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智榮
老家的后院有一棵白梅,它不光開百花之先、獨天下而春,而且見證著父母的一段奇緣,見證著父母對我的一番摯愛,還成了父母的化身,在我心中是不可撼動的存在!
一
聽母親說,后院這棵白梅原本是她種在娘家的,后來作為定情信物贈送給父親,才移植了過來。
母親娘家在古城西郊一個盛產(chǎn)白梅的小山村。一個初春的傍晚,待字閨中的母親拖著根長辮站在村外山坡上一片綻開的白梅邊,翹首盼著外出做廚師的我外公回來。這時,她的背后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剛一回頭就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巴,上身連同雙臂也被來人的臂彎箍得不能動彈。她以為遇到了歹徒,便雙腳亂踢著,嘴上嗚嗚地悶叫著。
“不要出聲!”來人低聲提醒道,“日本人追來了……”
話音沒完,就傳來幾聲槍響。母親被嚇得不敢掙扎,直愣愣地任由對方拖拉過去,直至穿過白梅園,進入一片茂密的山林。她這才看清眼前是個濃眉大眼、目光友善、十分壯碩的陌生小伙兒。他便是我的父親!母親嗔怒地推開他,可是剛一探頭,就瞧見了大聲叫嚷著追上山坡的兩個日寇,驚得她像一只慌亂的小兔似的一頭鉆向他的懷里。眼看兩個日寇從白梅林間搜索過來,父親抱起渾身顫抖的母親悄然躲到了一個墳包后面。
原來,當天日寇撤離古城,派了一伙士兵在西門外抓青壯男丁做挑夫,砍柴欲返城的父親見狀扔掉柴擔就跑;追趕他的兩個日寇畢竟也膽小,不敢在暮色降臨時貿(mào)然闖入山林,便向林間胡亂放了幾槍,悻然折返了。
父親長吁了一口氣,放開抱著母親的手,終于有機會端詳她,一下被她清純水靈的容貌吸引了,而驚魂不定的母親仍在顫抖著。父親告訴她沒事了,母親跪著叩謝他的救命之恩。父親忙扶她起身,趁天色沒暗趕緊護送她下山。
一路上,母親都在想:這小伙兒逃命時還顧得上搭救她,真是有勇有義!她心生敬慕,不禁多瞟了他幾眼,想不到父親也正愛慕地瞧著她。四目相對,兩人都羞紅了臉。
到了村口,母親不讓父親再送了,卻也不打算離去,兩手擺弄著垂至胸前的辮梢,一雙明亮的眼睛似在等待什么。
父親像受到鼓勵,便大膽說出了心思:“我家雖窮,卻很想娶你!”接著又問了她的芳名。
母親羞澀地垂著頭,伸手指著附近一棵白梅。
父親倒也聰明,問道:“你叫白梅?”
母親點了下頭,嬌笑著扭身跑進山村。
目送著母親遠去的健美活潑的身影,父親戀戀不舍地回了家,把詳情說給我祖母聽了。
祖母笑呵呵地說:“白梅姑娘肯說出自己名字,說明她不嫌你窮,我這就托媒人去提親!”
后來,雙方定親時,父親送出的是祖母的一對玉鐲,而母親則以自己親手栽種的一棵白梅回贈,并要求等它移植成活并開花時才能去迎娶她。
父親自然懂得母親要考驗他的心思,就像呵護心上人一樣去呵護這棵白梅。當它盛開之時,父親便將母親迎娶過來。
成親儀式一結束,新郎和新娘被送入了洞房。父親掀起母親的紅蓋頭,但見她幸福地一笑,就含羞地轉過臉去。透過窗戶,母親一眼瞥見了后院那樹白梅花,那花姿優(yōu)美多態(tài),花色皎白勝雪。
“你把它養(yǎng)得真好!”母親的心花也怒放了。
父親摟著母親微笑著說:“你一來,我就將兩個白梅一起養(yǎng)!”
