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亮
(安徽建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安徽合肥 230601)
秦漢時期是合肥城市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階段?!妒酚洝分械谝淮斡涊d了“合肥”之名,對“合肥”之名是否為“縣名”、是否為“都會型”城市,學界展開了持久的討論①關于合肥“輸會”與“都會”的爭論由來已久。蘇誠鑒在《“輸會”合肥的興衰》(《安徽史學》,1986年第1期)一文中曾指出合肥是“輸會”,其興起得益于自然地理條件和壽春的發(fā)展。此后這一城市定位逐步由“輸會”變成了“都會”,諸多學者援引《史記》《漢書》的觀點,認為漢時合肥為“商業(yè)都會”,此觀點在《合肥市志》(安徽人民出版社,1999年)等地方史志中均有表述。近年來有學者認為,“一都會”指的是壽春、合肥兩個地方歸于一個城市組合,《漢書》“一都會”的描述比《史記》的表述更為準確。見王子今《論合肥壽春“一都會”》,《芝車龍馬:秦漢交通文化考察》,西北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也有學者認為西漢所云“合肥”并不是今合肥市,當指肥水與淮河相匯合處,位于淮河之上。見陳立柱,周崇云,等:《合肥通史》(遠古至南北朝卷),安徽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另有學者指出,“合肥”既非“都會”,也非“輸會”,壽春才是“輸會”。見張朝勝,湯奇學:《西漢“合肥”非“都會”“輸會”辨析》,《安徽史學》2019年第4期。。這些問題的解決對合肥城市的起源、城市發(fā)展的軌跡和城市的“出場”特征具有一定的意義。
秦并六國結束了春秋戰(zhàn)國時期分裂割據(jù)的局面,在大一統(tǒng)的背景下,封建王朝運用國家工具從制度層面鞏固了統(tǒng)一,“郡縣制、刑法制、詮選制、土地制是也”[1]165。中國古代城市以郡縣城市體系為主要特征,不同層級的政治中心又構成不同級別的城市體系,“完全脫離了政治軍事中心的、單純的工商業(yè)都市在先秦乃至秦漢時代尚未出現(xiàn)”[2]。
郡縣制的形成過程是管窺城市起源的一個重要視角,秦以前合肥縣地無考[3]26。對于秦置郡的數(shù)量,《史記》之中有36郡之說,另據(jù)王國維先生考證當有48郡。秦在楚地置八郡,合肥屬九江郡,這在歷史上并無太多爭議。有關合肥早期歷史的爭議主要是來自于置縣的考證。合肥建縣一說秦置。萬歷《合肥縣志》明確指出合肥縣為秦置,“秦始皇郡縣天下,置合肥縣,屬九江郡。秦九江郡在襄安縣,今無為州是其地?!盵4]明朝楊循吉也曾說:“秦并六國,置九江郡,廬以列城為合肥縣。”[5]168但這種說法爭議頗多,《史記》之前“合肥”之名并未載入史籍。嘉慶《合肥縣志》載:“合肥縣蓋秦置,秦改封建為郡縣,屬九江郡”[3]26,纂修者似乎是從秦朝廢分封、設郡縣的角度推測得出合肥置縣,增加了不確定性;在“沿革表”中進一步指出合肥地域在秦時屬九江郡,但“縣自《史》《漢》以前,惟橐皋之地,見《春秋》經(jīng)傳,他無可考,今表斷自秦始,而猶虛其縣名,不敢臆指”[3]29,說明在秦時合肥是否置縣是值得商榷的。
