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 丹,鄭 杰
(閩南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福建漳州 363000)
林云銘(1628—1697),字西仲,號損齋,順治十五年(1658)進(jìn)士,任徽州府推官。林云銘是清前期“家喻戶曉”的文學(xué)評點家,特別是其《莊子因》《楚辭燈》等在中國評點文學(xué)史上頗負(fù)盛名。而其《古文析義》中《左傳》雖位居選文之首,且選評《左傳》數(shù)量最多①林云銘《古文析義》評點《左傳》84篇,其中初編33篇,二編51篇。此處統(tǒng)計根據(jù)《古文析義》宣統(tǒng)已酉年(1909)本,因此本為十四卷本,選文、編排較為符合林云銘著書原貌。,但因不是《左傳》專書評點等原因,一直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研究。李衛(wèi)軍《〈左傳〉評點研究》認(rèn)為綜觀《左傳》評點發(fā)展的歷史,大致可以分為四個時期②筆者總體同意此四個分期,但具體時限有所不同:第一階段,明嘉靖以前,為《左傳》文學(xué)評點的形成期;第二階段,明嘉靖至明末,為發(fā)展期,此可以唐順之《文編》為標(biāo)志;第三階段,清初至清乾隆末年,為全盛期;第四階段,《四庫全書總目》編纂完成至民國初年,為余輝期。:“明萬歷以前,是形成期;明萬歷至明末,為發(fā)展期;明末至清乾隆時期,為全盛期;清嘉慶至民國初年,可稱《左傳》評點的延續(xù)與余輝期?!盵1]3且在《左傳集評》中進(jìn)一步說明:“從清初到乾隆末年,約一百五十余年,是《左傳》評點的全盛期?!盵2]33值得注意的是,清前期③本文所論“清前期”,是指從清初至乾隆末年。通常“清前期”指順治、康熙、雍正年間,不包括乾隆時期;這里從《左傳》評點發(fā)展史的角度出發(fā),界定“清前期”的下限為《四庫全書》編纂完成之時,即到乾隆四十七年(1782)。為《左傳》評點的全盛期,而林云銘《古文析義》之《左傳》評點對這一全盛期的實現(xiàn)具有不容忽視的貢獻(xiàn)。清前期《左傳》評點著作征引《古文析義》情況如表1所示。
表1 清前期《左傳》評點著作征引《古文析義》統(tǒng)計表
本文結(jié)合《古文析義》與《古文觀止》《左繡》等清前期《左傳》評點代表作,并展現(xiàn)《古文析義》對《讀書堂古文晨書》《正誼堂古文匯編》《古文析觀詳解》等清前期《左傳》評點著作的影響,以認(rèn)識《古文析義》在《左傳》評點史上的意義與價值。
清刻本《增訂古文析義詳解合編》標(biāo)注:“大司馬吳留村先生鑒定、晉安林云銘西仲評注、山陰吳乘權(quán)楚材附注”[3]卷一,可見《古文觀止》的作者吳楚材相關(guān)古文評點(包含《左傳》評點)事實上是建立在林云銘《古文析義》基礎(chǔ)上。對比《古文觀止》和《古文析義》選文,《古文觀止》所選《左傳》文章34篇,都在《古文析義》選文之中①《古文觀止》的《左傳》選文都在《古文析義》之列,僅個別篇目篇名不同。具體包括《展喜犒師》(《古文析義》名為《展喜卻齊師》)、《楚歸晉知罃》((《古文析義》名為《晉知罃不知所報》)、《季札觀周樂》(《古文析義》名為《季札觀樂》)、《子革對靈王》(《古文析義》名為《鄭丹以詩諫》)、《吳許越成》(《古文析義》名為《伍員諫許越成》),其余篇名完全相同。。在具體評點上,也清晰可見《古文觀止》對《古文析義》的借鑒。
