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黎明
我的桌案上擺放著一方硯臺,雕龍刻鳳,祥云環(huán)繞,色如碧云,聲若金石,溫潤如玉,墨巒浮艷。那是祖父留下的傳家寶。
這方硯臺是20世紀60年代,祖父到南關(guān)鎮(zhèn)糶售玉米,在一家古董行用50斤玉米交易回來的。
祖母望眼欲穿指望著祖父換回點錢補貼家用,而她看到的卻是一塊石頭,祖母的心涼透了。
“你買的那塊石頭,能吃能喝?”祖母說著,淚花在眼眶里打轉(zhuǎn)。
祖父不屑地瞅了祖母一眼:“你懂得個甚?這東西尊貴哩?!?/p>
祖父說完就用一塊黃綢布,小心翼翼地包裹好硯臺,摘下腰間別著的鑰匙將硯臺鎖進屋后的小木箱內(nèi)。
祖母一輩子惹不起祖父,只能搖頭、抹淚,不住嘆息。
祖父每隔一段日子,總會拿出那方硯臺,仔細端詳,愛不釋手,精心上油護理,眉宇間時不時流露出喜悅。
祖母渾然不知祖父長久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痛。
祖父也從未給祖母講過那件讓他失去自尊、痛徹心扉的辛酸往事。
30年前,祖父給一個財主打短工。那是個殷實的大戶人家,出則步輦,交往達官顯貴。子弟出官入仕,糧田千頃,雄居一方,好不威風。
一次,祖父誤入書房,看到桌上擺放的文房四寶,好不羨慕,不由上前摸了那端放的硯臺。恰巧此時財主進入書房,大聲呵斥:“這豈是你摸的東西,甭臟了我的硯臺。”說著竟上前擦拭。
祖父自尊心遭到極大摧殘,內(nèi)心積蓄了不滿,發(fā)誓此生一定要擁有一方硯臺。
祖父認為那是尊貴的象征,昭示著未來,孕育著家族的光明興旺。盡管祖父目不識丁,但他那個夢想,卻經(jīng)久滋生,于是就有了我家祖父輩傳承下來的這方硯臺。
祖父奉硯臺為圣寶,看得甚緊,鑰匙從不離身。每天勞作回來,即使再累,也要打開箱子瞧一眼,再包裹好放回原處,方能入睡。在多年的歲月里,只有這方硯臺的夢境,維系著他生活的希望。
有一次祖父忘帶鑰匙,從地里趕回四處尋找。祖母說你換衣服時落下,我給你放抽屜了。
祖父接過鑰匙,發(fā)覺祖母神色慌然,就有種不祥預兆,他匆忙打開小木箱,尋找硯臺,哪里還有硯臺的蹤跡。
祖父立時眼珠暴突、脖頸隆起,追問硯臺下落。
祖母面如土色,渾身哆嗦,吞吞吐吐說她30元賣給了一個收古董的人。祖父氣急敗壞,奪門而去。
大約十多天后,祖父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了。他面容憔悴,胡子拉碴,臉上卻綻放出喜悅。原來祖父費盡周折,往返多個村莊,終于追上了那個收古董的人,硬是把硯臺花100元贖了回來。
那年父親金榜題名,考上一所師范學院,成為我們那個小山村第一個考上大學的人。
祖父召集叔伯本家親朋好友,擺了重六的席面慶賀,還邀請鄰村的八音會,舉行隆重祭祖儀式,告慰先祖之靈。
山里人最渴望的就是過年,一年收成不管是好是壞,總算到頭了,忘記那些惆悵、煎熬,就圖個辭舊迎新,把希望寄托在來年。
一進入臘月,人們就忙碌開了,預備著年貨、新衣,想過個好年。
我們這地方有個風俗,過年是一定要貼春聯(lián)的。哪家不貼春聯(lián),是會遭人笑話的,也預示著來年可能不順。過去村里人沒有會寫毛筆字的,要去鄰村找先生寫,時常會遭到慢待,冷眼、屈辱,甚或送了東西求春聯(lián),也難得看到一副好眉眼。父親考上大學后,一下子成了村里的紅人,村里人再也不用外出求春聯(lián)了。父親為鄉(xiāng)親們無償撰聯(lián),托起了鄉(xiāng)村眾生的希望。
每年臘月,父親寒假返鄉(xiāng),是祖父兩代人最忙碌、最充實,也最驕傲的時刻。
祖父把預先備好的硯臺放在案幾上,為父親研墨。那硯臺質(zhì)地堅硬耐磨,易發(fā)墨,不損毫,不耗墨,屋內(nèi)瞬間就充盈出濃郁的墨香。
這時祖父總會把著旱煙鍋,沏一壺釅茶,邊抽煙邊喝茶邊瞅著專注撰聯(lián)的父親,俄頃又瞧瞧四周帶著羨慕神情的鄉(xiāng)鄰。祖父嘴里不住叨叨著:“硯田有谷,耕之有福。”摸著下巴上的小山羊胡須,悠閑自得地享受著村人的敬重。
村里宰了羊,生產(chǎn)隊長說給這家人多分二斤肉,咱村的春聯(lián)每年不得靠人家嗎?祖父喜滋滋地拎著肉回家說:“這都是沾了文化的光,這肉吃得有嚼頭。”
祖母敬仰地瞅著祖父,那眼神里分明透露著欽佩和愧疚。
父親工作后,家里狀況有了改善。祖父年邁也不勞作了,他身著筆挺的中山服,鼻梁上架副白色深度老花鏡,拄著龍頭拐杖,徜徉在鄉(xiāng)村的小道上,儼然一副鄉(xiāng)賢紳士模樣。
祖父是在一個冬日走的。那天夜半時分,我們在這邊廂屋里聽到祖父不住地喊,他要走了。一家人覺得不妙,就起身穿衣來到祖父屋。
祖父面色蠟黃,不住地喘氣,兩個眼珠卻直愣愣瞅著屋后的小木箱。
父親解下祖父褲帶上別著的鑰匙,拿出那方硯臺遞到祖父面前,祖父艱難地接過又遞到父親手里,就這樣安詳?shù)貛е⑿ψ吡恕?/p>
(責任編輯 丁怡 1596371626@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