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爺爺講老南京的故事

下午三點(diǎn)，爺爺拎上畫眉鳥的籠子，帶著我一起去了澡堂。

按說，七月天，天氣已經(jīng)很熱了，可就算到了三伏天，爺爺也還是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每天下午還是要泡到熱水里。

爺爺常去的那家澡堂，占地不小，有兩層小樓，就在文昌橋邊上，側(cè)面有幾扇木窗面對著秦淮河。

進(jìn)了門，換了榧子。澡堂師傅一邊手持一柄筆挺的木叉，熟練地將爺爺遞上的鳥籠叉起，“噌”地一下，不偏不倚，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掛到屋頂上的橫桿上。

那木叉又有多長呢？可能得有兩三個我那么高，三米多長，揮著那木叉上下?lián)]舞一番一定像梁山好漢一樣威風(fēng)。平時，它的作用，是用來把客人外套掛在屋頂橫杠上。衣服外套高高掛起來，干干凈凈，清清爽爽，不礙事，不占地，而且可以保證錢包等貴重東西的安全。

爺爺他們一幫老伙計，喜歡拎著鳥籠，帶著自己喜愛的畫眉或八哥一起去澡堂。當(dāng)然，小鳥們不是真的來洗澡，它們是陪伴主人的，還有就是相互交友來了。鳥籠子被高高舉起，掛在靠窗邊透氣的地方。那些小鳥也習(xí)慣了這個環(huán)境，有的還會大大方方地為大家當(dāng)場獻(xiàn)唱。

放好了衣服，爺爺進(jìn)了熱騰騰的大池去了。他喜歡泡浴池，隔著氤氳霧氣一邊和朋友街坊聊天一邊泡，非要泡得皮膚都發(fā)白起皺，全身泡舒坦了，才起身，在大池外打肥皂，用木舀子舀水沖洗。

我泡不了滾燙的大池，就找一個大木桶，把冷水熱水摻在一起，泡在里面，一邊戲水一邊洗。洗完，回到大廳，找到鋪了大毛巾的木躺椅，美美地躺上去。

過了一陣，爺爺拖腔拉調(diào)哼著：“我正在城樓觀山景，耳聽得城外亂紛紛……”踢踢踏踏拖著木拖鞋，也回來，一屁股坐到躺椅邊上。

有一個浴室?guī)煾?，姓陳，是一個蘇北人，和爺爺熟。一看爺爺坐定，馬上從一摞熱氣騰騰的白毛巾堆上撈起一條，飛拋過來。爺爺接住毛巾，一邊齜牙咧嘴舒暢地用熱毛巾擦臉、擦身子，一邊朝陳叔叔招招手。

陳叔叔趕緊踢踢踏踏過來：“顧大爺，點(diǎn)啥？”

“一杯雨花。”

“好咧。今天有心里美蘿卜，等下子給您切一盤?！?/p>

“過來一點(diǎn)兒?！睜敔斁咀∥沂直郯盐疑眢w拉近，用毛巾幫我上下抹擦還掛著水珠的后背。

“爺，你怎么每次都找陳叔叔搓澡？”

“這個小陳，搓澡搓得最好了?！?/p>

說著，陳叔叔端著碧綠清茶還在水里打旋的玻璃茶杯回來了：“您說我啦？”

“對了。小陳，你以前在老家的時候，是不是也干這個？”

“哎么。說出來您肯定不信。我以前從沒干過這個。有一段時候，還養(yǎng)尊處優(yōu)呢。”

“那我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了?！?/p>

“嘿！不開是不開，不過也沒什么不能說的。”陳叔叔放下杯子，用空心拳，輕快地幫爺爺咚咚捶起后背。

“我爹吧，就是我們家的老爸爸，開了幾家鋪?zhàn)樱俏覀兡菈K排得上的有錢人。而且，畫畫、書法、印章、根雕、園藝，什么都行，樣樣都會。”

“怪不得我看你談吐有點(diǎn)兒不一樣呢?！?/p>

“您就別挖苦我了。”

“后面怎么了？”爺爺喝了口茶，好奇地問。

“家道中落。我爹被騙子騙得干干凈凈、傾家蕩產(chǎn)。唉！這就是命！”

