到胸前,插著雙手按在背包上。里面裝著她剛買的幾條紅頭繩,還有她特別喜歡的一本書。她這次進城主要是買她和妹妹用的東西,年貨頭些日子德魁到縣里開會就已經(jīng)買回去了。
大鳳抬頭尋找適合自己去的地方,忽然兩個二十來歲的小子圍住她。姑娘長得真漂亮,大冷天怎么一個人溜達。一個小子嬉皮笑臉地說。大鳳沒有理他,躲避著他想要從他身邊過去,那小子伸手拉住她的衣服,大鳳去推開他的手,沒有推開,大鳳看到那白凈的手背上,有一條醒目的刀疤。大鳳害怕了,她怯怯地嚷道:你放開我,你們要干啥呀?
刀疤男沒有放手,依然嬉皮笑臉:小妹妹,你別怕,我一搭眼就喜歡上你了,你跟我走吧,哥請你下大館子。大鳳帶著哭腔說: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就喊人了。另外一個小子也跑到大鳳面前:你喊吧,看看有誰過來幫你。
大街上人來人往,卻沒有幾個人注意他們,有人看到,也是匆忙過去,不愿惹麻煩,大鳳無助地哭了起來。這時大寶快步走過來問:大鳳,你怎么了?大鳳像抓到了救命的稻草,嗚嗚地哭了起來。
刀疤男松開大鳳的衣服,過來用手指著大寶的鼻子罵道:滾開!少管閑事。大寶說:她是我妹。
你妹咋的?你妹就碰不得嗎?另一個小子也窮兇極惡地說。大寶過來拉著大鳳就走,刀疤男揮拳朝大寶的臉上狠狠打去。大寶啊的一聲用手護住臉,鮮血從他的鼻腔噴涌出來,順著他的手指縫流了出來。大寶松開手,那鮮血弄得臉上手上通紅一片。嚇得大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大寶,你沒事兒吧?都出血了,快來人呀!大鳳的哭喊聲吸引了過路行人的注意,一些人圍攏過來。有人問:咋回事兒?有人說:這倆小子調(diào)戲人家小姑娘,姑娘她哥來了,這倆流氓還把姑娘的哥哥給打壞了。一個老頭兒憤憤不平地說:這么霸道,還有王法嗎?就是,欺負(fù)兩個孩子算什么本事。有人附和道。人越聚越多,那兩個小子一邊虛張聲勢地喊著:讓開,讓開,有你們什么事兒呀?一邊慌慌張張地溜走了。
一個婦女走過了說:孩子,快找東西擦擦。大鳳渾身上下尋找著,不知拿什么給大寶擦臉,她把手伸進背包里拿出一塊潔白的手帕遞給大寶。大寶用另一只干凈一些的手接過來看看,又猶豫下,把手帕揣進另一邊的衣兜里,然后在棉襖下擺的破洞里拽出一綹棉花,用手搓搓,塞進鼻孔里。大鳳問:不打緊吧?大寶故作輕松說:出點血,沒事兒。大鳳說:找點啥擦擦臉。大寶到路邊抓了幾把雪在臉上擦著,總算把臉擦干凈一些。大鳳愧疚地說:都是因為我,讓你吃這虧。大寶又扯下一塊棉花擦著臉說:應(yīng)該的。誰讓咱倆一個村又是同學(xué)呢。還疼嗎?大鳳又問。不疼。大鳳的關(guān)心讓大寶很溫暖。你還沒買東西呢,快去買吧,要不時間該來不及了。大鳳又說。大寶猶豫了一下支吾說:我,我不買啥了。怎么不買了呢,這老遠的路好容易來一次,又是大冷的天。為啥不買?大鳳不解地問。我的錢剛才弄丟了。大寶紅著臉說。丟了?大鳳吃驚地問:多少錢呀?怎么丟了呢?十好幾塊呢。沒有錢不白來一趟了嗎。這可咋辦呀?我兜也沒有幾塊錢。大鳳摸著兜著急地說。大寶茫然地看著對面的商店沒有言語。大鳳摸出幾塊錢塞給大寶說:要不你先拿著這幾塊錢先買點啥,一會找到大伙兒再借點。
在商店門口,大寶和大鳳凍得直跺腳,好不容易盼來大伙兒,他們沒有提大鳳被截,大寶被打的事兒,大鳳把大寶丟錢的事兒跟于胖子說了一遍。于胖子又把大鳳的意思告訴了大伙兒。大伙兒先是埋怨一番大寶,說他怎么這么不小心,錢來得多不容易呀。怎么說丟就丟了呢。大過年的,沒有錢這年怎么過呀。然后又都搖頭說一分錢都沒有了,本來進城帶的錢就不多,沒買多少東西,錢就花沒了。大寶也就只好空著手,垂頭喪氣地跟大家走在回家的路上??斓郊視r,大鳳走到大寶身邊,小聲說:大寶,今天發(fā)生的事兒,我不想讓人知道,我求你不要對任何人提這事兒,行不行?我不說。大寶點點頭道。
12
大寶在家門口轉(zhuǎn)了半天才硬著頭皮推開房門,三寶嚷著:哥哥回來了,哥哥回來了。
桂枝說:大寶回來了,怎么空著手?東西呢?大寶低著頭心虛地說:什么也沒買,還沒等買東西呢,錢就丟了。啥?丟了?桂枝急得瞪起眼睛:裝得好好的怎么能丟了呢?走前兒我咋跟你說的,讓你小心著點,你咋都忘了呢?
我又不是故意弄丟的。大寶嘟囔著。桂枝從炕上操起笤帚疙瘩朝大寶身上打去:你還有理了你,滿家就那點錢,一家人大眼瞪小眼地盼著你回來,你可倒好,兩手空空的回來。
我愿意呀?大寶梗著脖子說。
你還犟,我讓你犟!桂枝又掄起笤帚疙瘩,三寶哭著護著大寶:別打哥哥,別打哥哥。
二寶也說:別打了,我哥也不是成心的。
有財咳嗽了半天,喘著粗氣說:是呀,別埋怨孩子了,丟了錢大寶心里也不好受。
尋思孩子盼回過年,咋也弄出點年味兒來,哪承想挺大個人這點事兒都辦不明白。桂枝生氣地說。
年節(jié)好過,平常日子難熬。有財嘆口氣。
桂枝說:眼瞅到年根了,白面和苞米面倒是對付點,可一嘎達肉都沒有,這年三十兒的餃子一點葷腥都見不著。
有財說:酸菜蘿卜不是還有點嗎,大點油吃素餡的吧。
桂枝拍了大寶后背一下怨氣未消地說:你呀你,讓我說你啥好呢。
潔白的月光灑在潔白的雪上,讓冬天的夜晚明亮了許多,木格子窗貼著的窗戶紙透過來的月光,依然讓閉了燈的房間顯得清晰。大寶躺著被窩里,偷偷地把大鳳的手帕貼在臉上。
哥,你跟我說說你是怎么把錢弄丟的。二寶趴在大寶的耳邊小聲問。大寶沒有吱聲,二寶又問,大寶還是沒有回答,他裝作熟睡的樣子,任憑二寶怎么叫他也不回應(yīng)。
有財一陣陣咳嗽,桂枝起身從地上的火盆里扒拉出拳頭大的一個蘿卜,她剝?nèi)沟奶}卜皮遞給有財說:還熱乎呢,快吃點壓壓。這幾天怎么咳嗽厲害了呢?有財嘆口氣:誰說不是呢,一到冬天就感冒,今年天氣也是冷,咳嗽得比哪年都嚴(yán)重。
桂枝說:不行明天讓王大夫過來給打針吧?
眼瞅再有兩天就過年了,我挺挺看看,說不定哪天就好了呢。有財咬了口蘿卜又說:出來進去的,你也注意著點身體,一大家子就指你了。
桂枝說:我沒事兒,身子骨皮實著呢。
有財說:我這一個勁地咳嗽,也不讓你睡好覺。桂枝扭頭看看睡著的三個孩子說:一時半會兒睡不著,你說大寶這孩子真不讓人省心,十七八了,買點東西都辦不明白。滿家就那十幾塊錢說丟就丟了。
丟了就丟了,心疼也沒用。孩子大了,要臉,別老埋怨他。
過回年連個肉星都沒有,這心里真不是滋味,大人倒好說,孩子好不容易盼回年。桂枝傷感地說。
說來說去都是我拖累的。讓你和孩子過這窮日子。有財說。
瞧你說的,我又沒怪你。
13
不知咋的,大小勁兒趕到這兒,今年的春節(jié)特別冷,一盆水潑在院子里,地面嘎嘣、嘎嘣地響起來,轉(zhuǎn)眼間便凍得像鏡子一樣。
桂枝從灶坑掏了一簸箕灰,倒在大門口土堆上。剛要轉(zhuǎn)身走回院子,德魁在遠處向她打招呼:桂枝,你等等。桂枝停下腳步,見德魁走近便說:這一大早忙三火四的,有事兒呀?德魁把手里的面袋子遞給桂枝說:這是五斤面,過年了,包幾頓餃子吃。桂枝慌忙塞給德魁:那怎么行,誰家的米面也不寬裕??炷没厝?,我可不要。
給你就拿著。一大幫孩子呢,不吃幾頓面食怎么行。德魁又遞給桂枝,桂枝還是不接。隊長之前沒少幫我們,我和有財都很過意不去了。這面我說啥也不能要。桂枝說。別一口一個隊長的,整得好像挺生分的,叫德魁也行呀。桂枝笑說:還是叫隊長吧,叫隊長習(xí)慣。
德魁說:這面不是我們家的,是生產(chǎn)隊接濟貧困戶的,每人一斤,經(jīng)過隊部討論,我給你們家爭取的,你就拿著吧。
是嗎,要是這樣那我就拿著。桂枝接過面:謝謝你,隊長。不進屋坐一會了?
不了。德魁說:有啥困難你就吱聲。桂枝說:行,讓你費心了。
望著桂枝轉(zhuǎn)身進了院子,有些失落的德魁抬腿要走,狗剩媳婦不知從哪冒出來。呀,這大清早的,隊長這是看誰去了?德魁翻了她一眼:一邊去,屬穆桂英的,哪都有你。說完插著手大步離去,狗剩媳婦在德魁后面喊:誰又嗆你肺管子了,心不順也不能拿我撒氣呀。
14
一宿沒有睡好的有財這時打起呼嚕來,二寶見大寶睜開眼睛,忍不住又問起昨晚的話題。哥,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錢是咋丟的呢?大寶手里還攥著大鳳的花手帕。滿臉幸福的樣子。還沒等大寶回答,二寶發(fā)現(xiàn)了大寶手里的手帕,他好奇地問:哥,誰給你買的,你自己嗎?大寶得意地說:我哪能自己買呢,別人給我買的,你猜是誰?
