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入漣
在我們那地方——冀東大平原,每到寒風刺骨的冬天,家家都會用生爐子熱炕來取暖。生爐子就要搭爐子,搭爐子是粗活,在我們這兒,搭爐子這份活計天經(jīng)地義、板上釘釘就該是老爺們做的事兒。哪家搭爐子,哪家爐子壞了,那肯定能聽到娘們和爺們說:“哎,當家的,咱家爐子壞了,抽個空兒搭爐子吧?!倍陀幸粋€女人不信邪,她也抄起瓦刀搭爐子。
搭爐子要求嚴格,首先得好燒。就是當把爐子搭好的時候,人們就會抓來一把麥秸、幾段棒子秸點著放進爐膛。一會兒,呼呼的噼啪帶響的火苗就像孩子似的跳躍起來,就像在運動會上參加100米賽跑,順著爐膛往炕洞里沖。
反之,什么是不好燒呢?就是你把點著的柴火塞進爐子,蓋上爐蓋,那辣辣的嗆嗓子的濃煙還是會順著縫隙往外躥。那濃烈的味道,會嗆得人吭吭吭地咳半天。那濃煙會熏得人臉上黑黑的,鼻子眼里也是黑的,就像黑包公。爐子要是搭成這樣,免不了娘們兒的嘮叨。
瓦匠我們那叫大工,鋤泥給瓦匠打下手的叫小工,大工都是五大三粗、膀大腰圓的爺們兒干,而小工是年老體弱的爺們和女人干。
“就她不到一米六的個兒,體重八十多斤,也就頂幾塊土坯的重量?!?/p>
“刮一陣風肯定都能刮跑她?!?/p>
“就她那手,一次只能讓一塊土坯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趴在手心,還搭爐子?”
“哼!”街頭巷尾飛滿了鄙夷。
女人不理這茬,抬起粗糙得像老樹皮似的手對著土坯一抓,兩塊土坯就輕巧地,穩(wěn)穩(wěn)當當像燕子似的落在手心上。
轉眼過了一年。
“哎,他嬸子,上你家來串門兒,我特意看了看你家爐子,燒個水一會兒就開,做個飯,一會兒就熟,屁股一挨你家炕,身子喲立馬暖和起來了呢?!?/p>
鄰居花大媽回回來串門都夸幾句。
“哎,大妹子。你家爐子咋這好燒呢?能不能讓我取取經(jīng)?”這是愛說愛拉呱兒的三姑的話。
……
每每聽到這些,女人布滿滄桑溝壑的臉總是會噌的一下浮上些紅暈,隨之她的心房被愛意滲透,如同浸水的海綿,每一個角落都充滿了愛的氣息。
“多出肉的土坯要消掉,少肉的土坯要按空隙的大小再塞上一小塊。”“這是為啥呢?”
“是因為啊,爐子的爐幫要交錯著搭,也就是第一層和第二層土坯的縫隙不能上下正對著。這樣搭出來的爐幫才結實,不愛倒?!?/p>
“爐條一定要選條距適宜的,條距太寬,沒有完全燃完的小塊煤泥就會漏下去,那就白搭了煤泥。爐條條距太窄,用爐鉤子鉤爐子時,就不能把燃盡的煤泥鉤干凈。鉤不干凈爐子就不會旺,爐子上做個飯啥的就傾會兒不熟?!?/p>
“爐蓋這也別稀里馬虎的啊,四周一定要用泥抹勻再放爐蓋……”
女人一邊手上不停地忙活一邊解說。不消半天,過道屋里挨著山墻大灶的邊上,半米深的爐坑上方,就戳起了一個邊長一尺半的四四方方的火爐。
女人成了搭爐子的老師。
快到小年的時候,女人那個一直在外地煤礦下井的爺們兒回來休探親假,夜里一鉆進被窩,女人對著爺們兒打開話匣子:“哎,炕熱乎不?”“熱乎,也不看看是誰搭的爐子!”爺們兒拿著腔也拿著調,“咱家你是搭爐子的鰲頭!”爺們兒嘴上說著手也沒閑著,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作勢去刮女人的鼻子。“別鬧。癢,癢著呢。”女人扭頭躲開了去,羞答答的樣子像夏日里窗戶前正要開的馬青菜花。
“聽娃們說,花大嫂、三姑她們家的爐子你也全包了?”爺們兒輕聲詢問。
“我向來熱心腸,你又不是不知道?!迸藡舌?。
“傻丫頭,當初就認準這點才娶的你,嘿嘿?!睜攤儍河峙e起手在女人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全然不顧身邊躺著的幾個娃睡沒睡著。
“嗯,全村搭爐子,你也是鰲頭咧。獎勵!獎勵!”爺們兒邊說邊把嘴湊過去?!翱┛┛迸诉呅呌檬治孀∧腥说淖?。
“啪”,燈滅了。
那年是1992年。那一年,遠在百里地之外的國營煤礦面向附近村莊招協(xié)議工,凡是村子里的爺們兒們只要頂楞的,能出去的都報名去下了煤窯,也就從那時候起,文中的爺們兒——我的父親,自然當了一名礦工,這個女人——我的母親,就成了村子里搭爐子的鰲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