爺爺沉吟著點(diǎn)點(diǎn)頭：“造化弄人……”

另一個師傅送來了一盤刨好皮、切成幾瓣的心里美蘿卜，爺爺挑了青青翠翠一塊最大的遞給了我。

“不過，人生如戲，大家都一樣。就說我們南京城，皇帝出過很多，又怎么樣。從東吳孫皓開始，一片降幡出石頭。然后，出的都是什么陳后主、李后主。誰都道李后主那詞寫絕了，有什么用？只能跟大周后小周后去河南稱臣，最后，還服了牽機(jī)藥。陳后主呢，韓擒虎率大軍入城，他帶著張麗華偷躲到胭脂井的底下，還不是沒跑掉，留下千古笑柄。你說說看，這落差有多大，跟他們一比，我們小老百姓這些事還算什么事？”

陳叔叔瞪大眼，拍著手說：“還是您有知識、有見識，出口成章。不曉得咋回事，聽您這么一說，我心里舒坦多了?！?/p>

陳叔叔心里舒服了，我可不舒服了。

每次提到南京的歷史，爺爺就好像變了一個人，就好像南京歷史上那些事，全跟他有關(guān)，全都怪他不好一樣。在家里，平時爺爺話很少，但喝了點(diǎn)兒老酒以后，話會慢慢多起來。沒人說，就一個人自己和自己在那兒說。而且，特別喜歡說南京的歷史。不知不覺，就開始唉聲嘆氣地感慨南京歷史上的朝代有多短，南京歷史上的皇帝有多不爭氣。什么南宋小朝廷在杭州偏安一百五十年，南京哪個朝代能有那么長什么的。奶奶聽不下去敲打他說：南京城啊是你家的？你不要翻來覆去講這些老八股，人家帝王興衰的事，跟你一個只會燒飯的小老頭有啥關(guān)系。爺爺反駁說：我一個老南京，天天從秦淮河烏衣巷、貢院街走，當(dāng)然要講南京的事啊曉得？難道我去關(guān)心北京的事？那才叫八竿子打不著。那才叫白腳花貍貓，吃飽就要跑。奶奶看他這頑固不化的德行，氣得就由他去，不理不管他了。

爺爺?shù)囊粋€老朋友黃爺爺，坐在對面躺椅上，身上的水珠也不擦干，只使勁搖著蒲扇，插話說：“對了。老顧，上次，你說無錫人特別愛吃甜，做一籠小籠包，餡料里要放滿滿一斤半糖，是真的假的？據(jù)說廣東菜也很有名，你吃過什么好吃的廣東菜來給講講？”

因?yàn)榍懊嫣崃四暇┑臍v史，爺爺情緒明顯還沒從低落里走出來。

“假的，都是假的。山珍海味、錦衣玉食，都不如來一瓣心里美蘿卜?！?/p>

“您是吃過看過才說這話啊?！标愂迨逭f。

“我說的可是大實(shí)話。當(dāng)年洪秀全風(fēng)光十年，被曾國荃團(tuán)團(tuán)圍住，還不是開始吃野草。汪精衛(wèi)在南京當(dāng)大漢奸，深更半夜拿小箋寫上‘汪公館點(diǎn)菜，軍警一律放行’ ，派人去馬祥興買名菜‘美人肝’回來，多會吃，多有口福，那又怎樣，現(xiàn)在和他老婆的塑像還不是在梅花山那里一動不動跪著。還有，老蔣，被打到臺灣小島上去，就算再吃得人間美味也不可能香，能有我們手里的這一瓣蘿卜清香爽口嗎？”

“那倒也是。”

