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少波：把越窯青瓷講給世界聽

章予川

古籍、碎瓷、刻刀……步入浙江上虞顧氏越窯青瓷研究所的大廳，各個小展區(qū)井然有序，忽然耳邊傳來“嗡嗡嗡”的機器聲，一推門，白花花的瓷泥、瓷土堆成的小山包遮住了視線。

“展廳后面就是工廠，一步到位，就是這么直接！”所長顧少波提高音量，他身材頎長、黑黑瘦瘦，熱情洋溢地招待來客，“沒事就窩在這里做工，特別是晚上的時候最有靈感?！?/p>

“最關(guān)鍵的都是火候”

2015 年6 月，27 歲的顧少波被評為浙江上虞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這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1988年出生的他，長在瓷器世家，“外公、外婆、爸爸、媽媽和舅舅都是上虞陶瓷廠的”。小時候的一塊瓷泥，在顧少波眼里就是“一塊泥巴”，放學路邊的碎瓷片，“都用來打水漂了”。

“上虞是青瓷源頭，這也是后來才知道的?！蔽幕滋N、成長環(huán)境的熏陶讓顧少波對青瓷的感情與生俱來。但火候未到，這顆種子還只是埋藏在心底，尚未發(fā)芽。

顧少波按部就班地度過了學生時代，“2005 年高中畢業(yè)后那會兒，我還挺想學廚師的?！鳖櫳俨ɑ貞洠瑸榇怂秸憬瓕幉▽W習，考取高級烹飪師職稱、參加技能比賽、到各大酒店實習，最后如愿成為寧波一家五星級酒店的廚師。

順風順水的廚師之路正在顧少波眼前延伸，直到2010 年回家探親，他才迎來了人生之路的轉(zhuǎn)折點。“當時我舅舅在做陶瓷，想讓我回來一起創(chuàng)業(yè)?！鳖櫳俨ㄐ睦锓噶肃止尽鰪N師是給別人打工，創(chuàng)業(yè)雖是自己做主，但風險也隨之而來。

沒有立即答應， 顧少波深思熟慮了三四個月。最終，讓顧少波下定決心的還是藏在心底的“青瓷種子”。他說：“青瓷技藝博大精深，做廚師時雕的南瓜、蘿卜可能兩三天就爛掉了，保存不下來。但是在廠里面做青瓷雕刻，我能把它燒出來，燒出來還能一直保存下來，這就是傳承?！?/p>

顧少波清楚地記得，2010年7 月，他辭掉廚師工作，一頭扎進了青瓷世界。舅舅董文海、表哥和顧少波，三個“吃螃蟹的人”說干就干，選在上虞上浦東山腳下“安營扎寨”，成為彼時當?shù)匚ㄒ灰恢ё銮啻傻膱F隊。

白手起家，沒有捷徑，全靠一股拼勁。創(chuàng)業(yè)初期，顧少波白天頂著火辣辣的太陽上山找礦石原料，一不留神就會被草叢里的蛇、蜈蚣咬傷；晚上緊接著揉泥、淘洗、拉坯……連軸轉(zhuǎn)的顧少波不怕苦、不怕累，吃住都在廠里，抓緊每分每秒惡補技藝。偶爾回家一趟，家人差點兒認不出曬得黑黢黢的他。

顧少波說自己有“三勤”——眼勤、手勤、腳勤?！澳菚r候廠里的伙食也是我負責，一個人頂三個人用，摸索階段，大家肯定辛苦的?！眲?chuàng)業(yè)初期，舅舅董文海作為老一輩手藝人，主張從仿古開始做起，顧少波就去博物館看文物，撿古窯口的碎瓷片，到圖書館找資料，跑各大陶瓷展會見世面。

顧少波很少叫苦，只有在燒窯失敗的時候，他才顯得垂頭喪氣，“最困難的時候，我們?nèi)齻€人辛辛苦苦做個東西，一個細節(jié)沒把握住，燒的就全報廢了。”