母親一頭扎入父親的懷里,柔聲說:“我們一起養(yǎng)好它……”
二
“沿河走,向西南,十字街坊是故鄉(xiāng);春風吹,白梅開,河邊小院是我家……”這是母親為我哼唱的催眠曲,其熟悉的旋律已在我耳畔回響了五十多年。在那物資匱乏的年代,母親的哼唱雖帶有苦中作樂的一絲感傷,卻像冬日里照射到我面龐的陽光,有股透入心窩的暖意。直到今天,那種溫暖的感覺依然牽動著我,帶我回到孩提時的夢境。
夏夜,我總是仰躺在白梅樹下掛著的一只搖籃里,好奇地望著滿天的星星。旁坐的母親一手扶籃輕搖,一手不停揮扇,哼唱著哄我入睡;而父親就在旁邊把酒臨風,不時傳來他吮酒入口之聲。
記得有一年過完春節(jié)不久,童年的我見自家窗外飄下雪花,便偷偷推開平屋的后門,溜到那個二十米見方、竹籬圍著的后院去玩雪。院子旁邊是修竹茂林。白梅就兀立在一個靠近竹林、背風向陽的院角。經(jīng)過父母多年齊心協(xié)力的培育,它早已茁長成一棵軀干粗壯、枝繁花密、頂冠高聳的大樹。我擁抱著它的底部,仰望那枝頭綻放的遮天蔽日的白花,感覺自己像擎著一把銀雕雪塑的大傘,又似依偎在冰肌玉骨的白美人膝下。她是那么清白無瑕、清正無邪,又是那么清麗超然、清雅脫俗。
在白美人膝前長大的共有四個孩子,我是老三,下有一個小妹。原先,父母考慮到家境差,生育了我兩個兄長就不想再生了。大約過了十年,父母眼饞人家有千金,便在一次替白梅樹施肥時商定,也要生養(yǎng)一個女兒,結果卻生下了我。
當時,父親已任生產(chǎn)大隊長多年,贏得良好口碑。雖是物資匱乏,但當我快滿月時,干部和社員們還是紛紛前來賀喜送禮。父母一一道謝,卻拒收禮物,謝絕的婉言是:盼女卻得子,不值得慶賀;不辦滿月酒,一律不收禮。
此事傳開后,引起當?shù)匾恍┲啬休p女者的臆測。后來傳得更邪乎,竟成了“大隊長夫婦想高價賣幼子”的八卦傳言。
又是一個夏夜,正在給我喂奶的母親聽到后院傳來一聲脆響,顯然是摔碗之聲。母親抱著我匆忙趕出去。
“沒有的事,賣什么!”在白梅下獨飲已久的父親搖搖晃晃起身,見到我就想來摟抱,卻醉步不穩(wěn)地跌坐下去,上身倚靠著樹干,歪倒了頭:“誰說我要賣三兒……我沒有!沒—有……”
“沒有沒有……”母親柔聲安慰著。她以為父親無非是在外聽了傳言,回來喝悶酒才醉了。不料父親又含含糊糊吐了一番真言,在我母親聽來簡直是晴天霹靂!原來,“大隊長夫婦想高價賣幼子”的八卦傳言傳到了上級部門,這種影響惡劣的事件,上級自然不會坐視不理。于是,上級部門果斷派出專人對父親展開調(diào)查,要求他明天去大隊部報到。父親被流言中傷,心里煩躁,才醉酒摔碗。
次日上午,父親酒醒后,便直接去了大隊部。直到晚飯后,一家人還沒等到父親回來。
當晚天上星星亮晶晶,月亮也升起來了,星月輝映著白梅下的幾個人影,主角自然是懷抱著我的母親。鄰里紛紛跑來安慰母親,但母親清楚,父親平時從不糊涂,嚴格要求大隊和各生產(chǎn)小隊把工分、賬目、倉庫、財物理得清清楚楚,也從不貪占集體的一丁點兒錢財,白拿社員的任何東西。母親因此很有底氣,態(tài)度便十分堅決:“讓他們查吧!老范平日行得端、走得正,根本沒什么好怕的,謠言永遠是謠言。”
果然,父親沒被查出什么,沒過幾天,就獲得自由了。此后,父母親好像跟誰賭氣似的,不僅沒厭棄我,反而對我關愛有加。即使后來小妹出生了,雙親也依然對我格外注重。他們已暗暗發(fā)誓,非得把我培養(yǎng)成才不可。當我稍有點兒懂事,父母的“重視”便有點兒過分了,對我的管教格外嚴。在我那時幼小的心目中,父親老是待我那么兇,連母親也待我特別狠。
我至今仍記得自己上小學前夕的那一幕。那是正月上旬一個晴朗的日子,母親把我叫到了白梅下。父親也早已坐著曬太陽,他紋絲不動,上身略微前傾,昂著頭,瞪著我,齜牙咧嘴,就像條乘勢欲撲的眼鏡蛇??此@副兇相,我的心里就十分害怕。
“你聽著!”母親發(fā)話了。
我便認真聽。母親雖沒文化,講話也很簡短,卻明白易懂。她教導我上學之后每天都要好好學習;人同白梅樹一樣,想上進就得打好基礎!
打那天開始,我就養(yǎng)成了集中注意力聽父母和老師講話,刻苦學習的習慣。也是從那天開始,但凡我被母親叫到白梅下,又見父親擺著那副兇相在場,我就知道自己要受訓誡。直到我高考后,要去杭州求學的前夜,陪父母在白梅下乘涼,才看到雙親難得地沖我笑著。
“三兒,在家靠父母,我們就管你到今天?!蹦赣H叮嚀著,“往后的路靠你自己走!”
“大膽去走!”父親猛然起身,雙手按著我兩個肩頭,使我感覺有沉甸甸的擔當!
