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衣模特：送要走的人最后一程體面

朱朱哭了，在成為壽衣模特的第157天。

那天，一位20歲的癌癥女孩突然在公屏打出“你好”，之前，女孩一直喊她“姐姐”。朱朱問了幾次“你還好嗎”，女孩都不回應。不祥的預感，讓朱朱瞬間破防。以下是她的自述……

“這壽衣多少錢，我給前任買一件”

2023年8月的一天晚上6點，我擺好支架，打開手機，在倉庫拐角的小屋，開始了人生第一次直播。

小屋光線暗，借來的探照燈，照得我臉色慘白，頭皮發(fā)燙。我穿著牛仔褲，白短袖，呼呼直冒冷汗。

“大家好，嗯，歡迎，嗯，歡迎來直播間?！笨目陌桶驼f完第一句開場白，瞄一眼在線人數(shù)，4個——我老公、公公、婆婆，還有一個，是特意趕來捧場的朋友。

“這是銅錢、這是戒指、這是綁腿帶……”我把手上的東西用手絹裹上，再用皮筋纏緊，偶爾抬頭看一眼評論，自顧自解釋。

“這是干啥呢？啥玩意兒啊？”有路過的網(wǎng)友問?！拔以诎阍岬男∨浼?，銅錢放凳子底下，塑料魚放嘴里，這個白色的是綁腿帶……”拿起白色布帶，我繞著胳膊纏了一圈，“就是這樣，纏在腿上?！?/p>

“你后面一排掛的啥衣服？”“那是給逝者穿的，壽衣?！钡任艺f完這句，直播間突然安靜了。

那天，我硬著頭皮坐到晚上8點才下播，因為平臺有規(guī)定，播夠兩個小時可以增加曝光度。

下播后，我長吁一口氣，剛要坐下休息，婆婆抱著我的兒子走過來：“沒事兒，沒事兒，不孬了，剛開始都這樣?！?/p>

我知道婆婆是在安慰我。

剛才直播，我說魚是放逝者嘴里，寓意年年有余，一個評論突然蹦出來，“你說的不對，我們那兒就不放魚，放鈴鐺。”我慌慌張張地解釋，顯得語無倫次。

那場直播，最多7個人同時在線，評論區(qū)四五條互動。除了3個家人，一個朋友，其他人幾乎秒進秒出。我把壽衣掛上了小黃車，說誰想買就去點鏈接。沒想到，有人說：“你能不能穿上看看效果？”

我只好穿上壽衣，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給對方看。對方還是不滿意：“你能不能穿身上播，看圖片沒效果?！?/p>

一句話，把我變成了壽衣模特。

我的公公婆婆做壽衣批發(fā)，我直播的拐角，就是300多平方米的壽衣倉庫。倉庫里堆放了1000多件壽衣，大概300多款，中山裝、旗袍、唐裝，還有呢子大衣。

我那天穿的是一套紅色壽衣，上面繡著鳳凰和荷花，之后又試了20多件。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展示，就穿著壽衣跟大家閑聊。

“這玩意多少錢，我給前任買一件?！?/p>

“對，我也給領(lǐng)導郵一件。”

我知道大家都是開玩笑，但還是一本正經(jīng)地回復：“一套壽衣最便宜也得兩百多呢，咱犯不上拿血汗錢跟別人置氣?！?/p>

我做這一行，多少有些巧合。

1993年，我出生在山東省菏澤市。為了養(yǎng)活我和兩個弟弟，父母一直在煙臺市打工。初中畢業(yè)，我沒再繼續(xù)上學，做房產(chǎn)中介的店長助理，一個月工資3000元。

2016年，父母回菏澤老家開了一個小加工廠，生產(chǎn)和安裝地下室通風的鐵皮管，我就在家?guī)兔Α?019年，我通過相親認識現(xiàn)在的老公。

父親說：“這小伙挺老實，跟他結(jié)婚以后你不用操心。”

那一年，父親已經(jīng)確診轉(zhuǎn)移性淋巴癌，我經(jīng)常陪他去北京看病。父親的認可像是一劑強心針，三個月后，我就和老公閃婚了。

結(jié)婚第二年，兒子出生，我成了全職寶媽。

眼看要和社會脫節(jié)，跟公婆的矛盾也越來越多，我先后出去找了30多份工作，不是被告知年紀大，就是時間不合適，再就是一句“只招生完二胎的”。

頭發(fā)掉得快要禿頂，我對老公說：“不行，我開個直播吧。白天看孩子，晚上播?！彼饬?。

說實話，我膽子挺小，不敢走夜路，也怕黑。

10年前，父母在煙臺市打工，我們租住在老破小的房子。半夜睡著，總感覺有人穿高跟鞋，叮咣叮咣走來走去。每次嚇醒，渾身呼呼冒冷汗。

第一次看見壽衣，也是嚇得夠嗆。

當時，我和老公還沒結(jié)婚，跟他在壽衣倉庫門口的空地做燒烤。我進倉庫拿燒烤簽子，一眼看見堆在門口的白色孝褂，心里一激靈，生怕不小心踩著，提著一口氣，踮起腳尖繞著走。