這與秦朝時間短、先秦文獻較少有一定關系,《史記》《漢書》《后漢書》中對合肥的描述記載均不多,《史記》僅有1 處提及“合肥”,《漢書》中2 處提及合肥,對合肥的建置僅寥寥數(shù)語?!妒酚洝份d,“郢之后徙壽春,亦一都會也。而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鮑、木輸會也?!盵6]754《史記》反映了西漢前期對這一區(qū)域的認識,對這句話的解釋差異較大,如《史記集解》中,徐廣曰:“(合肥)在臨淮?!薄妒酚浾x》,“合肥,縣,廬州治也。言江淮之潮,南北俱至廬州也?!盵7]從文獻史料的角度很難判斷合肥設縣的具體時間及地望,一說在淮河沿線,一說為古廬州治所(與今合肥差異不大)。
造成這種差異的原因在于“合肥”是否為地名,近年來,有學者對《史記》中“合肥”是否就是今天合肥的質疑,亦有可能“合”為動詞,“合肥”為淝水匯合之地。如張朝勝等學者認為,《史記》“合肥”并不是縣名,只是地理位置,所謂“合肥”,是指壽春對岸的下蔡,夏肥水與淮水匯合,故有“合肥”之說[8],這一觀點實際上與“淮、肥之合說”有相似之處。
比《史記》晚的史學典籍《漢書》中似乎引用了《史記》的觀點,《漢書》中記載為“壽春、合肥受南北湖皮革、鮑、木之輸,亦一都會也”[9]314?!稘h書》反映的是西漢后期的狀況,當時合肥區(qū)域已經(jīng)設縣,因此班固在講述合肥時已經(jīng)不存在地名與地望之爭。在《漢書》“九江郡”的條目中指出:“九江郡,秦置,高帝四年更名為淮南國,武帝元狩元年復故。……有陂官、湖官。”[9]288壽春為郡治,合肥為其下轄15縣之一。鮑雷先生在《合肥地名出處考辨》中指出:“合肥地名,出自班固《漢書·地理志》,為漢置九江郡屬縣”,否認合肥地名出自《史記》,認為《史記》中的“都會”與“輸會”均為壽春,“合肥”為“匯合東、西淝水”,是一個動賓結構而不是地名[10]。
關于合肥設縣時間的討論,在沒有更多史料的情況下,或許仍會持續(xù)下去。造成這種局面,除去史料的缺乏,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于,江淮流域古今地理變化顯著,特別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地震等自然因素造成了秦漢水系與后世水系差異明顯,對了解秦漢水系走向增加了難度。
以“合肥”之名設縣時間上是不確定的,但并不能否定合肥在此前已經(jīng)進入郡縣地域,有“合肥”縣名和地域是否進入郡縣管轄是兩個概念。從區(qū)域的視角看,戰(zhàn)國楚國后期徙都壽春對合肥影響深遠,秦置九江郡、西漢初年置淮南國等奠定了壽春區(qū)域都會的地位,這種都會地位加速了合肥作為區(qū)域轉運貿(mào)易地點的形成。因此,可以較為肯定的是,合肥作為區(qū)域進入郡縣的歷史應早于其得名的時間,甚至可以推測到戰(zhàn)國末期的階段,合肥周邊的浚遒縣、橐皋縣均在今合肥市域范圍內(nèi),只是以“合肥”地名進入人們視野可能遲至漢元狩元年(前122)前后。陳懷荃先生就曾指出:大約在戰(zhàn)國末年,在沿肥、施二水通道的南端,合肥作為一個新興城市開始出現(xiàn)[11]。從考古發(fā)掘中,我們可以看出這一時期合肥在商業(yè)貿(mào)易中的地位,從“下蔡至居巢”的線路合肥亦屬必經(jīng)之地,戰(zhàn)國時期合肥地區(qū)的商業(yè)活動路線更為廣泛,說明有較大聚落存在或聚落增多的情況。從合肥地區(qū)出土的“郢爰”等楚金幣的數(shù)量可窺一斑,環(huán)巢湖流域“郢爰”的數(shù)量僅較壽縣地區(qū)少,而楚國的銅貝也被頻繁發(fā)現(xiàn),且數(shù)量眾多,如1985年在合肥市肥西縣發(fā)現(xiàn)了9238 枚[12],在全國亦屬罕見。這些情況表明戰(zhàn)國時期合肥地域已成為商業(yè)活動的重要區(qū)域。