為了減少這種不確定性造成的失敗，顧少波曾去龍泉“偷師”。做了一輩子龍泉青瓷的老匠人們，收徒門檻高且數(shù)量少，吃飯的手藝也從不外露，顧少波只能硬著頭皮向人軟磨硬泡，虛心請教。他“至今都還在向一些老手藝人學習，甚至有時候把他們請到上虞幫忙”。2015—2017 年，他還拜師中國陶瓷設(shè)計藝術(shù)大師汪洋，先后到景德鎮(zhèn)陶瓷大學、清華大學美術(shù)學院進修。

自學、偷學、苦學，幾年時間過去，顧少波上了道，把泥變成瓷，他已經(jīng)游刃有余。每當夜深人靜埋頭做瓷器時，他總能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充實與幸福。如今偶爾回憶起做廚師的日子，他說：“大自然的泥土長出來食材，廚師通過一把火做成一道菜呈現(xiàn)給客人，瓷器也是這樣，最關(guān)鍵的都是火候。”

每一步都不白走

“我這輩子可能跟火結(jié)緣。”顧少波做青瓷，進步快，出師早，離不開他5 年廚師生涯的積累。

5 年里，顧少波跟著師父，從做一枚茶葉蛋開始，學會挑選最合適的應季食材，這才養(yǎng)成了日后上山挖泥時對瓷器原料的把控意識；從一盤南瓜、蘿卜開始，練習在菜品上雕花鏤刻，一雙靈活的巧手讓他在瓷器上雕刻時也從容不迫；從后廚的一次次端盤子打下手開始，領(lǐng)悟待人接物、飲食與器皿的門道，為自己后續(xù)的跨界創(chuàng)新埋下伏筆。

“當廚師、做陶瓷，其實都是一門手藝。既然做了就要把它做好，干一行愛一行吧?！鳖櫳俨ㄕf，家鄉(xiāng)上虞作為越窯青瓷的發(fā)源地，曾經(jīng)遍布古窯址，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這片土地上的瓷泥，“可塑性強且耐燒，不會開裂，成品率高，這就是過往積累帶來的回報”。

干什么都能沉住氣、專下心，做到每一步都不白走。青瓷事業(yè)剛穩(wěn)定下來，他“愛折騰的性子”又按捺不住了。顧少波捫心自問：“仿古固然重要，但自己年紀輕輕，往后要一直走一條前人走過的路嗎？”

2014 年，顧少波又跨出了一大步。比起模仿古代的青瓷器型，顧少波更想創(chuàng)新、突破。他索性離開了舅舅的公司，自己成立了顧氏越窯青瓷研究所。

“顧氏，故事，我就是想以一個手藝人的身份講述越窯青瓷的故事?！泵钟辛耍趺磩?chuàng)新，成了令顧少波頭疼的難題。

一天，顧少波正擺弄著自己收集來的古瓷片。忽然，一片5厘米見方、源自西晉的網(wǎng)格紋碎瓷片映入眼簾，愣神之際，靈感乍現(xiàn)。簡潔干凈、大方沉穩(wěn)的網(wǎng)格層層疊疊，一改雕龍畫鳳的傳統(tǒng)瓷器紋飾，很是少見。顧少波一眼認定，這才是符合現(xiàn)代審美的東西。

隨后，為了生動再現(xiàn)網(wǎng)格紋之美，顧少波根據(jù)想象復原了一種竹制工具，用以雕刻瓷器上的紋路。他前后耗時數(shù)月，采用純手工連續(xù)刻制，制作工藝繁復精湛，斂口、圓唇、鼓腹微垂，造型新穎大氣，線條流暢精美，釉色潤澤飽滿，類冰似玉，顧少波將這件作品命名為《吾色洗》。