當時就想，我可不能干這行。結(jié)婚前，老公是飲料添加劑業(yè)務員。結(jié)婚后，父母就讓他回來做壽衣銷售，說他們歲數(shù)大了，他早晚得回來幫忙。

“咱換個行業(yè)吧，或者等父母實在做不了再說，不行就找人干。”我勸他?？蔁o論怎么勸，老公還是進了這一行。

第一次穿上壽衣，我讓老公幫忙拍照片，他說：“這不行，你穿著不行，太兇了?！?/p>

老公的妹妹正在讀大學，又年輕又好看，我給她拍了幾張照片。可公公說：“一個小姑娘，你讓她穿這個干什么，多不好?！?/p>

妹妹不能穿，那就我穿。我賭著一口氣，這一穿就是兩百多天。

“壽衣這么丑，我都不想死了”

網(wǎng)上做壽衣模特的不多，沒有參考，我就自個琢磨。我想怎么著也得打扮一下，不然顯得壽衣不好看。我把眉毛描得很黑，嘴唇也涂了大紅色。

老公笑我：“咋畫得這么嚇人？”但上鏡還挺好看，直播間一瞧，氣色特好，顯得壽衣也精神。

漸漸地，直播間的人數(shù)穩(wěn)定在六七個人，加上家人有十多個。

中秋節(jié)那天，我跟往常一樣直播，突然涌進來2萬多人。我一下就蒙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手都有點哆嗦，壽衣扣子也解不開。越著急想多換幾套，越手忙腳亂。

我始終沒想明白，那天到底怎么了。估計是中秋節(jié)，大家思念已故的親人，就刷到我這里來了。

中秋之后，直播人數(shù)慢慢增多，雖沒有上萬人，但也有幾百人了。

11月的一天，天氣大降溫，倉庫沒暖氣，我這來來回回換壽衣，很快就吸溜吸溜地淌鼻涕，我就把直播間從倉庫搬回了家。

新直播間是一個不到6平方米的小次臥。老公幫我焊了一個衣架，又買了個小置物架，我把壽衣和“鳳冠霞帔”搬回了家。

我跟粉絲“科普”，這些物件都是塑料材質(zhì)，一是有風俗不能用鐵的，二是火葬時塑料的容易燒掉。

一天天過去，我越來越熟練，以前每晚最多試穿20套壽衣，現(xiàn)在能試穿40多套，而且半個月左右我會換一次全新款式。

2023年年末，我竟然以“90后全職寶媽做壽衣模特”上了熱搜。當時很興奮，心想，會不會有人來找我?guī)ж洶。课疫@事業(yè)是不是就算撐起來了？

結(jié)果，我沒有等來事業(yè)的春天，倒是等來很多黑粉和謾罵。“你這是要走了，穿壽衣?！薄拔倚呐K不好，別讓我刷到你?！薄澳憧雌饋黻帤馓亓??！薄斑@樣的女人誰敢娶啊?！?/p>

還有人發(fā)我私信：“你去死吧。”我沒有回應，系統(tǒng)只支持發(fā)一條，他們沒法持續(xù)攻擊。

其實，決定做直播前，我就做了心理建設，畢竟很多人不理解這個行業(yè)，但有的謾罵直接讓我崩潰了。“這壽衣給你媽穿，給你全家穿吧?！蔽铱鞖饪蘖耍侄哙轮c了刪除。怎么罵我，我都能接受，但說我家人，我真受不了。

我不太會懟人，只會刪評，看到難聽的話，就直接刪掉。幾年前，在房產(chǎn)中介打工的時候，為了學會表達，我還去夜市花10塊錢買了一本書，大概內(nèi)容就是教女孩子說話。這次被粉絲罵慘以后，我又把那本書找了回來，重新學習。

有一次，一條評論說：“你干什么不好，干這個行業(yè)？”我當即回懟一句：“我做這個行業(yè)怎么了，你不了解可以選擇尊重，年齡這么大了，怎么不說大人話呢。”后來，我很正式地置頂一條評論，大意是，我不偷不搶，光明正大做生意，不要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

其實，除了謾罵，也有不少善意的提醒。有個年長的粉絲說：“你小姑娘家家的，為什么要做這個，你做這個，不怕影響運氣嗎？”