其一,在《周鄭交質(zhì)》篇,《古文析義》評曰:
平王欲退鄭伯而不敢退,欲進(jìn)虢公而不敢進(jìn),蓋由不能自強(qiáng)于政治所致。若鄭莊睫底無君,種種不臣,尤為可罪。是篇把這些大關(guān)大節(jié)一概閣起,止將君臣交質(zhì)處,用“信”字、“禮”字作眼,閑閑斷其無益。且以周、鄭并稱,若敵國然者,人皆訾其失當(dāng),而不知其立言之意,蓋有在也[4]2。
隱公三年(公元前720 年),周平王暗中把朝政分托虢公,可謂“欲退鄭伯而不敢退,欲進(jìn)虢公而不敢進(jìn)”。鄭伯埋怨周平王,于是周、鄭交換人質(zhì)。林云銘特別指出:“君臣交質(zhì)處,以‘信’字、‘禮’字作眼”,《古文觀止》即繼承這一評論而曰:“通篇以‘信’‘禮’二字作眼。平王欲退鄭伯而不能退,欲進(jìn)虢公而不敢進(jìn),乃用虛詞欺飾,致行敵國質(zhì)子之事,是不能處己以信而馭下以禮矣。鄭莊之不臣,平王致之也。曰‘周鄭’、曰‘交質(zhì)’、曰‘二國’,寓譏刺于不言之中矣。”[5]7從“以‘信’字、‘禮’字作眼”、“欲退鄭伯而不能退,欲進(jìn)虢公而不敢進(jìn)”等相同評價,實可見《古文觀止》對《古文析義》的繼承。
其二,在《臧僖伯諫觀魚》篇,《古文析義》評曰:
觀魚自是縱欲逸游,在隱公以為無傷于民,且可以自遂其樂。獨不思君之所行,皆所以為教,無不與民相關(guān)者。僖伯把“君”字說得十分鄭重,以“納民軌物”一句作眼,因以“講事”“取材”二句,詮“軌物”字義[4]1。
隱公五年(公元前718年),魯隱公欲到棠地觀看捕魚。林云銘指出:“觀魚自是縱欲逸游,在隱公以為無傷于民,且可以自遂其樂。獨不思君之所行,皆所以為教,無不與民相關(guān)者”,說明全文“把‘君’字說得十分鄭重”?!豆盼挠^止》相似評曰:“隱公以觀魚為無害于民,不知人君舉動關(guān)系甚大。僖伯開口便提出‘君’字,說得十分鄭重,中間歷陳典故,俱與觀魚映照,蓋觀魚正與納民軌物相反,末以非禮斥之,隱然見觀魚即為亂政,不得視為小節(jié)而可以縱欲逸游也。”[5]10從“隱公以觀魚為無害于民,不知人君舉動關(guān)系甚大”“開口便提出‘君’字,說得十分鄭重”“縱欲逸游”等相同評價,皆可見《古文觀止》中評論的原初意義。
其三,在《臧哀伯諫納郜鼎》篇,《古文析義》評曰:
華督弒殤公,魯即不討,亦不當(dāng)受其賂而立為宋相。哀伯前此不諫,以齊、陳、鄭皆有賂,共平其亂,置之勿論可也。至以賂鼎納于太廟,是明明以賂當(dāng)受,督當(dāng)立矣,哀伯必不意公出此,而公竟出此者。弒逆之人,本視弒逆為常事,不知宗廟禮法之所在,子孫所世守,百官所瞻矚。若見賂器在廟,皆以為君可弒,弒君之罪可賂也,豈有國者之利乎?此篇全在“臨照百官”上著眼,把“昭德塞違”四字做個主腦。以為人君不能有德而無違,但德當(dāng)明示,違當(dāng)閉匿。德可訓(xùn),違不可訓(xùn),故把廟堂上物件逐分疏,皆所以昭令德,并無一件昭違亂之物在內(nèi),則太廟容不得郜鼎可知。若連忙退出,猶不失“塞違”之義。此在既納之后而諫,胸中有許多不過意,故周內(nèi)史謂之“不忘”[4]2。