幾個人在那兒磕頭蟲一樣連連點(diǎn)頭，只有我悄悄皺眉，爺爺都在講什么啊，吃個蘿卜哪有這么多道理，累不累啊，咔嚓咔嚓咬就行了唄。

每次，爺爺講這些叫人一頭霧水的話，我的辦法就是趕緊躲遠(yuǎn)遠(yuǎn)的。

我起身去看了一陣掛著的鳥籠里的小鳥，再回來，看看陳叔叔又在那兒給其他客人飛毛巾。

在我眼里，這可是澡堂里一個獨(dú)特的風(fēng)景。

休息大廳里，疊成一摞的熱氣騰騰的白毛巾，是隨時常備的?？腿讼胍涟涯?，擦下身子，只要舉手示意，服務(wù)員就會拿起一塊，一抖手腕，遠(yuǎn)遠(yuǎn)飛過去。

真是絕！我回家試驗(yàn)過，可無論如何也不能讓毛巾像那樣飛起來，因此我總覺得沒有金剛鉆，攬不了瓷器活。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在澡堂工作是很不容易的，至少我就不行。

“陳叔叔，你教教我怎么飛毛巾行不行？”

“飛這個？”陳叔叔揮揮毛巾。

我點(diǎn)點(diǎn)頭。

“嗯哪。我來教你。”

陳叔叔把一條毛巾飛給我，自己拿起另一條做示范：“你學(xué)我的動作捏著一邊，先輕輕扭腰，再轉(zhuǎn)回，手腕發(fā)力，同時，松手。”

我照他說的，把毛巾成功飛給了他。

“乖乖隆地咚，一次成功！”

我很開心，嘴角都是笑。

“現(xiàn)在，我站遠(yuǎn)滴個。你再試一下?！?/p>

陳叔叔站遠(yuǎn)了幾步，我加大力氣，轉(zhuǎn)身，用力一甩，結(jié)果，毛巾飛偏了，砸在旁邊的黃爺爺身上。

黃爺爺被嚇了一跳，一看是我干的，馬上叫起來：“老顧老顧，我下棋贏了你。你孫子不服氣，馬上給你報仇來了?！?/p>

爺爺包括附近的人情不自禁一起哈哈大笑。

快到黃昏時，云霞漫天，到處散落著金紅色的光芒，爺爺?shù)纳碛皳踔柲婀舛?，一覺睡醒的我打著哈欠跟在哼著小曲的爺爺身后，晃悠悠地往家走。對我來說，泡澡堂的感受是復(fù)雜的，好像有點(diǎn)兒無聊，又好像還挺自在。

吃完晚飯后，我趕緊搬了四腳小矮凳，沖過去，圍坐到黃爺爺身邊。黃爺爺教了一輩子的書，講故事也養(yǎng)成了要先點(diǎn)名的習(xí)慣。

“小蓉。”“到。”“萍萍?！薄暗??！薄皬V明?！薄暗健！薄傲亮??！薄暗健！?/p>

“好，人都到齊了，可以開始講故事了?！?/p>

我們堂院里都到齊了，就是我們這四個小孩。什么是堂院呢？爺爺家的院子是有點(diǎn)兒獨(dú)特的。房子有三間，后面帶一個小院子。推開小院門，可以走進(jìn)一個大院子。那是附近四家鄰居共用的。相鄰的四戶人家，每家都有一個小院子，然后，由共用的大院子連通在一起，就像一個大花朵，周圍四片花瓣，中間是一個大花托。

大院子有六七十平方米，青磚地面。種了一棵開滿紫花和爬著蟬蛻的泡桐樹，還有一個鍛煉用的雙杠。夏天傍晚時，四家人都會支起小桌子，聚在大院子里吃飯。邊吃邊聊天說笑。一直聊到天光漸暗，才各自退回自家的小院。

這，就是堂院。我在其他地方好像都沒見過這樣子的院子。堂院，是爺爺他們自己的叫法，我們也都跟著這樣叫了。

說起黃爺爺，他當(dāng)過小學(xué)校長，現(xiàn)在退休了。他對孫子廣明比較嚴(yán)厲，規(guī)定廣明必須每天要寫一百個大字，描摹《芥子園畫譜》，要背詩詞，還要寫作文。我覺得這個廣明可真夠慘的，反正要是我的話，肯定要奓毛發(fā)瘋。

