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不寒
管晏列傳·為之執(zhí)鞭
為什么無動于衷?墻上的鐘表,滴滴答答的聲音。
他有上好的馬鞭,不可駕車與管仲同游。我有傾城的苦酒,亦無法邀他共飲。
杯中物灑向何處,我在書窗邊,仰望夜空。巨大的黑洞攪起漩渦,那些背影消隱如流星。
藍色星球也在神秘的刻度上滾動。而時間的墳?zāi)?,我用孤獨喂養(yǎng)你。
孔子世家·孔子擊磬
一個把自己想象成古人的當(dāng)代人,又能在當(dāng)代得到些什么?
懷抱石磬的失業(yè)者。你的樂音,正在紅塵過客的草籃里,無可挽回地漏走。
漏向那,更加無可挽回的亂世。
那一年,你還在衛(wèi)國守著,守著它的衰老。
那一年的石質(zhì)樂器,音色有些堅硬,有些頑固。與你一樣相信夢,相信自己屬于前朝的前朝。于是,解讀成為可能——
你同樣是一塊會唱歌的石頭。
后來,音樂去尋找它的耳朵。跟隨著你,在中原,甚至在楚國的國境線上游蕩。
可遍野的算籌聲,始終停不下來:明白人都明白這樣的流行音樂。唔!古典的靈魂,我擔(dān)心你的遭遇——
是否太過當(dāng)代?
回首唯余一堆蒙難的經(jīng)書,像石頭一樣永壽,也像石頭一樣被人遺忘。
好吧!看來它們也需要一點音樂,陪它們熬過長夜。
你便繼續(xù),繼續(xù)你無比當(dāng)代的彈奏。
直到草籃換作了竹簡,而篾片縫中,仍有不平的心意,如沙似水慢慢漏走。
老子韓非列傳·故作孤憤
戰(zhàn)爭從未止息,但戰(zhàn)場節(jié)節(jié)后退。
金戈聲從房間響起。我聽見叢林里射出的響箭,直擊生活的靶牌,引起一陣抽象的疼。
……毛絨玩具般,曖昧的疼。
我們的心,該是怎樣一座迷宮啊?
為什么不曾逃出來一句吭哼。門閂孤獨成一段朽木,久無客來,就連春風(fēng)也吹不醒它的舊夢。
難道越來越接近了,又或者是——
大耳人鐘愛的冰霜,飄過先秦漢語,飄到了這個新世界。
多少種情境里,我們風(fēng)雪夜歸,把柚樹邊的瘦野貓,認作了伏兵。
越王勾踐世家·其四在子
七條破吳的計謀。
用到第三條時,夫差已經(jīng)看清了對手的深淵,痛覺頸動脈在崩潰。
越,越過羞恥。軍隊轔轔北上,挺進諸侯之會的中央。
一邊廂,懸在床頭的苦膽早已風(fēng)干,像一塊舊抹布。
一邊廂,黃河的風(fēng),正擁向高臺之上。酒爵如鏡,勾踐的倒影伸了伸長頸。于是,被打開的深淵,持續(xù)下陷。
喉嚨深深,將一杯飲盡。臣子窺見他的嘴唇,像尖尖的鳥喙。噫!射下飛禽的人,終成另一只飛禽。
它的念頭里顫動著,四枝用剩的羽箭。致命的弓弦,繃在哪里?
樂毅列傳·不敢出也
出使的車轍,像兩條繩索拋入燕地。總記得先王,如何解開我身上的結(jié)頭。
那年北風(fēng)很緊,楊柳不開花。為了解開他拳腳上的死結(jié),我彈掉積雪上的塵土,決定留在你的國家。
復(fù)仇是一條血色長路,須要三分膽量,七分耐心。先王的目光如日光,我前進多遠,就照耀多遠……唔!年輕人,你一定覺得,懷舊讓人變得老派。而我,的確算得上是最后一個老派的人——
比如習(xí)慣拒絕,也越來越珍視過去的友誼。年輕人,請保留那最后的溫情,不要毀掉那好夢。我是夢的追憶者,也是夢的一部分。
你可知先王用心搭建之物,多么堅牢,而今變得像易碎的水晶。
我呢,也不得不慢慢遠離了,那冒險的年齡。
呂太后本紀·物如蒼犬
多年以后,你又看見了他們。那些被你遺棄的人。
隱約沒了面目,只剩下一縷怨氣,從百會穴沖出。你曾試圖伸手,但抓在掌心的,化作一團灰。
死亡像一間滲水的暗室。現(xiàn)在,他們破壁而出,重新找到了你,帶著十年間的風(fēng)濕,和所有雷雨呼號的長夜。
賭咒說在黃泉路上恭候,而你知道,他們已經(jīng)等不及了。
蒼涼的形象仿佛霜后蘆葦,惡犬般將你凝視。然后迅速逼向你皮肉,你感到某種奇異溫度,仿佛灼熱的冰。
暮色鉆進雕窗,宮闈一片啞默。這一天終于來到,你脫下繡鳳華服,進入夜晚的寧靜。
……夢見,自己也是暗室角落,抱著膝蓋的一片薄影。
張儀列傳·舌尚在否
的確,我看見了,這條好舌頭還在。
不管它是司馬遷的舌頭,還是你張儀的舌頭。一不小心,滿紙盡是舌頭在跳動,仿佛一樹喧鬧的白樺葉。
戰(zhàn)國的版圖也在跳動,一架亂世不穩(wěn)定的電臺。
你的顫音里,聽眾吐出了心跳。一些鬼魅,趁機住進他們胸腔。
今天,我在書窗邊沏好一壺老茶,吞下了寫作的羞恥感。
在你的雄辯中,我找到理由,認為自己從事著有力的生產(chǎn)。你用血做祭。而我用絕望的愛,澆灌著身體里的漢語之樹。
“綠葉發(fā)華滋”,有樹就有風(fēng)——
如果我們的根下是同一片黃泉,那就讓你留在黑夜里,讓我留在黑夜與黑夜的間隙中。
宋微子世家·殷有三仁
就像巨木已朽,梢頭果實難以長久。
眷戀的,不肯落下的,徒然壞死。誰讓心臟是精巧的儀器?并且偽科學(xué)家還要取出來研究研究。
離開是最輕松的事情。而理由這種東西好比臨時工,總是一找就能找到。
所以識相的果實早落在地上。可以隨季風(fēng)遠去,也可以在新的雨水中,長出新的根芽。
你看這土地如此廣袤,你看這土地滿是營養(yǎng)。唯一要記住的是,請偶然想起最初那棵巨木,再發(fā)一點聲情并茂的牢騷。
于是,活著也顯得格外高尚。
陳涉世家·燕雀焉知
不妨再高遠一些。
燕雀和鴻鵠,奔向各自的前途。云也在奔向自己的前途,林莽,也在。
假如停下來,陡然地停下來,是否便可稱,人中最為第一?
假如,再往后退一步呢?
看他們已飛身而去,整個大澤鄉(xiāng)在遺忘之霧中,慢慢虛化。而我還盤桓這里,收拾被落下的羽毛,和氣喘吁吁的腳印。
記得我也曾是飛馳的少年,目睹過野竹林和山櫻花,如何在雨水中慢慢消失。那些驚惶的臉,也在閃現(xiàn)中,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