桓公二年(公元前710年),魯桓公將宋國華父督賄賂的郜國大鼎放在魯國太廟。林云銘一針見血指出:“若見賂器在廟,皆以為君可弒,弒君之罪可賂也”,認(rèn)為全篇“全在‘臨照百官’上著眼,把‘昭德塞違’四字做個主腦”。臧哀伯見桓公違背禮制,“不忘”以德而諫。《古文觀止》同樣繼承評曰:“劈頭將‘昭德塞違’四字提綱,而‘塞違’全在‘昭德’處見,故中間節(jié)節(jié)將‘昭’字分疏,見廟堂中何一非令德所在?則大廟容不得違亂賂鼎可知。后復(fù)將‘塞違’意分作三樣寫法,以冀君之一悟而出鼎,故曰‘不忘’”[5]15-16。從對“昭德塞違”四字作為提綱,以及說明“不忘”之故,皆可見二者評點之同。
其四,在《曹劌論戰(zhàn)》篇,《古文析義》評曰:
齊師壓境,正魯國君臣戒嚴(yán)之日。若論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曹劌以局外之人,忽欲插身廟算,何等唐突?且不直陳應(yīng)敵急策,卻閑閑發(fā)問,把莊公平日所行政事,較論一番,何等迂闊?迨既入戰(zhàn)場,死生存亡,定在呼吸矣。乃應(yīng)鼓而偏不鼓,應(yīng)逐而偏不逐,何等乖方失宜?時莊公既不解其故,而在位諸臣,亦寂無一言掣肘于其間,直待成功之后,方請解說,俱成稀有僅事。細(xì)玩通篇,當(dāng)分三段。以“遠(yuǎn)謀”二字作眼,總是一團(tuán)慎戰(zhàn)之意。唯知慎戰(zhàn),故于未戰(zhàn)之先,必考君德。方戰(zhàn)之時,必養(yǎng)士氣。既勝之后,必察敵情。步步詳審持重處,皆成兵機(jī)妙用。所謂遠(yuǎn)謀者,此也。肉食輩能無汗浹[4]5?
莊公十年(公元前684年),齊、魯戰(zhàn)于長勺?!熬滞庵恕辈軇ァ拔磻?zhàn)之先,必考君德。方戰(zhàn)之時,必養(yǎng)士氣”,成功擊敗齊軍。林云銘認(rèn)為此也證明全篇“以‘遠(yuǎn)謀’二字作眼”,《古文觀止》也繼承評曰:
“肉食者鄙,未能遠(yuǎn)謀”,罵盡謀國僨事一流人,真千古笑柄。未戰(zhàn)考君德,方戰(zhàn)養(yǎng)士氣,既戰(zhàn)察敵情,步步精詳,著著奇妙,此乃所謂遠(yuǎn)謀也。左氏推論始末,復(fù)備參差錯綜之觀[5]20。
從“未戰(zhàn)考君德,方戰(zhàn)養(yǎng)士氣”“此乃所謂遠(yuǎn)謀也”等評價,皆可見二者的聯(lián)系。另二作夾評也可見《古文觀止》的繼承,如“遠(yuǎn)謀”字后,《古文析義》評曰:“遠(yuǎn)謀二字是一篇眼目”,《古文觀止》相似評曰:“遠(yuǎn)謀二字是一篇關(guān)眼”。又如“故克之”字后,《古文析義》評曰:“言所以必待齊人三鼓之后”,《古文觀止》也相似評曰:“言所以必待齊人三鼓之故?!?/p>