但是，黃爺爺特別會講故事，比我爺爺可會講多了。吃完晚飯，我們會一起七手八腳去幫黃爺爺搬來藤椅，點(diǎn)上蚊香，然后，他就會大搖大擺正式入座，給我們講起各種奇妙好玩的故事。有時，我們還得邊聽故事，邊幫他們家剝蠶豆，扔到腳邊的搪瓷碗里。黃爺爺?shù)墓适鲁３Ｗ屛覀兟牭萌朊?。雖然，有時會像老師講課，說一些道理、提出一些問題什么的，但他講的故事，還是深深地吸引我們。

黃爺爺說：“好，人到齊了，可以開始講故事了?！?/p>

“今天講什么故事？”我大聲問。

“講什么呢？”黃爺爺?shù)皖^假裝沉吟思考。

“講一個打仗的?！度龂萘x》，太平天國也行?！蔽艺f。

“講《水滸傳》林沖夜奔?！睆V明說。

小蓉說：“還是講講馬娘娘的故事吧?！?/p>

萍萍說：“我想聽沉香救母。沉香救母好玩。”

“沒問題，沒問題，”黃爺爺點(diǎn)頭說，“那我們今天就講聚寶盆的故事?！?/p>

“太好了！”我們幾個一起開心地鼓掌。

“為什么要講這個聚寶盆呢，這是我們南京本地的故事，跟明太祖朱元璋和明朝首富沈萬三有關(guān)。有誰知道朱元璋和沈萬三各是哪里人？”

一般這樣的問題，只有他的親孫子廣明才能答得出來。

“安徽鳳陽人?！睆V明說，“說鳳陽道鳳陽，鳳陽本是個好地方。自從出了個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p>

黃爺爺滿意地微笑點(diǎn)頭：“那沈萬三呢？”

廣明搖頭，我們一看，也跟著搖頭。

“不知道了吧。這個沈萬三啊，是蘇州昆山人氏。沈萬三有一個聚寶盆，這個聚寶盆到底是怎么來的，有很多說法，有的說是他用網(wǎng)打魚撈起來的，有的說是他夜里聽到一群青蛙叫，在一個池塘里發(fā)現(xiàn)的，還有的說是遇到了荒年，其他莊稼都枯死了，只有一片莊稼長得特別好，沈萬三感到很奇怪，在那兒一挖，挖出了一個聚寶盆?！?/p>

“這個聚寶盆到底能干嗎？”

“能干嗎？你們都坐穩(wěn)了。這個聚寶盆啊……”

“黃爺爺你快說啊?！?/p>

“這個聚寶盆呢，你要放進(jìn)去一個銅錢，就會變出來一大盆。放進(jìn)一枚元寶，就會變成一盆元寶，你想想，一變十，十變百。這還得了。你們要不小心掉進(jìn)去，說不定，就會變出一群小蓉、萍萍和亮亮?！?/p>

“哈哈……”

“有了這個聚寶盆，沈萬三就成了全國首富。朱元璋定都南京以后，從全國調(diào)集大量人口入京。包括幾萬戶的手工業(yè)者，這些能工巧匠被調(diào)往南京，是為了建設(shè)都城，讓南京迅速繁榮起來。他們筑高樓，砌高墻，豎立起一座座華麗的亭臺樓閣，讓南京城出現(xiàn)一片繁榮景象。除此以外，朱元璋還別出心裁，讓全國的有錢人都往南京遷。這個朱元璋啊，從奴隸到將軍，從乞丐到皇帝，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做事雷厲風(fēng)行，有錢人全都不敢不聽他的話。全國有一萬多戶富翁被逼入京，這可都是歷史上的事。這些富翁當(dāng)中啊，最有名的就數(shù)沈萬三了。關(guān)于他的傳說數(shù)不勝數(shù)。據(jù)說，他給朱元璋捐了大量的銀子。還有一種說法，當(dāng)年我們南京城建設(shè)，三分之一的銀子都是沈萬三出的?！?/p>

“聚寶盆呢？聚寶盆后來怎么樣了？”

“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要說這個聚寶盆啊，還是得先回去說城墻。當(dāng)時，南京城墻建得很順利。但是，最后出問題了，在建最大的一個城門的時候?！?/p>

“哪個城門？”