郡縣制早在春秋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產(chǎn)生于春秋戰(zhàn)國時的兼并戰(zhàn)爭中,諸侯大國在新兼并的領地設縣置郡?!翱h”初創(chuàng)于春秋早期,“郡”創(chuàng)設于春秋晚期,先有“縣”,后有“郡”。春秋時期“以縣管郡”,至戰(zhàn)國時則“以郡管縣”,諸侯大國逐步推行郡縣制代替分封制。郡縣體系完善了地方行政制度,郡縣治所構成了我國古代城市的主體?!按呵飼r,列國相滅,多以其地為縣,則縣大而郡小?!劣趹?zhàn)國,則郡大而縣小矣?!盵13]周谷城先生考證,“在秦以前,各國因事實上的需要,—定設置了很多郡縣。這些郡縣,可稱之為事實上的郡縣?!盵1]167楚國是較早設縣的諸侯國,把新兼并得來的邊遠地區(qū)改建為縣。“大凡有城市的都邑已建立為縣,所以史書上‘縣’和‘城’往往互稱?!盵14]
先秦時期,合肥地區(qū)長期處于華夏文明的邊緣,江淮區(qū)域又方國林立,始終沒有出現(xiàn)一個較大的諸侯國。從城市發(fā)展的角度來講,這種局面在戰(zhàn)國晚期才有了實質性的改變。經(jīng)過春秋時期楚、吳、越的兼并戰(zhàn)爭,江淮流域的氏族部落開始解體,成為諸侯爭奪的焦點區(qū)域,并最終為楚國所控制。
迫于強秦壓迫,公元前278 年楚國放棄楚都“郢”,將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移出湖北,先遷至“陳”(今河南淮陽)、“鉅陽”(安徽太和,有學者將其稱為陳的陪都)再至“壽春”(今安徽壽縣),楚國的重心開始轉移至楚國先期兼并的淮夷之地。
政治中心的轉移進一步強化了楚國在江淮大地的郡縣體系,合肥也被強行納入壽春的輻射范圍。壽春都城的面積約為25 平方公里,是戰(zhàn)國都城中僅次于燕國都城燕下都的第二大城,這種大規(guī)模的城市營造需要大量土木材料,因此物資供應急劇增加。合肥輸會的城市地位正是在這種情況下逐步形成?!妒酚洝匪d“郢之后徙壽春”,“而合肥受南北潮”,壽春、合肥的發(fā)展有時間上的先后關系,楚徙都壽春合肥才成為楚之后院,由于便利的水運條件,通過河流水系南可達長江流域,北可達淮河淮域,將南方的物資轉運至北方,合肥成為“輸會”之地。因此,大體上可以看出,合肥城市的興起正是由于這種交通樞紐地位以及楚國政治中心的東移,才得以勃興。
《史記·貨殖列傳》是先秦經(jīng)濟地理名篇,其獨特的歷史敘述手法和廣闊的史學視野開了《漢書》以下《地理志》的先河,對于合肥而言,意義更大,合肥首次出現(xiàn)在歷史典籍中,還被描述成“輸會”城市,是《史記》中唯一以“輸會”描述的地名。中國古代城市的起源、發(fā)展與興盛大多以政治、軍事功能為先導,在政治、軍事功能發(fā)展過程中開始疊加經(jīng)濟功能,政治功能優(yōu)先貫穿先秦城市發(fā)展的全過程。“中國古代早期‘城’的出現(xiàn),不是手工業(yè)與農(nóng)業(yè)分離的結果,更不是由于商業(yè)貿(mào)易發(fā)展的結果,而是作為政治權力的工具與象征出現(xiàn)的?!盵15]中國古代城市大多先由“城”再到“市”,即由政治意義的“城”向兼具經(jīng)濟意義的“市”的雙重身份轉變,但“市”明顯依附于、服務于“城”。從這個角度看,合肥在中國古代城市發(fā)展中具有一定的獨特性。它是因交通樞紐而興起,因水而興,因交通而設縣,逐步由交通樞紐城市向政治中心城市邁進。