二寶來了興致,哥,你真厲害,現(xiàn)在就有小姑娘給你買東西了。你先別說,我猜猜,是胖丫?大寶搖頭,二寶又猜:那一定是大蘭子。大寶說:大蘭子多磕磣呀,她給我買我也不要呀。
那就是杏花?大寶還是搖頭。再不就是小華。二寶又猜。大寶說:你往最好看的人身上猜。二寶瞪大眼睛:是,是董雪?比董雪還好看。大寶更得意了。二寶吃驚得嘴都閉不上了:難道是大,大鳳?
大寶使勁兒點點頭。二寶半天才嘟囔出一句:怎么可能?三寶不知啥時爬過來,一下把大寶手里的手帕搶去,嘴里說道:真好看,哥哥給我吧?大寶把三寶按住,搶回手帕,用腳踹了一下三寶,生氣地說:什么你都要,看看都給我弄埋汰了。
三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有財睜開眼咳嗽幾聲說:你們幾個好好玩,怎么又打起來了?桂枝也走進屋:我的小祖宗,你們能不能消停點。一大早就哭天抹淚的。這是因為啥呀?
哥哥不給我。三寶哭著告狀。桂枝朝大寶喊:把東西給他,怎么一點大的樣都沒有呢。
大寶說:我不給,弄壞了呢。
啥好東西,拿來我看看。桂枝朝大寶伸手,大寶還是不給,桂枝生氣地說:怎么越來越不懂事兒。她轉(zhuǎn)身哄三寶:三寶咱不要,趕明兒媽給你買好的,也不給他。見三寶不哭了,桂枝又朝大寶二寶嚷道:一會兒都起來吧,太陽照屁股了。說完去外屋忙去了。大寶趴在二寶耳朵邊小聲說:告訴你我的錢是咋丟的吧,昨天在街里,大鳳長得太好看了,被幾個流氓看上了,就在大街上硬要拉走她,你說咋辦?擱一般人不得嚇尿褲子。二寶吃驚地說:那可咋辦呀?大街上就沒人管嗎?大寶說:哪有人敢管呀,一個個都躲著走。正好讓我看見了,我一下子沖過去,用兩手護住大鳳。
哥,那你沒吃虧吧?
一個人打好幾個還能不吃虧?我的鼻子都被打出血了,錢就是在那時丟的。
那大鳳呢?她呀,嚇得抱著我直哭。
哥你真行!二寶敬佩地說。哥,那個手絹是她啥時給你買的呀?早就給我了,就是我倆進城都是事先說好的。大寶得意地說。
這么說大鳳是看上你了?二寶露出滿臉的羨慕問。
那當(dāng)然。大寶把手絹放在臉上說。
桂枝進屋又喊:怎么還不起來?大寶二寶趕緊起來,把院子里那幾塊木頭轱轆劈了,趕明三十兒半夜好抱財(柴)。
大寶起來穿衣服,見二寶趴在被窩沒有動。就伸手拉他,二寶往被里縮了縮說:怪冷的,你去吧,我再趴一會兒。
太陽在前院老王家的東房山頭上露出半張臉。大寶打了個哆嗦,他搓搓手去西房山頭的馬架子里拿大斧,桂枝在門口說:你順手抓幾把癟高粱喂喂那兩只雞。
大寶說:都過年了,殺了吃肉吧。桂枝說 :吃什么吃,開春還指它下蛋供你們上學(xué)呢。
過回年啥都吃不上,大寶小聲嘟囔著。
你還腆臉說,還不都怨你。桂枝罵。
15
在外轉(zhuǎn)了一圈的德魁插著手走回家,春花把臉盆里的冷水兌了些熱水,又用手試了試,然后放在德魁面前說:飯都好半天了,洗完臉吃飯吧。
前幾天春花把德魁買回來的豬肉燴了一大鍋酸菜,她一坨坨的凍在外面,吃的時候就取回一坨用大鍋熱上。今天的飯桌上還多了一個小毛蔥炒雞蛋。
德魁剛坐下二鳳就把酒瓶子拿過來。一家四口飯菜還沒動,李會計推開門走進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又堵飯碗了,好酒好菜的,咋也得喝幾口。他一邊說一邊湊上桌。
德魁沖大鳳說:去給你李大爺拿個凳子。
春花又去拿了個酒杯。李會計從身上解下已經(jīng)補丁摞補丁的舊軍用黃背包,從里面拿出兩瓶酒,一條大生產(chǎn)牌香煙放在桌子上。這酒是純二流子,高粱的,我可是眼巴眼望地放好幾年都沒舍得喝,一塊連這條煙送給你,大過年的,一點心意。
德魁接過來遞給春花說:咱哥倆咋興這個。
我知道你不缺,也不是啥貴重東西,就別外道了。
一杯酒下肚,德魁說:明天就過年了,今晚還像往年一樣,召集退伍軍人和軍烈屬開個座談會。瓜子和茶葉我都準(zhǔn)備好了。
李會計問:在生產(chǎn)隊的隊部開嗎?
德魁說:別去隊部了,大冷天凍得哆哆嗦嗦的,還是在我這吧。行,我待會就通知。李會計說。
德魁又說:一家一個人就行,另外黨員也可以參加。
李會計忽然問:你調(diào)公社的事兒有眉目了嗎?
應(yīng)該快了,前些天公社王主任跟我嘮了一陣子,正在物色一個適合我的地方。德魁喝了口酒又說:咱們隊里政治隊長和生產(chǎn)隊長都是我一肩挑,王主任讓我抓緊培養(yǎng)一個接班人。眼前還真沒有合適的。
你心里一點譜都沒有嗎?李會計問。公社領(lǐng)導(dǎo)要求培養(yǎng)年輕人,咱們屯年輕人倒是不少,光集體戶的下鄉(xiāng)青年就好幾十,可今個兒回城一個,明天回城一個,不能扎根農(nóng)村的咱也不能培養(yǎng)呀。
那是。李會計說:還得從咱眼皮子底下培養(yǎng)。
德魁說:要是沒這年紀(jì)一說,我怎么也得把你提上來,咱哥倆合手這幾年我還真覺得稱心。
我呀?jīng)]啥大出息了,不過我兒子再有幾個月就高中畢業(yè)回來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將來是騾子是馬可全憑你了。李會計說。
雨春這孩子這么快就畢業(yè)了?時間真不扛混。德魁看看自己的兩個孩子說:一晃都這么大了。你家雨春比大鳳大幾歲?
大鳳十六吧,比大鳳大三歲。李會計看著大鳳羨慕地說:你家這兩個孩子看著是真招人稀罕,特別是大鳳,越長越水靈,也越來越懂事。
大鳳紅著臉端著盤子走進外屋去添菜。二鳳也端著碗跟著大鳳后面出來。她朝大鳳做個鬼臉說:姐,李大爺看上你了,想讓你給雨春當(dāng)媳婦呢。氣得大鳳揚手要打二鳳,二鳳咯咯笑著躲閃著。
德魁說:明天就是三十了,安排社員明天把主街的積雪掃一掃,牛糞馬糞的撿一撿,爛柴火亂棍子的都拾掇拾掇,隨后轉(zhuǎn)身對大鳳說:明天你也參加,好好做筆記,會后寫篇報道給縣廣播站,讓他們給咱們宣傳宣傳。老李我告訴你,我家大鳳可不簡單,在學(xué)校是團書記不說,還是宣傳委員,寫得一手好文章,常有稿子在公社廣播站和縣廣播站播出呢。
李會計既驚訝又羨慕地說:是嗎?這孩子又漂亮又有才,將來一定有大出息,也不知誰家小子命好,今后能娶大鳳做媳婦 。
見大鳳羞澀地低下頭,春花笑:瞧你李大爺把俺大鳳夸得。都不好意思了。
16
太陽在東邊的半天空上,晃得人們眼睛瞇成一道縫,藍藍的天空,幾塊白云悠閑地飄蕩著。
都過年了,天還這么冷。走出家門的男人搓著手跺著腳說??刹?,今年比往年冷得邪乎。對方附和著。
再冷的天也關(guān)不住淘氣孩子,他們像一群打開籠子的家雀,嘰嘰喳喳跑向村中小廣場,抽冰猴兒,蹬爬犁,玩得正歡,不知誰家的壞小子把一個小鞭兒點著后,放進一個小姑娘的衣兜里,砰的一聲,衣兜壞了一個洞,小姑娘號啕大哭起來。緊接著,哭聲罵聲吵鬧聲便飄蕩在村子的每個角落。
17
有財喉嘍氣喘地坐在炕上,手里拿著一根鐵釬子扒拉著面前的火盆對桂枝說:連發(fā)挺好個人,咋就說不上媳婦呢?趕明兒你回娘家有相當(dāng)?shù)慕o他說和說和。好孬有個伴兒是個人家。
桂枝說:連發(fā)連個窩都沒有,哪個姑娘樂意嫁給他。
這輩子連個媳婦都說不上,不白瞎他這個人了嗎。有財說。
扳不倒尖尖腚,啥人有啥命。就像你一樣,嫁給你時身體壯得像個牛犢似的,哪承想如今病病懨懨地癱在床上。桂枝嘆口氣說。
有財也沮喪地說:我倒沒啥,認(rèn)命了,只是你這些年跟著遭這份罪。
你瞅瞅你,我又沒抱怨啥,你咋老說這話。桂枝責(zé)怪道:不管咋說,有你在炕上我就有主心骨,咱就是一個囫圇的家,你要有個好歹這仨孩子咋整。給他們找個后爹,你能閉得了眼?
咳,要不是連發(fā)救我,興許我早就讓山牲口啃了。有財一邊咳嗽一邊說。連發(fā)的恩情以后就得讓孩子替我還了。
也是命里該著,咋就那么巧,你扣在爬犁里,偏偏那只兔子把連發(fā)引到你跟前,要不凍也把你凍壞了。桂枝說。
誰說不是呢。有財附和著。
18
德彪哼著小曲插著手走在村路上。干啥去?彪哥。路人問。去趙一炮家打撲克。德彪回應(yīng)著。
德彪是隊長德魁的弟弟,在生產(chǎn)隊當(dāng)護林員。先不說他是德魁的弟弟,村里人都得給面子,單這不起眼的護林員村里老少爺們兒就得對他另眼看待。柴米油鹽醬醋茶,這柴字放在第一位,可見這柴的重要。特別是這寒冷的冬天,少了燒柴可不行。
一入秋,德彪便在山上指定一個位置,讓你撿些陳舊的木頭或者割些毛柴。這時,村民便爭先恐后地請德彪到家里吃飯喝酒。為的是讓德彪能給自己分一塊又好又大的地方,這樣一年的燒柴就不愁了。
進了趙一炮的院子,秀芬正拿掃帚掃院子里的積雪,見德彪進來,便眉開眼笑地說:今個兒來的可有點早,人還不夠手呢。
德彪說:這不是想你嗎。不知道想沒想我?