“你們聽我說啊。這個城門呢，總也建不好，總是出問題。不是塌方，就是傷人，然后又是暴雨、地陷。后來，神機(jī)妙算的劉伯溫到現(xiàn)場看了一圈，掐指一算，就說必須把沈萬三的聚寶盆埋在那兒作為祭祀，這個城門才能夠建好。說起來，這個城門建不好，一大圈城墻就不能合圍，前面花了那么大功夫等于白費(fèi)。你說，作為首都，南京城一直敞開個大門，像什么樣子。不要說首都，就是你家的門總是敞著也不對勁，是不是？”

“會丟東西。”

“會進(jìn)野貓。”

“我可不敢開著門睡覺。”

“朱元璋聽了劉伯溫的話，就下令讓沈萬三把聚寶盆交出來，沈萬三當(dāng)然舍不得?？墒瞧仗熘?，莫非王土。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朱元璋發(fā)了火，就下令抄了沈萬三的家，把他全家發(fā)配到了云南，搶來聚寶盆埋到了地下，果然，那個城門就建成了，因?yàn)橄旅媛窳司蹖毰瑁?，這個城門就被叫作了聚寶門。后來呢，時代更迭，它的名字也改了?，F(xiàn)在呢，就是離我們夫子廟不遠(yuǎn)的中華門?！?/p>

“哇！”一片驚呼聲響起。

“我前幾天才從那兒走?！?/p>

“我姑就住在中華門邊上?！?/p>

“我還爬到中華門城樓上面玩過呢?！?/p>

聽著黃爺爺講的故事，我感覺每一個人好像都是矛盾的。比如，爺爺平時很溫和慈祥，但是一講到南京都是叫你不舒服的故事。黃爺爺呢，平時比較嚴(yán)厲，但是講起故事來，就特別有意思，招人喜歡。

“黃爺爺，您講的故事都這么有意思，為什么我爺爺講的就不好玩呢？”我插嘴說。

“哦，老顧都跟你講些什么？”

“我爺爺老說我們南京的朝代歷史短，還有南京的皇帝，全是什么陳后主、李后主?！?/p>

“是嗎？不會吧。這個老顧，怎么這樣？”

“每次講的時候還唉聲嘆氣的?！?/p>

“下次看見你爺爺，我得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他。我們南京難道只有這樣的故事嗎？”

“我也這樣想呢。”

“你爺爺啊，以前在六華春當(dāng)主廚的時候，有很多文化人讀書人來聚餐，他聽那些人無病呻吟聽多了，也學(xué)著了一點(diǎn)兒。南京可不只有這些。咱們南京風(fēng)雨蒼黃，虎踞龍盤。有一些后主，也是真的，但咱們也有生子當(dāng)如孫仲謀啊。有悲歡離合也是真的，但咱們也有謝安談笑風(fēng)生大敗北魏，也有岳飛在牛山大戰(zhàn)金兀啊……是，這個老顧啊，不行。你們等一下，我現(xiàn)在就去找他說道說道去?！?/p>

“您別說是我說的呀！”

也不知黃爺爺聽沒聽見，他已起身徑自進(jìn)了我家院子，去找我爺爺了。

清晨，外面飄起了小雨。空氣還很清潤，天色依舊明亮。針尖一般的雨絲，閃微微的光芒，隨著晨風(fēng)飄飛。細(xì)密的雨點(diǎn)像小鼓手一樣，敲打著屋脊和遮雨棚頂，發(fā)出“滴滴答答”“叮叮咚咚”的聲響。

吃完早飯，幫奶奶用火鉗換了煤球，我就爬到閣樓上，開始玩自己的吸鐵石。這一塊吸鐵石還是我從家里一個壞掉的收音機(jī)里拆下來的，把一堆小鐵釘放在一張報紙上面，吸鐵石放在下面，移來移去，小鐵釘們就跟著移動，還不斷地旋轉(zhuǎn)跳舞，特別好玩。

去不了公園，爺爺把畫眉鳥的籠子掛在屋檐下逗了一會兒。然后，我聽到了他和黃爺爺打招呼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就聽爺爺在下面叫我名字。我戀戀不舍地停下手里的吸鐵石，從閣樓上爬下去。黃爺爺和爺爺兩人，正坐在八仙桌邊上下棋。

