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城市的一個早晨

剛出門時，看到東方天空明顯要比西方亮些，覺得一邊輕，一邊沉，有種失衡之感。長街上靜靜地亮著迷離的路燈，如空谷幽蘭一般深邃。偶然抬眼，一輪殘月懸于靛藍的高天，與路燈交相輝映。天空顯得微微泛灰，毛茸茸的，給人一種要氤氳出什么的感覺，那種氛圍讓人無端生出脫胎換骨的欲望。

這座城市像正在脫下一件黑色的睡袍，那些高樓半明半昧隱隱綽綽地挺拔，呈現(xiàn)出城市的偉岸氣度。整條街道空曠安靜，一眼看過去路就是路本身，干干凈凈，路的本來面目真實而具體。四周一片靜寂，每走一步，都能清楚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腳步聲被夜放大，清脆而又陌生。有些讓人心生恐慌，很明顯這種恐慌是多余的?？諝庵谐錆M冬天的寒意，讓人振奮而提神。獨自一人走在街道上，走得放縱而灑脫，兩條腿輕捷似燕，有節(jié)律地甩動起生命的簡約與充實。

這時段應(yīng)該叫凌晨，沒有白天尖銳的呼嘯與強悍的沖突。時間和環(huán)境同時孤獨我，沒有聽眾無可訴說的緘默不語包圍著我，覺得自己變得純粹了許多，放下白天在眾目睽睽之下的那種虛假和空洞，像站在一面如水的鏡子面前，可以看見自己孤獨的影子，還可以看見自己的思想。

在這樣優(yōu)質(zhì)的時間里，像牛一樣反芻，放下偽裝，獨自面對，可以玩味，嘲笑自己于白天大庭廣眾之前奉為圭臬的話語立場。我能解讀我在別人眼里的所謂爽朗，能像觸摸到身上肋骨一樣無比清晰地觸摸到自己的卑微。

我知道努力前行的腳步正在走向黎明，接近黎明，黎明雖然也只是一個時間概念而已，但我能聯(lián)想到光明和未來。心中想著黎明，發(fā)現(xiàn)此時此刻是自我洗禮的最好時光，想一想生命中的這些命題，能在所有的價值里，多多少少讀出幾分偽價值來，能從流行歌曲一樣的流行價值中擰出更多的水分。感到手中握住了一把劍，挑落蒙住人們雙眼的昏庸與麻木，讓人不得不直視自己的成敗功過，還原成本真的自己。我發(fā)現(xiàn)黎明會給人寂然的平和，會讓人心似秋水，不再綿密于心計，臉上會帶著哲人禪意的微笑，內(nèi)心深處沒有兵慌馬亂。這種時間給我自省的勇氣，抖落精神上的累贅。

走在這種時間里有禪意玄妙。你不用跟隨某人，也沒有人跟隨你，你特立獨行，能走出自己的風(fēng)格。在既不指使誰，也不受誰指使的情況下，感受那份自主，只是單純地去代表自己，表達自己，成為自己，你可看到一個精神奔放的自我。

也許，人一生沒有多少時間是在黎明前就起床的，能像我受到某件必須辦理的要事驅(qū)使，有動機地走在大街上，這種機會并不多。但是我想說，我們應(yīng)當(dāng)尋找機會，到黎明前的時間里走走，觸摸天地，警策自己，品味一下凌晨的美麗和意義，你注定是有收獲的，或者將重塑一個全新的自己。

隨著走動，時間也在悄然向前。東方更加放亮，太陽雖然還沒有出來，但太陽的熱，已通過空氣傳到我頭頂?shù)奶炜罩?，傳到我的身體。顯然，我身體感知到氣溫比剛走出房間時高了幾許。天空亮了些，氣溫也升高了，然而城市依然一派朦朧。

此時此刻，已有鳥兒醒了，遠(yuǎn)處的飛鳥與鳥鳴一起抵達視野和聽覺，擦過眼晴和耳邊又劃向遠(yuǎn)處，鳥兒的飛翔像一條黑色拉鏈的拉頭劃過天空，但沒有把天空徹底拉開。當(dāng)然，鳥兒肯定是開始去覓食了，鳥兒要飛到哪里覓食，我的想象力跟不上它的飛行。我知道鳥兒肯定沒有停歇，我只有想象它消逝之后的飛翔。那就讓鳥兒們飛去吧，祝福自由的鳥兒，祝愿它在新的一天有美好的開始。

隨著時間的流逝，馬路上各種車輛漸次多起來。我正走過的這條馬路對有的人來說是新路，開著導(dǎo)航，對有的人來說是老路，駕輕就熟。我把這些開車的人想象成一只只在地上飛翔的鳥兒，他們的飛翔高度只有輪胎高，貼著地面飛行，飛得太快，把我的視線拽得有些疼。