老趙在屋呢,別讓他看見??爝M去吧。秀芬扭頭瞄了一下窗戶說。窗戶上窗花還沒化凈,看不見,瞅你嚇得。我進屋了。德彪說。
趙一炮一邊沏茶一邊和狗剩,二蛋胡扯六拉地說著閑話,見德彪進來忙打招呼。快來喝茶,這是我打獵時在鷹嘴砬子采的石茶,在瓦片上又揉又搓的,烘了十幾個小時呢。說完趙一炮從身邊的碗柜里拿出一個二碗,倒上剛沏好的茶水。
狗剩笑著說:老趙你也太不講究了。我倆在這坐老半天兒,你也沒說讓俺倆喝碗茶,德彪屁股沒坐穩(wěn)呢,這家伙兒,又是讓座又是倒茶的,敢情是看人下菜碟呀。
這么好的茶你倆能品出啥味道兒來?不白瞎這玩意兒嗎。趙一炮笑著回道。
德彪端起碗喝了一口咂咂嘴說:好喝,好喝。味道不錯。
二蛋說:都是天天來你家玩的,咋還兩樣對待?
咋的,看不慣?德彪問。
狗剩笑著說:老趙這事兒不地道,這不明擺著瞧不起俺倆嗎,看來俺倆在他家還不如一條狗呢。
德彪聽了立即翻了臉,他抬手啪地給狗剩一個耳光,嘴里罵道:你說誰是狗?你給我說明白,誰是狗?
狗剩一下子被打傻了:這,這,這鬧著玩咋還急眼了?德彪不依不饒:誰跟你鬧著玩?你也不打聽打聽,誰敢罵我一句?老鼠長了個豬苦膽,你真是膽肥了。
狗剩爭辯道:你看我就是打個比方,我也沒指名道姓說你是狗呀?
你還叭叭啥,你當(dāng)我傻呀?聽不出來咋的。德彪伸手又要去打狗剩。二蛋嚇得蔫巴悄地溜出屋躲了。趙一炮慌忙去拉德彪,秀芬聞聲也跑進屋:五馬長槍的,這是咋的了?
德彪罵道:給他個梯子就蹬鼻子上臉。秀芬說:天天在一起打交道,咋能說翻臉就翻臉呢。趙一炮尷尬地說:這多不好,因為喝碗茶,多犯不上。狗??汕f別往心里去,都是大老爺們,一會兒就過去了。
狗剩滿臉的委屈,低頭沒言語。德彪瞪了狗剩一眼說:別搭理他,愛咋地咋地。想待不?不想待出去。狗剩起身耷拉著腦袋向屋外走去。趙一炮在他身后喊:狗剩,別生氣,趕明兒還來玩兒。
秀芬失手在德彪的身上拍了一下說:你看你,把人嚇得,趕明兒還敢來了嗎。德彪說:不來拉倒,還能黃了你的局?秀芬瞄了一眼趙一炮說:可不,多一個人,一天能多抽好幾毛呢。
德彪說:多大事兒呀,你放心,我給你張羅局兒,保你不跑空。
19
天還沒有放亮,連發(fā)就起來給牲口添上草料,看它們吃得差不多了,又打了一遍料,這才鎖上院門,鉆進西山溝。太陽剛露出半個臉,連發(fā)已經(jīng)回到飼養(yǎng)房。他看牲口吃得差不多了,就把牛和馬牽到院子的水井旁飲了一遍,然后回到屋里生火做飯。
20
大寶劈了一陣木頭,呼哧帶喘地回到屋里。木頭太難劈了,你瞅把我累的,都出汗了。大寶對桂枝說。
難劈也沒多少了,我都犯愁這點柴火能不能將就到暖和時候。桂枝說。
連發(fā)走進院子搭話說:娘倆這是在嘀咕啥呢?
我媽擔(dān)心柴火不夠燒。大寶說。
可不,今冬天兒冷,柴火燒得多,眼瞅沒多少了。桂枝皺著眉說。
連發(fā)說:我今早兒進山遛套子,發(fā)現(xiàn)了幾根干木頭,離家不算遠,一會讓大寶二寶拉著爬犁跟我去,弄回來能燒一陣子,用不了多大工夫就回來了。
這哪行,大過年的天又這么冷,咋能讓你還往山里跑。桂枝說。
你就別跟我外道了。連發(fā)把手里的一個布袋子遞給桂枝:對了,這是一只野雞,兩只野兔子,都是我起早在山里遛回來的。給你們?nèi)畠簻悅z菜。
大寶高興地嚷道:太好了,過年有肉吃了。二寶和三寶聞聲也趿拉著鞋從屋里跑出來。我看看,我看看。三寶拿過那只凍硬的野雞一邊往屋里跑,一邊喊:爸,爸。你快看,我連發(fā)叔拿來的小野雞,還有兔子呢。
有財在屋里說:連發(fā)來了,快到屋里坐。桂枝生氣道:你瞅瞅,一個比一個出息,多讓人笑話。
連發(fā)說:孩子嘛,笑話啥。再說我都聽說了,你們家過年錢都讓大寶進城弄丟了,連個肉星兒都沒買上。大過年的,咋能委屈了孩子。
有財還在屋里喊:桂枝,快讓他叔進屋嘮嗑。外面怪冷的。
連發(fā)進屋坐在炕沿上,有財往他身邊推推火盆說:你呀,起早貪黑的弄倆玩意兒不容易,又都捯飭這來了。大過年留著自己吃得了。
連發(fā)說:我挺大個人吃不吃能咋地,再說哪天我再去弄唄。接著連發(fā)又沖外面喊:大寶二寶,快點收拾收拾咱們上山。三寶嚷著也要去,連發(fā)說:在家吧,幫你媽打打下手,把野雞和兔子收拾出來。
21
村里的大喇叭吱吱啦啦的不好使,德魁讓李會計安排人通知黨員和軍烈屬晚上到他家開座談會。李會計就到狗剩家讓狗剩去通知。
狗剩在家正讓媳婦罵得狗血淋頭:你說你個沒心沒肺的玩意兒,人家舔那驢蹄子都加著小心,你可倒好,拿錐子扎人家屁股,你不是找挨踢嗎。
狗剩耷拉著腦袋小聲嘟囔:我也沒說啥他就急眼了。
還犟嘴!狗剩媳婦厲聲說:全村老老少少哪個見人不點頭哈腰的,就你,糞堆上長倆綠葉就不知道是哪棵蔥了。人家溜須還來不及呢,你說得罪就得罪了,這趕明個兒燒柴取暖的,弄個桿子打個樁子還不得找咱多大麻煩。
那咋整?狗剩放賴說。
你說咋整?柜里不是還有兩瓶酒嗎,原來打譜過了年回娘家給我爹喝的,咳,今晚你就跟我去德彪家,孝敬那個驢吧,還有,把那兩斤槽子糕也帶上,給人家賠個不是,說些好話,興許這個疙瘩兒就解開了。狗剩媳婦盤腿坐在炕上說。
狗剩低聲嘀咕:我不去,讓人巴掌撇仗的打一陣,還到人家眼皮子底下去討好,這還咋有臉出門。
你想要臉?你想要志氣?耗子遇見貓,你天生就是受欺負(fù)的命。狗剩媳婦說。
這工夫兒李會計走進屋:兩口子嗆咕啥呢?
李會計來了,快坐這。狗剩媳婦眉開眼笑地打完招呼沖狗剩說:去把我剛炒好的瓜子拿來讓李會計吃。
李會計背靠山墻坐在炕沿上問:咋地,我聽說今個兒狗剩讓德彪給打了?
可不,就一句玩笑話,二話不說,上去就給俺家狗剩一巴掌,你說哪行這色兒的。
這事兒德彪確實不應(yīng)該,好歹狗剩這些年跟在他哥屁股后面東跑西顛的,沒少效力,咋能說打就打呢。李會計憤憤不平地說。
誰說不是呢,大過年的挺大個人,你說讓俺還咋出這個門。狗剩媳婦說。
狗剩低頭抽著悶煙一聲不吱,狗剩媳婦瞥了他一眼說:你看看,你看看,就這樣,八杠子壓不出個屁來,你說我怎么嫁給這么個完蛋玩意兒。
李會計笑:狗剩不錯,在外聽隊長的,在家聽老婆的,哪支使哪去。我來就是隊長讓我告訴你,一會兒你去通知一下黨員和軍烈屬一家派一個代表四點鐘到隊長家開座談會。
狗剩聽了起身拿過狗皮帽子說:行,我這就去。
見狗剩要走,李會計也站起身,狗剩說:你在這嘮著,我一會兒就回來。狗剩媳婦也說:就是,沒啥事在這坐會唄,總也不來。李會計又坐回炕沿上。從窗戶看狗剩走出院子便問狗剩媳婦:孩子都干啥去了?狗剩媳婦說:睜開眼睛就不著家,這工夫不知在哪瘋呢。你快把腳拿上來,炕頭熱乎。
李會計便鞋也沒脫,盤腿坐在炕上。狗剩媳婦眉開眼笑地說:你等著,我去給你砌壺茶。
22
不晌不熱的,德魁家的煙筒就飄起炊煙,從門窗縫里溜出來的油香味兒,讓路過的人直咽口水。
春花是個手巧的女人,她屋里屋外地忙乎著,準(zhǔn)備過年的吃食。半漆盆和好的面,里面加上幾個雞蛋和白糖,然后把切好的土豆地瓜在面里滾一滾,放在油里炸成金黃色。又把發(fā)好的黃瓜錢兒,干茄子加上各種佐料和著面粉,煎成可口的菜肴。最讓大鳳二鳳喜歡吃的是春花做的煎餅。她用大棗和面,把秋天曬的果干和瓜子仁,花生,山核桃仁加在面里,做成一指厚的方餅,粘上芝麻用豬油煎熟。做好這些,春花便把它們一包包地放在倉房的大缸里。
23
德魁找保管員張貴友,讓他跟自己到生產(chǎn)隊倉庫稱十斤葵花籽。生產(chǎn)隊的倉庫和飼養(yǎng)房在一個院子里。德魁想到飼養(yǎng)房和牲口圈看看。卻見屋里圈外沒有連發(fā)的人影。德魁心里便很不痛快,稱完瓜子,他對張貴友說:太不像話了,這么大一個院子,說走就走,還有沒有規(guī)矩了。一會兒去找找他,看他都偷偷摸摸地干些啥。
德魁拿回瓜子讓春花炒熟,從柜里拿出他前些天在城里買的糖塊,讓春花把糖塊摻雜在瓜子里,又拿出一盒大生產(chǎn)牌香煙,打開放在一個碟子里。準(zhǔn)備晚上開會時給大家用。安排完就走出家門。
春花見德魁走出院門,就把那包糖塊攤放在炕上,讓大鳳和二鳳挑自己喜歡的。大鳳把一些五顏六色的糖塊包在手絹里,高高興興地放進自己的書包。二鳳卻迫不及待地把一顆糖塞進自己嘴里。
24
冬天的太陽落山早,晌午剛過沒一會兒,太陽就落在西山的肩上了。連發(fā)和大寶二寶拉著一爬犁燒柴回到村邊。連發(fā)問:你倆能拉動不?哥倆說能。連發(fā)說:那我得抓緊回去看看牲口,你倆自己回去吧。
大寶低頭用力拉著爬犁,還沒到家門口,突然二寶用胳膊捅了他一下說:哥你快看。大寶抬頭見大鳳在他家門前轉(zhuǎn)悠。
找你的吧?二寶說。大寶來了力氣,他加快了拉爬犁的速度。到了跟前,大寶呼哧帶喘地問:大鳳,你怎么在這?你有事兒嗎?