司馬遷根據(jù)交通線路、商業(yè)貿(mào)易的狀況對西漢前期的經(jīng)濟區(qū)進行了劃分,分別描述了各個區(qū)劃的物產(chǎn)、風土及各區(qū)域間的聯(lián)系和差異,《貨殖列傳》“較好地反映了司馬遷的以城市為中心的經(jīng)濟區(qū)劃思想?!盵16]也有學者列舉了《貨殖列傳》中全國24 個主要商業(yè)城市,將這些城市按商業(yè)貿(mào)易輻射范圍分為三等,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三等分別為:“長安、洛陽為全國性商業(yè)中心;邯鄲、燕、臨淄、陶、雎陽、壽春、吳縣、番禺、宛為區(qū)際都會城市;其余為地方城市。這清楚地表明西漢以前,城市經(jīng)濟主要以小范圍的地方城市貿(mào)易為主,地區(qū)間物資交流和全國性的物資交流不普遍?!盵17]壽春、合肥在列,但在等級中的等次不同,壽春為區(qū)際都會城市,而合肥為地方城市。
司馬遷在敘述這些城市時,除考慮了城市方位、特征外,其線索主要是依據(jù)交通的推動,即“貨”的流通,城市分布網(wǎng)更是商品流通的路徑分布圖,所以合肥的存在是作為壽春交通樞紐的一部分。《中國大百科全書·中國地理卷》也從交通線索梳理了秦漢工商業(yè)城市的分布特征(見表1),認為這些城市主要位于交通干線上,其中在東南干線上重要的工商業(yè)城市包括了合肥,并將合肥稱之為兩漢時期一方的經(jīng)濟都會[18]。
表1 秦漢時期主要商業(yè)城市的分布
不過,我們對秦漢時期合肥城市工商業(yè)功能不能給予過高的評價,細觀上述經(jīng)濟都會特征時,特別是大都會型城市,如長安、洛陽、成都、宛、臨淄、邯鄲等作為經(jīng)濟中心存在的同時,無一例外的又都是全國性或區(qū)域性的政治中心城市,而合肥作為一個新興的地方城市,其政治功能、經(jīng)濟功能尚未凸顯出來。“中國的城市特別是一些大城市經(jīng)濟功能雖然有所強化,但是并沒有改變這些城市以政治行政功能為主的狀況,從總體上看,這些城市的商業(yè)與手工業(yè)在整個社會經(jīng)濟結構中所占的份額不大”[19]。
《史記》中提及安徽的都會城市只有壽春一座,在表述合肥城市特點時,與壽春存在明顯差異。“郢之后徙壽春,亦一都會也。而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鮑、木輸會也”,《史記》指的是“一都會”和“一輸會”。而班固的《漢書》在因襲《史記》說法的同時,表述略有不同?!皦鄞?、合肥受南北湖,皮革、鮑、木之輸,亦一都會也”,由“一都會”和“一輸會”演變成“一都會”,后世學者將合肥列為“都會型”城市更多的是受到《漢書》的影響。
學者對班固的“一都會”產(chǎn)生了不同理解,有學者認為,“實則此‘一’為一方之一,非一地之一”[20]221,合肥是從屬于壽春的,故稱一都會;也有指出“一都會”實際指兩個城市,是指“漢武帝時合肥已是江淮地區(qū)與壽春齊名的經(jīng)濟中心城市,司馬遷對今天的安徽省境只記載了這兩個城邑,東南地區(qū)加上吳(今蘇州)和番禺(今廣州),也只記錄了四個城市,其發(fā)達、繁榮程度由此可見一斑?!盵20]294