三
轉眼間,白梅在老家后院生長了五十年,我的雙親也慢慢變老了。父親已七十周歲,母親則是七十虛歲。
金秋時節(jié),我們給兩位老人做了大壽。一家老小坐在白梅樹下拍了全家福。我們兄妹四個的家境都不錯,又都有孝心,便爭著要求兩位老人住到自己家去;做兒媳、女婿的,還有孫輩們,也個個熱誠邀請。二老顯然被感動了。母親激動得熱淚盈眶。很少動情的父親也笑咧著嘴,邊頻頻點頭,邊大聲嚷嚷:“好!好!”
樹枝上幾只鳥雀被驚起,飛飛揚揚落下些許羽毛和枯葉。只見母親抬手去拿自己頭發(fā)上那片枯葉時,仰臉深情地望了白梅樹一眼,隨即用她另一只干癟又粗糙的手撣去了我父親肩頭一根羽毛,接著愛撫地扯了扯他的耳朵。
父親一下會意,忙改口:“你們個個都好!不過……我們也還健朗,就仍住這里吧?!?/p>
我們終究不能強迫父母離去,只好同意他們留在平屋小院,并拜托大哥一家就近多加照顧。為二老健康長壽計,我們做兒女的開始了對他們的“管教”:規(guī)定他們不得無故外出,不得從事有強度的體力勞動;尤其是父親,除了幫助母親做點兒力所能及的家務事,不可再干這干那。
如此一來,父母忙碌于一日三餐之余,便無所事事,只能看看電視,在前后院轉悠??蓛晌焕先四膬耗荛e得住,他們就把心思和精力花在白梅樹身上。一年四季,從水肥管理到中耕除草、整修剪枝,從病蟲防治到抗旱排澇、防凍御寒,老兩口兒就像養(yǎng)兒育女一樣悉心照料著它。特別是冬春兩次修剪,他倆更是配合默契,格外用心。冬剪主要是剪除病枝,清除枯枝,適當剪除側枝和副主枝,讓枝杈間通風透光,維持主枝的生長趨勢。春剪在開花之后進行,老兩口兒利用自然樹形,在剪去那些交叉枝、直立枝、過密枝的過程中還進行著藝術性整形。
幾年過去了,在白梅樹軀干一米多高的地方長成了一大一小、陰陽合歡的兩杈。它們互相守望,像極了父母的樣子。到了早春,密密的花苞盛開時,兩者的頂冠又融合在一起,就像白頭偕老的父母相擁依偎著。無論從哪個角度望去,這白梅都活脫似一棵夫妻樹!
八十大壽過后,二老依然不肯上兒女家居住,我們只好剝奪了雙親培管白梅的權利,同時又委屈大哥大嫂與二老去同吃同住,日夜照顧他們。但雙親猶如兩位老頑童,只要大哥大嫂一不留神兒,他們就會攀爬上樹。有一天終于出事了,父母趁著大哥外出買煙、大嫂上河埠的工夫,去觀察白梅樹。父親發(fā)現(xiàn)那煞似我母親的陰杈上爬著一只天牛,他忙拿來板凳,由母親扶著上去殺蟲。不料,下來時一個趔趄摔倒,導致髖臼粉碎性骨折。
父親手術住院的頭幾天,母親堅持守護在旁。窩著火的大哥將白梅視為罪魁禍首,連連揮刀砍去。當大嫂發(fā)現(xiàn)去阻止時,他已將那陰杈砍得差不多了。母親回來一看,氣得當場暈倒,待她在床上回過神兒來,大哥早已跪著負荊請罪。
“你砍它、砍我都不要緊……就怕你爹回來受不了……”母親說著揮手讓我大哥走了,我看到她難過地流著淚。
父親的手術很成功,恢復得也挺快。他剛能下地就急著回家,他想看看白梅了,母親和我們兄妹幾個只好陪他到后門口去望了一眼。
“?。?!這……怎么了?”父親目瞪口呆,接著就暴跳如雷地吼道,“你們說!”我們誰都不敢吱聲。
“死老太婆,你快說!”父親沖著母親吼道。他一旦對子女不滿,就總是向我母親發(fā)泄,喊她“死老太婆”。
母親倒不生氣,輕拍父親的背,笑言:“老頭子,你叫它死,那它就死了唄!既然是死杈了,我就叫老大把它砍了!”
父親聽了將信將疑。我看到他的眼里淌下了渾濁的淚。沒過幾天,父親就因腦血栓離開我們了。
母親吩咐我們將父親的骨灰葬在白梅的根部,她讓我大哥培管好白梅,給它整形修剪。漸漸地,它又形成了陰陽兩杈合歡的一棵夫妻樹。
“春風吹,白梅開,河邊小院是我家……”五年前的一個早春天,當后院的白梅花芬芳濃郁時,母親邊哼唱邊聞著那浮動的香氣永遠睡去了。我們將母親的骨灰也埋葬在白梅樹下。
直到如今,母親的哼唱聲還在我耳畔回響著:“思老家,念老家,老家有樹白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