大鳳雙手插兜看了看大寶,又看了看二寶臉紅地說:我在等王靜。
大寶很失望,一時不知說啥好,二寶笑著說:大鳳,到我家坐一會兒吧,外面多冷呀。大鳳也笑:不了,她再不來我就回去。
爬犁拉進院子,二寶不由自主地回頭看大鳳,正和大鳳的目光碰在一起,二寶的心不知怎的一陣慌亂,臉也紅了起來。
大寶和二寶在院子里卸燒柴,兩人都不由自主地偷偷往院外張望,大鳳仍然在大門口徘徊。
外面多冷,她怎么不去王靜家找王靜?二寶問。
可不是咋地,再說王靜家離這也挺遠呀。大寶說。你出去看看,她是不是有事。
二寶猶猶豫豫地走出院子對大鳳說:大鳳,天怪冷的,要不我去給你叫王靜吧?
不用。大鳳臉一陣泛紅說:我,我給你拿了些糖塊,可好吃了。你,你別嫌少。說完慌慌張張地從衣兜里掏出來塞在二寶手里。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了,扔下二寶傻傻地站在那里。
看在眼里的大寶從院子出來問:二寶,大鳳給你啥?都說啥了?還沒等二寶回答,大寶就從二寶手里拿過東西,打開一看,一包五顏六色的糖塊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興奮地問:二寶,她是不是讓你給我的?二寶木然地嗯了一聲。
大寶興奮地說:我說大鳳喜歡我你還不信,怎么樣,這回相信了吧?
二寶沒有回答,他望著大鳳消失的方向呆愣了好一會。直到德彪出現(xiàn)在他家院子里。
25
德彪每天下午都圍著村子轉(zhuǎn)一圈,看看雪地上有沒有進山的痕跡。今天剛到村西進山的路口,兩道清晰的爬犁印就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順著爬犁印追進桂枝家的院子。
誰讓你們進山拉柴火的?德彪黑著臉問。
誰也沒讓。沒有燒的了,自己去的,咋地了?大寶不甘示弱地說。
反天了你,柴火不準(zhǔn)卸,沒收了。德彪?yún)柭曊f。
二寶央求道:叔,你別生氣,我哥不會說話,你別跟我哥一般見識。大過年的,我家真沒燒的了。我和我哥好不容易撿點干木頭,你可千萬別沒收呀。
憑啥沒收?又不是我倆現(xiàn)放的,都干沒皮了,怎么就不行了?大寶扯著嗓子喊。
哎喲!你小子膽肥了,敢跟我犟嘴,我還真不信治不了你。德彪惱羞成怒地喊道。
炕上的有財一邊咳嗽一邊對外屋地的桂枝說:快出去看看,孩子跟誰吵吵呢。
桂枝把濕漉漉的雙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急三火四地跑出去。
德彪來了,咋不進屋坐呢?桂枝笑著說。
看看吧,咋整?你家拉回來這幾根木頭不符合要求。德彪用腳踢了踢爬犁上的木頭說。
我說德彪,這大過年的,家里燒的就要斷頓了,沒辦法,炕上還有個癱巴病人,今個兒冷明個兒涼的,我這才打發(fā)兩個孩子劃拉點燒的,你看能照顧就照顧下。桂枝說。
要是劃拉點枝丫條子啥的也就過去了,這家伙,太粗了。這還了得。德彪說。
這都是砍了多少年的,不拉回來也都爛山里了,憑啥我們燒火就不行。大寶梗著脖子說。
爛在山里多少都行,可你拉回來一根都不行,這就是規(guī)定。德彪較真說。
二寶往屋里推大寶:哥,你進屋吧,別在這戧戧了,讓咱媽跟他說。
桂枝拍打一下大寶說:小孩子家家的,瞎跟著摻和啥,快滾屋去。
大寶不情愿地被二寶推回屋,臨進屋還咬牙切齒地回過頭瞪了德彪幾眼。
桂枝對德彪賠著笑臉說:孩子小不懂事,你可別和他們一般見識。
這上面一再強調(diào),嚴(yán)禁進山濫砍盜伐,你們家倒好,頂風(fēng)上這不是給我上眼藥嗎?德彪說。
瞧你說的。桂枝說:我家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俺家你哥癱巴在炕上,冷一點都扛不住,這不,這幾天燒得少點,晚上起了幾次夜,他就折騰感冒了。我尋思讓孩子進山劃拉點枯枝爛葉,咋也得把這個冬天挺過去不是。
進山整點也行,可連個招呼都不打,這是沒把我德彪放在眼里呀。德彪說。
也怪我,沒來得及跟你說。對了,你看看我,這大冷天的,讓你站在外面,快,咱進屋說。桂枝拉了下德彪的袖頭說。
不了,我還有事,咱抓緊商量商量這事咋辦吧。德彪依舊陰著臉說。
我家門檻低,可也沒掛刀,這大冷天你不冷我還冷呢,有啥事進屋不能說。桂枝笑著說。
叔,我爸招呼你進屋坐會兒。二寶從屋里出來說。
二寶這孩子可比大寶強多了。哪像大寶,死絕橫喪的,說話跟茅樓里的石頭似的,又臭又硬。德彪說。
叔,我哥心眼實,說話不受聽,你別跟他一樣的。外面多冷,快進屋吧。二寶說。
還是你小子會來事。走,進屋坐坐。德彪邊往屋里走邊說。
昏暗的廚房被熱氣籠罩著,德彪拉開里屋門掃了一眼,見大寶頭朝里趴在炕上,有財坐在炕上守著火盆搓著手,有財忙說:兄弟來了,快到這邊坐。
三寶趿拉著鞋端著有財?shù)氖耗驈牡卤肷磉呥^去,一股臭氣直鉆德彪的鼻孔,他吐了口氣說:不坐了,你這屋子是不熱乎。他轉(zhuǎn)過身到廚房對桂枝說:大過年的,我也不為難你們,那幾根木頭我也不處理了,不過以后再進山可得提前和我打招呼。
桂枝聽了千恩萬謝地直點頭,德彪拎起木凳上那只還沒有脫毛的野雞說:這只野雞真肥,在哪淘來的?
桂枝扯謊說:孩子他老姨夫從靠山屯給拿來的,這不,正燒水準(zhǔn)備收拾收拾。
頭些天林場的劉場長跟我說,過了年要來我家喝酒,指名道姓的要吃小野雞,這冰天雪地的,上哪找去,我這正犯愁呢。德彪說。
是嗎,這么巧,你要不嫌棄就把這只拿去吧。桂枝說。
那我就不客氣了。德彪說完高高興興地拎著野雞走了。
三寶哭唧唧地進了里屋:野雞讓人拿走了,吃不著雞肉了。
大寶猛地從炕上起來問:誰拿走的?
德彪拿的。三寶說。
憑啥給他,我去要回來。大寶氣勢洶洶地要去追德彪,正在廚房刷鍋的桂枝生氣地把水瓢摔進水缸里。你給我消停待著,長能耐了是不?
這不是明擺著欺負(fù)咱嗎?大寶說。
你以為我愿意給他?你還腆臉說,要不是你丟錢,咱家哪能連斤豬肉都吃不上,還想著燉點雞肉給你們幾個解解饞,這回倒好,連個雞毛都沒了。
26
晚上的座談會還是由德魁主持,除了一些黨員,軍烈屬,隊里的李會計,婦女隊長劉玉香,民兵連長宋偉忠,出納員都參加了。德魁一邊給大家點煙一邊說:這年根開座談會是咱們村的老傳統(tǒng)了,這座談會又叫茶話會,咱一會兒邊喝茶邊吃糖吃瓜子,邊總結(jié)一下過去的工作,看看今后還有哪些工作需要改進。
婦女隊長劉玉香邊吃瓜子邊說:我先說幾句,去年咱們雖說在公社被評為先進婦女隊,可還是有一些問題存在,比如有的老娘們干活不積極,覺悟低,在隊里干活磨洋工,回到家又是秧歌又是戲的。來年我們要加強婦女的思想教育,讓咱們屯的婦女發(fā)揮更大的作用。
德魁說:玉香同志說得好,大家可以踴躍發(fā)言,過去出現(xiàn)的問題,今后有啥建議,都可以說說。
劉玉香又說:這幫老娘們要是管不好那影響可就大了。傳閑話,罵大街,有活不干,裝病耍賴。我提個建議,過了年咱就按年齡劃分,多成立幾個組,年紀(jì)大的撿糞組,中年的積糞組,年輕的婦女成立掏糞組。有人笑出聲來,劉玉香說:你們別笑,用不了二年,咱就能把東山那塊薄溜地改造過來。
27
玉華泡了大半缸黏碴子,都說泡的時間越長。包的黏豆包越筋道好吃,所以玉華一直拖到年根才加工成面子,控了幾天水,烀兩大鍋紅小豆,十多個姑娘媳婦幫她團好豆餡,放在外面凍透打在缸里。
第二天晚上,這十多個姑娘媳婦又有說有笑地過來幫玉華包黏豆包。
桂枝問:玉華,你家怎么包這么多豆包?能吃了嗎?