“爺爺，喊我干嗎？”

“亮亮，你在家也沒事。到黃爺爺家去找廣明玩玩吧?！?/p>

“是啊，你去找廣明玩玩?！秉S爺爺也說。

“啊……哦?！?/p>

我玩吸鐵石玩得很高興，根本不想去找廣明。找廣明有什么好玩的。他還不怎么愛說話，就喜歡躲起來練字、看書。要比高下的話，他還不如吸鐵石好玩。不過爺爺這么說了，黃爺爺也這么說了，我只好答應(yīng)下來。

到了黃爺爺家，廣明果然又坐在大桌前練字，他一邊看字譜，一邊手指在空中畫來畫去。

“喂，廣明，你爺爺叫我來找你玩。”

“哦。”廣明的手指繼續(xù)在空中移動。

我看他桌上放著一本《芥子園畫譜》，就問：“這里面有沒有畫小鬼的，我就喜歡畫小鬼，還有打仗?！?/p>

“沒有。這里面都是花卉松竹假山?！?/p>

“那就沒勁了?！?/p>

我看見他桌上紙上的一行毛筆字：“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p>

“這是誰寫的？”

“我寫的?！?/p>

“我是說這個詩是誰寫的？”

“蘇軾?！?/p>

“沒聽說過，我就聽爺爺說過一個詩人叫蘇東坡?！?/p>

“蘇東坡就是蘇軾。蘇軾就是蘇東坡。一個人。蘇軾，號東坡。”

我覺得有些丟人：“對、對，我搞錯了。蘇東坡就是蘇軾。東坡肉，對不對，我爺爺還做過呢。又會寫詩，又會燒肉。就像我爺爺既會燒肉，又會哼戲一樣?！?/p>

廣明好像在那兒嘆了口氣。我懷疑自己哪里又說錯了。一方面暗暗覺得他比自己厲害很多，另一方面又有點(diǎn)兒不解：這有什么呀，知道蘇軾有什么了不起的啊！

“你寫大字就會寫詩？會不會寫武打動作套路？”我問他。

“寫什么套路？”

“武打動作套路，”我興奮地做了幾個動作，“雙風(fēng)貫耳、黑虎掏心、白鶴亮翅……”

廣明拿起毛筆，對著桌上的紙猶豫了一會兒，把筆遞給我：“還是你來寫吧?！?/p>

我拿著筆，猶豫了一會兒，又遞了回去：“想起來了，我有事要回家了。下次再來玩?！?/p>

說完，我轉(zhuǎn)身就走了。真沒勁，寫一下又怎么了，我又不像你學(xué)毛筆字，再說，有些字我還不會寫呢。武打動作套路，我以前可都是畫出來的。

回家一看，黃爺爺已經(jīng)不在了。

“黃爺爺呢？”我問爺爺。

“生氣，走了。”爺爺氣呼呼地說。

“他下棋輸了？”

“那倒不是。這兩天，這個老黃有點(diǎn)兒不對勁，非要跟你爺爺唱山歌。盯著我，講個不歇。說我講到南京歷史，就說喪氣的話，滅自己威風(fēng)。還說我受了什么文人墨客的影響，無病呻吟，多愁善感。這個老家伙，把我氣得干脆棋也不下了，跟他好好爭辯了一通。一張皮兩張嘴，唐宋元明清，愛怎么講怎么講。南京的歷史，你講你的，我講我的。你是蘇東坡……”

我趕緊搶著說：“蘇東坡，我知道的。又叫蘇軾。”

爺爺點(diǎn)頭：“不錯不錯。我講到哪兒了？”

“你說黃爺爺是蘇東坡。”

“他憑什么是蘇東坡。我就是打個比方。南京的歷史，你講你的，我講我的。你是蘇東坡，我是柳永，還不行嗎？”

“柳永又是誰啊？”

“柳永啊，也是一個詞人，風(fēng)格和蘇東坡非常不一樣……這個說來話長。以后，爺爺再跟你講。”