但據(jù)筆者管見,司馬遷所述的“一都會”和“一輸會”應該更符合歷史實際情況,合肥并不是與壽春齊名的經(jīng)濟中心城市。司馬遷在表述這段話時其實說明了兩層意思,壽春是作為江淮地區(qū)的“都會”存在的,而合肥是因為壽春的“都會”才成為“輸會”,反映兩座城市的內(nèi)在關聯(lián)。壽春從戰(zhàn)國時期南楚都會到秦漢時期的九江郡治、淮南國,壽春的政治功能明顯高于區(qū)域內(nèi)其它城市,“壽春淮南,一郡之會,地方千余里,有陂田之饒,北距淮水,漢魏揚州刺史所治”[21]。限于西漢初年江淮地區(qū)的實際情況,在江淮流域內(nèi)很難形成兩個“都會型”的城市。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對南楚的江淮流域有詳細描述:“楚越之地,地廣人希,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勢饒食,無饑饉之患,以故呰窳偷生,無積聚而多貧?!盵6]754說明其生產(chǎn)力與中原地區(qū)仍存在一定差距,人口稀少,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力落后。城市的繁榮依托于周邊腹地,這樣楚越之地很難形成雙中心的城市,所以在江淮及其以南區(qū)域《史記》中僅僅提及了四個城市:壽春、合肥、蘇州、廣州。壽春、蘇州、廣州相距甚遠,分別處江淮流域、華東、華南,只有壽春與合肥同處江淮區(qū)域,相距百公里。因此合肥是處于“一輸會”而不是“一都會”的地位。輸會指的是商品集散之地,《史記》把壽春與合肥放在一起描述,實際表明了二者之間的關系,合肥從屬于壽春,合肥的興起是壽春作為都會城市的帶動結果。“‘壽春’和‘合肥’有同樣的生態(tài)地理環(huán)境(南北湖)、經(jīng)濟地理形勢和交通地理條件。而所謂‘一都會’,將兩個地方歸于一個城市組合。”[22]
合肥的興起得益于壽春的商品需求,作為司馬遷筆下唯一一個“輸會型”城市,更加強調(diào)了其交通樞紐的作用。這種區(qū)域性經(jīng)濟地位的形成實際上依賴其發(fā)達的水運交通網(wǎng),與其溝通江淮的發(fā)達水系有著密切的關系。水運是中國古代最為便捷和廉價的運輸方式,對城市興衰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合肥依水而建,因水得名。正是由于便利的水運體系,合肥成為溝通長江、淮河兩大水系的重要交通樞紐,迅速發(fā)展成為全國以轉運貿(mào)易為主的“輸會”城市。后世在考證合肥是否具備溝通江淮的能力時,大多依據(jù)所處時代的情況。江淮流域古今地理變化顯著,特別是魏晉時期地震等自然因素造成了秦漢水系與后世水系差異明顯,對了解秦漢水系走向增加了難度。實際上縱觀合肥水系的變遷,隋朝以前,合肥具備了溝通江淮的能力,甚至其南北交流的水道不止一條,“要以歷史時期地理變遷的角度審度,歷史的看待古人對江淮等水系描述的一些言論”[23]。
但發(fā)達的水系并不是一定能促成輸會城市的形成,“合肥興起的首要原因是壽春的經(jīng)濟需求”[24],壽春作為區(qū)域都會,巨大的消費需求促使合肥成為江淮流域重要的商品集散地。在西漢以前史籍中,環(huán)巢湖區(qū)域有諸多城邑及設縣的記載,但難覓合肥的蹤影?!斑@也足以說明合肥并不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古城邑,而是一個在戰(zhàn)國后期至秦漢時期發(fā)展起來的后來居上的新興城市?!盵20]295因為從區(qū)位上環(huán)巢湖沿線更易形成城市,如居巢、群舒、橐皋等。合肥在先秦時期雖也具備了溝通江淮的能力,但物資運輸?shù)牧繘Q定了流通聚集點的繁榮程度,正是壽春成為都會后,強大的城市消費將原有的交通地理條件發(fā)揮出來。合肥成了溝通江淮的樞紐,隨著交通地位的顯現(xiàn),城市經(jīng)濟功能得到了發(fā)展,提升了合肥的政治地位,設縣應運而生。