玉華說:俺家哪能吃了這么多,都是他在外面許的愿,林場的正副場長,山林員,檢尺員,都得送到,夠分就不錯了。
你家德彪交際廣,朋友多,俺想燒香還找不到廟門呢。狗剩媳婦說。
有啥用,費吃費喝的。玉華撇嘴說。
你家德彪和俺們就是不一樣,凈和一些尿性的人來往,有個大事小情的也不為難,喊一嗓子老好使了。胖丫接茬說。
那是。有人附和著。
老楊婆子,你給俺們講個故事吧?胖丫說。
女人堆里老楊婆子年歲最大,平時說話就喜歡談古論今,有個外號叫故事簍子,一張嘴就說:過去那暫……
行,你們樂意聽,我就給你們白話一個。老楊婆子說。
桂枝忙說,先別講,我出去撒泡尿,回來你再講。說完急忙開門出去,狗剩媳婦在后面喊,快點回來。
28
夜風(fēng)刺骨,地面泛著寒光,連發(fā)戴著狗皮帽子縮脖插手走在去有財家的路上,村子里偶爾傳來幾聲狗叫。
有財啃了口燒熟的蘿卜,仍然止不住咳嗽,三寶從炕上連忙起來,拍打有財?shù)暮蟊常殞P膶懼鳂I(yè)。
桂枝干啥去了?連發(fā)問。有財只顧咳嗽,三寶搶著說:我媽幫德彪家包豆包去了。
都到年根了。咋才包豆包。連發(fā)說。
有財一邊咳嗽一邊說:可不是咋地。聽說泡一大缸苞米馇子。有些家都吃差不多了。
德彪家包的多,可能要送人吧。連發(fā)說完又問:大寶呢?
出去半天了,大冷的晚上不在家待著,也不怕感冒了。
前院的老趙太太推門進來,有財和連發(fā)忙起身打招呼。
老趙太太放下手里的東西說:聽說大寶進城買過年嚼裹兒把錢弄丟了,我和俺家老頭子合計給你家拿點東西,好幾個孩子呢,別讓孩子虧了嘴。
你瞅瞅,總是惦記我們。有財過意不去地說。
也沒拿啥,幾棵酸菜,幾疙瘩肥肉,我秋天糖漬的海棠,還有俺家老疙瘩曬的小干魚,好歹的也不能干干巴巴地過個年。
連發(fā)一拍大腿:你瞅我這記性,趙嬸不提我倒忘了,白天我讓人在縣供銷社給捎了幾掛小鞭,拿來給三寶玩。三寶聽了高興地說:真的,連叔快拿出來我看看。有財說:花那錢干啥,你也不寬裕。
大過年的,讓孩子樂呵樂呵。連發(fā)一邊掏鞭炮一邊說。
還不謝謝你叔。老趙太太說。
謝謝叔!三寶拿過鞭炮就迫不及待地想穿鞋出去放鞭炮。有財說:揪下來少放幾個,留著年三十再放,禍害完了看人家孩子放該眼饞了。三寶趿拉著鞋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往外跑。
29
桂枝一進屋,大伙就嚷嚷著讓老楊婆子快點講故事,老楊婆子就不緊不慢地講起來。
過去那暫,咱們屯有一戶人家,爹媽死得早,留下哥倆,老大娶了財主的老閨女,長得賊順眼,就是心眼太壞,開始對弟弟還湊合,轉(zhuǎn)眼老二大了,兩口子就動了壞心思,嫂子說,可不能讓他娶媳婦,娶了媳婦就分心眼,就得另挑門戶,到時誰還幫咱干活。老大說,咋才能不讓老二走呢?她媳婦說有招。
一天半夜,老大媳婦光溜溜地進了老二的屋里,鉆進老二的被窩,嚇得老二跑到外面,在牛圈里佝僂一宿,第二天說啥都要分家。老大兩口子眼瞅留不住,就說分家可以,你得凈身出戶。老二央求說,給我點種子一把鎬頭吧?老大說:那就給你種子和鎬頭,別在我眼皮子底下,滾遠點就行。
有人團著豆包插嘴說:這兩口子怎么這么喪良心呢。
別多嘴,快讓她講。胖丫說。
老大媳婦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捧了點高粱放進滾燙的開水里煮熟,然后晾干送給老二做種子。
老二扛著鎬頭揣著種子走到后山上,用鎬頭刨了個地蹌子,劃拉些烏拉草和干樹葉子鋪在里面住下來。他開了片荒地,把種子種進地里,精心伺候著。等呀盼呀,一塊地里一棵苗也沒有出來,老二急的一邊扒拉著土找苗,一邊掉淚。就在老二快要死心這節(jié)骨眼,他看見一塊土坷垃下面壓著一棵抽抽巴巴的弱苗,他高興地把它扶起來像寶貝似的護著。
原來,老大媳婦煮種子的時候,不小心有粒種子掉在鍋臺上,又被她劃拉進煮熟的種子里。就這樣,老二伺候一棵高粱到秋天,他高興地想,一棵高粱來年就會變成一大片高粱了。
豆包擺滿簾子,沒人送到外面,都怕錯過故事情節(jié)。胖丫說,我往外端,你等我回來再講。
30
連發(fā)離開有財家走在村路上,天空飄著細小的雪花,卻能看見朦朧的月亮。寂靜的小村大多人家都已關(guān)燈睡覺,望著一扇扇窗戶,連發(fā)的心里一陣惆悵。
他小時候一直和爺爺在一起,父母的影子在他腦海里是模糊的,他不知道他們是做啥的,又在哪里。爺爺死后他被送回村,住進一間小草房,后來小房因年久失修坍塌了,他又住進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房。他知道,那不是他的家,隨時隨地都會被攆出去,他不知道哪是他的家,將來會怎樣。
德彪家的窗戶很亮,他家點的是電燈泡,從窗戶看見幾個身影晃動。
豆包還沒包完。路過德彪家的連發(fā)想。這么多人這么長時間,得包多少豆包呀。
朦朧的月光中,一個人影從德彪家的院子翻出來,他空著手,四處看了看,發(fā)現(xiàn)了連發(fā),慌忙低頭向遠處跑去。
雖是夜晚,連發(fā)還是看出了那個人是誰,他疑惑地站在原地望著那個遠去的背影。
31
老楊婆子還在講她的故事:高粱長得可成實了,大得出奇,沉甸甸的,老二扛在肩上都很吃力。費了很大勁才扛進地蹌子里。他好奇地摘下一粒,用手捻捻,硬邦邦的,硌得手生疼。他又用牙咬咬,沒咬開,這是啥東西?老二想,對了,會不會是金子。
德彪推門回來,老楊婆子打招呼:德彪回來了。
德彪說:還沒包完?玉華說:完了,就這幾個了。胖丫用胳膊肘捅了一下老楊婆子說:你接著講呀。老楊婆子說:不講了,后面還老長了,講不完。胖丫說:趕明上你家聽去。老楊婆子說行。
32
天灰蒙蒙的見不到陽光,風(fēng)不大卻有些刺骨。
又要下雪了。桂枝把菜墩放在炕上,一邊剁菜一邊說。
今年的冬天咋這么冷。有財說。
可不,還沒完沒了地下雪。桂枝說完對趴在炕上的大寶說:起來去把外面的雪掃掃,別老趴在炕上,挺大個小伙子天天糗在家里,也不說幫著干點啥。
老二和老三干啥去了?有財問。
誰知上哪去了。撂下筷子就沒影了。你昨個兒和連發(fā)說了沒?讓他三十晚上來咱家吃飯。桂枝說。
和他說了,開始還直搖頭,好說歹說才答應(yīng)了。有財往懷里拽了拽火盆又說:好吃孬吃的在一起顯得混和,要不大過年的多孤單。
33
老榆樹上大喇叭傳來德魁的聲音:社員同志們注意了,現(xiàn)在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眼瞅著到年根了,生產(chǎn)隊給大家分塊大豆腐,四口人的一塊,五口以上的兩塊,請大家抓緊去生產(chǎn)隊豆腐房去取。再說一遍……
桂枝剛走不遠,迎面看見德彪,她笑著剛要張嘴,德彪?yún)s兇神惡煞似的罵道: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臭娘們,跟我扯,咱們走著瞧,有你后悔那天。說完扔下目瞪口呆的桂枝走了。
桂枝端著分的兩塊豆腐,失魂落魄地往家走,她不知道又怎么得罪了德彪,她使勁往回想這幾天都干了什么,卻怎么也想不出在哪能和德彪有過節(jié)。
狗剩媳婦緊跑慢跑地攆上桂枝,神神秘秘地小聲對桂枝說:你知道不?德彪家出事了。
咋了?桂枝問。
德彪給人家送豆包,第二天人家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找上門來了。狗剩媳婦賣著關(guān)子說。
你快說到底咋回事。桂枝急切地問。
你猜咱們給他家包的豆包里發(fā)現(xiàn)了啥?
啥?桂枝又問。
有好幾個豆包里面包的是驢糞蛋子,嘖嘖,你說說,誰這么缺德,挺大個人怎么能干出這事兒,這一口咬在嘴里,哎呀我的媽呀,惡心死個人。狗剩媳婦見呆愣的桂枝反應(yīng)并不強烈,又說:人家說了,包豆包那晚中間出去的都有嫌疑。對了,你可別往外說,我也是聽德彪媳婦說的。她不讓我跟別人講,嫌丟人。
34
外面稀稀拉拉地響著鞭炮和二踢腳的聲音。
桂枝包了酸菜和蘿卜兩樣餡的餃子,又做了六個菜,干黃瓜片和干土豆片,小毛蔥炒雞蛋,油煎小河魚,煎豆腐,蔥拌大豆腐,兔肉燉土豆。
見連發(fā)也坐上桌子,有財說:今個兒年三十,忙活一年,桂枝你也上桌喝點酒。
你哥倆喝吧,我一會吃幾個餃子就行。桂枝說。
那哪行,這一大家子你最辛苦了,過回年,怎么也得意思意思。連發(fā)說。
桂枝和孩子都圍上桌子,有財給連發(fā)和桂枝倒上酒,又給自己滿上。
這日子真不扛混,眼瞅著一年又過去了。有財端著酒碗說,這兩年多虧了你幫襯著,多余的話就不說了,來,咱哥倆喝一口。
連發(fā)喝口酒放下碗說:有些事兒都是緣分促成的,哪承想咱哥倆能走這么近。有財說:你對我們家的恩德我這輩子是報不了了。我尋思等孩子大了,一定讓他們好好孝敬你。
孝敬不孝敬我咱先不說,孩子要是能懂事,你們兩個也能享點清福。連發(fā)說完瞄了大寶一眼,大寶躲閃著連發(fā)的目光,只顧低頭吃飯,不說一句話。
我看這樣吧,有財說:三個孩子隨你挑,現(xiàn)在就拜你做干爹,你看怎么樣?連發(fā)的目光又落在大寶身上,大寶的頭更低了,他又瞅了瞅二寶,二寶急忙拉過三寶道,快磕頭叫干爹。
三寶放下筷子來到連發(fā)面前撲通跪下:干爹,過年好。連發(fā)忙說,好,好。他在懷里摸了半天,摸出兩塊錢,塞給三寶,干爹就兩塊錢了,給你留著買糖吃吧。三寶又磕頭,謝謝干爹。
我真就得意老三。連發(fā)說。這孩子心好,孝順懂事。將來錯不了。
有財說,可不,老三伺候我最多了,端屎端尿的一點也不嫌棄。
連發(fā)看著大寶說:做人要行得正走得直,可不能動那些歪心思。
大寶陰著臉把筷子一撂說:你們吃吧,我吃飽了。
咋了?你怎么生氣了?桂枝說:大過年的,這么不懂事,不吃拉倒。
有財說:屬你大,就你不懂事,我們幾個嘮嗑也沒說你,你不樂意干啥?