我就跟她解釋：“一件壽衣就能讓我的運氣變壞嗎？壽衣就是人生的最后一件衣服，活著的人有追求漂亮的權(quán)利，逝者一樣有權(quán)利和這個世界漂亮地告別啊。”

當我學會回懟，直播間的氣氛反倒輕松起來。

刷到我之前，有些年輕粉絲還以為壽衣是紙做的。他們沒想到，壽衣還有這么多款式。很多人問：“為啥你試穿的壽衣肩膀那么寬，那么肥大？”

其實，真正的壽衣都挺肥的，里面得穿棉襖，這也是一個習俗，叫厚葬。所謂厚葬，不單純是指陪葬錢和車房，也包括衣服。

各地習俗不一樣，有的是4領(lǐng)3腰，就是上身穿4件，下身穿3件，也有上身穿5件，下面穿3件。最多的是9件，一般說高壽的人，要穿到9件。而且，人走了以后衣服不太好穿，壽衣太瘦了，容易穿不進去。

有不少年輕粉絲，讓我設計小香風款的壽衣。還有粉絲說：“幫我設計一個比基尼壽衣吧，生前不敢穿，死后浪一把?！?/p>

要是按習俗走，這都沒法實現(xiàn)，因為里面都得穿棉襖，就是小香風也必須做肥大版。而且壽衣袖子都很長，不能露手，這也是一個風俗，說露手了，下三代里會出現(xiàn)三只手小偷。

我家最貴的壽衣也就2000元左右，是一個鳳袍款式，但買的人不多，500-800元價位的，買的人多一些。

聽到我說，沒有比基尼和小香風款，有粉絲回應：“壽衣這么丑，我都不想死了?！?/p>

看到這，我一點都不生氣：“是啊，無論如何，請一定要好好活著?！?/p>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罵我的人少了，夸我的人多了。有人私信我說，給母親買壽衣時就希望有人給試一下，最終也沒找到，非常遺憾。如今母親已經(jīng)離開了，希望我能把這件事做下去。

還有人在直播間刷屏，“姑娘你做這個是有福報的?！薄按垡聨蛣e人展示，你這算是積功德了。”“幫逝者選擇一個體面的行頭上路，真好！”

我的粉絲年齡大多在30—50歲之間，女性占80%。這個歲數(shù)的人，都要慢慢面對父母的老去。而壽衣這件事，似乎都是女人在操心。

有個女粉絲說：“我早點刷到你就好了，我媽媽的壽衣帽子不好看，很讓人害怕，你的就不害怕，好想媽媽?！边€有殯儀公司的人來我直播間，跟我問好：“太奶奶吉祥！”這里有個梗，很多人管去世的老人叫太奶奶。有一次我把粉絲打賞的錢發(fā)了紅包，就有人沖我喊“太奶奶”了。

“姐姐，我想漂漂亮亮地跟世界告別”

直播間，還有很多真正的病人。

為了活躍氛圍，有時候我會穿自己的衣服直播。我穿了一件暗紅色短款旗袍，小斜襟，黑色絲絨盤扣，玫瑰花底紋，還挺修身。

粉絲又調(diào)皮起來：“你咋穿啥都像壽衣？”“你長著一張國泰民安的臉，咋有種含笑九泉的氣質(zhì)?！彼麄冞€說，我就算在三亞沙灘穿比基尼，也給人一種忘川河邊最新款的感覺。