“哦?！?/p>

“總之呢，我可是正兒八經(jīng)老南京，那個老黃還是調(diào)動工作調(diào)過來的。哪有資格跟我講這種話？老王朗跟諸葛亮較勁，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結(jié)果，你看，說不過我，差點(diǎn)兒沒氣得吐血，撒腿就奔了。”

“爺爺，你可以啊。黃爺爺當(dāng)校長的都講不過你?！?/p>

“那有什么，別看你爺爺燒了一輩子菜，也是和很多文化人打過交道，也是看過很多書。老黃這家伙，也不知誰在他面前亂講一氣?！?/p>

我低下頭，不敢吭氣。

“亮亮?！?/p>

“啊！”

“爺爺給你講一個故事?！?/p>

我頓時露出警惕的表情。

“別緊張，爺爺啊，給你講一個袁枚吃白飯的故事。你坐爺爺邊上來。”

我乖乖坐到了爺爺身邊的圓凳上面，雙臂趴到了桌子上。

爺爺喝了口茶，把放著綠豆糕的小碟子推到我面前，我拿起一塊，放到了嘴里。綠豆糕松松軟軟，放到嘴里，好像就馬上溶化了一樣。

“我們南京歷史上有一個著名的才子，叫袁枚。很了不起。他是文學(xué)家，也是一個美食家。還寫過一本《隨園食單》非常有名?！?/p>

我邊吃邊點(diǎn)頭。

“袁枚很有錢，還建了一個私家園林。但是呢，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有一次，貴人落難，窮得只剩一碗白飯。你知道他干嗎了？”

“不知道?！?/p>

“他是不會吃白飯的，全雞全鴨，七葷八素吃慣了，白飯他哪咽得下去。他就叫自己的小書童站在邊上給自己唱菜名?！?/p>

“唱菜名什么意思？”

“就是報菜名。就像這樣：‘喂呀，走油蹄髈來了。’然后假模假樣在桌上放上一盆大菜?！?/p>

“這不是過家家嘛?！?/p>

“差不多。袁枚呢，就把筷子朝那邊一夾，一卷，往嘴里一送?！睜敔斠贿呎f著，一邊表演，好像真在津津有味地吃蹄髈一樣。

“為什么要一夾，一卷？”

“這就是懂得吃蹄髈的人，知道要先去吃蹄髈皮?！?/p>

“可是沒有蹄髈啊。”

“是啊，沒有蹄髈?！?/p>

“沒蹄髈還卷蹄髈皮？”

“這就是真的會吃。不管怎樣，也要這樣吃?！?/p>

“然后呢？”

“然后，書童往桌上又做了一個上菜的動作，一伸脖，報了一個菜名—翡翠魚圓?！?/p>

“袁枚就拿了一把湯勺在那里做樣子，舀了一勺，放進(jìn)嘴里。咂咂嘴，說這個高湯火候有點(diǎn)兒欠?！?/p>

“火候我聽您講過?？筛径紱]有東西，怎么還能吃出火候？”我驚訝地問。

“我們不可以，人家可以啊。別忘了，他可是袁枚?！?/p>

“那也不對，”我嘀咕了一句，問爺爺，“后來呢？”

“書童又上了一道菜，報道—碧螺蝦仁來了。袁枚舉筷子一嘗，眉飛色舞，稱贊說，這道菜太好了，有了這一道菜，可以再下兩碗白飯。書童在邊上說：‘公子，米飯沒有了，只有你手上這一小碗。’袁枚一聽急了，‘啊，混賬！那誰叫你上的這道菜，你上一個沒那么下飯的不就行了……’”

“哈哈，這個袁枚太有意思了?！蔽冶粻敔?shù)墓适逻€有他的動作、表情逗得哈哈大笑，捧腹不已。

“怎么樣，爺爺講的故事也好聽，也不是只知道唉聲嘆氣，光講什么皇帝后主吧。”

一聽這話，我悄悄吐了一下舌頭。不用說，爺爺已經(jīng)知道是誰在黃爺爺面前講他不好的了。不過，說不定我以后可以聽到很多更好玩的故事了，這樣倒也不錯呢！