連發(fā)說:今個兒過年,咱別跟孩子一樣的,來,咱喝酒。
噼里啪啦,嗵,嗵,嗵。一陣長時間的鞭炮和二踢腳聲傳遍全村,大家都知道,這是德彪家放的,因為村里只有他家才有條件放這么多。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下來,好像是被鞭炮聲震落的。桂枝推開門說:雪下得這么大,今年的年頭應(yīng)該錯不了。
35
年歲大的都說年節(jié)好過,平常日子難熬。初一剛過,年就在稀稀拉拉的鞭炮聲中過去了,天氣也一天天暖和起來。
有財咳嗽幾聲看著窗戶說:外面日頭真好,看架勢暖和多了,這一冬天可把我憋壞了,真想出去透透氣。
桂枝說:消停在屋待著吧,身子骨剛剛見好些,別再折騰感冒了。趴在炕上看小人書的三寶抬起頭:爸,趕明暖和了,我扶你出去溜達溜達。有財笑:還是我老兒子招人稀罕。
桂枝嘆口氣:這年剛過,家里除了幾個咸菜疙瘩也沒啥吃的了,吃了上頓愁下頓的。有財把火盆往懷里拽了拽:不是還有點干菜嗎?
馬上就要開學(xué)了,留著給他們帶飯吃呢。桂枝說。
有財也嘆口氣:我要是好好的,溝溝岔岔的刨點地,多種點白菜蘿卜,哪能讓你犯這難。
挺挺就過去了,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桂枝說著一拍大腿:你一提這茬我想起來了,生產(chǎn)隊的菜地里去年秋天砍菜時都上凍了,扔下不少沒包心的趴拉顆子,大寶快下地拿鍬跟我去,咱弄點回來吃。
大寶搖頭:我才不去呢,怪磕磣的。
又不偷又不搶,怎么就磕磣了?做出來你比誰都能吃。桂枝生氣地吵吵道。
二寶合上作業(yè)本:媽,我跟你去吧。三寶說:我也去。
36
積雪表面亮晶晶的,有了融化的意思,踩上去嘎吱嘎吱地響著。桂枝在前面趟著雪,二寶和三寶在后面踩著桂枝的腳窩來到生產(chǎn)隊的菜地,二寶撮去積雪,露出一棵棵大大小小凍硬的白菜和白菜幫子,桂枝就用菜刀砍下來,去掉發(fā)黃和壞掉的部分,然后扔到三寶撐開的袋子里。兒子,凍手不?媽給你焐焐。桂枝問三寶。三寶搖頭:一點都不冷。
袋子很快裝滿了,桂枝說:二寶你送家一趟吧,我和三寶在這再劃拉點,能擱住,多整些就能多吃一陣子。
二寶扛著袋子剛進屯就遇見狗剩媳婦,二寶,你扛的是啥東西?生產(chǎn)隊白菜地里的白菜葉子。我看看。狗剩媳婦拉住二寶肩上的袋子。二寶放下袋子:有啥好看的,都是回家喂雞喂鴨的。狗剩媳婦打開袋子拿出一棵白菜撇撇嘴:瞅瞅,收拾得多干凈,多好,這哪是喂雞呀,分明是人吃的嗎,不行,俺也劃拉點。說完連跑帶顛地回家拿家什去了。
桂枝把收拾好的白菜一堆堆地碼放在雪地上,三寶也跟在后面忙活著。
二寶還沒來,狗剩媳婦領(lǐng)著兒子進了地。她高門大嗓地喊:哎呀,還是你桂枝腦袋瓜子好使,這凍白菜弄回家,咋也比捧著空飯碗強呀,俺咋就沒想到呢。
俺是沒辦法,這一大家子,實在是沒啥吃的了。桂枝迎合道。
37
二寶回到家,進屋見大寶坐在炕沿上擺弄著大鳳送給他的那條手絹,見二寶進屋。忙把手絹塞到屁股下,二寶假裝沒看見。
你怎么自己回來了?大寶問。
二寶說:我還要去一趟,你去不?
我才不去呢,你自己去吧。
二寶拿著空袋子一個人走出村,到了白菜地。地里多了好幾個人,他們都是聽了狗剩媳婦的話,跟著她后面來的。白菜地的積雪,被人們翻了個遍,桂枝覺得差不多了,就和二寶三寶裝滿袋子高高興興地向家走。
三個人回到家,見有財躺在炕上睡覺,大寶不知干啥去了,桂枝就把拿回來的那些白菜洗凈,碼放在窗前的大缸里。她留了幾顆白菜,在廚房里噼噼啪啪地忙了起來。
38
大寶走出屋。沿著村道,漫無目的地閑逛著,一只狗在路邊,東張西望地尋找著可以吃的東西。大寶抓起一捧雪攥成團,向那只狗打去。狗回過頭叫了一聲,夾著尾巴順著路邊跑遠。
大寶心里像缺了什么似的,空落落的。一抬頭,不知怎么就走到大鳳家的門口,他抬頭向院里張望,多么希望能看到大鳳的影子。
德魁走出院子,看到門口徘徊的大寶:你在這干啥?大寶說:沒,沒事。德魁走了很遠又回頭看看,大寶不自在地繼續(xù)向前走。他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遠。又轉(zhuǎn)回身朝回走,遠遠地看見大鳳和二鳳走出家門,便加快腳步,追上他倆找話問:你倆干啥去?大鳳面無表情淡淡說:我倆去董雪家。說完兩人便頭也不回地只顧向前走。大寶感覺到大鳳的冷淡,他自覺無趣地放慢腳步,非常沮喪地向家走,他弄不懂大鳳的心為什么像春天的風(fēng)一樣,一會兒暖,一會兒涼,又忽東忽西的飄忽不定。
39
桂枝把白菜洗凈,放進開水里焯了一下。放在菜板上剁碎,放了些豬油和調(diào)料,又和了一些玉米面,包了一簾蒸餃放進鍋后。一邊燒火,一邊讓三寶去叫連發(fā)來吃飯。
餃子好了,桂枝放上炕桌讓二寶打水給有財洗手,大寶陰著臉從外面走進屋??匆婏溩?,便頭也不抬地坐在桌子邊吃起來,桂枝生氣地說:讓你去你不去。吃現(xiàn)成的來勁兒了。桂枝話音未落,大寶便把吃到嘴里的餃子吐在地上,又把手里的餃子摔在飯桌上:我不吃行了吧!正巧。連發(fā)推門進來:這是咋的了?
你瞅瞅你瞅瞅,這孩子怎么牲口霸道的,一點都不懂事。桂枝說。連發(fā)笑說:別吃飯時惹孩子生氣。我惹他?你是不知道,現(xiàn)在翅膀硬了,我哪敢惹他生氣呀。桂枝越說越生氣:如今。打不得罵不得,動不動他還尥蹶子,虧你連發(fā)叔不是外人,這要是讓別人看見。還不讓人笑話死。
連發(fā)說:大寶,你應(yīng)該懂點事兒,你媽多不容易,你爸身體這樣,你媽屋里屋外,維持著這個家,你當(dāng)老大的,多幫襯著才行。
大寶很不友好地看了連發(fā)一眼,沒有言語。桂枝更生氣了。不管他,咱們吃咱們的。桂枝招呼連發(fā)上桌,連發(fā)對大寶說:別生氣了,快吃飯吧,大寶卻一摔門走了出去,桂枝在后面喊:有能耐走了就別回來。有財說:也不知咋了,這孩子越來越不懂事。咱們圍桌吃,不用管他。桂枝又對連發(fā)說:連個肉星都沒有,也不知好吃不好吃。連發(fā)咬了一口:不錯。凍白菜餡的,還真挺好吃的。
好吃就多吃幾個。桂枝說。我弄了不老少凍白菜,你要喜歡吃,一會兒走時就拿點,回去用水焯一下,不愿生火就蘸醬吃。連發(fā)又拿起一個餃子說:行,一會我拿點,這大冬天的,有菜吃就不錯了。
40
大寶走出家門,在大門口轉(zhuǎn)了轉(zhuǎn),一股無名火憋在心里出不來,也不知道有什么地方可去。就靠在大門邊的木樁上。腳在地上踢來踢去,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喚,他后悔最后那個餃子沒有吃下去?,F(xiàn)在沒人出來叫他回去吃飯,他又撂不下臉面自己走回屋去。越想心里越堵得慌。
冬天的太陽走得快,轉(zhuǎn)眼就出溜到山那面去了,望著村中家家戶戶的煙筒冒著炊煙,大寶肚子里咕嚕聲更響了。
他像一只覓食的餓狗,游蕩在村路上,護林員德彪滿臉紅潤地迎面走來,看見大寶,瞪了他一眼說:看見我連屁都不放一個?大寶也不服氣地瞪了他一眼,德彪一邊走一邊回頭罵道:不服氣?找挨揍咋的?大寶沒理他,小聲嘟囔一句便繼續(xù)往前走,路過德彪家時,他想起德彪年前沒收他家燒柴時張狂的樣子,便停下來四處張望……
41
桂枝收拾碗筷,又從碗柜里拿出一塊籠屜布,包了四個餃子遞給連發(fā):回去明早吃個現(xiàn)成的吧。連發(fā)接過來說:天都這么晚了,大寶怎么還沒進屋呢?別把孩子餓壞了。桂枝扭頭叫三寶:去,到外面看看你哥干啥呢,怎么還不進屋。
三寶出去四處張望了一遍,進屋說:我哪都看了,我哥沒在外面,不知去哪了。
這孩子怎么這么不省心。桂枝生氣地說:不管他,愛去哪去哪。
不管咋地還是個孩子。連發(fā)對二寶說:二寶和三寶出去找找。
有財把自己身上的棉襖拽下來遞給二寶:給你小弟穿上,外面挺冷的,別感冒了。
連發(fā)起身拿著那幾個餃子說:我先回去了,一幫牲口呢,出來時間長了,不放心。
就是,侍候牲口就得精心,那么多張口獸,水啦料啦的都得照顧到,忙你就回去吧。有財說。
42
大寶看看四周沒人,便趁著朦朧夜色翻過墻,跳進德彪家院子,他佝僂著身子,貼著障子邊挪到德彪家倉房,倉房門沒有鎖,大寶輕輕拉開一道縫,側(cè)著身子鉆了進去。