有輛公交車從我身邊一閃而過，里面的乘客被壓縮在車廂里，腦袋整齊劃一地面朝車頭的方向，這表明他們的生活都在車頭前方。他們在哪一站下來，哪里就是他們生活開始的地方。乘客們早已給自己的生活編好了程序，我相信，他們個個是自己生活的設(shè)計師和精算師。

晨練的人披著晨光，從各自的生活小區(qū)陸陸續(xù)續(xù)出來，悠閑地呼吸著經(jīng)過一個晚上沉淀的新鮮空氣，讓新空氣與血液里的氣體交流，為運動做好充分準(zhǔn)備。晨練的人中已有沿著馬路跑步的，無論初衷是珍惜健康、磨煉意志還是審美需求，在我看來都是無可厚非的積極人生態(tài)度。運動科學(xué)已揭示奔跑對身體的益處，它能提高心肺功能、血管功能，改善代謝，提高身體靈敏性和平衡能力，還能調(diào)節(jié)體脂，讓人更有活力，不只這些，奔跑還能讓你更堅強和深刻，所以我看到晨練人的奔跑足夠賣勁，盡管是在大冬天，也能看到他們身上熱氣騰騰，上氣不接下氣。

我更喜歡贊美生活中偶然發(fā)生的奔跑，那種奔跑充滿溫情至愛，是有內(nèi)涵的，不管奔跑者本人的表情是焦灼、憤怒、急迫、喜悅或幸福，那臉色都是一道絕妙的風(fēng)景。因為生活中偶然發(fā)生的奔跑，將生命簡化成一種表情，每一步都是愛的疊加。偶然的奔跑有強烈的帶入感，你會為這種奔跑著急，會心跳加速，眼里有希望。

其實，我們許多人生活中沒有奔跑，如果受某種不得不跑的動因趨使，有過奔跑的經(jīng)歷，你的生活肯定與眾不同。也許你當(dāng)時奔跑起來有些笨拙，有些難看，不再是平日里漫不經(jīng)心的你，也不是儀態(tài)萬端的你，更不是風(fēng)度翩翩的你。想想，你當(dāng)時肯定顧不得那么多，而是在沒命地奔跑中，心完全被激動和愛浸透。

奔跑是個動詞，這個動詞會讓我們聯(lián)想到飛揚的頭發(fā)，前傾的身軀，如飛的箭步，一股風(fēng)，一種閃現(xiàn)，一種消逝。由此看來奔跑是生活的一種姿態(tài)，是生活中精彩的瞬間，是生命中一幅激越的風(fēng)景，一段華章。奔跑是一種愛的給予，或者愛的一種收獲。如果走路真的來不及，那就放開腳步，因為奔跑讓我們能維護生活中的價值，釋放生命的光華。

我繼續(xù)向前，雖然我還看不見太陽，但太陽已開始撥動?xùn)|方深黑的云霞，東方的魚肚白更加明亮。

不一會兒，我看到初升的太陽冉冉而起，略帶醉意，深紅的色彩自有少女的羞澀，與之直視，充滿了萬般柔情?？吹饺粘龅膭x那，我像被一盆涼水潑醒了似的，渾身打了個激靈。

當(dāng)太陽全面升起后，就有了君臨天下的風(fēng)范。這時，它像一張金色的唱片，在天宇之中旋轉(zhuǎn)起來，奏響了生命的樂章，你能隱隱約約聽見一種美妙的旋律從遼遠(yuǎn)的東方傳來，大地上所有的生命仿佛聽到了召喚一樣有了行動。

這時的太陽，是萬物的統(tǒng)治者，我放眼張望，剛剛蘇醒的樹木，樹木周圍簇?fù)碇碾硽杷?，如蛋殼般的薄和靜，略含咸味的風(fēng)，潮濕的泥土腥味……一起陪伴著我，給我制造出一種詩意的氛圍。

看到日出，我深為這么多年錯過了而心生傷感。日出象征著誕生，象征著開始，我口中輕輕讀出“日出”兩個字的時候，便感到其中充盈的青春氣息。日出是一種藝術(shù)，大地仿佛是個舞臺，萬物在日出中漸次復(fù)蘇，開始表演。樹在微風(fēng)中搖擺，更多的鳥兒在天空中飛翔，流嵐飄浮制造了夢幻氣氛，遠(yuǎn)處馬路上奔馳的汽車，晨跑的人流動的身影……在日出時，你眼睛一眨，就能定格一幅美麗的畫，那么攝人心魂。畫面疊加，你能感覺到這世界是太陽為我們裝訂的生命畫冊。