合肥生于水,興于水,合肥的發(fā)展與其溝通江淮的能力密切相關。我們從長時段看,合肥“輸會”地位與江淮水系的變遷,特別是芍陂面積的增減關系密切,僅就現(xiàn)有的材料蠡測,可以通過分時段的方式探討肥水與施水的溝通狀況,即兩漢三國時期、南北朝時期、唐朝以后,合肥的“輸會”地位隨著時間推移逐步減弱。
秦漢時期,“言江淮之潮,南北俱至廬州也”[25],“南北潮”指的是長江流域的巢湖和淮河流域的芍陂(一說瓦埠湖,酈道元所稱“水積為陽湖”者也),西漢時期由于芍陂面積較大,其面積與巢湖面積相仿,合肥處在兩湖之間,與兩湖的距離都較近,而且支流豐富,具備溝通江淮的能力。最早提及合肥的《史記·貨殖列傳》說:“合肥受南北潮”,有學者指出,“南北潮”可能是“南北湖”的誤寫,在班固的《漢書》中就寫著“南北湖”。時壽春為淮河流域的都會,是區(qū)域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斑@體現(xiàn)了‘壽春、合肥’兩地有共同的地理環(huán)境背景和一致的人文社會作用,也反映了‘壽春、合肥’兩地的特殊關系?!盵26]“而合肥是從屬于壽春的,主要是來往運輸商業(yè)貿(mào)易的中心,這個地位的獲得與合肥處于南北潮(湖)的中間地帶密切關系?!盵20]324
關于漢合肥城的位置,現(xiàn)多指向今合肥四里河一帶,位于老城區(qū)中心區(qū)域。這一位置與東淝河相距甚遠,與東淝河、南淝河的源頭也有一定的距離,因此對于“合肥”之名中的“肥”如何去解釋是對合肥得名解釋產(chǎn)生差異的重要因素。在《史記》中提及一處“肥陵”,《括地志》在解釋肥陵故邑概念時指出:“肥陵故縣在壽州安豐縣東六十里,在故六城東北百余里。肥陵,地名,在肥水之上也。”[6]686對“肥”的解釋即為肥水(這里的肥水指的是東淝水)。肥陵的位置與合肥位置相距不遠,因此,對合肥之“肥”是不是也應該指在“肥水之上”?由于在隋朝以前合肥的南淝河多稱施水,可能正如酈道元所述“施合于肥”,合肥處于南淝河與東淝河交匯的位置,故曰合肥。若此,西漢早期的合肥可能位于唐合肥城址的西北部、芍陂東南部,而不是在今合肥四里河一帶。當然由于缺乏史料,這只是一種臆測。
這種溝通江淮的能力在三國時期仍得到了延續(xù),“建安十四年(209)春三月,王師自譙東征。大興水軍,浮舟萬艘。秋七月,始自渦入淮口,將出肥水經(jīng)合肥。旌帆之盛,誠孝武盛唐之狩。舳艫千里,不是過也?!盵5]70通過這段描述,一方面闡述了當時的水軍的線路自譙—渦水—淮河—肥水至合肥;另一方面,水軍數(shù)量壯觀,船只眾多,浮舟萬艘,舳艫千里,能容納這么多水軍說明這條水道當時是暢通的,通行狀況良好。
但自淮入肥水后走的是哪條線路并沒有明確指出,因此北魏以來人們對肥水的源頭、水路的走向進行了探討。一種說法出淮水后,自北向南先后經(jīng)東淝河—東、南淝河水源處(將軍嶺、雞鳴山等多種說法)—南淝河—合肥到巢湖。東、南淝河之間由于隔著江淮分水嶺,中間有近20 公里的陸路行程,因此從這條水路走存在一定的困難,所以歷史上有江淮分水嶺修人工運河的說法(稱為江淮運河或曹操河等)。另一種說法否認了東淝河、南淝河交匯。我們在不同時期的《中國歷史地理地圖集》中觀察東淝河、南淝河水系位置,東、南淝河并非出于一源,而且《水經(jīng)注》中所述的水路其實也不是走這條線路:“北流分為二水,施水出焉。肥水又北逕荻城東,又北逕荻丘東,右會施水枝津,水首受施水于合肥縣城東,西流逕成德縣,注于肥水也。”“肥水又北,右合閻澗水,上承施水于合肥縣,北流逕浚遒縣西,水積為陽湖?!盵27]504因此,肥水與施水枝津、閻澗水均相匯,因此,自渦河入淮后,并不是一定要繞道肥水源頭再轉至合肥,從路線看可以經(jīng)過施水支津或閻澗水到達合肥進入巢湖,即“渦河—淮河—東淝河—閻澗水—施水—合肥”或“渦河—淮河—東淝河—施水支津—施水—合肥”。文獻中對前一條水路有明確的記載:“魏時循渦入肥,由肥趨巢湖,蓋由肥經(jīng)閻澗水,自施水達湖也?!咚疄楹?,以資蓄泄,故能使肥水、閻澗、施水合達巢湖?!盵5]70