其五,在僖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38 年)《子魚論戰(zhàn)》篇,《古文析義》評曰:
(宋襄公)總以繼霸之初,不知度德量力,欲以假仁假義籠絡(luò)諸侯,故但用正兵,不肯詐勝,是其愚處。與前此以乘車會楚被執(zhí),同一好笑。及敗后,受通國咎責(zé),因引及不重傷、不禽二毛門面話頭,虛張掩護(hù),更覺不情。獨不思敵之傷可恤,敵之老可矜,而己之師、己之股、己之門官皆可不必計乎?子魚此論,從不阻、不鼓,倒說到不重、不禽。復(fù)從不重、不禽,順說到不阻、不鼓。一句一駁,總見其未知戰(zhàn),所以深惜其愚也。文之精練斬截,如短兵接戰(zhàn),轉(zhuǎn)鬬無前[4]7。
僖公二十二年(公元前638年),宋襄公不知“度德量力”,“欲以假仁假義籠絡(luò)諸侯”,幻想稱霸,實是愚也。林云銘認(rèn)為“子魚此論,從不阻、不鼓,倒說到不重、不禽。復(fù)從不重、不禽,順說到不阻、不鼓”,全文“精練斬截”。而《古文觀止》亦評曰:
宋襄欲以假仁假義籠絡(luò)諸侯以稱霸,而不知適成其愚。篇中只重險阻鼓進(jìn)意,重傷二毛帶說。子魚之論,從不阻不鼓,說到不重不禽;復(fù)從不重不禽,說到不阻不鼓。層層辨駁,句句斬截,殊為痛快[5]28-29。
《古文觀止》此處之評可謂句句從《古文析義》之意,只是略換字詞表達(dá)而已。
《左繡》以評點形式專論《左傳》文法,“可謂是《左傳》文章學(xué)評點的集大成之作”[6]。馮李驊在《刻左例言》中回顧《左繡》成書所參考的相關(guān)著作時說:
又從友人王若沂、沈薊良、沈于門、范右文乞得徐揚(yáng)貢《初學(xué)辨體》、金圣嘆《才子必讀》、孫執(zhí)升《山曉閣左選》、呂東萊《博議》、永懷堂《杜氏左傳定本》、朱魯齋《詳節(jié)》,從及門吳乃人覓得吳青壇《朱子論定文鈔》、林西仲《古文晰義》、真西山《文章正宗》、姜定庵《統(tǒng)箋》[7]40。
可見林西仲《古文析義》為《左繡》最重要的參考書之一。且《左繡》在具體評點中能從人物評點、辭令評點、文法評點等各個方面繼承《古文析義》有關(guān)《左傳》評點成就。
首先,在《左傳》人物評點方面,如隱公三年(公元前720年)《石碏諫寵州吁》篇,《左繡》引《古文析義》評曰:
林西仲曰:衛(wèi)州吁始末,弒立伐鄭傳,則專罪州吁;殺州吁、石厚傳,則專美石碏。此傳則敘過寵速禍之由,專責(zé)莊公也[7]121。
林云銘注重對人物形象的評點,這里通過州吁、石碏等人物形象比較,說明此傳“專責(zé)莊公”,突出了鄭莊公這一典型人物形象。又如昭公十二年(公元前530 年)《鄭丹以詩諫》篇,《左繡》引《古文析義》評曰:
林西仲曰:楚靈頻年用兵,總是投龜詬天,侈心未改。子革料是正言不入,只得以將順為匡救,及論左史倚相,趁口把古詩莊誦一遍。意謂鼎亦可求,田亦可求,諸侯亦可使畏,但恐民力既竭,禍起蕭墻,無人領(lǐng)受耳。靈一既悟,使即時渙罪己之言,振旅歸國,修德恤民,猶可免訾梁之潰。然此副侈心蓄之已久,非大有得力者,必不能一刀兩斷,楚靈王豈能及此,宜其不免耳[7]1627。