日出時，擁有一天中最純潔、最鮮澤、最讓人激動的光線。那是最易讓生命受到鼓舞、最能添置信心和熱望的時刻，也是最能讓青春蕩漾、幻想勃發(fā)的時刻。日出喚醒了我對生命的原初印象，喚醒體內(nèi)某種沉睡的細(xì)胞?？慈粘?，不僅僅是感官愉悅，更是精神體驗；是對大自然的欣賞，更是對大自然以其神奇?zhèn)チψ饔糜谏男乱惠喿矒簟Ｅc日出相遇，讓我們有機會和生命完成一次對視，有機會認(rèn)真地打量自己，獲得對自己更細(xì)膩、更清新的感受?？慈粘鲆馕吨淮蜗炊Y，一次被照耀和被沐浴的儀式，賦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認(rèn)知，新的啟示，新的發(fā)現(xiàn)……

看生活中普普通通的日出，也是可以成就永恒記憶。只要用心體悟日出時的禪妙，從中吸收生活的力量和勇氣，即可。我相信，看一次日出，只要用了心思，你注定能像太陽一樣向世界傳遞光和熱。

曾讀過福樓拜寫給女友的信，信中說：“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來訪，不看報紙，按時看日出（像現(xiàn)在這樣）。我工作到深夜……”一位世界文豪，一個如此吝惜時間的人，每天惦記著看日出，這是為什么？我想，你心中肯定會有自己的答案。

看日出，本是一種私人性極強、樸素而平靜的生命美學(xué)行為。如果你沒有時間像我這樣走在戶外，就站在自家陽臺上看日出好了。在晨曦中，看到朝陽下那幅自己的剪影，我其實就是給自己舉行了一次生命的升旗儀式。

這時，我路過一個公園門口，看到不論是打拳的，舞劍的，做操的，打球的……各色人物身體的靈活度，生活的精彩紛呈，生命的長度都在加長。他們的幸福指數(shù)隨著伸手或踢腿而提升。

太突然，我看到馬路邊一大車橘子，這些橘子以車廂為單位形成一個集體，它們用火紅的身子照耀這個冬日。橘子身子挨著身子，相互取暖，橘子中最優(yōu)秀的站在最顯眼的地方，接受城市的挑選，像我家懂事的兄弟剛?cè)コ抢锎蚬ひ粯域湴?。我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些橘子來自我的家鄉(xiāng)，老遠(yuǎn)我就看見它們微笑。在我心中，橘子是最善良的水果，橘子將果肉用皮包起來，并分成一瓣一瓣，排好，耐心等著你，拿一個剝開，橘子是那樣的健康而干凈。

那天，雖然是路過，我沒有一點思想準(zhǔn)備，也沒有想吃橘子的胃口，但我還是買了幾斤。心想，見到橘子，就像見到了老鄉(xiāng)，我請幾斤橘子回家，那種心情像請幾個老鄉(xiāng)去認(rèn)認(rèn)家門。

向前又走了一段路，一個清潔女工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她身上的反光條，像早報上的頭版頭條一樣醒目。她的目光緊緊貼著路面走過，注意力特別集中地盯著馬路上的紙屑和雜物，還有塵土。她一旦發(fā)現(xiàn)了被她認(rèn)為是垃圾的東西，便使出吸星大法，一掃帚掃過去，動作迅速而準(zhǔn)確，像青蛙捕捉害蟲一樣敏捷。那些垃圾乖乖地進入了她自制的一條能躺在地上張著袋口專門收集垃圾的蛇皮袋子里，那片曾經(jīng)有垃圾的地面被她一掃，立時光鮮亮麗起來，像我洗過的臉一樣，清清爽爽。然后，她從我身邊大步流星地走過去了，保持著她的職業(yè)上本能的聚精會神，體現(xiàn)出她的專業(yè)素養(yǎng)。她對我的忽視讓我略微有些遺憾，但從她專注的目光看，讓我對她的敬業(yè)油然而生敬佩之情。從專業(yè)角度看，我覺得她百分之百配得起“城市美容師”的稱號。

路過早市。據(jù)說這里每天的生活是從清晨四五點開始的。這里有五花八門的買賣，雜七雜八的貨物，攢動的人頭，討價還價的聲音與掃碼付款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像一壺剛燒開了的水，沸沸揚揚，熱氣升騰，生活的煙火味彌漫人間?？吹揭粋€菜販的蔬菜上閃著水光，但不知是昨天夜里的露珠還是重新灑上的一層欺騙。我神經(jīng)質(zhì)地提高了一下警惕，但又立即被一種諒解的想法瓦解。露水和灑上的水都是為生活保鮮，不論如何，我喜歡那水淋淋的呈現(xiàn)感。

太陽徹底從東方升起了，陽光灑滿大地。我口中默念詩人的那句詩：太陽每天都是新的。

（徐德泉，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花城》《中國報告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楊子江詩刊》《星火》等。著有長篇報告文學(xué)《風(fēng)云之路》《黃金心》等6部。作品被《讀者》《青年文摘》《雜文選刊》轉(zhuǎn)載，多篇入選年度選本。曾獲河北省精神文明建設(shè)“五個一工程”獎。）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