這種穩(wěn)定的交通功能在西晉時仍保持暢通。為了解決京師倉廩空虛,廬江人陳敏曾建議將南方的米谷運往中原,指出:“‘南方米谷皆積數(shù)十年,時將欲腐敗,而不漕運以濟中州,非所以救患周急也?!闹悦魹楹戏识戎?,遷廣陵度支。”[28]為了解決京城物資問題,西晉政府把江淮運河看作與邗溝并重的南北通道,“特設合肥度支與廣陵度支分掌這兩條漕運通道”[29]。
南北朝時期,南朝韋睿進攻合肥,在肥水上筑堰,建造起幾乎與合肥城墻一樣高的戰(zhàn)艦,能容許建造這么高的戰(zhàn)艦通行,說明當時的水系總體上是暢通的,“梁韋睿為豫州刺史,攻魏,堰肥水,通戰(zhàn)艦,高與城等”[5]69,最終攻陷合肥城。但相比秦漢時期,合肥在區(qū)域中的輸會地位是弱化的,南北水系交通變得困難,“桓溫、劉裕北伐均取道邗溝,而不由巢肥,其重要性已遠不及邗溝”[30]271。
在枯水期行船較為困難,成為季節(jié)性的通航。故酈道元在《水經(jīng)注》載:“蓋夏水暴長,施合于肥,故曰合肥也,非謂夏水。”[27]507“蓋夏水暴長”之“夏”為夏季之“夏”,“非謂夏水”之“夏”則指夏肥水(即西淝水)。嘉慶《合肥縣志》也有一段記載,亦在解釋《水經(jīng)注》中“夏水暴長,施合于肥”,“惟水西門外二里三汊河口肥水,分支北流,河四里河,又北過高橋,又西北至鳳皇橋,又西流數(shù)里,至土山南,疑即《水經(jīng)注》所云‘施水枝津也’。此水距西肥河獨不甚遠,夏水暴長,施合于肥或當由此。然今為龍干所隔,無西合之理,姑存其說可耳?!盵3]17
造成輸會能力的削弱,與兩湖面積的變化有關,特別是芍陂面積開始減小?!昂戏适苣媳焙?。南則巢湖,北謂芍陂也。今水利不修,芍陂堙塞,南北湖不通”[5]70。芍陂陂徑古代記載存在較大差異,多不相同,“芍陂周一百二十許里”,《后漢書》《通典》《元和郡縣志》《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等書都言:“陂徑百里”,或“凡逕百里”“芍陂周二百二十四里”或“周二百里”。灌溉面積達萬頃,到新中國成立前夕,僅8萬畝左右。《廬州府志》載:“芍陂引肥水、沘水、泄水,其陂占壽州東南、六安州東北、合肥西北之境。《水經(jīng)注》以為陂周百二十里,在壽春縣南八十里。是入今合肥境內(nèi)無疑。今跡漸堙”[5]73。造成芍陂淤塞的原因還與水源缺失有關,《安徽通志·水系稿》載,“芍陂有三源:‘一淠水,今湮塞;一肥水,今失故道;一龍穴山水’?!盵31]今安徽壽縣的安豐塘即“古代芍陂的最后殘余部分”,據(jù)陳橋驛先生考證,今天的面積還不到芍陂全盛時代的十分之一[32]。
隋唐以來,以合肥為中心的水運線路被進一步邊緣化,“中原政治中心與東南太湖區(qū)域經(jīng)濟重心的聯(lián)系,完全為邗溝所取代,巢肥運河更由衰落而趨于堙廢了?!盵30]271至唐朝時,“淮、肥不通于巢湖。今又易水為河,古名遂失不可考”[5]69-70,合肥開始不具備溝通江、淮的能力,失去了“輸會”的地位。從水系變遷看,唐時芍陂面積已顯著縮小,東淝河、南淝河已然斷流、隔絕,且不出于一源。唐時的江淮轉運史杜佑曾提出疏浚江淮水分水嶺的建議,再次溝通合肥沿線水道,“疏雞鳴岡首尾,可以通舟,陸行才四十里,則江、湖、黔中、嶺南、蜀、漢之粟,可方舟而下。”[33]844杜佑的建議是通過開鑿雞鳴岡40里旱路,打通江淮水系,漕運可由長江轉入巢湖、肥水入淮。這一想法一方面是為了解決當時邗溝、淮河一線因叛亂通行受阻,另一方面也是基于歷史水系的角度,具有節(jié)省距離和降低出行難度的優(yōu)點。后來由于沿淮叛亂終止,淮路重新通暢,這一疏通計劃便中止了。