“陶土作身，烈火淬骨，草木菁華成我衣。一格為方，千格為圓。萬里出一成吾色?！鳖櫳俨ń忉尩?。在第十五屆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作品暨國際藝術(shù)精品博覽會上，《吾色洗》獲得12 位專家評審的一致認可，斬獲百花杯金獎，成為他的代表作。

古今結(jié)合，成一家之言的創(chuàng)作理念，讓顧少波的作品屢屢獲獎。2015—2016 年，顧少波先后參加第五屆、第六屆中國國際輕工消費品展覽會，憑借青瓷作品《尚品》《素顏》《大地圓夢》等，多次斬獲金、銀獎項。G20 杭州峰會期間，由顧少波一手打造的青瓷作品《和盤》《青瓷杯》還被作為國禮贈予外國嘉賓。

“每一個作品都有自己的故事，也有自己的‘身份證。”歷經(jīng)數(shù)載，顧少波終于蹚出了一條自己的路。在這條路上，正值壯年的他還有更多的想法要去實現(xiàn)。

“可能有人覺得我不務正業(yè)?！?/p>

“瓷器說到底還是生活用品，如要長久發(fā)展，必須走入尋常百姓家?！边@是顧少波一直堅持的觀點。

2018 年，由他創(chuàng)設(shè)的“菁致”青瓷體驗空間在上虞曹娥江畔落地，這是一次帶有實驗性質(zhì)的大膽嘗試。走進“菁致”，古樸的青瓷餐具、茶具、擺件隨處可見，它們均出自顧少波之手，他說這是“手作的溫度”。來到這里的人，或品茗閑談，或捏陶賞器，或遙望江景，和越窯青瓷共赴一場浪漫的約會。

清新、文雅、風流，在古越之地，“菁致”飽含宋韻遺風。談及打造“菁致”的初衷，顧少波說：“其實追求自然之美不一定非要到遠離都市的深山老林，我想把越窯青瓷文化元素融入一江兩岸的城市街景，讓更多的人了解青瓷文化，感受越窯青瓷的獨特魅力?！?/p>

將青瓷融入生活，顧少波使盡了渾身解數(shù)。攝影、插花、香道、茶道……一切營造氛圍情調(diào)的東西，他都吸收化用到青瓷創(chuàng)作中?！翱赡苡腥擞X得我不務正業(yè)，但在一定意義上，美好的東西都是相通的。插花的美感，同樣可以嫁接到瓷器上?！鳖櫳俨ㄕf，越窯青瓷要“重獲新生”，必須吸收新鮮事物。

一個成功的案例是，上虞是楊梅的重要產(chǎn)地，顧少波曾制作了30 套“手工越窯青瓷+1 公斤水晶楊梅酒”文創(chuàng)產(chǎn)品，產(chǎn)品圖片一放到朋友圈，立馬被預訂一空，后續(xù)不斷有人催他“上新”。他還將花藝與茶道融入青瓷作品中，打造茶盞、花器等實用青瓷器型，滿足消費者更加個性化的需求。

“越窯青瓷的春天已經(jīng)來了，有越來越多的人消費青瓷，越來越多的人從事青瓷制作，上虞做青瓷的從以前的三四家發(fā)展到現(xiàn)在的十五六家，這是一個很好的現(xiàn)象。”從青年到而立，顧少波一直期望家鄉(xiāng)的青瓷產(chǎn)業(yè)壯大。近年來，他依托顧氏越窯青瓷研究所和各大院校建立實踐基地，受聘擔任校外輔導員，定期教授學生制瓷技藝，并在上虞的多所中小學開設(shè)越窯青瓷課程，培育傳承新人。

“學廚師時帶我的師父都還在定期聯(lián)系拜訪，我會把自己燒的幾個碗給他們看，向他們請教這個碗適合裝什么，那個杯子要搭什么盤子，近期我一直在做‘食與器的結(jié)合。”愛折騰的顧少波總是閑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