林云銘結(jié)合子革之“正言”“趁口”,襯托楚靈王納諫的心理;但楚靈王“此副侈心蓄之已久”,不能克制而不免禍難。此評也突出了楚靈王、子革等人物形象,體現(xiàn)了《古文析義》人物評點的豐富內(nèi)涵?!蹲罄C》有關(guān)人物評點能取得巨大成就,也得益于其吸收了林云銘的人物評點精華。
其次,在《左傳》辭令評點方面,如隱公五年(公元前718年)《臧僖伯諫觀魚》篇,《左繡》引《古文析義》評曰:
林西仲曰:一滾說來,莊重中有流動之氣[7]130。
此篇林云銘推崇臧僖伯的辭令藝術(shù),認(rèn)為此篇“末止泛論平常物材,無關(guān)戍祀者,皆非君所宜親,與開口三句相應(yīng),亦不必露出觀魚字樣,何等正大停蓄”,強(qiáng)調(diào)其說“莊重中有流動之氣”;《左繡》引用此評正是基于對林云銘揭示的辭令藝術(shù)的肯定。又如僖公二十六年(公元前634年)《展喜卻齊師》篇,《左繡》引《古文析義》評曰:
林西仲曰:不言魯無以保聚,反謂魯不敢保聚。不言齊肆其毒害,反謂齊必不加害。如此則是魯之士馬,本無藉于飽騰迎敵,又何待以懸罄、青草為憂乎?嚴(yán)正中有許多回護(hù),宜其動聽還師也[7]493。
展喜面對齊孝公之問,言“魯不敢保聚”“齊必不加害”,其辭令“嚴(yán)正中有許多回護(hù)”,終使齊還師。《左繡》不僅能說明文中辭令的妙處,而且能深入剖析辭令的內(nèi)在特點,這從其引用《古文析義》評點的辭令內(nèi)容也可為證。
最后,在《左傳》文法評點方面,《左繡》繼承《古文析義》評點對字法、句法等的重視,如昭公二十年(公元前522年)《子產(chǎn)論政寬猛》篇,《左繡》引《古文析義》評曰:
林西仲曰:知寬猛各有其弊,隨以相濟(jì),玩四個“則”字,是一時并到語氣,非俟其既失而后補(bǔ)救也。胡氏以為非圣人語,因太泥字句,且錯認(rèn)“糾之以猛”句,作贊大叔話頭耳[7]1754!
子產(chǎn)只說寬猛,夫子卻添一“和”字,便說得融洽無滲漏,亦預(yù)為“愛”字作地步也。林西仲云三證總是《大雅·民勞》首章語。則寬猛為一時并到可知[7]1754。
又足“和之至也”一層,化板為活。四“不”字,見相濟(jì)之妙。并寬猛之名皆化也。《析義》謂此兩端都容不得在內(nèi),乃過火語[7]1755。
林云銘之評隨處可見對字法、句法的重視,此篇體現(xiàn)在對“則”“和”“不”等字法的掘發(fā)?!蹲罄C》也正是建立在對字法、句法的不斷發(fā)掘下,具體歸納了詳略、離合、虛實、賓主、埋伏、剪裁、褒貶、起法、過渡、伏應(yīng)、眼目、斷結(jié)、提應(yīng)、偶對、正敘、原敘、順敘、倒敘牽上搭下、以整齊為錯綜、以中間貫兩頭等文法,成為《左傳》文學(xué)評點史上的里程碑之作。
《古文析義·凡例》強(qiáng)調(diào):
讀古文最忌在前后中間異解得數(shù)語,便囫圇過其未解者一切置之不知。上下文既解不去、即所解者皆錯任也。茲編必細(xì)會全文血脈,每篇先諷誦過數(shù)十遍,然后落筆詮釋,誓不留一句疑竇,致誤同志欣賞[4]凡例。