隋唐以后,合肥“輸會”地位的喪失除自身水系變化外,還與以下幾個因素有關:
一是全國水運交通體系的變化。早在東漢時期,溝通江淮的海運交通線開始暢通,“王符在《潛夫論·浮侈篇》中說,洛陽貴族運輸江南良材的路線是:‘入海乘淮,逆河泝洛’?!盵34]由合肥、壽春一線溝通江淮的水運線部分被海運所取代。對合肥“輸會”城市功能造成更大影響的是隋唐大運河的興修,它的興修改變了合肥在傳統(tǒng)水路運輸中的地位,“唐都長安,而關中號稱沃野,然其土地狹,所出不足以給京師,備水旱,故常轉漕東南之粟。”[33]841而東南之粟多經(jīng)揚州至楚州,走漕渠(邗溝),入淮河,經(jīng)汴水達關中,這一條水道是伴隨著隋朝大運河得以通行的。
二是全國中心城市的位置對江淮城市的影響。南宋以前,中國的政治中心以關中的西安、河南的洛陽、開封為主,合肥處在江南、江淮經(jīng)濟中心與關中政治中心交流的樞紐位置,扮演了“輸會”的角色。但隨著南宋政治中心南移至臨安(今杭州市)、元代定都大都(今北京市),改變了漢、唐、北宋時期城市格局,水系通行不再依賴江淮水系,而是積極發(fā)展海運,繼又開鑿了南北大運河,合肥在水運、漕運中的作用開始降低。
三是江淮流域經(jīng)濟整體狀況限制了城市的發(fā)展。壽春和合肥作為江淮流域的個案,雖在兩漢時期獲得了發(fā)展,但城市發(fā)展前者依賴于政治中心和芍陂的水利興修,后者則依托于壽春的發(fā)展和便利的交通?;茨贤鮿仓\反被漢武帝平定后,壽春失去政治中心的地位,合肥也隨之衰落,也就出現(xiàn)了東漢末年“空城”的狀況。此后,合肥的城市主導功能逐步由經(jīng)濟功能轉向政治軍事功能,即在分裂割據(jù)的時期表現(xiàn)為軍事功能,在統(tǒng)一時期表現(xiàn)為政治功能,軍事功能貫穿合肥城市發(fā)展的整個過程。歷來“淮西有事,必爭合肥”,合肥先后有“地有所必爭也”(三國)、“淮右襟喉,江南唇齒”(東晉)、“淮西根本”(南宋)和“鐵打廬州”(明朝)等稱號。長期的戰(zhàn)爭不僅破壞了城市的經(jīng)濟,同時也使交通功能讓位于政治與軍事功能,“南北湖不通”成為古代合肥交通地理最后的歸宿。
秦漢時期是合肥城市形成的關鍵時期,“合肥”名稱的出現(xiàn)、設縣立城均在這一時期。囿于史料的缺乏,學界對“合肥”得名歷來爭議頗多,對合肥設縣的具體時間也存在一定分歧,這些問題的解決還有賴從區(qū)域的視角去理解。縱觀秦漢四百余年的歷史,有關合肥的文獻史料僅在《史記》《漢書》《后漢書》中存寥寥數(shù)語,引起我們對合肥設城立縣無限的構想。從《史記》中“一輸會”到《漢書》中“一都會”的微妙變化,可以管窺這一區(qū)域城鎮(zhèn)體系已形成了以壽春為中心的城鎮(zhèn)格局,合肥在這一區(qū)域中扮演著“輸會”的角色,即為交通樞紐。長期以來我們一直糾結于秦漢時期合肥是否為都會,其實大可不必,限于秦漢江淮流域的整體狀況,借用現(xiàn)代城市地理學的概念,至少在這一時期這一區(qū)域內(nèi)還是很難形成“雙中心”城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