倉房里比外面黑很多,只是從木板的縫隙透過幾道光,大寶半天才適應(yīng)過來,他直起腰四處踅摸,除了一些生產(chǎn)工具外,一些木板整齊地堆放在一邊,一個架子上放著幾袋糧食,地中央大大小小放著幾個缸,大寶挨個打開伸手去摸,第一個缸里有凍豆腐,幾塊豬肉,海菜和凍梨,第二個缸里放著黏豆包、饅頭和凍餃子,第三個缸蓋上面放著半布袋子瓜子,缸里是過油的丸子,油炸糕,凍成砣的殺豬菜、豬頭肉和幾打干豆腐。
大寶心里恨恨地想,我們家吃上頓沒下頓的,你們家倒好,好吃的這么多,今天非得禍害禍害你。他拿起一個饅頭就咬,凍硬的饅頭只是咬掉了一層皮,他又摸了個丸子塞進嘴里,油炸過的丸子略微軟些,在嘴里轉(zhuǎn)幾下就咽下去了,他剛把第二個丸子送進嘴里,就聽見房門響,一陣腳步聲傳來,他嚇得慌忙躲在那摞木板后面,腳步聲停下來,緊接著響起一陣嘩嘩的尿尿聲,尿聲剛停就聽德彪媳婦玉華自言自語地說:這個死鬼,倉房門不鎖就走了,像掉魂了似的,又不知去哪鬼混。說完就聽咔的一聲,倉房門鎖上了。
大寶聽見玉華回屋把房門關(guān)上,才從木板后面出來,他輕輕推了推倉房門,見門確實是鎖上了,心里不免有些慌亂,一扭頭看見幾樣農(nóng)具放在一邊,便伸手去摸,摸來摸去摸到一根鐵釬子,他把釬子伸進門縫,雙手把鐵釬子往懷里一拉,鐵釘從木板里被拉出來的聲音嚇得他心提到嗓子眼,他聽了聽外面沒有動靜,便放慢了手腳,沒費多少力氣,就把釘在木板上的釕铞兒撬了下來。
43
二寶領(lǐng)著三寶從前街到后街走了好幾家,都說沒見到大寶。趙一炮家人可多了,會不會在他家賣呆呢?三寶提醒道。對,我咋把他家忘了呢,咱倆快去看看。二寶一拍腦袋醒悟道。
趙一炮家南炕一伙兒打撲克的,北炕一伙看小牌的,南炕北炕都圍滿了人,二寶擠進去看了個遍也沒看到大寶,他著急了,慌忙拉著三寶出來說:快回家告訴媽,咱哥不知去哪了。兩個人慌慌張張地向家跑去。
桂枝聽二寶和三寶說完,便生氣地嚷道:這孩子怎么越長越回陷了呢,數(shù)落他幾句就整這出,這疵毛撅腚的脾氣今后還了得。
有財咳嗽幾聲說:誰說不是,這么大了,還不如這倆小的懂事。晚飯也沒吃,冰天雪地的,這二虎吧唧的不知在哪瞇著呢,可別凍壞了。桂枝心疼地說。會不會去飼養(yǎng)房?二寶提醒道。
你倆趕緊去看看。有財說:問問你連發(fā)叔,要是沒看見你哥,讓你叔也幫找找。
媽,要不讓隊長用大喇叭喊喊吧,我看人家丟貓丟狗都在大喇叭上喊幾聲。三寶提醒說。
啥光彩事兒呀?不怕人家笑話?真是的,我還不信,就說他幾句他還能死去?桂枝又說:先和你連發(fā)叔找找看。要是再找不到就讓你連發(fā)叔給拿個主意。唉!真是越大越不省心。
44
二十來米長的飼養(yǎng)房蓋在村子的西面,連發(fā)住在靠邊的小房間里,他拌牲口料和豆腐房在一個房間,東面大半截房子是生產(chǎn)隊隊部,院子的左右加上前面是牲口房和倉庫,飼養(yǎng)房后面便是生產(chǎn)隊場院,秋天剩下的一點糧食都入了倉庫,場院只堆放著幾垛豆稈和喂牲口的草料。許豆腐倌兒還沒有開始做豆腐,隊部里也很少有人來,連發(fā)給牲口添完最后一遍草料,站在房西頭撒尿,一扭頭,借著朦朧的月光,隱約看見房后場院里的豆稈垛邊有個人影,他厲聲喝道:誰在那,干什么的?那個人影沒有言語,一下子閃到豆稈垛后面,連發(fā)摸起一根木棍壯膽走過去。
縮在豆稈垛上的大寶看見連發(fā)走過來,他抱著肩膀低下頭。黑燈瞎火的你在這干啥?大寶沒言語,連發(fā)又問:是不是晚飯沒回去吃?這么晚不回家,你媽能放心嗎?見大寶站著不動,連發(fā)伸手去拉他,大冷的天你也不怕感冒了,走,跟我回去。大寶甩開連發(fā)的手,低頭向屯里走去,連發(fā)跟在他的身后。
大寶,別怪叔多嘴,你們家病的病,小的小,家里家外全靠你媽一個人,她多不容易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有些事兒該擔(dān)待就得擔(dān)待,咋能動不動就耍毛驢脾氣?連發(fā)邊走邊說。
我不用你管。大寶小聲嘟囔道。
你嘟囔啥?連發(fā)生氣道:你以為我愿意管你?要不是看在你爸媽的面子上,我才懶得管你。
寒風(fēng)依然刺骨,二寶和三寶一路小跑過來,看見連發(fā)和大寶,二寶高興地說:我跟咱媽說大哥肯定在連發(fā)叔這。三寶說:大哥,你咋還不回家?我和二哥都找你老長時間了,你知道不?咱媽都急壞了。
45
冬天的早晨,太陽露出半拉臉的時候,村里除了雞鳴狗叫外,大街上還很少看見人影,寒冷的季節(jié)起來早了也沒什么活計,懶洋洋的人們蜷縮在溫暖的被窩里不愿起來。
出外撒尿的玉華趿拉著鞋慌忙進屋,大呼小叫地?fù)u晃著德彪:快起來,快起來!咱家來小偷了。
德彪“撲楞”一下坐起來,連聲問:在哪?小偷在哪?
咱家倉房門都撬開了,也不知道都丟了啥,你快起來看看去。玉華一邊給德彪拿衣服一邊催促道。
倉房的門雖然被撬開,但仍然是關(guān)著的,里面的東西也不凌亂,兩口子打開幾個缸蓋,清點東西,看看都少了什么,德彪說:豬頭肉沒有了。玉華說:那包豆沙餡饅頭也沒了。還有凍梨,油炸丸子都不見了。這是誰呀,這么缺德,饞得要死了,明天我非得到大街罵他個心驚肉跳不可。
罵啥罵?磕磣不?你罵他就給你送回來咋地?德彪又說:我知道是誰,跑不了那小子,你等著,我非得好好修理他不可。
誰?玉華問。準(zhǔn)是大寶這王八羔子,昨天傍黑我就看見他在咱家門口轉(zhuǎn)悠,看他賊眉鼠眼的樣子就不像好東西。你等哪天我遇見他,我非得削他不可。德彪恨恨地說。
也不知你咋得罪他了,看見我就不用好眼睛看我,要不讓派出所來查一查,真要是他,讓派出所好好收拾他。玉華說。
讓外人知道咱家被人剜門撬鎖丟了東西,這也太沒面子了,還咋出門見人?
那你說咋整?
我去問問大哥,聽他咋說。
你大哥對桂枝家好著呢,長眼睛都看得出來。玉華撇了撇嘴。
別聽風(fēng)就是雨的跟著瞎說。
愛信不信,不信拉倒,今個兒這事兒和你哥說也沒用,你哥肯定袒護他們。玉華又撇了下嘴說。
46
大寶心里有鬼,有意躲著德彪,哪知德彪?yún)s有意找他,晚飯后,大寶剛出家門,就被德彪堵個正著,他拉著大寶的胳膊說:走,找個僻靜地方和你說點事。大寶心知不妙,硬著頭皮說:有啥事在這說,我還有事呢。
咋的?害怕了,不敢跟著去?德彪將了大寶一軍,大寶壯著膽說:去就去,我又沒干啥,有啥害怕的。
大寶忐忑地走在前面,心里琢磨著德彪到底知道多少事情,他既然找到自己頭上,看來事情不妙。兩人一前一后走到村邊,大寶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剛要張嘴說話,德彪一記耳光“啪”地打在他的臉上,大寶雖說心里有準(zhǔn)備,可這記耳光還是來得太突然了,他一下愣住了。
德彪說你知道我為什么打你不?大寶“哇”的一聲哭起來,他一邊哭一邊四處踅摸能夠還手的東西,德彪見狀,又沖上去抓住大寶的胳膊朝他屁股狠狠地踹了幾腳。大寶瘋了似的轉(zhuǎn)過身,連踢帶咬地往德彪身上撲,住在屯邊的陳快腿聽見動靜,急急忙忙跑過來把兩人拉開。
桂枝也心急火燎地跑來,身后跟著二寶和三寶。這是咋地?怎么放屁工夫就打起來了?大寶指著德彪喊道:他無緣無故就打我!
桂枝說:水有源,樹有根,無緣無故就打人那是精神病,德彪兄弟,把我兒子這通打,到底是因為啥?
因為啥?你問你兒子吧,他心里明鏡似的。德彪說。
桂枝指著大寶:你要是干了不該干的事,打你也不多,人家要是冤枉了你,咱就找個地方說理去。大寶扯開嗓子喊:我啥也沒干,你憑啥打我?
德魁插著手走過來,他對圍觀的大伙兒說:這大冷的天,你們是不是吃飽了撐的,快散了吧。他又轉(zhuǎn)身對德彪說,你也是,挺大個老爺們,怎么和孩子一般見識。
哥你不知道,這小子就是欠揍。德彪瞪著大寶說。桂枝更生氣:這話我就不愛聽了,我兒子咋了,咋就欠揍了?德魁對德彪說:你該干啥干啥去,挺大個人和孩子干仗,不嫌磕磣?他又對二寶說:二寶,快和你大哥回家吧。見二寶三寶拉扯著大寶走了,德魁對桂枝說:這孩子巴掌杵子打幾下也沒啥壞處,管松了可真容易走下坡路。
雞吃蟲子牛吃草,俺家孩子不明不白的挨頓打,是不是也得給個說道呀?桂枝不依不饒地說。桂枝呀,這德彪打孩子幾下出出氣也就拉倒了,這還是我壓下的呢,你是不知道,德彪說啥要去報案,弄不好大寶就得抓起來。桂枝大吃一驚忙問:咋?大寶干啥違法的事了?