可見林云銘《左傳》評點強(qiáng)調(diào)不能“囫圇過其未解者”,而要“細(xì)會全文血脈”,并“誓不留一句疑竇”,特別注重“其所以然”之根本?!蹲罄C》能成為《左傳》文學(xué)評點上的里程碑之作,最關(guān)鍵之處還在于其能繼承《古文析義》“言其所以然”的評點內(nèi)涵,真正將《左傳》文法“金針度人”。如昭公三年(公元前539年)《晏子叔向論齊晉之衰》篇,《左繡》引《古文析義》評曰:
林西仲曰:陳氏篡齊,六卿分晉,早被晏子叔向看破。細(xì)玩二子之言,總緣兩君不能自強(qiáng)所致。若齊不棄其民,使無痛疾,即陳氏亦無所施其噢休之智;晉知悛改其樂,得人恤民,即家門亦不能擅其國政之權(quán)。晏子說到陳氏先世許多神靈,似有奪其魄而使驅(qū)民以資代興者。叔向說到八姓皆降,公族俱盡,似有翦其翼而使孤立以代消亡者,皆無可奈何之詞。相對間,一字一淚,不堪多讀[7]1466-1467。
林云銘此評通過晏子叔向之論對“陳氏篡齊,六卿分晉”之緣由飽含情感地一一揭示,可謂不僅言其然,而且言其所以然。《左繡》引用《古文析義》并進(jìn)一步追求將《左傳》文法“普渡天下后世”[7]62,終成《左傳》文學(xué)評點的集大成之作。又如昭公六年(公元前536年)《叔向論鑄刑書》篇,《左繡》引《古文析義》評曰:
林西仲曰:民有爭心、徵書不忌等語,即張乘崖以盜一錢笞吏。吏云“君能笞我,不能殺我”之說,可謂推勘入微[7]1531。
此篇寫叔向議論鄭國把刑法鑄在鼎上之事,林云銘認(rèn)為《左傳》能“推勘入微”。而《左繡》正是在追求“推勘入微”的評點過程中,以至“鴛鴦既繡出,金針亦盡度”。再如昭公十五年(公元前527 年)《晉荀吳不受鼓叛》篇,《左繡》評曰:
林西仲曰:用兵爭利,常事也,況大鹵之捷,亦用崇卒薄其未陣,原非純以正勝者。此番不受鼓叛,乃君子不登叛人之意,為名義起見則可。及圍鼓三月,而鼓請降,必欲待其食盡,似未免涉于迂闊。先輩謂其料定彈丸掌握,落得為此義精仁熟之言以示人,可謂推見至隱矣[7]1676。
《左繡》引《古文析義》評點注重“推見至隱”,也正是沿著林云銘評點《左傳》致力于揭示“其所以然”的基本方向不斷發(fā)展。
《古文析義》不僅為《古文觀止》《左繡》等《左傳》評點代表作所借鑒,而且對《讀書堂古文晨書》《正誼堂古文匯編》《古文析觀詳解》等眾多清前期《左傳》評點著作影響深遠(yuǎn)。
其一,康熙三十一年(1692)徐陳發(fā)、宋景深評選的《讀書堂古文晨書》十二卷。是編如《鄭伯克段于鄢》篇,《讀書堂古文晨書》評曰:
若夫龍饑無食、一蛇割股之句,林西仲先生辨其五鹿乞食之時,區(qū)區(qū)股肉,重耳未必飽,推亦不能行,善矣。至焚山、推死一事,論者曰:“有何仇讎,遂焚死不出?此真怨懟君父者,后人何所取而憐之?”抑予更有進(jìn)焉,推與母偕隱,則燔灼之下,母必不獨生,縱或不死,公當(dāng)因其子而厚其母,何沒沒也?推不但不忠,且不孝矣。眾說傳疑,本不足辨,然好古者,正須于傳疑處一定其是非耳[2]515。
關(guān)于僖公二十四年(公元前636年)的介之推之事,徐陳發(fā)首先稱道林云銘關(guān)于“龍饑無食、一蛇割股”的考證,后雖對林云銘“玩晉文行賞未及,不過一時遺忘,去而歸隱可也,何至視同寇仇,寧焚死而不出?其怨懟君父之罪,有不容于誅者。后人何所取而憐之,代為禁煙耶”[4]9的觀點進(jìn)行辯駁,但正可見其接受《古文析義》的程度。