“行啊，你們這么說，我就當是夸我模特做得成功了?！蔽液俸僖恍?。

還有一次，我突發(fā)奇想，其他的服裝模特都是走T臺，光彩耀人地展示樣衣，我為什么不可以？

于是，我在直播中配了一個動感音樂，讓老公對著我吹電風扇，當音樂說“笑起來”，我就長發(fā)飄飄，穿著好看的紅色壽衣，邁著模特步，昂首挺胸走過來。

這條視頻點贊1.8萬，點贊最高的一條說：“她的眼睛，好似星星發(fā)光?！?/p>

一個鐵粉說：“姐妹，有沒有純欲風，我一輩子安安分分，想走的騷氣點?！蔽一貞骸霸蹚默F(xiàn)在開始騷氣點行不，畢竟還有好幾十年呢，虧得慌?！?/p>

12月，我在直播間哭了，因為一個20歲的女粉絲。

女孩患有癌癥，狀況不太穩(wěn)定，家里連棺材都備好了。她總是來我直播間，問一些葬禮小習俗。

“姐姐，我這樣穿可以嗎？”“姐姐，我可以在壽衣下面，搭配短靴或短裙、絲襪嗎？”“姐姐，我想漂漂亮亮地跟世界告別?！?/p>

直播的時候，公屏留言很多，但只要看見她說話，我總會回復幾句。我告訴她，按風俗不能這樣搭配，要看她怎么跟家人商量。

她說，想自殺，給死亡卡個時間點。她還告訴我，有一天，她藏在棺材里，家人找了很久?！拔蚁敫惺芤幌滤篮笫鞘裁锤杏X，早點結(jié)束這種狀態(tài)?！?/p>

我猜測病痛的折磨讓她很絕望，就安慰她，別老想這些，吃點好吃的，做點讓自己開心的事。

之后，她有半個多月沒來，我蠻想找她說話，我害怕，她突然就走了。2024年年初，快下播的時候，她來了。我開心地喊她，可她冷漠地回復了兩個字“你好”，就再也沒說話。一瞬間，我涌現(xiàn)出一個極其強烈的念頭：女孩不在了，家人用她的號上的。因為我們之前聊天，她從來不會跟我說“你好”，總是先喊姐姐，再問問題。

我沒控制住，眼淚一下就流出來了，趕緊把臉扭過去，偷偷擦掉。緩了一會兒，我繼續(xù)和她說話，但她一直沒回復。

那晚，我睡得很不踏實。

好在第二天，她出現(xiàn)了，說是昨晚太困，迷迷糊糊發(fā)個“你好”，就又睡著了。

女孩一直為自己的身后事操心，“姐姐，你知道嗎，我們那里沒結(jié)婚的人，離世不可以系扣子，胸部必須露出來。這些風俗，讓女孩很痛苦。我也很詫異，沒想到那里的風俗這么奇怪。我勸她多跟父母商量，說出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她愿意來我直播間，是因為穿著壽衣的我總是談笑風生，能讓她減少一點對死亡的恐懼。

過年前兩天，一位甘肅女粉絲給患肺癌的老公買壽衣。她老公情況不太好，怕挺不到過年。當時很多快遞都不收件了，我就給她發(fā)了順豐，花了70多元，差不多是我的整個利潤，但我沒讓她加錢。

還有一名中年女子，幫妯娌買壽衣，我?guī)退暨x了一件紅色唐裝。衣服收到后，她晚上11點多給我發(fā)私信，“讓村里人瞧了，這衣服好著哩。”

還有病重的老人看我的直播。那是一個兒媳婦給婆婆買壽衣，特意舉著手機給老人看。為了讓老太太選到滿意的款式，我把女款壽衣挨個試了一遍。

先是紅色對襟秀禾，戴上大流蘇鳳冠。秀禾，就是類似于女性結(jié)婚時穿的唐裝，有對襟兒，中間盤扣，還有斜襟款。試完秀禾，我又試穿藍色偏襟荷花款。后來，老人選中了一套暗紅色的款式。她跟兒媳說，讓她閨女來我這買。

我這才知道，那邊的風俗是，家有女兒的，必須是女兒給老人買壽衣。老人兒媳一直在公屏上說：“謝謝你那么耐心地幫老人試穿?！?/p>

做壽衣模特前，我經(jīng)常否定自己，可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好多人喜歡我，支持我，每天直播跟他們聊聊天，幫到他們，我也很開心。

還有很多全職寶媽找我：“我找不到工作，還得帶孩子，能跟你學直播做壽衣模特嗎？”

一瞬間，我仿佛又看到以前找30多份工作都失敗的自己。但凡有一點力量，我都會傾盡全力幫她們。她們問我，當壽衣模特，是不是膽子大就行？我說不是的，一定要有家人的支持，這個很重要。

有一次直播，我突然肚子疼，但不舍得下播。從未直播又不善言辭的老公，硬著頭皮進了直播間，幫我頂了下來。他緊張得直喝水，半天也穿不上一套壽衣，幫我播了5分鐘，人走了一大半，可我還是很感謝他。還有一天直播，有人問我紅色秀禾的工藝，我求助隔壁房間的婆婆，她正在幫我看孩子，拖鞋都沒顧上穿，就急慌慌跑過來，趴在門口小聲教我，臨走還幫我輕輕關(guān)上門。

過年的時候，我用自己掙的錢請家人吃了一頓呂氏疙瘩湯，花了200多元。那張付款小票，被我揣在兜里，留了好久。我還給自己買了一支阿瑪尼口紅，花了370元。

年后，有粉絲讓我躺在門板上展示壽衣。以前我會認為這是“惡搞”，如今我能理解對方。躺著，或許更能看到逝者穿上的效果。因為很多地方的風俗是，人走之后，要先放門板上。

前兩天直播，我穿了一件男士中山裝的壽衣，有個粉絲留言：“看到你，好想爸爸，他就穿這件衣服走的。”

看到“爸爸”兩個字，我停頓了一下，因為父親去世那天，就是我親手給他穿的壽衣。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