你說盜竊算不算違法?你家大寶前幾天晚上到德彪家偷過東西,德彪跟我說要報案,我硬把這事兒按下了,要不是看你面子,我操這心干啥。
這小犢子,這是不往好道上趕呀,等回家看我不扒了他的皮。桂枝恨得咬牙切齒。算了,都十八九歲了,眼瞅著就快娶媳婦了,要落個偷偷摸摸的壞名聲,將來誰還敢跟他。
唉!真要這樣,也不怪德彪打他,打他活該。
47
眼看天氣一天天變暖,積雪開始融化,中午時房檐也滴下水來。
大人們站在大街上嘮著閑嗑,孩子們?nèi)宄扇旱丿傯[著。大寶走在大街上,總覺得有人在背后指指點點,那些女人本來嘰嘰呵呵地說笑著,看見他走過來便沒了聲音,這分明是在說我的壞話,他心里恨恨地想。
屁大個屯子,好事壞事誰也遮不住,陳快腿添枝加葉地學(xué)了十幾遍,滿屯子大人小孩都知道大寶偷東西這件事,三寶回家跟桂枝一說,恨得桂枝笤帚疙瘩直敲炕沿:本來就光腳,不走那溜光大道,專往那高粱地里跳,扎腳怨誰?活該!
不怪你媽罵你,不學(xué)好,落這么個名聲,將來誰還搭理你,說個媳婦都難。有財嘆氣道。
他們說啥你們都信,說我偷東西,誰看見了?大寶拍著地桌喊。
你還叫怨?滿屯子幾百號人,怎么就單單冤枉了你?桂枝又敲了下炕沿說。
他就是看咱家沒能耐欺負(fù)咱。大寶狡辯著。
你這孩子沒個準(zhǔn)話,也不知道你到底偷沒偷人家東西?有財說。
沒有,得說幾遍你們才相信。我要偷人東西就不得好死,你們這回該相信了吧?大寶賭咒發(fā)誓地說。有財看著桂枝,興許他們真冤枉咱孩子了吧?
48
過了年,生產(chǎn)隊的豆腐房第一天開始做豆腐,許豆腐倌兒早早就來到豆腐房,見連發(fā)忙著給牲口準(zhǔn)備草料,他打聲招呼,進牲口棚牽出毛驢套在石磨上,往石磨上填滿泡好的黃豆,鍋里又填半鍋清水,轉(zhuǎn)身去房后的豆稈垛抱豆稈引火。
一條狗趴在豆稈垛邊的雪地上大口吃著東西,許豆腐倌兒回身找根木棍攆狗,那條狗回頭齜牙使著橫,許豆腐倌兒一棍子打在它身上,它叫了幾聲跑開了。許豆腐倌兒近身看去,地上殘留著一塊豬頭肉,幾個饅頭和一地的油炸丸子。
生產(chǎn)隊長德魁聽了許豆腐倌兒的匯報,叫來民兵連長宋偉忠,婦女隊長劉玉香一同來到現(xiàn)場。查看了一番后,宋偉忠說:這些東西是有人藏在豆稈垛里,被狗聞到味兒扒出來的。德魁點頭說:看來這些東西都是從我弟弟德彪家偷出來的。
德魁主持召開了生產(chǎn)隊班子會,主要是分析這個人可能是誰,以及處理意見。經(jīng)過一番討論,德魁做了總結(jié),這件事兒很明顯,一是誰會偷了吃的東西不拿回家,藏在生產(chǎn)隊的豆稈垛里,不喂狗也會讓耗子吃了呀,那就是拿回家不方便。二是既然偷了東西藏在豆稈垛里,放在家里不方便,又要吃起來方便,那這個人就不會是屯里人,一定是附近的人才會這樣做,最后大家一致認(rèn)為這個賊就是連發(fā)。意見統(tǒng)一后,德魁讓人到飼養(yǎng)房叫來連發(fā)。
連發(fā)進屋后,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在地中央,德魁“啪”的一拍桌子,知道為啥叫你過來嗎?連發(fā)搖頭:不知道。宋偉忠指著桌子上的東西說:這些東西咋回事兒,你敢說和你沒關(guān)系?
這些東西和我有啥關(guān)系?我不明白。連發(fā)說。
東西就藏在你住的屋后,你還想狡辯。德魁厲聲說道:現(xiàn)在不是你承認(rèn)不承認(rèn)的問題,是你認(rèn)罪的態(tài)度問題,我想你還是老實交代清楚,爭取寬大處理。
婦女主任劉玉香插嘴說道:你說挺大個人干啥不好,非要干這種剜門撬鎖偷偷摸摸的勾當(dāng),你可倒好,偷來的好嚼裹兒大嘴嘛哈吃著,差點冤枉了人家大寶,白挨頓揍不說,弄得滿屯子都把他當(dāng)賊看,你要不露餡兒,還不毀了這孩子一輩子清白。你說說,你缺不缺德?
劉玉香的話讓連發(fā)低了下頭,他半天沒有言語,德魁一頓茶缸子:你不要存在僥幸心理,現(xiàn)在老老實實交代了,興許會寬大處理,要不就把你送到派出所去,給你定個盜竊罪,判個三年五載的。連發(fā)腰彎下去,頭更低了,他遲疑了一會兒說:我交代,我全交代。
49
連發(fā)偷竊的事沒一袋煙的工夫傳遍了全村,說的人眉飛色舞,聽的人吃驚得張大嘴巴,瞪大眼睛。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看著笑呵呵的,哪承想能干出這種事。有人說??刹皇钦Φ?,他要不自己承認(rèn),打死我都不信。有人附和著。
大寶弄不明白連發(fā)為什么替他背這個黑鍋,聽說這件事兒后,腰桿直了很多,故意在大街上多走了幾趟,好像想證明什么似的。
桂枝坐不住了,打死她都不相信連發(fā)會偷人家東西。自從有財癱巴以后,她家里吃的用的連發(fā)沒少搭,這個男人不光從山上救了有財?shù)拿?,也默默地幫襯著這個家度過艱難的日子。在桂枝心里,連發(fā)人熱情,心實誠,不計較,是個真正的好男人,他咋也不會為了幾口吃的剜門盜洞毀了自己的名聲,桂枝更相信偷東西的是自己的兒子大寶。可連發(fā)為啥承認(rèn)是自己偷的東西呢?桂枝想到了一種可能,那就是連發(fā)在為大寶背黑鍋。
桂枝收拾完碗筷來到前院軍烈屬老趙頭家。打過招呼后桂枝說:大叔您知道,連發(fā)是有財?shù)木让魅耍@些年又沒少幫襯俺家,這份恩情俺尋思等孩子大了再報答人家,可現(xiàn)在連發(fā)出了這事兒,也不知道隊長他們怎么處理,萬一要報到公社或者派出所,事兒就大了,再說您琢磨琢磨,連發(fā)也不像那種人呀,這里是不是有啥岔頭?俺尋思來尋思去,只有您能幫這個忙,您是老革命,在屯里德高望重,德魁德彪那哥倆又聽您的,您給講講情,看看能不能網(wǎng)開一面,處理輕一點。
連發(fā)這事兒說起來我也不信,可他親口承認(rèn)了呀,人呀,熬犒大勁兒了,興許犯糊涂,為了幾口吃的,落下個偷偷摸摸的壞名聲可不值。老趙頭磕了磕煙袋鍋說。
這事兒要是被公社抓成典型 ,可有他受的。俺有心為他去求情,可俺一個婦道人家,屯里肯定有人嚼舌頭,說些難聽的。再說俺說話也不輕不重的,管不了用,您要是覺得連發(fā)值得您說句話,您就辛苦一趟,為連發(fā)費費心。
沖你這句話,我就拉下這張老臉去試試,人家給不給面子可就說不準(zhǔ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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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趙頭去了趟生產(chǎn)隊隊部,班子成員正在開會,老趙頭拉個凳子坐下,說了一通自己的看法,德魁聽了后對大伙兒說,現(xiàn)在全公社正在評先進樹典型,咱們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連續(xù)幾年被評為先進生產(chǎn)隊,過些天,公社就要召開動員大會,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咱們屯出現(xiàn)這個事兒,傳揚出去對咱們生產(chǎn)隊評先進就會有影響,剛才老趙大叔也說了一些看法,我看就不驚動派出所了,再說生產(chǎn)隊這些牲口也離不開人,這樣吧,屯里開個會,對他這種行為做個批評,再扣他三個月工分。
大伙兒一致認(rèn)為這個決定正確,德魁隊長考慮得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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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上就要開學(xué)了,孩子們既興奮又緊張,那些還沒完成寒假作業(yè)的孩子火燎腚似的到處借作業(yè)抄。大寶怎么也沒想到大鳳和董雪會到自己家來,他擦了擦炕沿,忙招呼她倆坐下。你倆喝水不?我給你倆倒水去。大鳳忙擺手說不用,我倆不渴。
董雪對二寶說你把你的作業(yè)本借我看看唄。二寶笑道:大鳳學(xué)習(xí)那么好,你看她的不就行了?董雪說,我倆就想看你的,你借還是不借吧?借,借,我哪敢不借呀。二寶一邊拿作業(yè)一邊調(diào)侃說。
大鳳說:我們明天一起去供銷社買東西吧。大寶高興地說,好哇,我明天和你們一起去。大鳳扭頭問二寶:你也和我們一起去吧?二寶說:我不去了,我大哥去讓他給我捎回來點就行。
大鳳很失望,董雪說一起去吧,人多走路多熱鬧呀。二寶說真不行,快開學(xué)了,我在家?guī)臀覌尭牲c活,要不一開學(xué)就沒時間了。大鳳說不去就不去吧,想買啥我們給你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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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枝坐在炕沿邊洗衣服,她心里惦記著連發(fā),出那事兒以后他再沒來過,讓三寶叫他來吃飯他說啥都沒來,桂枝知道,連發(fā)的事兒好說不好聽,他心里過不去那道坎。有財說我也動彈不了,要不說啥也得去安慰安慰他,這幾年處得跟親兄弟似的,他有事不就跟自己有事一樣嗎。抽空你去看看,別讓人覺得咱是那不近人情的人家,見人家有難處就溜邊。
桂枝拿水瓢到豆腐房換大豆腐,其實是想和連發(fā)見個面,借機和他說幾句話。連發(fā)見桂枝走進生產(chǎn)隊飼養(yǎng)房的大院,就開門躲了出去,桂枝換完豆腐出來,透過房山頭的縫隙,看到連發(fā)站在房后的大地上,正在向遠山張望,桂枝的心里生出一陣凄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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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還沒有完全化盡,大地卻有了些許綠意,孩子們?nèi)宄扇旱刈咴谏铰飞希麄円ナ畮桌锿獾墓缰袑W(xué)去讀書。
大寶和二寶并肩走著,各自揣著自己的心事兒,前面有說有笑走著大鳳,二鳳和董雪,走著走著,大鳳跑下山路,不一會,她從路邊的小溝里舉著一把漂亮的冰凌花出來,她扭頭掃了一眼二寶,高聲唱了句:春天里那個冰凌花兒開……
作者簡介:蔡艷文,吉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有作品在報刊發(fā)表。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