其二,康熙四十四年(1705)馮敬直輯評的《正誼堂古文匯編》十二卷。其如《季梁諫追楚師》篇,《正誼堂古文匯編》評曰:
此篇與宮之奇諫假道參看,晉欲取虢及虞,楚欲取隨及漢東,其措意同。荀息以虞公病在貪,以重寶餌之。斗伯比以少師病在侈,以羸師驕之,其作用同。及宮之奇諫而虞公謂祀神可據(jù),季梁諫而隨侯謂祀神獨豐,其愚惑同。宮之奇以神依于德,立言最切。季梁以神主于民,析義最精,其識解同。然二國所以存亡不同者,只在二君聽與不聽耳??梢娍怪緲O忠,固在人臣。而虛心下聽,尤在人君也。此即前平后側(cè)式樣。起手忠民、信神并提,自公單說信神,便斡旋到民為神主。后從致力于神處看出成民作用,洵不易之論。而其出色,全在“告神”三段。第一段由“肥腯”句推到百姓,第二段由“豐備”句推到上能和民而民利如此,第三段補(bǔ)出“酒醴”,總說上下皆和。穿插布置,針線甚密。又連用七“也”字,七“謂”字,尤如天花亂墜,令人應(yīng)接不暇[2]159。
桓公六年(公元前706年),楚國欲入侵隨國。楚武王用斗伯比之計迷惑隨國少師,少師誤諫隨侯追逐楚軍。幸季梁以“民為神主”勸隨侯修明政治,楚國終于不敢攻打。馮敬直此評從開頭的“此篇與宮之奇諫假道參看”到“然二國所以存亡不同者,只在二君聽與不聽耳”,完全襲用《古文析義》之評。而后面對“‘告神’三段”“七‘也’字”“七‘謂’字”等分析也可視為對《古文析義》一直注重的結(jié)構(gòu)、字法評點的延伸。
其三,乾隆七年(1742)章禹功輯評的《古文析觀詳解》六卷。其“析觀”之命名即取《古文析義》與《古文觀止》和而為之,其“融匯《析義》《觀止》二書的內(nèi)容,但從體例上看,受《古文析義》的影響似乎更大”[8]。從其具體評點看,也更多引用林云銘《古文析義》。具體如《鄭伯克段于鄢》(隱公元年,公元前722年)篇,林云銘《古文析義》評曰:“通篇只寫母子三人,卻扯一局外之人贊嘆作結(jié)”,章禹功《古文析觀詳解》亦繼承評曰:“故通篇極寫母子三人,卻扯一局外之人贊嘆作結(jié)。”又如《季梁諫追楚師》(桓公六年,公元前706年)篇,章禹功《古文析觀詳解》評曰:
楚之侵隨,自知不能得志于隨,故持兵于瑕地,先以薳章求成以待其報,謂隨有季梁也。隨即使少師董成主其和,斗伯比以少師侈,而納少師故以羸師驕之。少師不察虛實,竟歸語隨侯,請追楚師,是其果侈而幾墮楚計也。則季梁之諫,不幾一言而興邦乎?不啻諫止勿追楚師,亦且立言最其關(guān)切,從“民為神之主”“先民后神”,乃千古不易之確論。又從“神”字中看出現(xiàn)成作用,足以破癡人之夢。去其固恃之想而起其懼。則楚有伯比,隨有季梁,二人之識見謀猷作用之妙,真語語對針,則楚隨之存亡,止在二君聽與不聽耳。然其措詞行文,如流云織錦,天花亂墜,令人顧視不暇,故特以為奇[2]160-161。
章禹功此評同樣可見對《古文析義》的繼承,如林云銘評曰:
宮之奇以神依于德,立言最切;季梁以神主于民,析義最精[4]5。
章禹功亦評曰:
立言最其關(guān)切,從“民為神之主”“先民后神”,乃千古不易之確論[2]161。
林云銘盛贊:
其行文如天花亂落,爛熳迷離,令人應(yīng)接不暇[4]5。
章禹功亦贊曰:
其措詞行文,如流云織錦,天花亂墜,令人顧視不暇[2]161。
另清前期也有《左傳》評點著作表達(dá)了與《古文析義》不同的評論,但此也反面證明《古文析義》相關(guān)評點在其時“家喻戶曉”的事實。如刊刻于清乾隆三十四年(1769)的朱心炯《古文評注便覽》,其在《鄭莊公戒飭守臣》篇(隱公十一年,公元前712年)針對林云銘“惜左氏被其瞞過,以知禮稱之”的觀點表達(dá)了不同的見解:
《析義》謂左公被他瞞過,固無當(dāng)也。即《賞音》三巧之說,私心亦有未安。夫鄭莊雄鷙之才,當(dāng)時罕匹,既欲得許,何必如此?則此文之心中要許,口中不要許,實見生能有許,死不能有許也。故《約編》謂莊公“料事精審,故結(jié)處加以斷辭”最妥[2]115。
鄭莊公這一人物形象在歷代《左傳》評點接受中可謂分歧最大。此處《古文評注便覽》之評不同意林云銘否定鄭莊公人物形象之論,認(rèn)為鄭莊公“雄鷙之才,當(dāng)時罕匹”,因此認(rèn)為倪承茂《古文約編》評論最妥。
受科舉考試等影響,清前期《左傳》評點著作中還存在大量的商人托名以謀利的坊刻本?!翱婆e考試中,技巧愈新愈奇,而這正好帶動了坊間評點著作的興盛?!盵9]這些坊刻本實也反映出其時《左傳》評點的崇尚,而林云銘《古文析義》有關(guān)《左傳》評點正被商家大量引用至各種坊刻本。如題為桐城周大璋撰的《古文精言》,是編雖或也出于坊賈托名,但刊刻于清前期的乾隆五年(1740),其評點亦隨處可見對《古文析義》的引用。特別是《臧哀伯諫納郜鼎》(僖公四年,公元前656年)、《宮之奇諫假道》(僖公五年,公元前655年)、《晏子論梁丘據(jù)》(昭公二十年,公元前522年)、《公會齊侯于夾谷》(定公十年,公元前500年)等篇完全襲用《古文析義》之評。林云銘的家族世代以《春秋》學(xué)為家學(xué),其正是“以《春秋》中順治戊子鄉(xiāng)試,戊戌成進(jìn)士,授徽州推官”[10]。林云銘的《左傳》評點建立在《春秋》學(xué)的基礎(chǔ)上,“能獨抒己見,多長篇大論”[1]336,因此清前期《左傳》評點家每服膺其評點之功力而引用。且在科舉文化的推動下,林云銘《古文析義》更受到清前期《左傳》評點家推崇。綜觀清前期《左傳》評點史,相關(guān)《左傳》評點著作也多產(chǎn)生于科舉文化濃厚的江蘇、浙江、安徽、福建等地①統(tǒng)計現(xiàn)存清前期《左傳》評點作者籍貫,兩位以上的省份有江蘇、浙江、安徽、福建。。
林云銘“是一個視文學(xué)研究為生命的人,幾乎把大半生精力都用在了文章評點上”[11],結(jié)合《古文觀止》《左繡》等《左傳》評點代表作,其《古文析義》可謂清前期《左傳》評點的奠基之作。在《左傳》學(xué)史上,《左傳》評點學(xué)使“世人對于《左傳》文學(xué)的接受也達(dá)到了新的高度”[12],其是古代《左傳》文學(xué)接受的主流樣式。深化對林云銘《左傳》評點的研究,不僅有助于研究清前期《左傳》評點的特征及成就,而且可以進(jìn)一步推動《左傳》評點學(xué)史乃至《左傳》學(xué)史的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